殷健靈
第三集A面
2004冬·哭泣百合
1
和艾醫(yī)生見面后。我打過幾次電話找艾未未。電話里傳來她歡快的聲音,這讓我有些意外。我問她的情況,和父親相處得如何,她說很好。我說,是否找時間見個面,她說正要期中考試,等考完了就來看我。我不再說什么,不想攪擾她的好心情,也沒有提她夜不歸宿的事情,便把答應艾醫(yī)生的事情擱了下來。這一擱,一個月便從指縫間溜過去了。
2004年的冬天,圣誕節(jié)臨近。街道上和櫥窗里都有了過節(jié)的氣氛,很多賣禮品的小店掛上了圣誕老人的頭像,里面擠滿了買卡片和禮物的學生。我收到了艾未未寄來的卡片,很小巧的一張,上面寫了感激的話,也不忘俏皮地畫上自己的小臉,可小臉的表情卻是哭泣的,臉頰上點了兩滴眼淚,底下的簽名用的是魚形的畫,橘子魚的造型。我想起她把橘子魚的刺青作為自己的標記,心里便有些微酸。一拿到卡片,我就撥了她的電話。
“喂——”聽筒里傳來她有氣無力的聲音,全然不像過去聽到我的聲音時那樣歡欣。
“你還好嗎?”我說。
“……”對方不做聲。
“還好嗎?”我又問了一遍。
沒想到艾未未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說:“救救我?!?/p>
“你怎么了?”
“我出了大事,我怕極了……”
“出了什么事?”
“……”
“告訴我你家在哪里?我這就過來……對了,你爸爸和馮小姐在嗎?”
“不在……你快來吧!”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艾未未的家。我隱隱約約猜想到艾未未的麻煩,但又不斷在心里否定它。冬雨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起來,車子前面的雨刷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透過被雨淋濕了的擋風玻璃,可以看到街道兩旁裝點一新的節(jié)日櫥窗,也在雨中哭泣了似的。
這是我第一次來艾未未的家,靠近蘇州河的一座高層公寓,艾未未住24樓。
開門的是艾未未,一些日子不見,她的臉有些浮腫,眼神飄忽,臉色蒼白如紙,發(fā)根那里長出了不少黑發(fā),發(fā)色也不如原先怪異了。她懷里抱著一只熱水袋,把我迎到沙發(fā)邊坐下,然后拿出紙杯,要為我沖泡咖啡。我說不用了,快點說說你怎么了!她放下紙杯,緊挨著我坐下,把頭靠在我肩上。我攬過她的肩,撫摸她的頭發(fā)。
“只有你能幫我……”她喃喃道,“我什么辦法都試過了?!?/p>
“快告訴我,沒事的?!蔽冶灸艿匕参克?。
“我已經(jīng)有一個半月不來那個了……”
“……”
2
“我沒想到會有這種事……”艾未未已經(jīng)哭得淚水漣漣,印象里,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以往她總是扮酷,像一株倔強的向日葵。
“你爸爸知道嗎?”我?guī)退卵坨R,從桌上扯過一張紙巾遞給她。
艾未未搖頭,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
“先不說別的,我?guī)闳メt(yī)院檢查?!蔽依妥?。我準備帶她去國際婦嬰保健院的青春門診,那里只針對青春期女孩開放,這對艾未未比較好。
她卻停在原地不走?!拔液ε?”她望著我,“我害怕……”
“你真傻,如果是,不可能讓它消失;如果不是,那當然最好。現(xiàn)在我們都要面對現(xiàn)實,懂嗎?”
她仍絞著手指不挪步,眼淚卻不再流。
我看有戲,便繼續(xù)說:“就做最壞的打算,如果真的懷孕了,早作處理,對身體的影響也小。相信我,我一定包辦到底,把這件事情處理好,對你爸爸也做最妥當?shù)慕淮??!?/p>
她終于猶豫著跟我出了門。
從艾未未的家到青春門診有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一路上,她始終無語,像小貓似的靠著我的肩頭。我握著她的手。
青春門診設在一條幽靜的小路上,門口掛著不顯眼的牌子,墻面爬滿常春藤,不留意的話,還不知道這里是醫(yī)院。我曾經(jīng)來這里采訪,熟門熟路地帶著未未上了樓。艾未未跟在后面,好奇地東張西望。
我喜歡這里的布局和裝飾,沒有醫(yī)院的壓抑感,墻刷成粉色,掛著青少年喜歡的偶像海報,墻邊一溜盆花,空氣里流溢著清香。一上樓,迎面遇上了我認識的許醫(yī)生,她是這里的院長助理。曾經(jīng)接待過我。
“今天怎么會來?”許醫(yī)生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我?guī)н@位小朋友來,檢查一下?!蔽艺f。艾未未一直躲在我身后。
“跟我來吧?!痹S醫(yī)生說,她把艾未未領到一間漆成淺綠色的診室里。把門關上了。我在門口焦急地等候。
一刻鐘后?;灲Y果出來了。
“是陽性。48天了,”許醫(yī)生輕聲對我說,“她是你什么人?”
“我的一個小讀者?!蔽艺f。
“要趕快做藥物流產(chǎn)。她家里人知道嗎?”
“不知道,我也正發(fā)愁呢?!?/p>
“可是我們這兒必須家長簽字的。”
“我知道,我會盡快讓她父親來?!?/p>
艾未未從診室慢慢走出來,失神地望著我,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我伸出手去攏她的肩,薄薄的一片,好像只剩下了骨架子。她又開始無聲地哭泣。
我?guī)О次慈プ约旱淖√帯?/p>
“你今天流的眼淚是不是比過去十六年的還多?”我故作輕松道,“我都快被你泡軟了?!?/p>
她抿嘴苦笑,從兜里掏出眼鏡戴上,好不容易止住了哭。
“你爸爸什么時候回家?”我問。
“他們出去會朋友了,估計要吃過晚飯才回來。”她甕聲甕氣道。
“你在這里吃了晚飯再回去吧?!蔽翼樖职褎倹_好的熱奶茶遞給她,“我送你回去。”
艾未未點點頭。
“最近還聽樸巍的歌嗎?”
“聽……聽得太多了?!卑次撮L嘆一口氣。“我們一直以為會沒事?!彼挚蘖似饋?。“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甚至會出現(xiàn)幻覺,有時覺得可能什么事也沒有,有時又真的感覺肚子那里有異樣,我實在不敢想象自己的身體里會多出一樣小東西來,就好像有一個臟東西跑到我身體里去了,我想把它弄出來,卻不知道怎么弄,有時想我死了算了?!?/p>
“別胡思亂想,這的確是一件麻煩事。但沒有你想象的可怕,這是能夠扛過去的。只是,你得承受一點小小的痛苦,為自己一時的放縱?!蔽艺f,我覺得有些話我必須說。
她不吭聲。
“能告訴我……他是誰嗎?”我終于還是問了。
“他叫松山?!彼穆曇舻偷讲荒茉俚汀?/p>
我沒有再繼續(xù)發(fā)問,而是一任她講述,她似乎很有講述的欲望,仿佛憋悶了很久。
我們都喜歡樸巍的歌,他不像別的男生,他不認為我的頭發(fā)和衣服有什么特別,他請我去他家聽音樂。
艾未未說得支離破碎,但還是很容易讓人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們一起辦《草木》,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一種特殊的才華,可以讓自己的文字帶上音樂的節(jié)奏,并且文字與音樂融合得很好。他寫了《草木》刊首語,還譜了曲子唱出來,把全校都給震了。慢慢地,我們開始通電話,他讓我早晨醒了打電話叫醒他,他睡得晚,早上起不來,然后,我們在學校南面的“街客”門口見面,一起去上學。中午,我們約好了一起在食堂吃飯。和松山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甚至,我很少聽樸巍了,寧愿把時間花在和他煲電話粥上。
其實,很多人都在談朋友。老師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和松山在一起,我的成績并
沒有下降,心情好了不少,和老爸的沖突也少了,我可以暫時忘記一些不開心的事情。有時在一起,就舍不得分開,沒有地方去,只能去網(wǎng)吧。我不喜歡那個地方,烏煙瘴氣的,但是。這是唯一的去處。我們在那里并不忙于上網(wǎng),只是找個角落說話,一說話。就忘了時間,心里想,干脆不回去了。往往正說著話,老爸就打我的手機,我本來應該接一下,不知怎的,就莫名其妙地煩,干脆把手機關了。這樣,就可以清靜一個通宵。
“難道你不知道爸爸很著急嗎?”
“知道。但我真的懶得接。我怕自己會克制不住發(fā)火。有時候,面對老爸,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我脾氣很壞……”
“松山知道嗎?”我問。
她點點頭。
那天晚上,被子里冷得像冰窖,艾未未想著身體里的異樣,久久無法入睡。最后,她不得不下床,穿上一雙羊毛襪。她縮回被子,聽到窗外傳來的遙遠的流浪貓的叫聲,很凄涼,然后是汽車駛進停車場引擎熄火的聲音。她在黑暗中摸索到電話。那頭傳來松山的氣息:“喂……”
“我很害怕,我的例假沒來,我上網(wǎng)查了,說這有可能是懷孕了……”
很久,松山都沒有出聲,可能嚇傻了。艾未未能想象出他趴在床上的樣子,也許在發(fā)抖。
“那……怎么辦?”他的聲音果然在顫抖。
“算了,明天再說吧。”不知怎的,未未突然就不想說了,撂下電話,鉆進了被子。她感到身體一點一點熱起來。她伸開腿讓自己放松,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她能聽見外面的噪聲,還有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聲音,肚子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灼燒……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縮小了,變成了一只貝,跑到了松山的嘴里,他把我吞了進去,我?guī)缀趺刻熳鲞@樣的夢……”艾未未的眼睛已經(jīng)腫成了核桃。
“我想見見松山。”我說。
艾未未驚覺地抬起頭,良久,她點點頭。
一個小時后,我見到了松山。他氣喘吁吁地敲開了我的門。
“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我說,他穿著校服,背著碩大的書包,書包口上拖出兩根耳機線,清俊的男孩模樣,個子還高出我一頭。
“知道?!彼拖履X袋。
“要讓艾未未的爸爸和你的父母都知道這件事,然后盡早地把孩子打掉,拖得越久對艾未未身體傷害越大,你明白嗎?”
“這些天,每天做噩夢呢。對不起未未……”他一直低著頭,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既然發(fā)生了,就要處理好它。你是否自己告訴父母呢?”
“我會的?!彼c頭,側過臉,充滿歉疚地望著艾未未。
艾未未沖他揮揮手。
松山很快就走了。
“是個好男孩?!蔽肄D身對未未說。
“我們一點不懂。只是好奇,不知道會這樣。只有一次,相信我……”未未仰臉看我,似乎想從我這里證明什么。
我點點頭:“我會代你跟你爸爸說清楚的,放心。”
艾未未苦笑了一下,收拾了她的包,準備帶我回家。這一回,她對我顯出前所未有的依賴,一直緊緊地靠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