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俑
世界上最昂貴的戒指
好友梅麗莎找我為她設計結婚戒指,我斷然拒絕,梅麗莎氣憤地走了。
作為一位珠寶設計師我從來不設計戒指,在我心里一直覺得左手無名指上的這枚戒指是世界上精妙絕倫的戒指,沒有什么能與之相比,盡管戒指上的鑲鉆看來很劣質。事實上那根本就不是天然鉆石,那是用朋友的骨灰提煉而成。
七年前我還是餐館送外賣的小服務員,每天都會給珠寶公司的首席設計師巴里送餐。他是一個溫和謙遜的年輕人,每次見面他都會給我一個溫暖的微笑,即使遲到,他也從不責怪或投訴。如果不忙,巴里甚至會邀請我坐坐,看看他的最新設計作品。而巴里發(fā)現(xiàn)了我在珠寶設計方面的興趣和天賦后,更是鼓勵我努力。
那一年的圣誕節(jié)晚上,因為塞車我送餐遲到半個小時,老板在店里當著所有客人的面大聲責罵我,我低著頭緊咬嘴唇。我剛想推開大門沖出餐廳,坐在角落里吃飯的巴里攔住了我,微笑著對我說:“卡倫,你不會永遠都呆在這里,相信我。不要放棄希望,希望是一種幸福,它能安慰今天的不幸,也能勾畫明天的美好?!卑屠锏脑捵屛覝I流滿面,這幾句話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一年一度的國家珠寶設計大賽即將開始,巴里苦思冥想了一個月都沒有拿出滿意的作品。情人節(jié)那天,巴里送給我一串用于丁香花瓣制作的手鏈,接過手鏈我的內心有種莫名的情感在涌動。風干了的花瓣不再熱烈、激情流露,變得隨意、雅致,深沉雋永,聞上去有種悠遠曠古的香味。為什么不設計一套像這條手鏈一樣回歸自然的首飾呢?第二天我請假帶巴里去我的家鄉(xiāng)尋找靈感。藍色的大海一邊輕輕拍打著金黃色的沙灘,一邊將層層海浪推起,像在演奏一曲古老的愛情史詩。在那個海濱小城,巴里終于用珍珠設計出一款名叫“大海的呼喚”的項鏈,這條項鏈在大賽上獲得特別獎,讓巴里一舉成名,同時也讓他收到以珠寶設計聞名的英國伯明翰藝術學院的邀請。
雖然我和巴里遠隔半個地球,但每周他都會給我打電話,將各種珠寶設計書和伯明翰藝術學院大師的新作拍成照片寄給我。雖然每天工作很辛苦,我依然堅持邊打工邊自學。
就在我幻想著能考去英國和巴里一起讀書時,巴里的電話突然沒有征兆地消失了。以后的日子里給他打電話已經(jīng)成了我每天的習慣,可始終沒有人接。三個月過去了,我依然撥不通巴里的電話,而書和照片我卻能按時收到。
這一年的感恩節(jié),我忙到很晚才回家,可我還是忍不住撥打巴里的電話,雖然那是英國的凌晨。電話居然接通了,是個睡夢中的女人:“喂,喂?”后面的話我聽不清了,呆呆地放下電話后我淚流滿面。這就是巴里給我的所謂的希望?三天后我辭掉了餐館的工作去一家珠寶加工行做學徒,我發(fā)誓一定要成為一名著名的珠寶設計師,把巴里永遠踩在腳底下。
署名巴里的包裹依然按時寄到,我憤憤把包裹退了回去,可是包裹又被寄來,郵局說沒有地址上的人。一年半后我如愿考入伯明翰藝術學院,到達英國第一件事就是按郵件地址尋找巴里,當面問個明白??墒情_門的是個女人,她說兩年前她就住這了,沒有巴里這個人。我不甘心,最終在學院查詢得知兩年前巴里已經(jīng)因車禍去世。
半年后一個叫瑪莎的女人找到了我,將一個紅色絨布盒交給我:“我是巴里的朋友,所有的書籍和資料都是我代寄的。盒子里的戒指是巴里為你設計的。臨終前他把圖紙給我,請我將他的骨灰放人戒指中,并拜托我一定要幫助你完成學業(yè)?!贝蜷_盒子我看見了這枚用骨灰做成的戒指,兩顆鉆石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光芒。捧著戒指,我痛哭失聲。
每年在巴里去世的那天,我都會帶著最得意的作品去墓地看他,在他墓碑前告訴他,我終于成為可以與他比肩而立的珠寶設計師了。
半個朋友
半夜里,有人敲開了劉剛的家門,來人是他大學時的同學林雪峰。林雪峰一身風塵,原本墨色的行李包變成了灰色,褲腿上沾有兩小片草葉,他苦笑說:“我出來快半年了,跑了許多地方,還沒找到工作??矗靡桓崩仟N相。”
劉剛趕緊招呼老同學洗澡,吃飯,安排他睡覺。妻子卻悄悄說:“這個人住在家里我怪不舒服的,你得想辦法讓他快點走?!眲傄矒牧盅┓彘L住不走,可怎么好意思趕人家呢?妻子獻計說:“我們推說要出差,他總不至于一個人賴在我們家吧?”
第二天早上,劉剛夫妻就跟林雪峰說,他們夫妻都要出差,兩個月后才回來,很抱歉不能招待他了。林雪峰笑一笑說:“沒關系,吃完早飯我就走?!?/p>
臨走時,林雪峰說:“我想把行李暫時放在你的車棚里,不知道行不行?”劉剛說:“當然可以。”當即打開車棚門,讓林雪峰把行李放進去,順便給他一把車棚的鑰匙。
第二天,劉剛發(fā)現(xiàn)車棚掃得干干凈凈的,墻角有兩塊折疊整齊的牛皮紙。他這才醒悟,原來林雪峰晚上在車棚里睡覺啊!劉剛愧疚地對妻子說:“我的老同學一定走投無路才來找我,我卻這樣對他,太不應該了?!彼蚜盅┓褰谢丶依飦?,妻子卻說:“你瘋了!我們已經(jīng)說去出差,再叫他回來不怕丟臉嗎?萬一姓林的向你的其他同學宣揚,你還要不要做人?”劉剛問:“那怎么辦?”妻子說:“以后我們不能在家里弄出太大的響聲,晚上不要開燈,上下樓更要千萬小心??傊?,不能讓林雪峰知道我們在家?!?/p>
從此,劉剛夫妻就做賊一樣生活,即使不坐摩托車,也戴著頭盔上下樓,把臉面遮住。直到一個月后,在信箱里看到一把車棚的鑰匙,夫妻倆才長出了一口氣。林雪峰只留下鑰匙,沒有留下地址,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知道車棚的地面已經(jīng)被他睡得又光又滑了。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三年后,劉剛供職的公司破產(chǎn)了,他也像三年前的林雪峰一樣,到處找工作,到處碰壁。正在心灰意冷的時候,忽然有一天,林雪峰打電話來,問劉剛愿不愿意到他的公司去——林雪峰已經(jīng)是一家公司的經(jīng)理了。
劉剛喜出望外,他問林雪峰:“你怎么知道我失業(yè)了?”林雪峰說:“其實我一直關注你?!眲倯M愧不已,一時沖動,就說:“我……我以前騙過你,你知道嗎?”林雪峰說:“知道。你和妻子一直在家,卻騙我說去出差兩個月?!眲倖枺骸澳悄銥槭裁催€要對我這么好?”林雪峰說:“在我走投無路時,曾經(jīng)找過許多朋友,結果沒有一個人愿意收留我,只有你很爽快地把車棚的鑰匙給我,讓我住在你的車棚里。正因為有你的車棚,我才站穩(wěn)了腳跟,才能繼續(xù)去找工作。不瞞你說,那時候我身上只剩下十塊錢。你比其他朋友好得多,我應該感謝你?!?/p>
劉剛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別動那張餐桌
早晨,老婆坐在餐桌邊吃早餐,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她說,你可記
得我們家原來那張餐桌?拉到舊貨市場,起碼要賣八百元。
一年前,我們家換了新房。舊房子租了出去,在租房這件事上,我們做了很大讓步。租房的是一對進城打工的夫婦,帶著孩子,看樣子條件很拮據(jù)。談房租時,我說,你們就看著給吧,多少無所謂。餐桌底下,我的腳差點被老婆踩成骨折。老婆也是個好人,但她的意思是,吃虧要吃在明處,否則,別人把你當孬子。
現(xiàn)在,老婆說,當時的合同上沒有注明提供家具,餐桌可以拖回來賣了,資源不能閑置啊!
中午,我就去了原來的房子。那戶人家正在吃飯,餐桌上一碟蘿卜、一碟白菜,還有一盆西紅柿蛋湯。孩子很貪婪,把勺子里的湯喝出很大的響聲。餐桌上的熱氣一圈圈環(huán)繞,升騰。最基本的物質條件,可是我能感受到,幸福就像接力棒,在這一家人的眼神中傳遞。
女人吃完了,習慣性地拿起抹布擦桌子,餐桌被擦得很光。她邊擦邊說,你們都是好人,留這么好的餐桌給我們用,你瞧,多好的桌子,大理石的桌面,柚木的料,還有四個抽屜……
我想了想,話真的說不出口。我不能讓他們撤下一桌的飯菜,把桌子拖走。一家人的目光小心翼翼,或許是他們覺察到我不懷好意地盯了餐桌很久。我只好起身告辭,我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來看看。
或許換個時間更恰當一些。幾天后的一天傍晚,估計他們晚飯吃過了我才過去,我覺得這是時機。
敲開門。餐桌上放置了一盞臺燈,昏黃的光,勉強推開夜色。這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邊,孩子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在做作業(yè),女人就著燈光織毛衣,男人伸出骨節(jié)粗大的手,抽一根劣質香煙,他充滿溫情地看著妻兒。作為一個男人,我能讀懂另一個男人的眼神:一種欣慰和滿足,也是一種呵護。
女人示意我看抽屜,我看見了一條淺淺的劃痕。她表示歉意,說,龜兒子用小刀劃的,我心痛得一個晚上沒睡覺,還把他痛打一頓,這龜兒子哭了一個上午。
我聽了心酸。摸著孩子的頭,我告訴女主人,沒關系,這是孩子的天性。同時,我想我得趕緊走,我擔心一個眼神、一句話,會給他們的心里留下劃痕。回家,我對老婆發(fā)出警告,動什么,別動那張餐桌,原因我不想解釋。
一張過時的餐桌,把它拖回來,只能在舊貨市場為它找出路,而留在那里,就成了那家人的圣物。一天三次的幸福感,這家人都將在餐桌邊體驗。
勞動之余,疲憊之余,餐桌召集他們圍攏在一起,吃飯,做作業(yè),織毛衣,說話,用眼神交流。短暫的快樂,片刻的愉悅,是他們辛勞之后應得的收獲。動一下餐桌,或許,他們心里最后那點平衡會被撬動。
善良的陌生人
那是去年九月一個美好的夜晚,從我下榻的酒店看下去,維也納竟有那么多金碧輝煌的宮殿通體明亮,但街上闃無一人。
我走出飯店,按地圖所示,準備坐有軌電車去欣賞夜幕下偉大的圣·斯捷潘教堂。上車后發(fā)覺沒有售票員,也沒有投幣機,又不通奧地利語,而我又是堅決不肯逃票的。正尷尬時,一位穿著非常大膽的少婦指著我拿錢的手,搖手示意。
難道是鼓勵我逃票嗎?或者認為我錢不夠?我疑惑著。
少婦見狀,干脆走上來,指著我的手要我把錢塞回上衣口袋里去,又指指車,雙手抱胸,閉眼,仰頭,做一個若無其事狀。
啊,我明白了,這環(huán)城的電車大概是免票的。
到站了,她又示意我七拐八拐地跟她走,街上行人還是很少,我腳步遲疑著,心里又開始七上八下:她是干什么的?是個“托兒”?綁了我肉票,向代表團勒取贖金?
而且圣·斯捷潘大教堂真那么遠嗎?靜靜的巷子里只有她腳步很重的皮鞋聲。她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看上去很壯實,虬結的背闊肌將襯衣脹得像藕節(jié)或素雞一樣,真要動手,她的擺拳一定可以把我的左腮打得像“湯婆子”樣癟下去……
正這么全力將她妖魔化時,小巷一拐,立即一片流光溢彩,大教堂如同一座琉璃山聳立在廣場上。
她回過頭來,對我陽光一笑:拜拜!
隨后迅速消失在夜幕里。我歉疚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禁又想起幾天前的“挪威雨傘”
八月的卑爾根什么都好,就是雨多不好,那天也是晚上,我獨自在雨夜中行走,沒帶傘,十分狼狽,只聽得背后始終有人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我走快,他也走快,我走慢,他也走慢,毛得我頭發(fā)根根豎起。
走到著名挪威音樂家格里格銅像前,他忽然“哈羅”一聲,緊上一步,把傘遞了上來,而我居然像被剝豬玀一樣地下意識,大吼一聲:儂做啥?(上海話)
那是一個高個子的挪威老頭,路燈下歪著頭傻了半天,像瞅怪物似的瞅我,嘴里說了幾句嘰嘰呱呱的挪威語,指指對面的房子,把傘往我手里一塞,就奔進對街的門洞里了。
原來挪威老頭只是執(zhí)意要把傘送給我。
圣·斯捷潘教堂巨大的管風琴響了,我胸中突然涌滿一種陌生的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