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磊

2008年1月12日，青島剛剛下過一場大雪，膠州灣天寒地凍，兩個來自中國南方的記者圍在麗東化工廠的門口，希望能進去聯系采訪。自從廈門PX事件以來，中國各地的化工廠尤其是PX工廠都成了記者們關注的焦點，這個躲在膠州灣里已經悄悄生產了半年多的韓國PX工廠也沒有例外。

工廠里負責媒介聯絡的領導聽明白來意后，毫不猶豫將記者都堵在門外，這家韓國人控股的企業(yè)給出的理由是“貴國有規(guī)定，媒體不得異地監(jiān)督”。

投產還不到一年，麗東化工廠已經受夠了當地人的不信任。在組織的兩次社區(qū)講解中，工程師耐心的解釋總是被憤怒的居民打斷，人們根本就無心聽他介紹工廠的工藝有多先進，監(jiān)控措施有多嚴密，而只是高聲質問：“沒有毒的話，為什么不在你們韓國建，而跑來污染中國?”面對這些無法回答的問題，韓國工程師只能是一個勁兒鞠躬。

麗東化工廠是一個投資5.44億美元的龐大項目，為了拉到這個項目，青島市政府努力了近10年。但如今，人們對于經濟發(fā)展和工業(yè)建設已經不再抱有一致的看法，這個每年給青島帶來大筆利稅的工廠遭到當地居民的敵視，他們給國家領導人寫信控訴，跑到工廠門口靜坐，還試圖請律師來起訴化工廠“要么讓韓國人和他們的工廠走，要么把我們搬走?！弊≡诨S斜對面的老居民馮玉泉就是一個態(tài)度堅定的反抗者。

但是，在當地政府剛剛頒布的拆遷計劃中，沒有人提及化工廠周圍的5個小區(qū)、幼兒園、敬老院和中學，至少在未來的5年內，他們仍將與相隔不足千米的PX工廠比鄰而居。

黃島荒涼

乘汽艇從膠州灣東岸到西岸，用不了15分鐘，但是，一登上西岸的黃島碼頭，卻像來到另外一座城市，青島的美麗似乎瞬間蒸發(fā)了，這里井架密布、高爐林立，蒙古包一樣的巨型儲油罐占據了大半個海岸線，與東岸的碧海藍天形成了鮮明對比。你很難想象，這里也是美麗的青島。

正在建設的大煉油廠區(qū)是海岸線上最壯觀的建筑，“3萬多工人，1年不到就建起來了?！贝迕袼喂忾_車帶記者參觀廠區(qū)，他是離廠區(qū)最近的小石頭村的村民，他的村莊將因此搬遷。政府將給他兩套2居室的樓房，來補償他如今的4間平房。宋光和大多數村民一樣，為即將到來的搬遷興奮不已。對他來說，這樣的大項目，給他帶來兩套房子，帶來了小汽車，還有城市市民的自豪感，他從沒想過污染不污染的，“不管怎樣，比到海里打漁討生活的日子強多了。”

大煉油是21世紀中國第一座千萬噸級的煉油項目，總投資約100億元。為了引進這個項目，前任青島市委書記杜世成費盡了心力。2005年3月，當大煉油項目終于塵埃落定后，在一次與網民的對話中，杜世成說：“石化是在我這一任上興起的……50年以內，很多人會說煉油是在青島做了一個大好事，帶來財政收入；50年以后，可能大家會說這個家伙給青島做一件壞事，帶來青島污染?！?/p>

僅僅過了兩年，他一下臺，青島人便罵聲四起：一個大煉油把整個膠州灣都弄臟了。在青島市區(qū)采訪時，說起大煉油，連出租車司機都在抱怨：“膠州灣里的海鮮還能吃嗎?”宋光和他的村子里的大多數村民，可能是為數不多的不做惡評的青島人。

對于青島經濟發(fā)展來說，大煉油的貢獻的確將會是巨大的。有了煉油項目，下游產業(yè)鏈的一系列項目將會迅速聚集，青島很快就會成為杜世成期許中的“一個世界級的石化基地”。單單從經濟發(fā)展角度看，在全球重化工業(yè)東移的大趨勢下，青島再一次占得了先機，和上個世紀末，中國制造業(yè)大發(fā)展時青島占得先機，迅速涌現出海爾、海信一樣。

韓國LG集團投資建設的麗東化工廠正是青島邁向世界級石化基地的第一步，這個每年能夠生產70萬噸PX的工廠帶來的利稅和下游產業(yè)鏈的延伸將異?？捎^。在建成之前，沒有什么人表達過反對意見。如果不是廈門PX事件的出現，小鎮(zhèn)上的居民與早已習慣了的各種各樣的污染源平靜相處，生活不會有絲毫波瀾。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G在有關廈門PX事件鋪天蓋地的報道中，PX花工廠已經像核電站一樣讓人們心生恐懼，推開窗戶總能看到化工廠里白氣騰騰的煙囪，“這怎能不讓我們害怕呢?”喬月菊說。她是離化工廠最近的小區(qū)圣海山莊的居民，3年前，厭倦了老家寧夏石嘴山遮天蔽日的煤灰污染，她傾盡一生積蓄在這里買了一套房子。

圣海山莊里住的幾乎都是她這樣逐海而居的外地老人，他們從東北、河南、寧夏、新疆這些遠離大海的內陸城市而來?！盀榈木褪亲≡诤＿叄蚕硗砟?。”可現在，這個化工廠把他們的居住理想全打破了。

“我們的小區(qū)是先于化工廠建成的?！眴淘戮照f，這讓她認定自己是有道理的，一定要討個說法?！澳贻p人怕，我可不怕，反正都已經退休了”和她一樣堅持要討個說法的還有電廠的老黨員馮玉泉。

其實，在整個石化產業(yè)區(qū)內，麗東化工算不上污染最嚴重的企業(yè)，馮玉泉本身供職的電廠、大煉油項目以及一連串的小化工廠每天都在不停排污?！昂芏嗄炅耍蠹叶家呀浟晳T了?！彪m然以前可以忍受電廠的污染，但是現在對于工業(yè)建設和經濟發(fā)展，人們已經不再抱著一致的看法了。

“既然化工廠已經建起來了，那政府就應該負責把我們搬走?！瘪T玉泉說。但是，對于搬遷，現在并沒有完整的計劃，雖然在年初的時候，報紙上說今年將啟動黃島石化區(qū)搬遷工作，但具體怎么搬，搬到哪，誰也不知道。在開發(fā)區(qū)房產管理處拆遷科，記者詢問政府最近的搬遷計劃時，科長孫曙光一臉茫然：“反正2008年的拆遷計劃里是沒有這些村莊的，具體的拆遷人還沒有定，怎么拆遷，我就更不知道了?！?/p>

即使定了，政府的搬遷計劃也僅僅是徐戈莊、小石頭、東鹽灘幾個靠近大煉油的村子，而與化工廠周圍的幾個社區(qū)沒有關系。居民們只好自己搬家，離化工廠最近的盈泰小區(qū)里，到處都是賣房子的廣告，其他幾個小區(qū)干脆就很少人住進去。

最大的幼兒園也要搬走了“我們是電廠的幼兒園，那邊房子已經在建了，等建好馬上就搬過去。”團長闞常芳說：“不搬不行啊，自從這個化工廠來了之后，我們這就沒有新人園的孩子了，能把孩子接走的也都接走了。”雖然她請環(huán)保公司來做了測試，室內空氣的各種指標都很正常，可是家長們還是不放心，連孩子們都知道“麗東化工廠有毒”。

PX工廠像一針冷卻劑，將人聲鼎沸的海灣小鎮(zhèn)慢慢冷卻下來。夜幕降臨，海岸線上密布的儲油罐、熱騰騰的煙囪、搬遷的躁動還有化工廠帶來的恐慌構成了黃島的全部。

居民的不信任

2007年初，市委書記杜世成因貪污被抓了起來。“杜世成都下臺了，他建的廠應該會有人管了吧。”馮玉泉這樣認為。他寫了封信給新任的市委書記閻啟俊，反映麗東化工廠離居民生活區(qū)過近的問題。

過了不到一個月，市委書記就派人把回信親自送到了他家門口?；匦欧Q，大煉油和麗

東化工的建設和生產是完全合乎國家相關法規(guī)和標準的。政府相關部門把兩個項目從報批到建設的各種手續(xù)以及安全防護距離的依據都解釋了一遍?？墒邱T玉泉一點都不領情，當著送信人的面，揮筆在信上寫下了：非常有意見，會繼續(xù)上訪。

“解釋來解釋去，市民們還是不信，我們也沒辦法?！鼻鄭u市環(huán)保局宣教中心主任李亦明向記者訴苦，“都說污染很大，具體有什么污染?這是要看數據的，我們這的工廠是達標排放的，尤其是大煉油和麗東化工這樣的大項目，從總量控制上來看，我們監(jiān)測的數據也顯示，膠州灣的污染物排放總量都是符合標準的。”

正是擔心這種不信任會影響到化工廠的建設，在國家環(huán)?？偩纸M織的麗東化工廠公眾聽證會上，環(huán)保局的官員代替當地居民在公共媒體上發(fā)言，環(huán)境影響的公共參與程序才得以履行完整。

2006年3月18日，在日益增多的環(huán)境事務糾紛壓力下，國家環(huán)?？偩诸C布了《環(huán)境影響評價公眾參與暫行辦法》，第一次正式賦予中國人對自己家門口的工業(yè)項目建設的發(fā)言權。那個時候，麗東化工廠已經開工一年多，馬上就要竣工了。環(huán)保總局曾經以該辦法為由，拒絕了一次麗東化工的竣工驗收申請。

于是，3個月后，青島芳烴項目環(huán)保公眾聽證會在黃島召開，進行程序上的補救。在那次公眾聽證會上，開發(fā)區(qū)環(huán)保分局的一個科長以“劉公島社區(qū)居民”的身份在媒體上發(fā)言，并被廣為報道。可是，事后，當地居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根本就不是劉公島社區(qū)的居民”。記者在開發(fā)區(qū)環(huán)保分局采訪時，這名科長也承認自己并不是劉公島居民?！拔覀冞@些真正挨著化工廠的居民，他們卻不讓參加?！眴淘戮照f。

除了污染，居民們更加擔憂的是安全問題?！耙潜嗽趺崔k?”馮玉泉向市委書記反映的化工廠距離居民區(qū)過近的一個重要依據是《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中“居民區(qū)附近1000米內不得規(guī)劃和興建劇毒和化學危險品生產廠”的規(guī)定。

“那個標準是1987年的，早就取消了。2002年新頒布的《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里邊根本沒有所謂1000米的說法?！鼻鄭u市安全生產監(jiān)察管理局危險化學品處監(jiān)督處長劉劍華說：“當地曾經有人來向我們反映這個問題，我們也組織專家論證了兩次，按照現有標準，安全距離是足夠的，我只能這么答復他們?！?/p>

冷冰冰的法規(guī)無法打消居民們的擔憂，不管怎么解釋，這樣一個合乎各種中國法律的化工廠始終無法讓他們放心。“標準的制訂本身就是有問題的。”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訴訟部部長張兢兢說：“我們過去的很多立法不是公民立法而是部門立法，大多數行業(yè)法規(guī)都是由各個部門提出草案，再由人大審議，缺乏公眾的參與，而很多行業(yè)法規(guī)事實上是與老百姓的日常利益密切相關的，他們有權利知情和參與?！边@也正是行政部門執(zhí)行的法律和標準與公民的日常生活經驗和訴求反差強烈的原因。

具體到石化行業(yè)，安全監(jiān)察部門執(zhí)行的安全距離只是防火距離，更多考慮的是居民的活動是否對企業(yè)安全生產造成危害。至于居民們擔心的“爆炸了怎么辦?”劉劍華說：“那是事故情況下的安全距離，需要通過安全模擬才能得出；跟每個企業(yè)的產品、工藝都有關系，國家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而且，事故距離也不作為安全審查報告的必要條件?！?/p>

可能的途徑

政府的答復、國家標準的可靠性，并不能贏得居民的信任，至于化工廠自身的解釋就更顯得毫無說服力。2007年11月和12月，麗東化工廠曾經在黃島老年大學開了兩次講解會，可是，每一次開會，根本沒有人愿意耐心聽他解釋化工廠有多安全，負責講解的工程師被老人們罵得只顧一個勁兒鞠躬。

很多不住在化工廠周圍的人說，居民們是惶恐過度了。接下來的幾十年，中國必將邁入重化工業(yè)階段，石化能源產業(yè)是支撐中國經濟繼續(xù)前進的基礎，沒有誰能夠抵抗得了。像青島、廈門這樣既擁有廣闊海岸線，又有良好的城市執(zhí)政效力的城市，肯定會是石化產業(yè)布局的理想基地。而現在，廈門PX事件的啟蒙，帶來了另一種極端不理性的情緒。

但是，對于黃島居民來說，20年前，這個小鎮(zhèn)就曾經經歷過一次油庫大爆炸帶來的創(chuàng)傷。那個時候，這里還是一片荒蕪，先是石油部在海灘上建起了儲油區(qū)，以便勝利油田的原油出口換取外匯。隨著油庫和碼頭的建設，接踵而來的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高樓迭起，工廠林立，島上的人口急劇增加。

1987年的大興安嶺火災之后，在全國消防大排查中，媒體曾經將黃島油庫的安全隱患曝光，卻被有關部門指責報道“失實”，損害了青島形象。兩年后，大禍終于來臨，雷擊引起的油庫大爆炸將黃島油庫區(qū)炸成了一片焦土，在爆炸中，80多人傷亡，成千上萬噸原油溢滿了黃島四周102公里的海岸線，黑乎乎的原油還擴散到青島市區(qū)，海濱浴場里的防鯊網上、礁石上全都沾上了黑色的油污。

“最近的例子是吉林石化爆炸，連百公里外的哈爾濱都受到影響。”馮玉泉說，“何況我們這樣的離化工廠不足1000米的居民區(qū)?！彪m然市委書記的回信讓他有些無可奈何，可他并沒有打算就此放棄。他和幾個組織者在周圍幾個小區(qū)募集了3000多居民的集體簽名，然后去找黃島的市人大代表，希望他們能在青島市人大會議上提一下?？墒?，連續(xù)兩年的人大會議上，沒有一個代表愿意提及此事?！拔覀儽徽z忘了口”喬月菊說，黃島有5個市人大代表，但并沒有人傳達這方面的聲音。

他們也想到通過法律解決問題，曾委托一個住戶的朋友在北京四處打聽，看有沒有律師能夠代理此事，跟政府或企業(yè)打官司?！按砺蓭熣业搅说_價30萬”馮玉泉說，“按照住PA數來算的話，律師的要價并不高，可是我們怎么去收這筆錢，誰來負責，到時候打輸了怎么辦?”這些現實問題最終讓請律師的計劃泡湯了。

即使能把錢收起來，“法律也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睆埦ぞふf，如果起訴政府，只能從行政審批過程中查證是否違法，這在工廠建設過程中有意義，可現在已投產了，起訴的意義不大。如果起訴企業(yè)，則不但要有實際的損害發(fā)生，還需要有確切的因果關系，這個PX工廠剛剛投產不久，顯然很難找到的。

也許，只有等到有人真正的被化工廠的毒氣毒倒的時候，他們才有可能謀得法律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