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合
民國三十六年,正是兵慌馬亂、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我老爺爺躺在土炕上,一雙渾濁的老眼日漸暗淡,胸口一絲熱氣尚存,可就閉不上眼。
我爺爺拉著我老爺爺?shù)氖?,問:爹,您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講?
我老爺爺?shù)暮韲道锕緡A税胩?,一口濃痰扯扯拉拉地爬出嘴角:我……想吃一頓肥肉……
冬逝春深,正青黃不接,缸里甕里舀不出一粒米,糊弄肚皮的榆樹葉子才露出腦袋就光了枝頭,吃的都沒有,哪里有肥肉?我爺爺是一個孝子,聞聽急得恨不得解下褲腰帶把自己吊死。我爺爺哭。我奶奶嚎,說我老爺爺這不是把兒子往死里逼嗎?我老爺爺眨巴眨巴死魚般的瞳孔,說:幺六,你不要為難,其實咱家還有一件值錢的東西沒拿出來呢。
一句話提起了我爺爺精神:啥東西,在哪里擱著呢?
啥寶貝,我也不知道,不過你爺爺給我說,不到萬不得一的時候不準子孫刨出來。我老爺爺搖搖頭,吃力地說,我估計絕不是一件平常的東西。
我爺爺問我老爺爺:快說,那寶貝在啥地方呢?
我老爺爺張著大嘴,如脫水的鯉魚那般呼吸困難:在老宅棗樹下……
我老爺爺話沒有說完,我爺爺就急不可耐地沖了過去……
看見我爺爺撒丫子跑了,我奶奶也顧不上躺在床上的我老爺爺了,緊隨其后攆了過去。那時候,一口吃食比什么都珍貴,我奶奶總怕我爺爺私裹了寶貝,一個人跑出去享清?!?/p>
我老爺爺目睹著我爺爺我奶奶消失在堂屋門口,有手攔不住,有腳起不來,想喊又無力,嗓子里嗚嗚地吆喝著,像一只發(fā)情的鴿子……掙扎著抬起了頭,卻又轟然垂下,一只伸出的枯瘦的大手無力地耷拉在了床邊……
老宅里的那棵老棗樹,年齡老的比我老爺爺都大幾十歲,盤根錯節(jié)的像一把巨傘,在枝繁葉茂的夏天遮住了半個院子的陽光。我老奶奶活著的時候,說它是一把傘蓋,是一棵庇護我爺爺幸福成長的一棵神樹。甭說刨它,就是打棗,一不小心掰斷一支手指粗細的枝條,我老奶奶就心疼得不行。好像那棗樹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孩子,嬌貴著呢。
此時,我爺爺把我老奶奶的教誨都拋在了腦后。三天不吃飯,見了皇上也敢拽。何況是半年沒有見過糧食啥模樣的災荒年?我爺爺原本想,一個下午將棗樹刨掉,挖出深埋在下面的寶貝,趁我老爺爺一息尚存,給我老爺爺割一刀肉,也算是了卻一件心事。要不,我爺爺對這事一輩子都無法釋懷。但是我爺爺忽略了自身的能力抑或是氣力。我爺爺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僅僅是將那棵棗樹傾斜在了一邊。我奶奶在旁邊指手畫腳,嘮里嘮叨地碎嘴:你再挖幾锨,方向向東,或許就能挖出寶貝來。你看你,一個大老爺們兒,這一點活兒都拿不下,你說你還能做點啥……
我爺爺急了,一鐵锨拍下去差一點扣上我奶奶的頭:閉住你的烏鴉嘴,你能,你來試試!
我爺爺喊來我大伯,要我大伯懂點事,別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尿泥。
當時我大伯才八歲,不玩尿泥還能玩什么?
伢子,過來,幫爹撩一锨泥!
我奶奶腳小,一雙小腳一跳進樹坑就如陷進了淤泥,一絲勁兒也使不出來。
我大伯更不行。深過他頭頂?shù)臉淇?,既是他使盡渾身力氣也撩不上一锨土。
吃爹坑爺?shù)呢洠四銈兛烧嫠闶堑沽税溯呑用沽?!我爺爺罵罵咧咧的,無可奈何地刨著棗樹,直到掌燈時分,才挖出一個朽了的木盒子。
看見木盒子,我爺爺像是新婚時刻摟住我那如花似玉的奶奶,那真叫親。
我爺爺抓起盒子,感覺分量很輕,一腔希望就去了十之八九?;位危譀]有一絲金幣的脆響,我爺爺不禁散了渾身骨架,一屁股蹲在了松軟的泥土上,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啥寶貝,狗屁。
我奶奶不死心,好奇的問我爺爺:他爹,里邊是啥東西?
啥東西,狗屁東西。一天的辛勞頓時化成一腔怒火,我爺爺一锨下去,將木盒子劈了一個粉碎。里邊并不是什么都沒有,僅有幾幅破舊不堪的畫。我奶奶翻拾了半天,一個銅板也沒找出來,不禁心灰意冷了:就這玩意兒不頂吃不頂穿的,還沒一個銅子值錢。還寶貝呢,笑掉大牙……
這時候,我爺爺才想起我老爺爺飽食一頓肥肉的愿望,撒腿跑上新宅。而我老爺爺已經(jīng)去世多時了……
也不能說,那些破畫一無是處,其中有一張畫被我爺爺當了卷煙的廢紙。
我爺爺去找飽讀詩書的高秀才,要高秀才給我老爺爺寫一篇銘文。寫好了,我爺爺感覺無以為報,非要高秀才卷一擔旱煙。高秀才推辭不過,接過我爺爺?shù)臒熂?,看見吳道子三個字,吃驚地問:這些煙紙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爺爺不以為然的說:以前還以為是啥寶貝呢,家里埋藏了幾輩子,都是些破字畫。不值一個錢。
高秀才拉住我爺爺?shù)氖?,身體因激動而有些顫抖,迫不及待地我爺爺問:這些字畫你家里還有嗎?
我爺爺說:連給孩子擦屁股,帶卷煙,沒了。
沒了?!你真是暴殄天物啊。高秀才不由放聲大哭,說我爺爺,你知道你卷煙的字畫是什么嗎?那些都是價值連城的國寶??!任何一張都可以改變我們全村人的命運啊!你這個該死的蠢貨、敗家子滾!
我爺爺被高秀才連打帶罵攆了出來。
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到家,我爺爺沒顧得上給我老爺爺出殯,就臥躺在床上起不來了,任我奶奶好話說盡就是不眨一下眼,不進一滴水,只是一個勁兒的罵自己混蛋,斗大的字不識一個,要是識幾個字也不至于如此敗家啊!
沒過兩天,我爺爺也攆著我老爺爺走了。
于是,一班吹鼓手,送走了我老爺爺和我爺爺兩代人。我奶奶哭了幾個死。我大伯高挑著引魂幡子,一邊干嚎,一邊數(shù)叨:爹呀,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讀書做人!
我爺爺臨死吐了幾個字:以后,誰要是再目不識丁,就別進咱老張家的祖墳!
于是,那幾個字成了我們冀南張家、一條不變的家規(gu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