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王更登加
煨桑
每逢初一、十五,母親起得比往常早。早早起來的母親洗臉凈手后第一件事就是忙著點燈煨桑。我家的佛像供奉在一間被我們稱為大房的正屋里,這間除了供奉佛像外還兼作客房的屋子,平時都是干干凈凈地閑置著,只有來了客人或點燈煨桑的日子才被使用起來。屋子的中堂位置,宗喀巴大師鎦金塑身的相片放大后嵌鑲在了染成紅色的柏木像框中,莊嚴地高高懸掛在那里,閃爍著一片神圣輝煌的光芒。像框邊上插放著一些活佛的像中,有幾位活佛還與我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一些紅布條和哈達也懸掛在佛像周圍,這大多是活佛贈送的護身符之類。母親的護身符是一個紅色小布袋,里面裝著一張佛相和幾?;罘鹫b經作法時撒下的五色糧食。母親的護身符平常都是用一根紅布條系了戴在脖子上的,只有在初一、十五點燈煨桑時才摘下來,恭恭敬敬地擺放在佛像前一同供奉起來。我們兄弟去遙遠的大山里找牛牧羊或打柴的時候,母親就會給我們戴上她的護身符。山里的兇險無處不在,只有我們戴上了護身符,母親才會稍稍放心一些,她相信佛爺會保佑好她的兒子。
母親首先在幾個小龍碗里盛上凈水,整齊地擺放在佛像前一張作為香案的斑駁木桌上。然后用一個白瓷茶缸化一缸酥油澆在黃銅的佛燈里,小心地用火柴點著,一朵小小桔紅的燈焰便開始在幽暗佛像前燦燃跳躍,那火焰把暗紅色的木桌也輝映得泛起一層柔和的紅光,相片上被光芒照亮的佛爺就慈眉善目地看著母親在那光芒之下的陰影里雙手合十高舉過頭,再匍匐于地,虔誠地磕上三個長頭。
磕完頭后母親抱起在爐盤上烘干的柏枝,用一個小碟裝上核桃、紅棗、花糖等糖果和炒面,再揣一碗清香的酥油茶,去到屋后山坡上的瑪尼旗下煨桑。母親煨桑的柏枝是我從遠處山頭折了背回家的。母親一般都是把折柏枝的事攤派給我這個小兒子承擔,在母親看來折煨桑用的柏枝是一件神圣的事,為佛爺做事佛爺會高興的,這是她對小兒子的偏愛。只是母親對柏枝的要求幾近苛刻——柏枝必須是在人跡罕止的高山頭折的才行,因為那兒的柏枝干凈,又必須是米柏,即在枝頭結了一簇簇米粒大的顆粒的那種,長了小毛刺的柏枝是不行的,結了籽的柏枝也不行。按母親的話說,用這樣的柏枝煨桑,有多少個籽粒就會有多少個石塊打在佛爺身上,這是天大的罪過;柏枝又必須從柏樹的旁枝上折,如果折斷了主桿柏樹枯死了,也是造孽。母親講這些時臉色嚴肅得讓人心上感到落了一層寒霜,與平日對我的寬容不同,在這件事上母親是決不容許馬虎的,在她心中這是關乎全家人安康的大事,馬虎不得。
清晨的瑪尼旗正被勁風吹得獵獵作響,母親雙膝跪地,把柏枝小心堆放好,如果落了雪,就先用手把積雪捧走,然后點燃柏枝,一股乳白的濃煙騰空而起,將瑪尼旗嚴嚴圍住,母親將盛在小碟里的東西倒在燃燒的柏枝上,照例磕幾個長頭,然后用一根細柏枝醮了酥油茶散在瑪尼旗的周圍,口里一遍遍念叨著那幾句神秘的經文“唵嗎呢叭咪哞……”做完這些,母親勞作的一日又重新開始了。
我家點燈煨桑的活都是由母親操持的,不知道母親是從哪一天開始了這項在她眼中無比神圣無上崇高的工作,從我最早記事起就是這樣了。母親把自己的全部虔誠奉獻給了佛爺,也把全家人的安康托付給了佛爺。我家誰遇到了病災,母親便要到離家百里外的一座小寺院點燈煨桑祈求保佑了。一次父親打柴時被山上滾落的石頭砸傷了,心憂如焚的母親直奔寺院,向活佛求卦,問卦的結果是山神不喜,要做幾天經事。正巧那年父親從山里捉過一只獐子,于是母親誠惶誠恐地請來三個喇嘛,圍坐在我家的土坑上誦了三天經,那三天里母親用我家所能拿出的最高禮遇接待了三位喇嘛,除了侍候喇嘛吃住外,母親率領全家人跪撲在地角上向坑上正襟危坐誦經作法的喇嘛磕了三天長頭。經事即畢,疲憊不堪的母親顯示了心頭少有的輕松。
如果說平常初一、十五的點燈煨桑只是信佛的母親日常的功課,那么大年三十晚和正月初一早晨的點燈煨桑就是我們全家人一場隆重莊嚴的儀式了。年三十的晚上,母親早早打掃干凈了屋子,換過凈水點上佛燈,還要在香案上供上炒面酥油饅頭糖果等供品,我們全家人換上過年的新衣服排成一排齊齊地向佛像磕頭,然后在院子里煨一個大桑,又磕一陣頭。這一系列活動在莊重肅穆的氛圍中有條不紊地進行完之后,母親就會把桌上的供品分給我們,母親說吃了今晚給佛爺?shù)墓┢?,明年晦氣是不會沾身的;而在正月初一的早上,母親會絕早地叫醒一家人,除了重復昨天晚上的活動,一家人還要到屋后的瑪尼旗下煨桑,有時去高高的山頭煨桑,據(jù)說這天早晨桑煨得越高,就越能抬高人的運勢。有一年大年初一的清晨,母親執(zhí)意要帶我到我家周圍最高的山峰花溜山煨桑,我背著煨桑用的東西,扶著步履蹣跚的母親,我們氣喘吁吁地爬了兩個小時的山坡,母親的腰佝僂著,鬂角花白的頭發(fā)全被汗水打濕了,一滴滴晶亮的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到達山頂時天方大亮,我們煨桑磕頭,迎著飄舞的桑煙放了三百六十張風馬旗。天空瓦藍,大地遼闊,低處的人寨變得小而安靜,潔白的桑煙和花花綠綠的風馬旗在頭頂飄繞一番后又升向遠空,我一時感到神清氣爽豪情萬丈,心中漾起一陣奇異的自豪感和力量感,正要揮臂長嘯以舒胸臆,卻被神情莊重的母親嚴厲的制止了。母親是專為了我才來山頂煨桑的,母親說一年的第一天在最高的山頂給佛爺煨桑,佛爺就會保佑我在外讀書時平平安安,將來考上大學。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惟一中斷煨桑是在病重期間。母親得病后父親陪母親在縣城租了間小屋,治了半年病。在縣城沒有了煨桑的條件,但每逢初一、十五,母親總會拖著疲憊的身子到附近的寺院去磕頭。在寺院經堂那一長溜通明的酥油燈下,虛弱單薄的母親一步步叩拜而過,充滿倦意的臉上神情是安祥的。盡管那時經濟拮據(jù),但在刻著“積善能修兒孫?!钡墓Φ孪鋬龋赣H總會小心地放上三、二張紙幣。
后來母親預感到自己不行了,但她對身后的諸多事放心不下,她想到大寺院拜佛祈禱,這也是母親一個長久的心愿,于是父親陪著母親去了一趟遙遠的塔爾寺。
母親走時正是一個十五日的上午,按照佛教的說法,初一、十五是神的日子。能在神的日子里了卻塵緣,母親肯定是高興的。那天的桑是父親煨起的,當一片哭聲在小院響起的時候,印滿經文的瑪尼旗正在八月的朔風中嘩嘩招展著迎向碧藍蒼穹,一縷桑煙裊裊升騰遠逝而去……
上帝的聲音
上帝的全部聲音集中在塵世之中,卻并不是所有塵世中的人都能聽見。上帝的聲音是給塵世中人聽的,如果這塵世上沒有一個人聽懂上帝的聲音,上帝該是多么孤獨和寂寞。
事實上,上帝并不孤獨寂寞。
我有幸聽到上帝的聲音,它就傳響在我慵常的生活當中,雖然更多的時候是與世俗的嘈雜混淆在一起,令人難辨其真?zhèn)巍5斠欢渭妬y蕪雜的生活沉淀為一潭碧澈的記憶之后,上帝的聲音就宛如一株出水芙蓉般燦然呈現(xiàn)在你面前了。
我最初是從一個鄉(xiāng)村老奶奶癟陷的口中聽到上帝的聲音的。當我最親密的伙伴——一個清秀溫順的小姑娘被她的養(yǎng)母屢屢毒打時,老奶奶總是反復念叨著一句話:“沒有良心啊,會遭報應的”。那時老奶奶已經八十高齡,拄著棍子巍巍顫顫地蠕動著行走,而站在她身邊的我又太小,小得頭腦中沒有性別的概念,我們都處在一個可以被忽略的年齡,眼看著悲劇在眼前發(fā)生卻無能為力。
我那時還無法確認老奶奶口中“良心”和“報應”的意蘊,但知道這是對那位狠心的養(yǎng)母的譴責,所以老奶奶的話使我憤懣的心略略得到一絲安慰。而當我能理解老奶奶的話時,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近乎懵懂的老人真是一語成讖!那個毒打我伙伴的女人在我伙伴過早夭折之后身邊沒有了一個親人,當時光的列車把她送進生命的暮秋之后,她便獨自吞咽著晚年的孤寂和凄涼。我的小伙伴是在一個暴雨的午后被她趕到野外尋找脫逃的牲口而被山洪帶走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位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飽經了諸多滄桑世事和人生波折的老人,她說出的許多話簡直就是無比靈驗的預言。比如一次我向母親頂嘴時她給我的告誡,她說:“娃兒,要孝敬媽呀,以后會后悔的?!边@句我當時并未怎么在意的話,在母親逝去多年之后想念母親時每每讓我淚流滿面。
我知道,這些話都是上帝的聲音。
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越是年老和閱歷豐富的人,上帝在他們的身上發(fā)聲越多。上帝其實就是一位賣力的石匠,在一個人石頭一樣混沌未開的心靈上開啟性靈之門,然后鍥而不舍地開鑿下去,滄桑和波折是他慣用的兩把工具。上帝需要在一個人的心靈之中逐一掏盡諸如自私、貪婪、陰險、狹隘、偏執(zhí)、短視以及名利之欲等等雜質,而獨獨把閃著人性靈光的部分留下。誰也不知道那些雜質是什么時候被誰充塞進一個人的心靈的,而那些閃光的東西又是何時拋珠泥池,上帝也不一定知道。上帝只是辛勤地勞作下去,當一個人石頭的心靈終于被開鑿成一座藏滿美麗的房子時,上帝便住下來,成為房子的主人。人們都在祈求上帝給予幸福,上帝在一個人心中住下來時,他便幸福了。一個人出生之時,也就是上帝工作之始。但有些人的心靈實在是太堅固了,上帝不得不空手而返,這樣,上帝也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們時??匆娚系蹢墐喊阃现陋汍龅纳碛八奶幜骼?。
上帝的聲音是關乎靈魂的聲音,它是剔除了一切污垢的人性本真的顯露。當看見真、善、美的閃光,你便是聽到了上帝的聲音。上帝是看不見的,上帝憑借自己的聲音留駐人間。上帝的聲音可能藏在一句稚嫩的童言中;一個清純的眼波里;老人額角的皺紋中;男子威猛的斷喝或女子柔情的動作中;也可能藏在一個陌生的微笑里;偶爾握到一起的兩只手中;甚或一處不遠的街景,集市的吵鬧和憤怒的咒罵聲中都隱藏著上帝的聲音。上帝可以用一雙絢爛的蝶翅發(fā)聲;可以用一株油綠的青苗發(fā)聲;可以用一輪落日或一勾新月,一片松濤和一朵浪花發(fā)聲。你也許會從一幅畫,一段樂曲,一篇文字,一個破碎的陶罐,一座粗糙的雕塑聽到了上帝的聲音……上帝的聲音無處無時不在,要緊的是你能聽見。
上帝的聲音,其實是一種心靈感應。能時時傾聽到上帝聲音的人,必有一顆紫水晶的心靈。
責任編輯:陳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