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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布達林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7年3期


  這個叫拉布達林的小漁村,坐落在額爾古納河邊上。它的周圍是曠遠無際的原野,更遠的地方橫亙著綿延起伏的山巒。小漁村里總會有外來的人安家落戶。那些到處漂流的打魚人很容易相中這個地方,他們找一片肥沃的綠草地,用鋒利的切刀切出一塊塊土坯,然后在河邊蓋上夏季陰涼冬季溫暖的土房子,就長期定居下來。他們居住的年月很久后,又把新流動來的打魚人視為異鄉(xiāng)人,已經(jīng)淡忘了自己也是這樣漂泊不定的打魚經(jīng)歷。
  誰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血統(tǒng)留在這兒,留在沙灘和沙礫上,留在一望無際的原野里。那些低而結(jié)實的土房像一個個泛出黃堿的草帽,錯落著扣在雜草繁茂的河岸邊。
  這一年的初夏,天空經(jīng)常陰雨連綿。額爾古納河的水高漲起來,嘩嘩地拍擊著柳根嬸家東面的柳條籬笆。她連做夢都夢見亮晶晶的水浪像無數(shù)條鰉魚,甩動幽藍的尾巴躍進屋里。
  第一個聽見河里哲羅蛙魚叫聲的是柳根嬸。她正在剖魚,然后把腌制的咸魚賣給漁販子。河面刮動的風聲開始尖利起來,一股濃濃的咸腥怪味飄飄悠悠,朝漁村彌漫著。柳根嬸響亮地打個噴嚏,接著便聽見河面?zhèn)鞒龊⒆拥慕新?,悲涼而孤寂?br/>  柳根嬸手里要剖膛的魚滑落到地面,她看著沾滿塵土的魚起勁地跳著,心也怦怦地一陣狂跳。每年的初夏,總有一種叫哲羅蛙魚的呼叫聲升起在風高浪急的河面上。誰也沒捕到過這種神魚,在人們的傳說中,它長著紅色的眼睛,發(fā)出的叫聲像飽受苦難的孩子。人們一旦聽到它的呼叫,心情便格外沉重,總會想起走進另一個世界的親人、從前經(jīng)歷過的許多苦難和一切不如意的事情。
  村子里寂靜極了,風把所有的房子都攏到自己的懷抱里,任它們像野花那樣驚悸地顫抖。柳根嬸聽見院里的柴禾堆散落的響動,仿佛有人搬動它們。她能想像得出幾個淘氣的孩子偷偷拿幾塊木板子夾在腋下后,飛快地跑掉的慌張樣子,便對著碩大木盆里昏昏游動的魚說:我也該去河邊啦,去晚了,魚神會責怪我心里沒有誠意,那可委屈我吶。
   南面窗戶對著的小路突然浮起許多人走路的聲音,幾個女人走過那里便大聲喊叫:嬸子,快祭神魚去呀,來晚了神魚就走啦。
  柳根嬸慌慌張張地答應(yīng)著,聽著她們的腳步聲像風中的碎石子,傳出很遠還在輕盈地跳動。她伸出手揀起地面的魚,用刀刮去閃閃的魚鱗,待到剖膛時便覺得有些手軟。剛才她剖開的七八條鯉魚肚子里都有魚子,那些米粒大的金黃的魚子抱成團,在鮮血里似乎微微顫抖著。她便暗自罵起自己?,F(xiàn)在她屏住呼吸,用刀尖劃開魚膛,正像她希望的那樣,這條鯉魚肚子里沒有魚子,她感到一陣快意像月亮升上了天空,吉祥的云霧也慢慢地彌漫到歡樂的心里。她抬起頭仔細聆聽小路的動靜,依然有人在走動,但那沉穩(wěn)的腳步聲不再是逢事便嘰嘰喳喳的女人了,而是男人的。她舒了一口氣,是到她該出去的時候了,而河面的風也明顯虛弱許多。
  柳根嬸來到河邊時,已經(jīng)有幾簇篝火燃點起來。那篝火在灰蒙蒙的天光里,呈現(xiàn)出淡淡的黃色光澤,像一只只溫暖的手伸展到空間。不過,仍然有人家架起柴堆,耐心等待風勢更小一些,這樣就不必擔心火星飛濺到草地里,燎燒了地面的枯草。當柳根嬸路經(jīng)他們,尋找地方時,大家便親切地喊:過來呀,跟我們在一起吧。她只是感激地笑著點點頭,并不停下腳步,因為這里習慣以家庭的方式祭祀,她不想隨便插進哪家里,給別人找麻煩。
  柳根嬸看見大福娘倆了。他們好像專為了等她,占據(jù)一塊不小的地方。大福的媽媽一把扯住她,讓她不要再走了。她感激地道過謝,就精心地架起篝火,和大家一塊兒等待白色的水霧從河對岸的林帶蔓延下來的時刻。每年哲羅蛙魚叫到最高潮時,那邊幽深的林里子就會流淌出淚水一樣的霧氣。老人們傳說,那是山神被感動得涕淚肆流,才有了如此奇麗的美景。至于祈禱的內(nèi)容,她已經(jīng)爛熟于心。許多年來,她的禱告沒什么變化。她二十九歲那年,男人死了,男人是為一個外地來的打魚人治病,被傳染后死的。先前他就知道那個打魚人一家得了傳染病都死了,只有一個逃了出來,也是病得氣息奄奄,漁村的人都躲避他。柳根的男人是鄉(xiāng)間大夫,他從家里拿了許多草藥走了,給那個傳染病人看病。他告訴她,他必須和病人在一起。病人活了,他就活著;病人死了,他就離開人世。柳根嬸沒說一句阻攔的話,男人是擋不住的。而且男人過去經(jīng)常跟她說這類話,只不過這一次男人真的走了,拋下她和女兒走了。從此之后,她每年在河邊禱告時,一定托神靈轉(zhuǎn)告男人,她和女兒過得挺好的,免得他在那邊牽腸掛肚地惦念她們。
  柳根嬸剛坐一會兒,幾個寡婦便圍上來,伸開雙腿撲通一屁股坐下。其中一位扯著嗓子說:唉呀,咱們點一堆篝火吧,神魚打老遠看高興了,說不定在夢里分給你們每人一個男人,讓你們解解饞。她剛說完,幾個寡婦不由分說地撲上去,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非讓她承認晚間做夢和男人那么的了。
  柳根嬸咳嗽一聲,沉默地點燃篝火。自從女兒柳梅跟那個叫吳貴生的漁販子私奔后,大家都很同情她。怕她一個人孤單,所以幾個寡婦自動湊過來一塊兒祭神吧。
  看柳根嬸點燃起篝火,女人們不鬧了,開始正襟危坐在四周。河水深處偶爾間傳來哲羅蛙魚的叫聲,而水霧也像炊煙一樣彌漫起來。正是點燃篝火的時候吶,不僅她們眼前的篝火驀然間照亮了河岸,逶迤于河岸的篝火全都點燃起來,遠看仿佛過年的紅燈籠閃閃發(fā)光。
  柳根嬸拍著肥胖的巴掌唱起那首祈禱魚神的老歌。這首歌從什么時候傳下來的,誰也不知道,反正就這么一代代傳唱下去:
  
  伊呀伊,萬靈的魚神,
  你要遨游到何處圣地。
  途經(jīng)這里,你賜予的吉祥,
  我們惶恐地收下吧。
  盼望你禳除人間的痛苦,
  伊呀伊伊,留下吧,留下吧。
  
  剛開始是幾個人唱,接著所有的人都拍著巴掌,一遍一遍地唱起來。每逢哲羅蛙魚興風作浪后,河里該有魚群出現(xiàn)了,大概是神魚把它們驅(qū)趕到這兒的吧。這么一想,大家便帶著感恩的心情由衷地唱頌著。到了明天,他們會繁忙得連覺都睡不好,就沒力氣唱歌了。
  額爾古納河水顯得平靜多了,而哲羅蛙魚的叫聲也零零落落,好像小孩想睡覺打的哈欠。旺盛的篝火映得沙灘紅紅的,喜氣洋洋的。小孩們領(lǐng)著狗到處亂躥,沙灘上留下他們活潑熱鬧的腳印。一個孩子喊:過年嘍。別的孩子也跟著叫喊起來。大人們被鼓動得越發(fā)起勁兒地唱著歌,他們被自己的希望陶醉了,臉是熱的,手和腳是熱的,身體也是熱的。
  一個男人猛然躺在沙灘上說:真舒服啊,我不回家啦,就睡在這兒吧,熱乎乎的。另一個男人哈哈笑起來,搖著他說:回去睡吧,你老婆身子比這兒還熱乎,回去給她個兒子吧。拉布達林漁村真是這樣,每逢祭魚神后,男人回家一定要和女人同房,因為他們相信,那個夜晚,他們肯定能有美麗的收獲,即便再冷漠的女人,也會因為那個神奇的夜晚受孕啦。細想一下,村里的孩子同一個月生得很多,就是這個秘不可宣的緣故吧。
  在男人們歡笑聲和火辣辣的玩笑聲里,遠處有人舉著火把走來。大家朝那個方向望著,猜不出究竟是誰。他們的歌唱了無數(shù)遍,篝火里也添了幾次木板子。是誰這么晚才想起過來。柳根嬸突然感到心臟怦怦地跳蕩著,好像寂靜的潭水深處發(fā)生了震顫。她用力支撐起身體,費力地站起來。那個人正在人群里尋覓著,見到她便喊:媽!
  柳根嬸的女兒回來了。
  
  在大雪紛紛的三月間,柳梅跟一個叫吳貴生的漁販子跑子。柳梅原本并不想嫁給吳貴生,她只是對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就稀里糊涂地跟他私奔了。事后,柳根嬸無限痛悔地想到,那個吳貴生真不是東西,每逢來購買魚時,總給柳梅帶來綢花、香粉、小圓鏡子這一類玩藝兒,生生地把她眼睛晃花了,把她的心也晃傻了,除了跟著那個花瓣流水的漁販子私奔,她可什么都不懂??!
  
  十九歲的柳梅是這個村里人人喜愛的姑娘。她長得好看,心地善良,和她父母一樣心里總是裝著別人。若是漁販子跟漁民砍價,把價壓得實在說不過去,她便站在一邊,用黑溜溜的眼睛盯著漁販子,不一會兒那人就經(jīng)不住她眼神里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把價抬得雙方都點頭為止。到了捕魚的時節(jié),柳梅就成了女人堆里最能干的,村里幾個寡婦,因為家中缺能干的男人,就合伙在河叉口捕魚。柳梅的水性最好,起網(wǎng)時她在河水深處干最重的活,待到分魚時,她只揀那最少的一堆魚。
  所以,當?shù)弥犯怂奖剂?,幾個寡婦甚至流了淚。她們舍不得柳梅嫁給外鄉(xiāng)人。一旦聽到別人拿這件事說三道四,寡婦們就一改平素的屏聲斂氣,非把人家數(shù)落一通不可。
  冬季大雪紛飛時,漁販子吳貴生頻繁出現(xiàn)了。他帶給柳梅一件翠綠色的絲綢襯衣,上面還繡著潔白的梅花。這件衣服溫暖了柳梅的心。她平素總是穿著母親手工縫制的藍布衣服,為了防止磨破胳膊肘,母親在剛縫制成的衣服肘部又細密地縫一層布,所以她穿的衣服看起來總是新舊難辨。以前,吳貴生專門收購腌制的咸魚,這個冬天,他跑到各家各戶要收購鮮魚。因為他的到來,村里人紛紛出動,去河面鑿冰洞捕魚。
  柳梅和幾個寡婦也去河鑿冰洞。她們從冰洞口慢慢下了網(wǎng)。然后跺著被凍得又痛又涼的腳在洞口等待著。待到漁網(wǎng)沉甸甸地下墜時,女人們便拼著力氣拉網(wǎng)。一個人高喊一聲,向后倒退著拉纜繩的女人們便“嘿喲、嘿喲”地齊聲應(yīng)和著。銀白色的網(wǎng)從覆蓋著白雪的冰面刷刷地走過,河里面急于吸氧,墜入漁網(wǎng)的鯉魚、細鱗魚、華子魚撲騰撲騰地蹦跳著。這時候吳貴生就像飛一樣,從很遠的冰面上跑到這里幫忙拉網(wǎng),他摟住柳梅的細腰,也熱火朝天地喊:“嘿呦、嘿呦”。柳梅聽見別的女人吃吃地笑著,便反手打掉那雙不老實的手:一邊去!她并不太討厭那雙秀長的手,就像并不討厭年輕的漁販子那雙熱情燃燒的眼睛一樣。
  魚跳的河面白花花的一片,女人們把跳上來的魚趕緊抓進筐里。拉完網(wǎng),便把魚從網(wǎng)里倒進大型的柳條抬筐里。
  吳貴生心花怒放地看著身體結(jié)成一層薄冰,卻仍然拼命拍打著尾巴蹦跳的魚。他按事先講好的價,一人一份付過錢,臨到柳梅時,他偷偷地多付了錢。柳梅撅著紅紅的嘴唇不樂意地說:你給我多少,就得給她們多少。吳貴生看著她,吭吭唧唧地訴苦:你讓我變成討飯鬼回去啊?你這個狠心的丫頭。
  柳梅咯咯笑起來,她揚揚手里的錢對幾個女人喊:過來呀,他耍你們呢,給我的錢比你們的多。
  幾個女人走過來,氣勢洶洶地盯著吳貴生,他心里發(fā)了毛,馬上掏出錢一一打點她們。他打定娶柳梅的主意,自然不敢得罪這些快言快語的女人。女人們邊往衣兜里塞錢,邊開玩笑地警告柳梅:這小子花花心腸,小心他把你也賣了。
  柳梅羞得舉起手,拍在說話人的胳膊上,生氣地還嘴:這么大的風也堵不住你的嘴,亂說什么呀。
  待到她們的身影又活躍在另一處冰洞時,吳貴生拉住柳梅的手堅決不放:柳梅,跟我走吧,我領(lǐng)你去齊齊哈爾,那兒什么都有,那兒的人喜歡吃魚,冬天時每戶人家成砣成砣地買凍魚,我的生意不錯。等我有了更多的錢,就在那兒買房子,讓你當個城里人。
  漁販子吳貴生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在一個叫富裕的地方種地。他不想一輩子像父母那樣匍匐在大地上,所以就干起販魚的買賣。
  村里人說,柳梅不知道聽那漁販子說什么甜言蜜語了,待到那年冬天吳貴生來第四趟后,她便悄悄地跟他私奔了。
  而現(xiàn)在,隨著夏季魚汛的到來,柳梅也回來了。
  
  柳根嬸出乎全村人的意外,她沒有責罵女兒。女兒出走時,柳根嬸病了一個多月,是幾個寡婦輪番看護她的。柳梅回家后,村里人以為柳根嬸該收拾這缺心眼的東西了。然而柳根嬸只是拿出柳梅的被褥,掛在外面的晾衣竿上,用一根柔韌的柳條拍打上面的灰塵,聽見站在身后的柳梅發(fā)出輕輕的啜泣,她并不轉(zhuǎn)過身體,邊拍打著被子邊淡淡地說:行啦,別難過了,是你自己走的,又是自己回來的。唉,我就猜到你要回來。
  柳根嬸是對的,柳梅離不開拉布達林。
  柳梅跟幾個寡婦說:我不走了,我要跟你們在一起。
  女人們圍著她,仿佛她是失而復(fù)得的寶貝。她們說柳梅瘦了,又說柳梅黑了,問她那段日子怎么過的。
  柳梅告訴她們,幾個月來她跟吳貴生去齊齊哈爾、哈爾濱販魚,住的地方都是潮濕陰冷的客店。吳貴9YJmT8wodm6VsclcDNE3ip+zoHO6+YzimI+Sd/Xl4wA=生一個勁兒地鼓勵她,只要掙夠了錢,就在城里買房子。他做夢都想成為城里人,哪怕在那兒買個狗窩住下。柳梅每天晚上做的夢都是拉布達林、額爾古納河水,還有母親熬的奶汁似的魚子湯。醒過來我就感到自己快餓死啦,我們天天啃酸面包,現(xiàn)在我聞見面包味兒就想吐。柳梅邊笑邊說,可是眼眼里卻噙著淚水。
  當?shù)弥纷约旱巧匣疖嚕执钪囈宦奉嶔せ貋淼?。女人們臉上的表情像在魚干上抹層紅辣椒。瞧著吧,你的新郎官肯定要追過來,哭哭涕涕非要帶你走吶。她們坐在河邊,把結(jié)實的大腳浸在溫暖的河水里,很不放心地提醒柳梅。但她搖晃著腦袋堅決地說:我不回去,我錯了一次,不能錯一輩子。
  女人們當然舍不得她,這個像陽光般明亮鮮艷的女孩子,憑什么非讓她照耀到那個光知道掙錢的男人身上??墒?,她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呢。她們想起自己的男人葬身在眼前的河水后,苦不堪言的生活,開始替柳梅憂傷起來。望著河面上漂游的漁船,遠處蔚藍的天空,不知誰開的頭,女人們唱起那首古老的情歌:
  
  從由上來的輕風啊,
  從河里來的微風啊,
  快快擦干我的淚水,
  讓我仍然看見,
  河流里漂蕩的帆船。
  遠去的心上人,
  他已經(jīng)忘記了我。
  
  柳梅挽上過去拉網(wǎng)時穿的舊衣服,卻感到肥肥大大的,仿佛穿了別人的衣服。柳根嬸在廚房腌魚,朝屋里瞅一眼,嘟噥道:別磨蹭了,大家都等你一個人呢。柳梅拎著一個大漁簍走出來,嘴里說:這不是來了嗎。便連蹦帶跳地跑出去。
  柳根嬸端著剖過膛的魚走到院里。她家專門在院里挖了地窖,里面放置冬季從河面鑿的冰塊,保持地窖里的低溫。她把剖膛的魚放進水缸里,一層層地撒上鹽,只要鹽水沒過魚身,能存放很長時間。她腌制的咸魚遠近聞名,所以漁販子來拉布達林,就專門找她。
  柳根嬸正忙著往魚上撒鹽,聽見柳梅在上面叫她,她順著梯子爬出地窖,拍著身上沾的土說:怎么啦,大白天的叫魂啊。
  柳梅走到她面前,突然低聲笑起來:媽,我恍惚地覺得又走丟了,就跑回來看看你在不在。
  柳根嬸的眼淚潸潸而下,她埋下頭用衣襟擦擦眼淚說:媽沒罵你一句呀,你自己心里窩著事,可不值得。
  柳梅摸摸她的臉,好像確認自己真的回了家,又返身跑出去。柳根嬸抽搐幾聲,嗅到女兒身上熟悉的氣味。這個氣味和她爸的一樣,干凈而清爽。
  
  柳梅來到河邊時,幾個寡婦已經(jīng)占據(jù)河汊地段,將銀白的網(wǎng)一張一張地撒下去后,坐在沙灘上等待起網(wǎng)。陽光照耀在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而對面的山林,樹葉的顏色在夏季變得幽深濃郁,遠遠看去莽莽蒼蒼地挨著天邊。
  喜順?gòu)鸬膬鹤哟蟾U驹谒叄咽畮赘帜緲对疫M水底,然后用柳條圍出一個水中的魚囤裝捕捉的魚。這幾天大福代替他媽來拉網(wǎng),喜順?gòu)鹨徊恍⌒呐_脖子,沒有半個月大概下不了炕。可是那幾個快言快語的女人可不這么看,她們認為喜順?gòu)鸸室馀四_,好上大福順理成章地來拉網(wǎng)。喜順?gòu)鹂瓷狭妨耍胱屗鲎约旱膬合眿D。大福的妻子過門不久就去世了,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大福原本是個快樂的小伙子,自從妻子離開人世后就變得沉默寡言了。
  柳梅自然聽不到女人們背后的悄悄話。她幫著大福往木樁上纏綁編織的柳條柵欄,就聽見水深處那張漁網(wǎng)里撲通跳躍起一條大魚。岸邊幾個懶洋洋的女人頓時精神起來,馬上跳進水里收網(wǎng)。大福和柳梅水性好,游到深處朝岸上拉網(wǎng)。柳梅剛拽住漁網(wǎng)的纜繩,就大聲喊起來:媽呀,這一網(wǎng)魚可不少,加油干吧。
  
  幾個人奮力往岸上拉網(wǎng)。當網(wǎng)沉甸甸地露出水面,柳梅又看到先前拚命跳躍的大魚。這是一條大腹便便的細鱗魚,暗紅的尾巴一下一下刮打在網(wǎng)上,身體泛出血紅的光澤。大福說:它快生了。雌細鱗魚仿佛聽見他的話,拱起沉重的腹部,翻在那些跳躍的魚群身上,拚足了力氣跳起來。當網(wǎng)呼呼地拖上沙灘,它猛然一躍,摔在岸邊,接著腹部下方噴射出一股金黃色的魚卵。一陣水潮涌上岸,卷起那些沾在血泊里的魚卵,帶回河水里。不知誰的手快,順手抄起地上一根木棍打在魚頭上,那條魚無力地拍著尾巴,魚鰓像風箱一樣呼噠呼噠地翕動。但是,還沒等人把它揀進魚簍,這條瀕臨死亡的魚,突然拼盡最后的力量,銀色的身體像白光閃動一下劃進水里。它已經(jīng)來不及游向深處,身體抽搐起來,一股股金黃色的魚卵隨著血水從它的腹部又噴射出來。
  幾個人也顧不上網(wǎng)里跳躍的魚,呆呆地看著雌魚排盡最后的魚卵,便靜靜地沉到水底的卵石上不動了。而那些魚卵隨著蕩漾的水流散開,慢慢地隱沒在激流中。
  云霞嫂從河里撈出雌細鱗魚放在沙灘上,大聲嚷嚷:連魚都知道,把孩子生出來才敢閉眼睛。
  幾個女人都說:還是讓它回家吧。大福把魚捧起來,走進河水里放了手,看著魚順著河水緩緩地漂走了。去霞嫂可惜地嘆口氣:大??隙ㄏ肫鹚眿D啦。剛結(jié)婚那會兒,看著他倆恩恩愛愛的多好。
  不知誰在忙碌地摘揀網(wǎng)里的魚時說:我看大福和柳梅倒是一對。
  女人們咯咯大笑起來。云霞嫂連忙接過話題說:喂,柳梅你想好了,大福人就在你眼前,趕緊抓住他沒錯。別跟那個狗魚臉的漁販子啦,他要是敢來,我們一頓臭揍讓他給你磕頭!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說:柳梅這么小,他就敢領(lǐng)著私奔,是欠揍。
  柳梅的臉羞得通紅,她埋下頭揀出嵌在網(wǎng)眼里的魚,她覺得自己就像掙扎在命運之網(wǎng)的魚,白茫茫的魚網(wǎng)讓她的心一陣陣下沉。大福嘟噥道:你們這幫老娘們,一張嘴就是一堆閑話,能不能閉一會兒嘴。他走過來幫柳梅搞下網(wǎng)眼里的雜草,小聲安慰她:別往心里去,她們心直口快地,想什么說什么。
  柳梅眼睛盈滿了淚水,她抽搐一下鼻子說:她們是替我媽罵我吶,我欠罵。往回趕路時我就想,我媽應(yīng)該打死我。
  大福悶聲悶氣地說:你回來就好。你剛走那會兒,我覺得什么都不對勁兒了,連天空都灰蒙蒙的。
  柳梅的臉又羞紅了。她歪著腦袋瞅大福,而大福正溫和地看著她。她用手里的一條哲鱗魚拍打他一下:不興這么瞧人家嘛??墒谴蟾H匀怀錆M憐愛地看著她,她就不知道自己怎么辦才好。
  云霞嫂揀完魚后,一屁股坐在沙灘上,毫不憐惜地用手捶打雙腿。幾個女人也紛紛坐下,互相捶打著胳膊,后背和腰身。柳梅看著她們不禁想到,再過十年,她也會和她們一樣了,渾身患起嚴重的風濕病,走路時關(guān)節(jié)嘎嘎作響,好像里面有小耗子在咬噬東西。
  柳梅發(fā)現(xiàn)自己的漁簍里裝的最多,魚的個頭也大,便不作聲地揀出大魚往她們的漁簍里裝。她看著一個個飽滿的漁簍像肥壯的大豬趴在地上,心情便像頭頂上的藍天那樣安寧起來。
  女人們坐在沙灘上,讓太陽曬得迷迷糊糊的。云霞嫂長長地打個哈欠,嘟噥一句:真想在家躺一天,什么也不干。
  連花嫂忽然笑起來,她對另外一個女人小聲地不知說了什么,女人也笑得渾身亂顫。云霞嫂抻一下腰,呼地躺在蓮花嫂大腿上滿不在乎地說:我知道你說什么,你說我找個男人睡幾覺就精神了,就跟驢一樣歡實地干活啦。
  女人們咯咯地都笑起來。
  
  柳根嬸用新鮮的草魚子熬了湯端上飯桌。這幾天柳梅的臉色像失了血,白白的,而且胃口也不好。柳根嬸心里就有些犯狐疑。剛才她跑到院里嘔吐得厲害,柳根嬸心想自己真是猜對了,一條小生命在女兒肚子里扎根了。她又驚又喜,連忙燒開水煮湯,趁著水尚未開前,又跑到后院菜地拔幾棵翠綠的蔥下進湯里。
  柳梅臉色蒼白地趴在火炕上,見母親端著魚湯小心翼翼地走進屋,眼圈一下紅了,哽咽地叫一聲:媽!
  柳根嬸把湯放在火炕上的小飯桌上,憐愛地撫摸女兒后背安慰:別害怕,女人都躲不過這一關(guān)。我心里清楚,你死活不想跟吳貴生到處亂跑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你安安靜靜等孩子出生。唉,你爸死的時候,我都快瘋了,就是因為看著你,我才挺住的。一個女人,有了孩子就什么都不怕了。等我離開人世時,總算有一個孩子能陪伴你了。
  漁村里開來兩輛大卡車,是一個林業(yè)局要給職工搞福利,專門來購買鮮魚的??ㄜ囘M了村后,兩個購魚者挨家挨戶走一趟,他們說是有多少魚都要,開得價格比漁販子高。
  當天傍晚,全村人都出動了。男人們劃著快馬子船在深水處撒網(wǎng),而寡婦們則同以往一樣,在河汊口下網(wǎng)。這是漁村最忙碌、最愉快的時候,河岸邊到處傳來小孩子的歡叫、和狗的汪汪跑躥聲。
  柳根嬸和柳梅抱著銀白的漁網(wǎng)先來到河汊口。天氣有些陰暗,她們的腳踩進水里感到水底泛出季節(jié)的滲滲涼意,待到她們把網(wǎng)撒進河水里,幾個寡婦也匆匆忙忙地到了。即便她們忙忙碌碌地撒網(wǎng),也忘不了和剛露頭的大福開玩笑:大老爺們的快娶媳婦吧,老在我們堆里混什么。
  大福已經(jīng)習慣了女人們跟他開玩笑。他放心不下這幫女人,尤其是柳梅,她已經(jīng)懷孕了,全村人都知道,柳梅打算把孩子生下來。他原本想和叔伯哥一塊兒打魚,他媽說那幫老娘們到這時候才可憐吶,就因為這句話,大福便過這邊兒了。他的目光落到柳梅的腰部,那兒果然粗壯起來,而原先柳梅的腰是多么窈窕啊。
  一張一張的漁網(wǎng)下進河水里,沒等多久,已有魚撞網(wǎng)了,半尺多寬的魚尾巴拍得河水叭叭響。過一會兒大概累得不想掙扎,便老老實實呆在水里。她們起網(wǎng)時,每網(wǎng)魚都有三十多條,大都是三四斤重的鯉子。云霞嫂看著放進漁囤的魚跳躍著,興高采烈地喊:咱們要發(fā)財啦。
  河面上慢慢漂蕩著七八條快馬子船,船上點著漁火,遠遠看去仿佛是天上的神燈在人間遨游??磥?,這個夜晚將是漁火不眠之夜。
  趁大家休息時,大福點起篝火,他把魚收拾干凈后穿在一根根細柳條棍上,架到炭火上烤。他只顧埋頭翻烤魚片,等到自己想吃時,那些香噴噴的魚片已經(jīng)不翼而飛。他抬起頭,奇怪地瞅著大家,便聽見女人們發(fā)出快樂的笑聲。柳梅看他滿臉憨態(tài),于心不忍,把手里的烤魚片遞給他,他居然像得了意外的寶貝,很舍不得地舉在手里。柳梅,跟我過日子吧,我會對你好的。柳梅覺得心口疼起來,她張張嘴,終于低聲說出來:我有孩子了。大福猛地一口咬住魚干,在嘴里用力地咀嚼一陣,結(jié)實的喉結(jié)上下跳動幾下,魚干便進了肚子。大福說:孩子大人我都要,咱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柳梅望著河面上悠然漂游的漁船,漁火倒映的河面,遲疑地說:秋天說到就到吶。
  大福費力地猜測柳梅的意思。他猜出柳梅是等著吳貴生。待到秋天大馬哈魚從額爾吉納河上游下來的,吳貴生該來了。大福記得吳貴 生第一次出現(xiàn)在拉布達林時,就是秋水颯颯的季節(jié)。想到這兒,大福心里便格外難過,柳梅心里仍然裝著那個漁販子,因為他是孩子的父親。大福覺得,自己聽有的希望都像水中的漁火,飄忽不定。
  臨近黎明時,女人們都疲倦不堪了。她們不再像平素那樣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而是沉默地拉網(wǎng),又沉默地撒網(wǎng),連捕上幾條十幾斤重的肥沃大草魚也引不起她們興奮,好像它們應(yīng)該自己跳進網(wǎng)里,并不出乎她們的意料。又過了一段時間,天際已經(jīng)微微呈現(xiàn)曙色時,她們起了最后一網(wǎng)。當漁網(wǎng)輕飄飄地拖上沙灘,她們又能垂頭喪氣地看看,為數(shù)不多的雜魚在網(wǎng)里無力地掙扎。大概四處布滿的網(wǎng)陣已經(jīng)把附近的魚捕盡了,而這十幾條小魚也是在劫難逃。
  柳根嬸困倦地說:行啦,再下網(wǎng)也沒有魚啦,回家吧。云霞嫂邊在篝火里漆木頭邊吩咐:你們回去吧,我和大福看漁囤。天亮了就叫那兩個買魚的來過稱。你們能醒的過來幫著看稱,醒不過來就算了,沒人不放心吧。
  
  女人們又來勁兒了:放心,可是你別把那兩個男的吃了。云霞嫂跳過去,一人拍一巴掌,氣惱地嚷嚷:這么累了不閉不上嘴。女人們們便笑著收起網(wǎng),慢慢走回家。在淡淡的曙光里,她們走動的影子如同灰暗的云朵,讓人覺得飄乎不定。
  柳梅也留下了。柳梅說:媽,你好好睡吧,稱魚的人手不夠,我還是留下來。柳根嬸著女兒肚子一眼,張張嘴卻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然后將漁網(wǎng)攏在一起,和大家一塊兒來了。
  天色漸漸地明亮起來,河對岸的山巒也清晰地顯露出來。云霞嫂實在挺不住,剛說一句我得睡一會,倒頭躺在沙灘上睡過去。柳梅怕她著涼,便守著篝火添木板子。遠處,捕魚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回走,連河面上徹夜燃點的漁火也熄滅了,僅有三、四條快馬子船不知疲倦地來回漂游。
  大福壯著膽把手搭在柳梅肩膀,她沒有動,卻高興地說:你聽聽,魚在囤子里跳吶。
  大福也聽見魚浮上水面的喋水聲。啪、啪、啪地響。接著就有魚跳水聲,潑刺刺、潑刺刺地響。這一晚上,他們捕了不少魚,放進囤子里的魚因為擁擠,才一個勁兒地向上跳。
  大福扔過去一塊石頭,被漁囤的柳條柵欄擋住,落進河水里,濺起一圈圈漣漪。柳梅發(fā)現(xiàn)漣漪里泛出淡淡的紅光,便抬頭望著天際。一抹緋紅的霞光出現(xiàn)在那里,整個天空變得溫和而明艷。柳梅也不知怎么了,眼淚便潸潸而流,她眼前的一切就變成了夢境里的風景。
  
  漁販子吳貴生出現(xiàn)在拉布達林漁村,是農(nóng)歷八月底的天。這一回他沒帶東西,而是帶了幾沓錢。柳根嬸冷眼看他遞過錢,連接都不接。他便轉(zhuǎn)過身,對柳梅說:柳梅,我哪一點對不起你,你不告訴我一聲,說走就走了。我一直等你回去,我不敢來,怕媽把我扔進河里。過些日子我才明白,你不是賭氣的人,你就是不想回去。
  柳根嬸哼了一聲說:你早該知道,柳梅是這地方的人,她走多遠最后還是回來。
  吳貴生絕望地問柳梅:你跟我回去吧?見柳梅堅決地搖晃著腦袋,他便哭出聲來,嗚咽地說:我一個人怎么過的你知道嗎?沒有你我掙錢有什么用。再說了,我的孩子我看不著,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一眼瞧見桌子上剖魚的刀,抓起來喊:你跟我回去,不回去我就殺了你!
  柳根嬸失聲尖叫一下,接著又尖叫一下?lián)涞搅访娈a(chǎn)。柳梅把她推到一邊,挺著身體走到張惶失措的吳貴生面前說:你殺吧,朝這兒刺。她指指自己的肚子,又指指自己的脖子。
  吳貴生把刀重新放在桌子上,拉著柳根嬸的胳膊失聲慟哭:媽,你勸勸她吧,她肯定聽你的,我不能沒有她和孩子。他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全然不顧柳根嬸不耐煩地扯拽出她的手臂,又把幾沓錢塞進他的衣兜里。
  柳梅推了推他說:別哭啦,你還有什么哭的。這么長時間你都挺過來了,怎么這會兒倒受不了,要死要活的。你留下吧,咱們好好過日子。
  吳貴生慢慢抬起頭,她溫和的眼神擊敗了他,他說:你的心真狠吶,這地方我不呆。便轉(zhuǎn)身嗚嗚地哭著走出門。他緩慢走動的樣子仿佛憂傷的老人。
  柳根嬸猛然給柳梅一巴掌:瞧你這虎樣兒,萬一他動手捅你一刀怎么辦!
  柳梅的嘴角抽動起來,眼睛噙滿淚水:媽,其實他人挺好的,他下不了手,我就是不想跟他走。即便是心軟了隨他去了,最后還是跑回來,我的根在這兒吶。
  柳根嬸突然屏聲斂氣地傾聽著。遠處的河水帶著隱約喧囂流淌過來,河岸邊有人興奮地大聲喊叫著。而她家窗戶對著的小路傳來一陣陣奔跑聲。沒待她鬧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從墻外傳來蓮花嫂急促的叫聲:柳梅,快出來吧,馬哈魚群游過來啦。
  母女倆頓時忙碌起來。她們換上舊衣服后,帶著漁網(wǎng)和漁簍快步地跑出去。幾個寡婦站在大院外正等著她們。
  大福媽看見柳梅像看見自己的女兒那樣,兩手捧著她的臉頰端詳著說:瘦了點吧?
  柳根嬸痛痛快快打了兩個噴嚏,邁開結(jié)實的大腿往河邊走,她身后跟著那些相依為命的女人們。
  溫暖的太陽照徹在土地上,河對面的山林被秋霜染得色彩斑駁。還離得很遠,她們便看到,馬哈魚群隨著河面金子般的陽光游下來了,涌起的水浪中不時地傳來它們歡快跳躍的聲音,猶如吉祥而明亮的歌聲彌漫在兩岸。
  女人們站在岸邊嘿呦嘿呦地大聲喊叫著。她們就是這樣,興奮時什么都不顧,先喊起來再說。她們嘹亮的喊聲感染了那些忙碌著撒網(wǎng)的男人們,他們也很想像婦人那樣痛痛快快喊幾嗓子。
  他們從未看見過這么多的大馬哈魚,一群群地從古老的額爾古納河流游下來。它們浩浩蕩蕩地向前面遨游,似乎追趕著去朝拜天空中神圣的大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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