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炯森
小鎮(zhèn)依山傍水,街頭商鋪密集,剃頭的、裱畫的、打鐵的雜貨攤子應有盡有。奇怪的是 :無論什么樣的鋪子、攤子只有一家。
據(jù)上輩人講 :小鎮(zhèn)早先也不是這樣,各個行當也有這么兩三家,做著做著,小鎮(zhèn)人就不依了,單單只往那做得最好的一家跑,大家仿佛商量好了一樣。不多久,手藝差的,自己就關門了。也就是說,能在這小鎮(zhèn)上靠手藝吃飯的,必然有自己的一手絕活,要不,就立不住腳。
因此,這鎮(zhèn)就叫“一絕鎮(zhèn)”。
一絕鎮(zhèn)前幾年沒一家字畫店,一日,小鎮(zhèn)上來了一位清瘦的老先生,布袍、布鞋。
鎮(zhèn)上懂行的老頭私下里議論 :“看這老先生眼睛里的那兩道光,可能懂些拳腳,也不知啥來歷?!蹦抢舷壬阪?zhèn)上溜了一圈,相中了一個門面。不幾日,就在門首懸了一塊光潔的木板,燃了幾掛鞭炮,請了幾個街坊,熱鬧熱鬧。
幾杯酒下肚,老先生紅光滿面地站起來,一手舉杯,一手反背了,提了那支飽蘸濃墨的大筆,在那木板上抹了幾筆?!白之嫛眱蓚€字就出現(xiàn)了:實實地耐看。
更令人叫絕的是,先生寫字的手是左手!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這兩個字都搶眼,一個方向一個字體。
前來看字畫的就圍成了圈,先是看,后是買,再是求。先生的生意就火了,先生用筆很講究,看不同的人,拿不同的筆,寫不同的字。
他的筆筒里少說也有20來支不同種類的筆。
先生寫字藏玄機,先看來人面相,再落筆,能一字道破求字者的心機,并有諸多教誨,讓人頓開茅塞。
方圓幾十里的人都來求字,先生的生意就活絡了。有個大戶人家的親戚,也是個做字畫生意的,衣著顯貴,也打算在小鎮(zhèn)開一家店??戳讼壬慕^活,一聲不響,退了。
老先生在小鎮(zhèn)上從此豐衣足食起來。
1940年8月16日,日寇的一個小隊長佐佐木尾真,帶兵進了小鎮(zhèn)。
這隊長是個中國通,小眼,大嘴,有個專愛中國字畫的癖好,特別喜愛書法。自從踏上中國的土地,到了某個地方,一定先訪求這地方字寫得最好的人,給他寫幾個字。
佐佐木知道有這方面能力的人,性格多少有點古怪,有那么一股文酸氣,輕易不肯給人題字。自己在真正的中國人的心目中,不見得有斤兩。搞藝術的最瞧不起以權勢壓人,越是有絕活的中國書法家,越不愿給他這種人題字。
他領教過幾回,這次就學乖了,想了想,裝成一個普通老百姓,操一口地道的中國話,踏入了老先生的字畫店。
一進屋,就讓他感到森森寒氣,老先生兩道銳利的目光直直地向他射來:“客人要個啥字?”
佐佐木打了個寒噤,有點慌 :“隨便先生賞個臉?!?/p>
老先生一指方凳:“客人先坐下,讓我看看你的相。”
佐佐木裝腔作勢地坐下了。
好長一段時間過去,老先生臉上漸漸帶了一層寒霜 :“客人跑那么遠,有沒有想過怎么回去?我送你一個字?!?/p>
老先生展紙捏筆,抖抖紙遞給了佐佐木 :一個短短的“日”字在紙上眉飛色舞,有點嘲笑的味道。
佐佐木壓壓氣 :“先生寫的日字,咋就那么短?”
“長不了!你還是早早回去吧!這次我不收你的錢,年輕人,回頭是岸??!”
佐佐木回到鎮(zhèn)政府辦公室,又拿出那日字,仔細審視,確實沒見過這種字體:那日字太短,短得幾乎成了一個“曰”字。
“長不了!回頭是岸?。 彼肫鹆死舷壬脑?,這老頭是不是在戲弄我?他有點惱怒,想把老頭抓來,又怕老頭不為他寫字,看起來這老頭不是那種軟角兒。
第二天,老先生的字畫店一大早就來了幾個日本兵,捧了禮盒。佐佐木想用這種客客氣氣的方式,請老先生到他的辦公室為他寫字。
才進門,老先生的目光又錐上了他的臉:“我們又見面了,這次又有什么事?”
佐佐木神色極為恭敬,說是對中國字好生景仰,那日有幸得到了老先生的真跡,想讓老先生再給他寫一回字。
老先生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有這個雅興,好吧,我就成全你!”
先生在筆筒里挑了一支大頭筆,就往門外走。
“慢!”幾個日本兵在老先生身上摸索了好一陣,沒搜到什么,才讓他上了佐佐木的車。
一行人來到辦公室,先生看了看那些扛槍的兵 :“你這樣布置,我見了就不舒服,哪還有興趣寫字?我們到一間安靜的房子去?!?/p>
佐佐木點點頭。
“萬不可這樣!”好多日本兵勸佐佐木,“恐怕這老頭?;ㄕ??!?/p>
佐佐木狂笑:“老子身經(jīng)百戰(zhàn),他一個老頭,能把老子怎樣?”
兩人來到一間密室,老先生慢慢提起筆,在一張大木桌上鋪開紙:“客人既愛中國書法,可知中國字有多種字體,就說這個日字,上次我給你寫了一種,可惜你沒看懂,我再給你寫一種?!?/p>
他畫了一個圈。
佐佐木大笑:“先生取笑了,這哪是日字?”
“不忙,我馬上把它變成日字?!闭f時遲,那時快。只見老先生后退數(shù)步,一揚手,那大頭筆破空飛起,挾帶著勁風,劃出了一道美麗的圓弧,直直地插在那圓的中心,傲然不動!
老先生緩緩走過去,一抬手,微微用力拔下了那支筆:“上次我已經(jīng)對你說過,日字不長,日子不長!你們的日子不會長!”
他把那支筆遞給了佐佐木,佐佐木一接筆,張大了嘴,半天沒合攏::這筆是那么的沉!筆身竟是純鐵打造!佐佐木額頭上的冷汗不斷地滑下來,滑下來。
老先生又說話了:“如果我剛才對著你的太陽穴,這樣輕輕一抬手……你是個明白人,只不過,我心里掛念的是這個小鎮(zhèn)上的老百姓!”
先生神色肅穆,一面說,一面輕輕撥開了筆頭的狼毫 :一枚鋒利的鐵釘在簇簇狼毫的掩映下,閃著刺眼的光芒。
佐佐木的嘴張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