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磊
一、看似平淡最要緊的“草蛇灰線”
《林黛玉進賈府》中黛玉初到賈府,賈府上上下下人物紛紛出場,正在作者對眾多人物的言談舉止、賈府的紛繁事件展開緊張有序的描寫時,小說插入這樣一個情節(jié):
“又見二舅母(王夫人)問他(王熙鳳):‘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
在緊張的描寫中突然寫了這么一個關(guān)于“放月錢”的對話,而且是突然而起又突然而收,看似和此時的人、事毫無關(guān)系,讀者這時將閱讀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黛玉及與她相關(guān)的人、物、事上了,很容易將這一情節(jié)視為閑筆而忽略。可是深諳曹雪芹筆法的脂硯齋卻在王夫人話的旁邊作了夾批:“不見后文,不知此筆之妙?!?/p>
那么,這一看似閑筆的情節(jié)有何妙處呢?
這就是《紅樓夢》中被脂硯齋稱為“伏脈千里”的“草蛇灰線”。原來,王熙鳳作為當家的少奶奶管理榮國府的家務(wù),一直背著包括賈母在內(nèi)的上上下下,靠遲發(fā)公費月例放債,“每年少說也得翻出一千兩銀子來”(平兒語)。王熙鳳克扣月錢放債生息,不單是把下人的錢拿來克扣,她連老太太和太太的都敢挪用,都先扣住不發(fā),而且即便是“十兩八兩零碎”也要攢到一起放出去。這種追求個人財富與權(quán)勢、置家族利益于不顧的“挖墻腳”行為早引起了眾丫鬟、趙姨娘等人的不滿?!胺旁洛X”一事看似不經(jīng)意,事實上,它卻是一件十分吃緊的事。作者在黛玉初進賈府的繁忙筆墨中讓王夫人在新來的客人面前都忍不住這么輕輕一問,這就說明問題的嚴重性與緊迫性,因為王熙鳳干這事終究是紙里包不住火,短短的7個字“月錢放過了不曾?”字字千鈞,難怪王熙鳳立即用“月錢已放完了”搪塞過后,趕緊將話題支開,說一些“找緞子”的無關(guān)痛癢的話。由此可見,這7個字真正觸及了她的敏感神經(jīng),戳到了她的痛處。這樣的“閑筆”實在不“閑”。
二、看似平白最耐尋味的“讀書問答”
《林黛玉進賈府》中關(guān)于讀書問題的問答主要表現(xiàn)在賈母、寶玉、王夫人、王熙鳳與黛玉之間。
曹雪芹寫賈母、王夫人詢問黛玉讀書時有兩處用到“念”字:林黛玉初見賈母時,“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王夫人在黛玉去她住處拜見時,囑咐黛玉:“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識字學(xué)針線……”
而賈母、王夫人的“念書”一詞到了寶玉、黛玉口中則變成了“讀書”。一處是在回答賈母關(guān)于念書問題之后,曹雪芹寫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另一處是寶玉剛從外回來見了黛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了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xué),些須認得幾個字?!?/p>
寶玉、黛玉的一問一答用的都是“讀書”(雖然黛玉在回答賈母關(guān)于“念何書”的問話時答“只剛念了《四書》”,用的也是“念”字,那完全是出于禮貌,是被動的應(yīng)答,她不好意思立即用“讀”與老太太抵牾。
這看似偶然、巧合的一“念”一“讀”卻耐人尋味。
“念”與“讀”大體可作以下區(qū)別:一個是朗聲的淺層的閱讀,一個是可誦可默的深層的理解;一個是鄉(xiāng)語,一個是雅言;一個隨意,一個規(guī)整;一個是口語,一個是書面語。一般說來,在舉家歡迎客人到來的場合說話總是莊重的,這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著說話人的素養(yǎng)。一“念”一“讀”,從中既可以看出賈府家長們對待女性讀書的基本態(tài)度,又可窺視出家長、子女間文化素養(yǎng)的差異。在當時,女子讀了書,不能參加科考,“學(xué)而優(yōu)”也不能“仕”,缺乏讀書的動力,所以對女子讀與不讀、讀多讀少要求都不嚴。黛玉一進賈府,賈母即令“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xué)去了”。在賈母看來,女孩子接待來客比上學(xué)重要。王熙鳳剛見黛玉,就攜了黛玉的手,問了三個問題:“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xué)?現(xiàn)吃什么藥?”王熙鳳的寒暄把上學(xué)讀書與年齡、吃藥一同來問,有趣的是,王熙鳳對黛玉吃藥是清楚的(只是不清楚吃什么藥),但黛玉讀沒讀書她并不知道,先問“妹妹幾歲了”,再問“可也上過學(xué)”,可見,她甚至對黛玉小小年齡就讀書表示懷疑。王夫人囑咐黛玉:“以后一處念書識字學(xué)針線……”她本來就將讀書與認字、學(xué)針線同等看待,認為那是同一層次的事,所以經(jīng)她口中說出的只能是“念書”。難怪黛玉在賈府見了一些人后,回答賈母“念何書”時,她既得體又識趣地說“只剛念了《四書》”。轉(zhuǎn)了幾處,在體察人們對讀書的態(tài)度后,黛玉回答寶玉“可曾讀書”的詢問時,一句“不曾讀”更是將自己讀書情況封閉降格。同時,這番“讀書問答”足以觸及眼前這位少女幼小敏感的神經(jīng),給她上了一堂實實在在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政治課。
三、看似平常最動人的“描畫眼睛”
《紅樓夢》里有諸多“畫眼睛”的筆法,可謂各臻其妙,而《林黛玉進賈府》中“畫眼睛”則更為精彩。
黛玉初進賈府時,在賈府眾人眼中,她與其他的美貌女子沒有什么根本差別;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寶玉眼中卻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到的黛玉絕不僅是舉止外貌,而更多是她的內(nèi)心。這“似蹙非蹙”“似喜非喜”的眉目反映了黛玉因喪母別父而產(chǎn)生的心里尚未平靜的痛苦以及對未來前景捉摸不定的惶恐。在寶玉的眼里,她比西施更漂亮,比比干更聰慧,寶玉還情不自禁地說出“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這是一種神交,一種高度的精神、感情上的交融。
同樣,寶玉的形象塑造也是通過黛玉的眼睛來完成的。在寶、黛相見前,根據(jù)在家中聽到的傳聞、剛進賈府時王夫人的嗔言責(zé)語,寶玉在黛玉的印象里是“混世魔王”,一個“瘋瘋傻傻”“憊懶”的形象;可一見面,寶玉的“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的眼睛著實讓黛玉大吃一驚:“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令一向矜持守拙的黛玉如此驚奇,可見二人的精神世界是多么的和諧一致。從眼睛著墨,曹雪芹巧妙地描寫了寶、黛二人“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精神世界。如果我們再把寶玉與寶釵第一次見面時彼此眼中的形象比較一下,更可看出作者精彩絕倫的妙筆?!都t樓夢》第八回,在薛姨媽家里,“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纂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這從上到下的描寫完全是裝束打扮,沒有看見一點精氣神,這與見到黛玉時的情景完全不同。因為寶、黛二人在精神氣質(zhì)上高度一致、琴瑟和鳴,兩人一見馬上便通過眼睛讓彼此沉浸在精神共鳴與感情交流的融融氛圍中,根本不看也無暇去看對方的外貌穿著;而寶釵的情況就不同了,在她身上,無吸引寶玉與之產(chǎn)生感情共鳴的東西,所以注意力只有放在衣著打扮上。那么寶釵眼中的寶玉又是怎樣的形象呢?仍然是在第八回中,寶釵“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絳,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蓖菍氂?,黛、釵所見差別如此之大!黛玉所見是寶玉的“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氣質(zhì)與精神,寶釵所見的寶玉只是一位身著華麗衣裝的貴公子,尤其是那塊象征著“金玉良緣”的寶玉。黛玉眼中是見人不見物,而寶釵眼中是只有物而沒有人。
四、看似平實最奇崛的“一手二牘”
黛玉到賈府初見賈母及眾姊妹,正當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賈府上上下下“個個皆全斂聲屏氣,恭肅嚴整”之時,一聲“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人未到,聲先聞。接著曹雪芹讓讀者領(lǐng)略了“鳳辣子”一番高超表演:
“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
熱情似火。這哪里是一般的贊美,這是竭力贊嘆,確切一點說,是驚嘆,是嘆中有驚。王熙鳳清楚地知道,是賈母一再要把自己唯一的女兒的孩子黛玉接進賈府的。此刻黛玉從蘇州來到姥姥身邊,承受失女之痛的賈母自然會把對女兒的感情轉(zhuǎn)移到外孫女的身上,心肝兒肉地疼愛。王熙鳳這么夸獎外孫女,完全是為了討賈母的歡喜,拍馬屁。然而,“鳳辣子”剛才賣弄她那如簧的巧舌后,可能意識到自己夸得有些“過”了,畢竟在座的還有迎春、探春、惜春眾姐妹,還有眾姐妹的母親邢、王二夫人。如果她只顧竭力贊美林黛玉,把黛玉捧上了天,那豈不是首先得罪了眼前的這三個小姑子和她們的母親?于是她靈機一動,趕忙補上一句:
“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p>
這言下之意是:黛玉就像是“老祖宗”您自己調(diào)教出來的孫女一樣。老祖宗的孫女個個漂亮、出色,黛玉漂亮那也是老祖宗的造化!如此的夸贊讓三個小姑子感到鳳嫂子說咱們孫女輩都漂亮,她也在夸我們呢。這樣任憑“鳳辣子”前面把黛玉夸得多“過”,三個小姑子聽了非但不會不高興,說不定心里還偷著樂呢!當然,就黛玉來說,她的外貌、氣質(zhì)、風(fēng)姿也當?shù)闷疬@樣的夸獎,她是“老祖宗”愛女的遺孤,與“老祖宗”又有現(xiàn)在這層特殊關(guān)系,所以讀者又感到這馬屁拍得還不算太離譜。
這就是戚蓼生點評稱贊《紅樓夢》的“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手法。曹雪芹用他那生花妙筆把“鳳辣子”這一形象刻畫得如此準確傳神、惟妙惟肖,令人嘆為觀止,拍案叫絕!
(作者單位:安徽潁上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