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田等

我們還在為自來水和瓶裝水哪種更健康爭執(zhí)著，小區(qū)管理處就裝上了兩臺自來水凈化機，我對這東西根本不屑一顧，一塊多打一大桶的水，你能有多放心?結(jié)果我媽專門去打探此事，回來喜滋滋地跟我匯報：放心，凈化機里有8個過濾裝置。小區(qū)里很多人跟我們一樣想法，于是就拆開來看了，數(shù)一數(shù)果然有8個大轱轆，聽聲音也正在工作中，在場目擊者還有2個居然是她帶過的學生，這事可以確信。有位老人家不是說梨子的滋味要親口嘗嘗嗎?可惜飲用水不是梨子嘗也嘗不出，我這人絕無出頭拆飲水機的勇氣，既然白得了好處，就該謝謝那些比我更有勇氣的鄰居。

像我這種人，大概就屬于占人民群眾多數(shù)的渾渾噩噩派，一輩子沒罵過人吵過架，跟鐘點工說話都陪著小心，當利益被侵害時習慣干忍著，天天都在街上混飯吃，毒大米地溝油污染水黑心棉肯定都消費過一些，到今天還幸運地活著。只是運氣中庸，沒掉飛機也沒中彩票。但那天當我坐在陽臺上想心事，一陣風吹過，一個作業(yè)本刮到了我臉上。

人常說，天上不會掉餡餅，我總覺得那是過去的生活標準，現(xiàn)在掉個韭菜餡餅你會吃嗎?如果是必勝客海鮮薄餅還值得猶豫一下。但我意外得到過一個作業(yè)本，薄薄皺皺的，仿佛輾轉(zhuǎn)千里才到了我懷里，沒有寫一個字，好像一封來白天國的情書。廣東經(jīng)常會刮臺風，大的時候可以把不結(jié)實的防盜網(wǎng)整個刮起來，我慶幸那天撲面而來的是作業(yè)本而不是防盜網(wǎng)。在我失去了晾曬在陽臺的一條小被子和兩條長褲子的失意的下午，上帝回饋我一個作業(yè)本。有得有失多么人生。

后來還丟過一個雙缸洗衣機蓋子，我滿小區(qū)找，洗衣機蓋子對我來說比小被子和長褲子更加重要。我打電話給一朋友訴說遭遇，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被子會被風刮走——這在終日陰霾的成都是不可想象的，并堅持說是一個傾慕我美色的小區(qū)淫賊于臺風之夜爬上高層偷走了我的被子和褲子，既然我還年輕，也就樂于接

受這樣的離奇說法。兩天后洗衣機蓋子在我們樓層的垃圾間里被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例說明那天的臺風是橫著刮的，一定是把蓋子卷著卷著扔到了A幢或C幢的陽臺上，某一家的主婦看著不忿，給隨手扔到了垃圾間，我才得以完蓋扣回到洗衣機上。于是我在作業(yè)本上寫道：七月七日，晴，洗衣機的蓋子找回來了。雖然之后不久我就買了新的全自動洗衣機。

裸意盎然鄧白樺

中午在食堂，巴基斯坦來的卡邁拉瞪著黑黑的大眼睛，神秘地說：“你們相信嗎?德國人計劃來一次裸體飛行。不是開玩笑，我剛看過《每日電訊》，乘客、空姐、飛行員，所有人都裸!”餐友們紛紛叫嚷，“德國人瘋了!”我卻一點也不驚訝，去年的旅游經(jīng)歷告訴我，這肯定是真的。

德國的大學每年5月最后一周是“學術(shù)參觀周”，鼓勵師生走出學校，根據(jù)專業(yè)到各地去旅行參觀，這種活動往往會得到學校和企業(yè)的資助。去年我們學校歷史系選擇的路線是“尋找羅馬人的足跡：科隆一亞琛一特里爾之行”。

我們一行16人，由我的導師席爾德教授領隊，都是歷史系的本科生和博士生。一群人嘻嘻哈哈，在火車上打牌、聽音樂、睡覺，和中國學生沒什么兩樣。白天我們參觀博物館、教堂、城堡，晚上就住在當?shù)氐那嗄曷灭^。我常常和其他四個女生同住一間房，因為只有一個淋浴間一個廁所，大家便輪流洗澡。

在科隆那晚，莫妮卡、卡琳去附近泡吧，我和胖胖的桑德拉、紅發(fā)的妮可則早早回到了住處，妮可第二天要給大家作關(guān)于亞琛大教堂的報告，正在準備，于是我先洗澡。等我洗完穿好衣服拉開浴室門，只見眼前白花花一片，桑德拉手里拿著沐浴乳，赤條條地站在我面前，把我嚇了一大跳。

不一會兒，她洗好澡，又光著身子出來了，讓我驚訝的是，她并不急著穿衣服，而是晃著一身白花花的肉在房里走來走去。第二天早上，我又看到了同樣的情景，這回是妮可，而且她就站在窗戶前面。我們的房間在二樓，樓下有條小路，常有路人走過，但她一點也不避諱，非常大方地往身上涂抹潤膚乳。接下來的幾天，我也就見怪不怪了。

回到學校的第二天，和好友艾琳夫婦談起，他們都覺得這很正常。他們年輕時，常故意在家里“裸走”，目的是教育孩子男女身體是有差異的。現(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他們還常常和兒子、媳婦一道去湖邊裸泳。見我很有些目瞪口呆，他們解釋說，德國人很崇尚自然，裸體的時候不會想到性，只是享受裸露肌膚時的舒服和自由。有意思的是，據(jù)說東德人比西德人更加熱愛裸體文化，默克爾總理上臺后，英國電視臺就播放過她裸泳的鏡頭，也許這是東德人在意識形態(tài)高壓下唯一能享受的個人自由吧。

和德國人的幾次“零距離”接觸，使我相信他們的裸體飛行計劃肯定是真的，雖然我還是覺得這的確有些瘋狂。

警察叔叔阿廉

我在大陸生活，最不習慣的是沒有安全感。走在街上總覺得要是出什么情況，不能指望公安和路人。這和香港實在是有分別的。

叔叔當過香港警察，喝醉了便吹噓當年的豪情，故事引人入勝，只是常隱去人名，問他，他紅著臉把手橫在頸項：不成，說出來，殺頭的。叔叔來港時只有16歲，那時香港百廢待興，傳言英國人想放棄它，沒人愿意當公務員。他沒任何文憑，連廣東話也說不好，競蒙混過關(guān)當上了警察。

不久香港興旺起來。1960年代初是叔叔最風光的日子，那時他月入超過四五萬，夠買套不錯的住宅。他每星期定時收到信封，里面是厚厚一疊錢。

叔叔好賭剩不下錢，但很重道義，我爸常常借錢給他，他一有錢就先來我家還，來時總跟著些下屬，他故意顯擺，好讓鄰居看見，知道我家不好惹。那時候香港許多退伍軍人仗著體格欺凌婦孺。我爸工作地點離家很遠，常在單位留宿，所以叔叔要借此來立威。

當時香港警察名聲很差，和混混根本分不開，有事找警察，等于讓他們敲一筆。反而找混混更有效，許多商戶平時給保護費，有事就找混混出頭。許多混混根本就是成長、生活在區(qū)內(nèi)的小伙子，做起事來有原則有道義。許多社區(qū)基本上是由他們在管治。英國人高高在上不懂民情，全靠叔叔那樣的低級警官和市民溝通，怎么可能贏得信任?我叔叔沒有學歷，只懂一星半點英文，完全沒有晉升可能，不受賄才怪。

之后英國人改變了放任政策，大幅加薪、晉升本地人，并且提供專業(yè)的訓練，對逮捕、拘留、起訴、監(jiān)禁等程序的條文做出清晰限定，譯成中文。此后再投考警官，一定要熟讀法律。廉政公署成立之初警察們不以為意，但后來許多高級警官就在自己的辦公室，當著同僚的面被抓。

叔叔在不久后自愿退休。憑著關(guān)系網(wǎng)，很容易便找到一家大型餐館當經(jīng)理，他的工作只是每天請舊同僚吃飯，這樣便不用交黑社會的保護費了。

1980年代香港警察開始注重公共形象，除了投放廣告，搞電視節(jié)目，還搞警訊少年、警局開放日等等，局面很快改觀。警察的態(tài)度也真改善了不少，現(xiàn)在香港警察非

常友善，市民會覺得，有事可以找警察，他們是愿意并且能夠解決問題的。

警察的薪金比一般公務員高，因?qū)傥ｋU性行業(yè)。公務員有豐厚的公積金，但只能在退休后領取。一般中級公務員工作30年后，公積金都能有三四百萬。但如果因為犯事，或者被人投訴調(diào)查屬實而被革退的，這筆錢就沒了。

香港警察形象轉(zhuǎn)變，也只是短短幾十年間的事，要變，也可以很快的。

純真年代吳虹飛

十多年前，列農(nóng)總在女生宿舍樓下等麗美。看門的大媽喜洋洋地說，麗美，有人找。麗美就很害臊地跑出去，把列農(nóng)帶到遠點的地方，生怕別的女生看見。大媽說，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呀?麗美斬釘截鐵地說，不是。

很快到了冬天，天已漸漸冷了，但沒下雪。麗美和列農(nóng)去圓明園聽一個流浪歌手唱歌。麗美穿著列農(nóng)的灰色的夾襖，肥肥大大的。列農(nóng)就說，你就像這冬天的肥麻雀。麗美聽了很不高興，心想我明明不像麻雀。

那是個臟兮兮的流浪歌手，唱得其實也并不怎么好聽，可他會唱很多羅大佑的歌，把琴彈得鏗鏘作響，還激憤地抨擊著什么。那時麗美沒見過世面，連外國人都沒見過幾個，幾乎就要愛上這個人。流浪歌手家里有一條狗，叫大佑。有天夜里麗美騎單車到圓明園去找他，在園子里差點迷了路。他有一間很小的屋子，黑黑的。那天，電視里放著《伊豆舞女》，山口百惠演的。有一個鏡頭，是舞女在河里洗澡，被男主角看見了。就一個鏡頭，白白的，一晃過去。流浪歌手就說，哎呀，你就是那樣子，白白的。

麗美當然就很害臊。他為了證明這一點，就來脫她的衣服。麗美死活不肯就范。他這樣糾纏了半天，發(fā)現(xiàn)麗美很難攻破，就在她身上蹭來蹭去的，嘟囔著：只要流到了你的肚子里，你就有小孩了。這話讓麗美感到恐怖，她通宵沒睡，第二天回學校上課，還擔心有什么流到了肚子里。

唱歌的日子很快結(jié)束了。有天晚上，列農(nóng)乘著破破爛爛的中巴離開那里。臨走前無比倉促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就倉惶地跳上中巴，緊接著，中巴就慌慌張張地竄出去了。

很快，流浪歌手認識了一個空姐，親昵地叫她毛毛。后來聽說不是空姐，只是在機場工作的高個子女孩。他們很快就結(jié)婚了，麗美還參加了他們的婚禮?；槎Y上來了很多人，有著名校園歌手、文藝女畫家、流浪詩人。后來著名校園歌手成了IT界精英，女畫家成了名人，只有流浪詩人繼續(xù)流浪。

后來，麗美聽說流浪歌手自殺了。她是在拉薩聽到這個消息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九年。麗美不清楚他為什么自殺，他的家那么臟，他家那條叫大佑的狗那么兇悍，他那么激烈地認為世道不好——麗美從沒覺得這個世道不好過，她從來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不好的。她只是沒想到一個人的死會這么悄無聲息。而她再沒有得到過列農(nóng)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