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山西太原城的校馬場街,虎威鏢局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青灰色門樓的屋檐下,掛著一溜兒尺余長的冰柱。透過青灰色的脊獸,能看到一面迎風招展的鏢旗,紫色旗幟上繡著一雙栩栩如生、怒目圓睜的斑斕猛虎。
院子中央,虎威鏢局大掌柜伊千變捏著一頁短箋,雙眼正幽幽地瞥著飄落的雪花,神情仿佛正在咽下一口毒藥。
黎明時,伊千變收到虎威鏢局商州分號的飛鴿傳書,信上說:洛陽城“不羈閣”托付了一趟生意,這生意不是銀票錢糧,亦非奇珍異寶,而是一個孩子。七日內將孩童送至金陵,鏢酬一萬兩白銀。這筆錢是虎威鏢局全年凈利的兩倍。托鏢者竟然是洛陽城“不羈閣”閣主——甄誅魚?!安涣b閣”中高手如云,在中原的勢力可謂如日中天,這區(qū)區(qū)的舉手之勞,卻為何竟要耗費一萬兩白銀托給一家小鏢局?這其中緣由,實在令人費解。
晌午時分,第二封飛鴿傳書不期而至,鏢資換成了三萬兩白銀。伊千變抬頭看著灰暗的天空出神。雪落無聲,他伸手抓住一片雪花,手掌卻只留住一絲冰涼……
金陵正是“千鳳聚”的大本營所在。 “千鳳聚”在綠林中是與“不羈閣”平分秋色的組織。而且,七日后恰好是江東百年豪門端木世家端木公子,在金陵迎娶“千鳳聚”守身如玉的大當家薛紅燭的日子。這趟鏢,和“千鳳聚”有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以長江為界,江南金陵“千鳳聚”,江北洛陽“不羈閣”,兩股勢力因地盤及利益劍拔弩張久矣,只因雙方勢均力敵,誰都沒有一舉擊潰對方的必勝把握,所以江湖雖時有風浪,但尚算平靜。直到最近這層脆弱的薄冰堪堪將被破壞:憑借端木世家百年余威,“千鳳聚”與之聯(lián)姻,江湖格局勢必有所變化,疾風暴雨之勢將難避免!
“不羈閣”托鏢金陵用意何在?蹚這渾水豈非自找麻煩?走鏢靠的是江湖朋友賞臉吃飯,走“仁義鏢”,求“和氣財”,這是伊千變一貫的宗旨,可這次……伊千變苦思冥想,一時間卻難以品味出其中利害。明面上看,道理淺顯,若開罪了“不羈閣”,虎威鏢局想繼續(xù)在道上生存,就必須掂量掂量手里的刀子夠不夠鋒利;反過來,如果與“千鳳聚”結下梁子,下場同樣好不到哪里去。
“掌柜的,外頭冷!”一個寬厚關切的聲音讓伊千變回過神,打斷了他的思路。伊千變根本沒有注意到,此時他全身竟落滿了雪花。他在院子里已佇立了整個下午了。
伊千變在成為大掌柜的三年間,不管遇到什么樣的艱難險阻,抑或任何突如其來的變故,他的表情永遠都像是一泓波瀾不驚的潭水,他的平靜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甚至讓人懷疑他的神經是鐵打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水。像他今天這樣謹慎凝重,躊躇不決,卻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今天,他終于失態(tài)了。起碼,與他最親近的老管家陸軒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惶惑。這種惶惑就像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裂開在一塊堅硬的磐石上。
“陸叔!這趟生意……咱們怕是得走一趟!”伊千變看著陸軒這個最理解自己的老管家,不由嘆道?!澳闶钱敿胰?,這事你決定!”陸軒道。
此時夜色來臨,風已急,雪也大了起來,鏢局大廳的燈火更是徹夜未眠。
商州分號設在一處三進三出的院落,分號生意由伊千變的小師弟古香徹主持,另外算上兩名鏢師,便是分號所有的人手了。商州本是個不起眼的小城,因扼兩省交界咽喉,地理位置極為重要。虎威鏢局勢力范圍向來以黃河以北為主,越向南地頭便越生疏。建商州分號就是一塊踏腳石,是開拓長江沿岸生意的跳板。分號開業(yè)半年倒是進展順利,直到接到了這單大生意,讓鏢局走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夜深人靜,商州分號后廳內的三個人仍無絲毫睡意。正襟危坐的古香徹,是前任總鏢頭的關門弟子,一張娃娃臉與其年齡極不相稱。他雖然年輕,性格卻頗堅忍不拔,他的那份扎實穩(wěn)健,更比同齡人多了幾分成熟干練。
兩鬢斑白的鏢師“鐵梭”馮雷盤腿而坐。焦黃、凸起的眼珠子盯住屋角的蛛網(wǎng)出神。馮雷入行三十個年頭,畢竟歲月不饒人,隨著年齡的增長,矮壯結實的身體已發(fā)福臃腫。尤其在陰冷天氣,他的老風濕病發(fā)作得愈加厲害,喉嚨漏氣似的喘著粗氣,胸口像壓著一塊無形的石頭,讓他的面色發(fā)青?!皳溥辍币宦暎洳欢〉赝鲁鲆豢跐馓?,伸腳在地上搓碾著。鏢師“鷹眼”杜枚,天生一張飽受風吹雨打的農夫面孔,黝黑粗糙,永遠帶著謹小慎微的表情,一雙招風耳掛在腦袋兩側,身形干癟得像只大馬猴。他側著身子坐在炕沿,耷拉著兩條長腿,端一桿通體碧綠的旱煙袋,不懷好意地嘲笑馮雷,道:“老不死的越發(fā)不中用了,連婆娘也伺候不動了吧?”
馮雷板著面孔,粗聲粗氣地怒道:“閉上你的腚眼兒!膿包玩意,你曉得女人是啥東西?”古香徹無奈地搖搖頭,看著他親兩人像長不大的孩子,心里好生羨慕,心想自己一輩子若能有一個可以掏心窩子的朋友,假使有一天躺進了棺材,也絕對不會感覺此生寂寞。
杜枚與馮雷是燒過黃紙、磕過頭的把兄弟,即使是話說得再刻薄,心內的親近卻是無人替代的。杜枚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整日跟著馮雷混吃混混,直將馮家當作自己的窩,杜枚加入鏢局剛好十個年頭,也算虎威鏢局的老人了。由于他做事沉穩(wěn),分號創(chuàng)建伊始,總鏢頭伊千變便特意遣他來協(xié)助古香徹打理生意。
“依我看,古頭與我走一回,老二……”杜枚瞥著老態(tài)龍鐘的馮雷,道,“老二照例看家……”
馮雷瞪起一雙牛眼:“扯你娘的咸淡,就憑你這種娘娘腔也配喝五吆六?老子坐店內掛的時候(坐店指保護金店的保鏢活計;內掛指看門護院),你還穿開襠褲哩!”看馮雷嘴里唾沫星子四射,眼里冒出火,杜枚迅速遮住酒杯,干笑著不搭腔。
馮雷就是這么個倔驢脾氣,按年頭以及為鏢局出生入死的分上,早該金盆洗手頤養(yǎng)天年了,只是,一來他閑不住,二來他家那六個小崽子清一色都是帶把的,老伴又整天病懨懨的,他的那份月例銀子,也就僅夠讓一大家子人填飽肚皮。這幾年,前三個兒媳進門,早已耗盡了他的棺材本。
馮雷一直將家安在鄉(xiāng)下,寧可讓孩子們辛辛苦苦守著十幾畝薄田,也決不讓他們子承父業(yè),踏人鏢局這個行當。個中緣由,只有局內人才能感受到。家中的第四個兒子眼看也快年滿十六歲,也算大小伙子了。年過半百的馮雷,不得不苦苦耗在鏢局,撐起一家人的未來。
本來在這行當耍的就是眼活手下黑,一身傷病、年老體衰的馮雷,屢次被青壯年鏢頭嫌棄。古香徹實在看不過去,主動將他要到商州分號,不但讓杜枚照顧他,而且花紅一分不少。
杜枚做事則心細如發(fā),馮雷常常嘲笑他娘娘轉世,投錯了胎。古香徹倒很了解杜枚的脾性,杜枚屬于那種外柔內剛、頗有城府之人。按照常理,越是小心之人,越是膽小怕事,這話用在杜枚身上倒也妥貼。
古香徹舉起酒杯遮住面孔,三個人都不說話,可心里卻跟明鏡似的,這趟鏢接得勉強,路上情形恐怕不會那么簡單。但是他們卻十分理解總局的苦衷,洛陽城“不羈閣”是絕對不能得罪的,否則虎威鏢局在江湖上一天也混不下去。杜枚手上的煙鍋里火光忽明忽滅。他若有所思地道:“生意不能不做,總局要咱接了這趟鏢,又抽不出人手來,憑咱們哥仨能輕而易舉地拿到三萬兩銀子?那是銀子,不是地瓜……”
馮雷扯著大嗓門,不屑一顧,道:“看見你那婆婆媽媽的窩囊樣兒,老子就來氣,古頭,我一個人去!不就是送個孩子嘛!辦不,成,你砍下老子的腦袋當夜壺!”這句話沒說完,大約因為過于激動,一口痰堵在喉頭,讓他無法遏止地咳嗽起來,幾乎將心肺都一股腦兒地吐出來。
杜枚給他添上水,馮雷的酒杯里裝的不是酒,而是濃茶。杜枚順手拍拍他的后背,馮雷觸電般推開杜枚,憋紅的臉上青筋擰動。他勃然大怒道:“我還沒死!你死到一邊去!”
杜枚一點也不生氣,只是憂心忡忡地瞅著古香徹,似乎要從他那張娃娃臉上讀出些許痕跡。看著蒼老的馮雷,古香徹心里一凜,即便是鐵打鋼造的漢子,若是老在江湖中過活,也是最大的悲哀和不幸。失去沸騰的血氣、體力,敏捷的身手,剩下的就是挨刀子的分了?!澳蔷臀液屠隙哌@趟!”杜枚若有所思道,“古頭留在家里照應!”古香徹的目光快速避開杜枚的目光。
燈光下,杜枚的瞳孔細如針尖。他綽號“鷹眼”,獨門絕技便是一雙奇特的眼睛。常人在漆黑的夜里無法辨物,武林高手雖經過刻苦修煉,在黑暗里行動亦有不便。但是杜枚卻天賦異稟,視力在黑夜比之白晝猶要清晰。尋常人凝神看著他的眼眸時,必定會感到刺痛難當,淚流滿面。
古香徹靦腆一笑,他完全曉得杜枚的心思。這單生意如此棘手,他們此去生死未卜。杜枚要在古香徹和馮雷兩人中保全一個。古香徹年輕,馮雷背后有一大家子,他唯獨沒有將自個兒的安危放在心上。古香徹無語,不由對平時性格柔弱的杜枚肅然起敬。
古香徹沉默片刻,道:“咱們大家都沒退路,逢山開路,遇河架橋,可以丟腦袋,不能砸祖師爺傳下來的鏢旗!老哥倆比我這后生小子更明白。吃著糙米飯,豈能不硌牙?時候不早了,明天趕早上路??斓脑捔斓浇鹆?,還能趕回來過小年。兩位老哥歇著吧,我出去走兩步……”言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拱手作別,走出了房間。
漆黑夜幕中,古香徹不知不覺地走到背街的一棟小樓前,目不轉睛地望著透出燈光的窗口。每次行鏢前,他都會來此處悄悄站一會兒。這扇窗里的主人是與他青梅竹馬的姑娘柳葉。柳葉的父親是本地鄉(xiāng)紳,古板刻薄,素來看不起混跡江湖的粗人。話說回來,哪戶清白人家愿意將閨女嫁給一個腦袋拴在腰帶上的鏢師?除非,古香徹能棄了鏢局行當,老老實實、安分守己地做點小生意,否則只怕這段姻緣只能是水中月。
古香徹怔怔地站在巷口,癡癡地看著那扇熟悉的窗戶,腦中全是柳葉那張清秀可人的面孔,直到那扇窗戶里的燈光熄滅,他才轉過身。這時,他聽到了木門打開的聲音,那聲音猶如攝去了古香徹的魂魄,接著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傳來,他便看到了柳葉那熟悉的青花布面衣裳,長長的辮子,清秀的臉蛋……看著柳葉那俏麗的身影,古香徹沉默片刻,才輕輕地道:“我要出趟遠門,來……看看你?!?br/> 柳葉的聲音溫柔而細膩,夾雜著淡淡的憂郁:“我爹逼著我出閣!”
聞聽此言,古香徹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語調,道:“是誰家提的親?”“城里……孫舉人。”
他長長舒了口氣,道:“哦,孫家在商州算得上名門望族了,而且孫二少爺又很厚道……”
“不是孫二,是孫三少爺……”
“是嗎?孫三少爺剛剛進學……人品也沉穩(wěn),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孫三少爺該比你小兩歲吧?”
柳葉咬著嘴唇,輕輕道:“我不嫁!我等你……”說罷,她左手攏住發(fā)辮,右手掏出一把剪刀,用盡全身氣力在發(fā)辮根上剪了下去。
一段沉甸甸的柔滑發(fā)絲,放在古香徹手心里。古香徹仿佛握住了世上最珍貴的寶貝,久久不愿松開。
半晌,古香徹才憐愛地道:“頭發(fā)長出來,要很久……”
“我知道……”柳葉臉上飛上一抹紅暈。她垂首低聲道,“在你回來之前,頭發(fā)長不出來……”
風涌
隆冬的黎明,天剛蒙蒙亮,怒號的北風刀子似的割著臉。商州分號后門的背街小巷,“吱呀”一聲打開一扇小門,閃出一個矮冬瓜似的男人。此人正是馮雷。他機敏地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向門內招招手。一個黑瘦的孩子走了出來,他約摸十歲的年紀,穿著件灰色夾襖,皴紅的鼻頭下面掛著兩條鼻涕,十足的鄉(xiāng)下孩子模樣兒。馮雷引著孩子疾步走進車廂。杜枚默不作聲地抖動韁繩,馬車徐徐啟程。
與此同時,分號前門亦駛出一駕同樣的馬車。
隨著馬車的顛簸,馮雷的風濕病似乎愈發(fā)嚴重,連哮喘也一并發(fā)作起來。他氣喘吁吁地盯住那個瘦骨嶙峋的孩子,嘆了口氣,心里一陣抽風似的疼。那孩子耷拉著腦袋,身子無力地隨著車廂搖晃,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滿是疑惑。他歪著頭,專心致志地把玩著手中的一柄嶄新的木頭短劍。棉襖領口處的瘦長脖頸一側,赫然有塊巴掌大的胎記。馮雷自包袱內取出一個粽子,孩子立刻野獸般地搶過來,飛快地送進嘴里。
這孩子身上倒是真有股猴子般的野性,想到此馮雷露出了一絲笑容,道:“小火,你怕不怕?”“怕啥?”“半道上老虎跑出來將你叼走?!?br/> “你怕嗎?”
“老子當然不怕!”
“老子也不怕!”那個叫小火的孩子用力挺起胸膛,車輪顛簸之下,他的后背靠在車廂上發(fā)出一聲金屬撞擊的聲響。那是小火背上由杜枚親手裝上的“錦背五連弩”碰到了硬邦邦的車廂。
“呸!小王八蛋,穿著開襠褲就敢占老子的便宜!”馮雷如此說著,伸手輕輕摁住小火的肩膀,幫他坐穩(wěn)。馮雷隨后故意板著臉道,“你爹為啥給你取了個這么難聽的名字?”
“比你的名字好聽!”
“小兔崽子!”
“老兔崽子!”
“咦?死孩子,還會罵人?”
聽著馮雷大呼小叫地呵斥,杜枚胡茬濃密的臉頰愈發(fā)陰沉,寒風迎面,他瞇著的眼睛不經意地掃著路邊倒退的樹干。
出城十五里,岔道中奔出一匹快馬,馬背上是個戴著狗皮帽子、穿著羊皮襖的年輕人。他圓圓的臉龐上一雙亮晶晶的眼,這人正是商州分號的掌柜愚豹子——古香徹。
古香徹面色凝重:“這次不需喊鏢,咱們悄悄地過?!彼隈R車后面,始終和馬車保持著一箭之地,一直到出了商州地界。
一路之上,除了喂馬與短暫休息,算是馬不停蹄地走了整整兩天。傍晚的天色越發(fā)昏暗,飄起鵝毛般的雪花片子,大風席卷而至,狂怒地肆虐著地上的萬物,兩丈之內無法視物,加之道路坎坷,馬車走得異常緩慢。
入夜時分,總算見著一處客棧,夜色中,一盞孤零零的氣死風燈挑在門樓上。冰涼的空氣鉆入杜枚的鼻孔,后面隱約的影子便是古香徹了,他在漫天舞雪中揮手示意,讓他們停下休息。
這一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人困馬乏得厲害,倘若勉強趕路,只怕連馬匹也扛不住了。風向稍變,杜枚鼻子一蹙,一絲血腥味道隨風飄來。他猛然勒住馬車,車身劇烈振蕩,陷進了一個大坑內。院中燈火通明,樹上吊著一個赤裸的女人,烏黑的長發(fā)隨風飄拂,白皙光潔的脖頸被燈光照耀著散發(fā)出象牙般的光澤,遍體鱗傷的身上一道道青紫淤痕清晰可辨。客廳內橫七豎八地躺著七八具軀體。雖然無法確定這家客棧究竟發(fā)生了何種變故,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里的人絕對不會是交到了好運,很明顯是倒了大霉。
正在這時,只聽“砰”的一聲,房內飛出一張方桌落在院子里,緊接著走出一個身高不足三尺,頭大如斗、滿面皺紋的侏儒。他手里舉著把巨大的菜刀,拖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
侏儒看著古香徹一行,陰森地冷笑道:“客官可是來看病?”
古香徹目不轉睛地盯著侏儒:“這是一家客棧嗎?”
“天黑之前還是一家客棧,現(xiàn)在已經不是了!”侏儒陰笑道。
杜枚不緊不慢地道:“你是沙千刀?”聽了杜枚的話,那侏儒還沒來得及回答,古香徹心里卻“咯噔”一下,再打量那人,只見他雖然身高不足三尺,刀卻是一把奇怪的菜刀,柄鑲金、背裹銅,厚逾一寸,難道他就是江湖近二十年來,最喪心病狂的屠夫——沙千刀?
“殺人放火只是副業(yè),其實,我真正喜歡的還是做大夫!”沙千刀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的烏黑爛牙。
古香徹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你也會治病?”
“包治一切疑難雜癥!妙手回春!”沙千刀眨動著一雙小眼,陰冷而狡詐。他看著古香徹難以置信的表情,哈哈大笑,指著腳下之人,道:“你瞧,這人有腰疼病!”說罷腳尖一鉤,將地上之人高高挑起,與此同時,他那短小的身軀也如彈丸掠起,刀光閃處,殷紅的顏色瓢潑般澆在雪地上,空中之人落在桌上赫然變成了兩截。
“你瞧,這輩子他都不會再犯腰疼病了!”看著沙千刀得意洋洋的笑容,古香徹只覺口中發(fā)苦,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屠夫出手殺人,甚至無法看清對方出刀的招式,更來不及出手阻止,他行走江湖數(shù)年,也算見過一些殘酷的陣仗,不過如此殘忍的殺人手段,著實罕見。古香徹正在思忖,只見從房內走出一個女人。那女人嘴里大呼小叫道: “水燒開了,快快,切肉下鍋!”這女人更加不同尋常,她身高八尺有余,瘦得像根竹竿,胸部脹鼓鼓的仿佛藏著兩只大木瓜,臉上涂著的胭脂就像戲里的花臉,嘴上一圈濃密的茸毛,看上去不倫不類,讓人說不出的壓抑。
“她也是醫(yī)生?”杜枚一邊問,一邊反手敲敲車篷,示意馮雷做好準備。
“嘿嘿,我治不了的病,才輪到她出手!”
“她是唐三姐?”杜枚牙縫里進出五個字。
“說一不二”唐三姐,也許是任何男人都不愿意遇到的怪胎。古香徹又是一驚,他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甚至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古香徹的心算是徹底地沉到了深淵。別說憑他們三人的力量,即使是大當家也在這兒,能否全身而退都很難說。
杜枚深深吸了口氣,只手將馬車拉7e5895651014f5de85e83c9c7d3ad338bab667aa6bd1cfcbd3f971e87104f172出深坑,向門外后退,眼睛卻一刻也未曾離開院中的兩人。
“龜兒子,進門不治病就想走?”沙千刀嘶啞的聲音滑稽可笑。
“車廂里的老家伙,哮喘這般厲害,居然不給他治病,你們可真是喪盡天良!咦?車里的孩子病得更是不輕,把他留下來!”
古香徹向杜枚一揮手,杜枚調轉車頭打馬疾馳而去。
唐三姐冷哼一聲,她正要出手,古香徹的一條長鞭便攔在了她的面前。江湖中能用一丈軟鞭之人亦寥寥無幾,更不用說三丈長鞭。古香徹手中的長鞭乃是牛筋混合著毛發(fā)編織而成,鞭上結著十幾個疙瘩,穿著一串邊沿鋒利如刃的銅錢,隨手一抖,銅錢互相擊打,聲音甚是悅耳,長鞭似乎充滿了生命,像一條盤旋的毒蛇擋住了唐三姐的去路。
沙千刀手持的菜刀,重六十二斤,與他體重相仿,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崩斬之刀”。見此情景,他詭異的表情,仿佛看到了落進陷阱的獵物,身形一晃躍到唐三姐的頭頂。唐三姐伸手托住他的腳,兩人摞在一起。沙千刀居高臨下,干癟的臉上擠出一絲憐憫的譏笑,面前的古香徹在他眼里已是一個死人。
唐三姐“嘎嘎”笑起來,猶如夜梟啼哭。她自語一般地道:“若讓這個孩子到了金陵,只怕喜事會變成喪事?!?br/> 古香徹心里大駭,這孩子到底是甚么來頭?果然和“千鳳聚”干系重大!這種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沙千刀怪叫一聲:“少廢話,送他去地府!”
唐三姐竹竿般的身體向后彎成圓弧,驟然將沙千刀擲出。古香徹頓覺勁風撲面,刀光乍現(xiàn),伴隨著穿透耳膜的厲嘯。古香徹手中長鞭如狂蛇飛舞,炸出三團鞭花,銅錢交擊,發(fā)出攝人心魄的銳響,赫然是豹尾鞭中的三絕響。但沙千刀的菜刀甚是詭異,電光石火之間,刀鋒突破鞭影,逼得古香徹唯有后退。眨眼間,古香徹后背撞穿墻壁,遁出院外,而刀鋒如附骨之蛆,帶動一團雪花罩住古香徹全身,他能感覺到刀鋒堪堪劃破皮膚的刺癢。
正在古香徹命懸一線之際,只聽“啾”的一聲,一物射在沙千刀的刀尖上,雪花四濺,刀失卻準頭。沙千刀登時大驚,蕩開古香徹傾力一擊,擊到的只是一團雪花。沙千刀怪叫一聲,暴喝道:“無名鼠輩,是誰?” 古香徹驚出一身冷汗,猶如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回首瞥見杜枚折返回來。出手的是他?只用一團雪花?古香徹滿臉疑惑,鏢局的每個人都知道杜枚武功平庸,可是他方才的出手,無論時機、手法、勁道、角度均恰到好處。古香徹深深吸了口氣,想起大當家伊千變獨獨遣他來商州分號助自己打點生意,似乎若有所思,感激地朝杜枚頷首。
杜枚陰沉著臉,一字一句道:“我一向都有個毛病,從來都不敢扔下兄弟,打死我都不敢!”簡簡單單一句話,讓古香徹的血液滾燙起來,畢竟,世上還有一種人值得依賴。
杜枚又道:“這兩個怪胎都是為這個孩子而來!”
“嘿嘿,就算老子沒治好你的絕癥,前面還有妖怪伺候你們!”沙千刀惡毒的目光盯住杜枚,欲將其撕成碎片。唐三姐手上戴了一雙漆黑怪異的手套,手套上鑄滿寸許的尖銳鋼刺,借著燈光,能看到利刺上閃著一層幽藍光澤。她慢條斯理地笑道:“半年前與老娘作對的人,我現(xiàn)在還沒將他們吃完哩。”
古香徹面色如冰,厭惡地看著他們兩人,狠狠地道:“人在鏢在!”
唐三姐格格笑個不停,道:“乖乖地把老娘伺候好了,我可以考慮讓你死得痛快點!”杜枚森然道:“咱們也給這兩個怪胎治治頭疼病!”
置之死地而后生!古香徹猛然一醒,若不放手一搏,只怕過不了這一關。突然,唐三姐雙腿一分,沙千刀自她胯下電射而出,貼緊地面,掠起一道雪霧,直掃古香徹下身。古香徹舞鞭閃過,沙千刀已掠上了墻頭,順著墻頭躍回唐三姐身畔。
唐三姐雙手如鬼魅般在地上疾速而書,雪地被她所寫的一大片黑壓壓的字跡覆蓋,黑白相映,分外醒目。唐三姐用的是蒼勁有力的狂草,寫的卻是一首詩: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一首春意蕩然的詩句,便是陸游的名句,只是令人詫異的是,那墨跡猶如有了生命,徐徐移動,將杜枚與古香徹圍在中間,有些字跡爬上了墻壁,將整個院子圈了起來。
漸漸地……字跡模糊起來……說不出的詭異籠罩了整棟院落。唐三姐的身子中了邪般地痙攣扭曲,突然從她口中噴出一團濃墨般的液體,那液體迅速變成一團薄霧射向古香徹。
一剎那,古香徹幾乎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甚至忘記了閃避,抑或不知如何躲避。正在這時,只聽“嗖”的一聲,杜枚手中的刀,箭一般地拋向唐三姐,人也掠向古香徹,隨即自腰間抽出一柄軟劍,劃出一道劍光蕩開漆黑薄霧,同時疾呼道:“有毒!合眼!”
“嘎吱呷呷……”杜枚那柄百煉精鋼的刀,在唐三姐的鐵手中變成奇形怪狀的鐵片。唐三姐獰笑道:“我倒是看走了眼,一個車夫會有這種手段?”
這時,密密麻麻的墨跡瞬間脫離地面、墻壁,凌空撲來,根本無法躲避。幾滴墨漬濺到院中桌上,冒出一股味道辛辣的黑煙,立即灼燒出深深的痕跡。杜枚脫下身上的皮袍,揮舞而起,像把雨傘遮住漫天飛舞的毒液。他的人驟然前撲,軟劍割在唐三姐的鐵手上,火星四射,頃刻間便與唐三姐拆了三招。
古香徹著實未曾料到杜枚手段如此高強,立時信心大增,三丈長的軟鞭如標槍般刺向沙千刀,出手便是豹尾鞭中的絕學“小錐心”。
沙千刀揮刀撥開長鞭的一剎那,古香徹暴喝一聲,鞭梢上拴著的兩枚銅錢脫飛而出,沙千刀歪頭避過一枚,另一枚在電光石火之間劃過沙千刀的喉頭,一蓬血霧自他的脖頸中噴涌而出。沙千刀瘦小的身體仿佛被抽干了血液,頹然倒地,在雪地里翻滾兩圈,滾到唐三姐腳下。
古香徹稍一遲疑,忽見地上伏著的沙千刀揮刀而起,刀光暴現(xiàn)中,唐三姐慘嚎一聲,一條手臂齊肩而斷,她腳尖冒出一截利刃,閃電般捅進沙千刀的小腹。隨即,沙千刀與唐三姐的慘呼同時響起。
沙千刀竟然襲擊了唐三姐?古香徹張大了嘴巴。腦子一片空白。
杜枚反手一拳印在唐三姐的胸口,將她的半截呼號硬生生地打回腹中。唐三姐的身軀如斷線風箏撞上屋檐,撞落一地瓦片,掙扎著大口嘔血。同時,唐三姐袖中射出數(shù)道烏光,射向古香徹及杜枚,人卻反方向暴退,箭一般躥向院墻。杜枚見狀,一個箭步擋在古香徹的身前,兩道烏光頓時躥進了他的胸膛。杜枚腳步一個趔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古香徹驚呼道:“三哥……”
杜枚見唐三姐躥向院墻,突然對古香徹叫道:“攔住她!”
古香徹的長鞭隨心而動,在空中疾卷而至,但終究慢了一步,讓她越過墻頭掠出了院外。倒在地上的杜枚起腳踢在沙千刀的菜刀上,菜刀“嗖”一聲穿墻而過,墻外立即傳來一聲凄厲慘呼。待古香徹跳上墻頭,立即目瞪口呆:菜刀幾乎將唐三姐攔腰劈成了兩半。
“解藥在唐三姐身上!”沙千刀說出這句話,下身已是血如泉涌。
杜枚痛苦不堪地伏在地上,顯是暗器毒發(fā)所致。他大口地喘息道:“你是‘不羈閣’的人?”
“是。我混人‘千鳳聚’已多時,由于唐三姐的武功過于詭異,我沒有把握戰(zhàn)敗她,所以為了使孩子能安全送到金陵,我不得不慢慢尋找時機,暗中突襲她。‘千鳳聚’的高手已傾巢而出,聽說劍妖……”沙千刀的牙齒格格作響,猥褻的臉上露出對死亡的極度恐懼,后面的聲音已細若蚊鳴幾不可聞,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古香徹踩著積雪,撲面而來的雪花難以撫平他激動的心情。對自己的身手,杜枚沒有任何解釋,他用過唐三姐的解藥后,功力慢慢恢復了。古香徹卻突然從他瘦弱的背影中,感到了那份蒼勁的風骨。
未及半里,便看到風雪中須發(fā)皆白的馮雷,他帶著小火守在車旁正左右張望。見到二人平安無事,馮雷大聲道:“鏢在!”
杜枚冷冷喝道:“進去!”小火正在悄悄地打量著他們二人,童稚的臉上閃過一絲好奇,聞聽此言,他吐了吐舌頭,像小猴般靈巧地縮回了車里。
杜枚對著馮雷喝道:“還有你!”那聲音比風雪還要冰冷,不知為何,一向得理不饒人、無理橫三分的馮雷,變得溫順起來,一聲不吭地鉆進了車里,掩上了簾子。
想以往走鏢時,不論是遇到山野蟊賊,還是道上的悍匪,俱是古香徹出手打發(fā),杜枚向來只有縮在后面觀戰(zhàn)的分,可如今杜枚則完全變了一個人。
古香徹有很多問題想問,可是他終究沒有問。有時候,一切復雜神秘的疑問,在男人之間,都會變得異乎尋常得簡單。男人只要確信一點就夠了,對方是不是生死與共的兄弟。 杜枚是。所以,古香徹確信這一點就夠了。
他們趕著馬車冒雪前行,仍舊是杜枚駕車,不同的是古香徹走在了前面。前方一片樹林,光禿禿的枝丫如魔鬼在手舞足蹈,在漆黑的夜里尤顯陰森,一條道路延伸至樹林深處,杜枚眉頭緊皺地盯著古香徹的身影,車廂內一個童音傳出:“俺要尿尿?!?br/> “噓,小火,不是要你噤聲嗎?”
“俺不管,俺快要尿在褲襠里了?!?br/> “那就尿在褲襠里好了!”一個聲音又粗又重,赫然是悶不做聲的馮雷。
大家沉默了半晌兒,馮雷終于忍不住了。他撩開窗簾沖著前面的古香徹悶聲問道:“古頭,方才客?!?br/> “都死了!”古香徹淡淡地回答,仿佛他們只是被留在客棧里做客,喝了一杯清茶那么輕松。他回頭看了一眼滿頭冰雪的杜枚,不由呼了一口氣,陷入了深思:這個謎一樣的杜三哥也顯出了蒼老之態(tài),還有馮二哥,數(shù)十年的流血流汗,新傷舊痕只怕正時時刻刻地折磨著他,隔著車廂仍能聽到那粗如牛喘的呼吸。
在刀尖上混飯吃真是太難了,往日意氣風發(fā)的兄弟們大都成家立業(yè),老婆孩子一大幫,哪張嘴不吃飯?幸虧還有鏢局在,鏢局是大家最后的歸宿,沒有它為大家遮風擋雨,多少人得風餐露宿、流落街頭,飽受雨打風吹?可如今鏢局卻遇到了如此棘手的事情。想到這里,古香徹拎起馬鞍上的酒壺,遞到杜枚手中:“給二哥來一口吧,這種天他身子骨受不了!”
杜枚一怔:“老二是當著大當家的面發(fā)誓戒酒的……”
“讓他喝吧!”古香徹沖杜枚擺了擺手,嘆道。
杜枚咧嘴一笑,將酒壺遞進馬車:“老二,古頭發(fā)話,你可解饞了!”馮雷接過酒壺,微微一旺,便仰頭猛灌一口,繼而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聽著車廂內的咳嗽,古香徹不由咬緊了牙關,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弟兄們挨餓受凍,讓孩子們流落街頭。前面便是三十里鋪,上了船只消一夜便可到達金陵城。他手中緊緊握住鞭子,仰頭看著蒼茫的天空,想著心事。
黑夜行鏢,且是生路,自要萬分小心,不起眼的疏忽導致遺恨終生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古香徹邊想邊走,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一片樹林里,他突然停了下來。杜枚見狀,手指在車篷上一叩,警告馮雷,自己縮身回來便握住了肋下的軟劍。他朝古香徹望去,見古香徹死死盯住面前的一截兒臂般粗細的枝干出神。
“古頭,你干嘛老是看著那截子樹干?”車廂內的馮雷忍不住問道。 古香徹冷冷道:“這截樹木是被人用利器削斷的,這種天氣,樹干想必也被凍實了,樹干上有積雪,看這茬口光滑得像打磨過一般,若是大力削斷樹枝……積雪必然落下,可是枝桿上的積雪完好無損,所以……我想不出這是如何削出來的!”
杜枚嘆息道:“是劍!”
“這一劍是由下向上斜挑上去,站在樹下一躍后翻,難得的不是力道,而在劍勢。”他隨即補充一句,“是劍妖白商商?!?br/> 馮雷激聲道:“‘千鳳聚’護法劍妖白商商?”
“什么?”古香徹倒吸一口涼氣,如果真是白商商親至的話,只怕眾人均是兇多吉少。杜枚驗上凝重起來,自懷中取出三位藥丸,撿出一粒赤紅顏色的塞入口中,“咯嘣咯嘣”咀嚼著吞咽下去。他用手一抹臉,一對眼睛在雪夜中發(fā)出幽藍的光芒,恰似兩點磷火。他向前方一望,頓聲道:“前方偏西二里,樹上掛著……三具尸首。樹下有人……”
古提徹疾聲道:“什么人?”
杜枚眼眸中幽光大盛:“是白商商無疑……”此時他的聲音也好似凝結了一層冰花。古香徹心里像是一鍋沸騰的開水,暗自思考著:前方如果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劍妖白商商,傳說此人之陰險兇殘舉世無雙,昔日他曾將師兄弟滿門殺絕,只讓他的這套劍法獨存于世。想到此,他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道:“有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杜枚挑著眉毛沉聲道:“這是通往三十里鋪唯一的道路,除非咱們折返回去走另一條路……”
古香徹心里一沉,若折回去必定多花一天時間,先不說這一天時間的損失,對手會讓咱們平平安安地折回去?人在江湖漂,遭遇強敵是不可避免的,主要是自己不能亂了方寸。古香徹正在沉思,只聽杜枚激聲道:“白商商往這邊來了……很快……”說話間,幽靜的空中立即響起一陣笑聲:“嘿嘿,聽說閣下天生神眼,哈哈,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當心看了不該看的事情長雞眼!”杜枚徐徐接道:“白商商,據(jù)說昔日你奸淫師妹,你師父親手閹了你,不是訛傳吧?”
杜枚說話刻薄尖酸,似乎有意激怒于他。但是古香徹知道杜枚是想把白商商的注意力引向自己。十五年前白商商未被逐出師門知曉后,將他閹了又把他逐出師門,師妹因此亦郁郁而終,這件事讓他性情大變,由此修得怪異劍法。因其為人暴虐嗜殺,劍亦入了魔道,故而稱之為劍妖。此事極少有人知曉,不料杜枚卻信口拈來。
空中厲嘯傳來,尖銳刺耳幾欲撕裂人的耳膜,前方路兩旁粗如碗口的白楊不斷地倒下橫在路上,眨眼工夫已將前路封死。
“你們一個個不得好死!”猶如地獄鬼魂的附骨怨咒,久久不絕,眨眼間,人也到了杜枚他們身后。
杜枚眼眸間的幽光更加熾熱,語調更加滄桑:“古頭,人生聚散無常,令師從冰天雪地里將我背回虎威鏢局,我就將鏢局當成了自己的家。這世上有千萬盞燈火,只有家里的燈火才會讓人感到溫暖。潦倒經年,我已有家,又何懼風雨?老二,我房內的紅漆箱子里,有這些年攢下的銀子,那是準備給咱兒子娶媳婦用的,就此別過……”
聽杜枚這么說,古香徹知道事態(tài)嚴峻。他眼眶里充滿淚水,囁嚅著想說些什么,但終是未能說出口。杜枚走向前來,隨手一抖,手里握著細長柔韌的軟劍,憑空發(fā)出一聲勁響。
馮雷自車廂里鉆出來,呼吸愈加粗重,看著杜枚背影道:“老三……”
杜枚頭也不回地厲聲道:“若沒有老總鏢頭,老子十年前便暴尸荒野了!今天的日子都是賺來的。你忘了鏢局里老弱殘疾的弟兄有多少嗎?這趟鏢拿不下來他們吃什么?他們的老婆、孩子吃什么?”他頓了頓,接著道:“今生有此一戰(zhàn),足矣!”
聽了這話,古香徹腦子里似乎燃燒著一團火,他狠狠地跺跺腳,大喝一聲:“上旗,起鏢!”
馮雷默不作聲,取出一支繡著紅黑相間的猛虎鏢旗,插在車廂上,任其迎風舒展。他緊緊握住隨他出生入死的鐵梭,看著小火將頭探出車廂,那孩子冰冷的小手緊緊地捏著木劍,亮晶晶的眼睛里竟然不見絲毫懼意。
風殤
“虎威——”馮雷扯開老嗓,聲音雖然沙啞卻更渾厚有力,那聲音在靜寂的夜里尤顯蒼勁。鏢車緩緩前行,馮雷站在車側,兩步一響鞭花,五步掙著嗓子呼號,間或夾雜著泣血的咳嗽聲在白茫茫的天地間炸裂回響開來。
古香徹手持鋼刀,將橫在路上的樹干劈斷,抬腳踢到路邊。他發(fā)紅的眼睛充滿了悲傷,揮刀的同時,仿佛劈開的是所有的敵人。
“出來!”杜枚暴喝一聲,“殺了我,你就可以過去!”軟劍徑直刺人一株樹干,沒柄而人。只見一滴鮮血灑在雪地上,刺眼醒目。樹不會流血,只有敵人才會。杜枚還沒來得及細想,胸前卻赫然出現(xiàn)了一道傷口,那傷口深而長,皮肉翻起。他撫胸而嘆:“白商商,你的劍法果然凌厲。只可惜你劍勢雖強,奈何心中無有劍意,對你而言,劍只是你的影子,你卻不知劍在哪里!”一陣沉默,杜枚靠在樹上深深地呼吸。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拖延一點點時間,但愿古香徹能來得及上船。
杜枚說完這句話,只見一個人自雪地里無聲無息冒出來,白衣上鮮血淋漓,如宣紙上潑墨般絢爛。此人便是劍妖白商商。
好半晌,白商商才緩緩道:“何謂劍意?”
“劍意同禪理,劍與非劍即是生與死,沒有生便沒有死,生之短暫卻換來死之永恒,是謂舍與得。劍亦如是!”
“何解?”白商商看到了杜枚眼中的生命之火在徐徐熄滅。 “修煉劍術的一生,亦是耗盡生命的一生……”杜枚聲音微弱得低不可聞,呼吸若有若無。 白商商走上去,湊近杜枚唇邊,想聽他說下去。杜枚手指堪堪顫動。白商商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隨手一劍將杜枚持劍之臂釘在了樹干上。
白商商豎起耳朵靠在杜枚側面,急切地道:“說下去……”杜枚的眼眸幽光暴漲,眼球爆裂,噴出兩道血箭之后,頭顱便軟軟地垂了下來。
“啊!‘瞳奪魄’!”白商商嘶叫著后退。杜枚那兩道血箭深入雪中,滿地積雪立即像施了魔法一般,變得耀眼奪目。白商商一眼望去,眼前立刻布滿了絢麗奪目的萬點繁星,每顆星都閃亮如斗,讓他頭疼欲裂。他抽回長劍,割在自己左太陽穴上,一股黑血順著額角流出,左眼終于變得模糊起來,最后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但右眼仍舊金星四射。白商商知道,自己這只左眼恐怕是不中用了,但他并未再次出手攻擊杜枚,因為他知道“瞳奪魄”是一種與人同歸于盡的秘功,杜枚定會鮮血流盡而亡。他正自感到解恨,突然一股凌厲的罡風猝不及防地從背后襲來。白商商劍勢一轉,回手一劍將襲來的長鞭一分為二。
古香徹的豹尾鞭乃系九種珍奇異獸筋皮擰成,獸油浸煮,堅韌至極,不知絞斷過多少堅兵利刃,此時竟被白商商隨手削斷。
倚在樹下血流不止的杜枚見古香徹持鞭返回,不由得大驚,他發(fā)瘋似的狂呼:“古頭快走,上了船就安全了!”古香徹一邊拼命地揮舞著他那半截長鞭,一邊大喊:“我是那種拋下自己的兄弟不管的人嗎?有我在,兄弟就在?!彼吅斑厡虢乇奚纤点~錢盡數(shù)射出。
“丁丁當當”,古香徹射出的銅錢發(fā)出的脆響連綿不絕,但每一枚銅錢均被白商商的劍削成兩。此時古香徹早已不去關心自己的生死,揮舞著半截鞭子朝白商商當胸掃去,不料自己面前一空,白商商已閃到了他的背后。古香徹萬萬沒有想到白商商的身手如此敏捷,心中沮喪,正待閉眼等死,只聽一聲沙啞的狂吼,宛如炸雷。隨即一團硬物朝白商商擲去。
只聽“噗”的一聲,白商商隔空刺出一劍,硬物炸開,粉末四濺,入鼻辛辣,他刺中的居然是一包石灰粉。這種物料,本是街頭混混斗毆慣使的伎倆,不料這時竟被人當作暗器使用。白商商僅剩的那只右眼立刻奇痛難當,他怒嘯一聲逼近來人。
來人正是馮雷。眼見白商商身形如魅,馮雷鐵梭未及舉起,胯間已感到一股凍徹心扉的冰冷,他的雙腿已被白商商一劍齊根斬斷。
馮雷慘呼一聲仆倒在地,白商商手肘回轉,一劍滑過古香徹的面孔。與此同時,杜枚也流盡了他最后的一滴熱血。
眼睜睜地看著與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死一殘,古香徹頓時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怒吼,他舉鞭一擋,半截長鞭又被砍成兩段。
古香徹跨步、棄鞭、上前、吐氣,暴喝一聲:“合!”便與白商商撞在了一處。古香徹雙臂相環(huán),如鐵箍攔腰將白商商死死抱住,白商商的胸膛立即被勒進去一圈,胸腔骨骼“噼啪”作響。兩人緊緊地粘在了一起。
“縛獅子手鞭?”白商商狂呼一聲,口鼻溢出一股血水。
此時,古香徹嘶聲怒吼道:“二哥,掛了他……”馮雷的半截軀體艱難翻滾,在雪地上拖出兩道血跡,布滿皺紋的額頭流下的汗水模糊了視線,喉嚨的喘息更如風箱般急促,他拼盡全力舉起鐵梭,顫巍巍地刺不下去。古香徹與白商商合二為一,稍有不慎,就會將二人同時洞穿。
白商商左手五指并攏如刀,擊斷古香徹三根肋骨探進他的腹腔,回手扯出一團內臟。劇痛頃刻間粉碎了古香徹的斗志,他雙臂力道稍稍一緩。白商商抽出一只手,他反手一劍戳在了古香徹的肋下。古香徹猶如被抽去了脊髓,全身的氣力仿佛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此時,白商商也耗盡了最后的氣力,他臉色鐵青,雙目凸起,胸腔幾乎爆炸了一般,正待喘上一口氣,馮雷卻大呼一聲,鐵梭刺破了白商商的肌膚。白商商登時朝著馮雷歇斯底里地大呼道: “滾開……”叫罷便帶著古香徹的身體,猛然后躍。馮雷忽覺一口濃痰涌上喉嚨,堵住了呼吸,可怕的疼痛讓他腦中轟鳴一片,他的手臂終于無力地垂下來。
這時,一個瘦小身影趔趄著沖過來,他正是小火。只見他踉蹌著摔倒在地,突然彎腰低頭,“嗖、嗖、嗖”背上棉襖中射出三支弩箭,白商商只來得及將身子一歪,拖著古香徹的軀體一同栽倒在地。
小火奮力爬起來,卻因積雪太滑,仰面一跤跌倒。他立即一個翻身,膝行數(shù)步,爬起來抓住馮雷的手臂,用盡吃奶的氣力送出鐵梭,就像一根竹簽上穿著兩只螞蚱,鐵梭鋒利的矛頭終于將白商商和古香徹同時洞穿。
白商商頓覺五臟六腑間,好似被填滿了一大團燃燒的火炭。他極力張大了嘴巴,喉嚨艱難地蠕動,但他的這口氣息終于沒有呼出。他用盡力氣驟然抬腳,將小火踢出幾丈遠。
古香徹的面孔扭曲,嘴角艱難地蠕動著卻發(fā)不出聲音,他所有的意識都已麻木,即使眨動一下眼睛也不可能做到。馮雷聲音細若游絲地道:“古頭……我知道……老三也知道……我們……只是吸引敵人的幌子……總鏢頭一定派人將那孩子送到了金陵……可惜……小火……”
古香徹的眼光已不見了痛苦,在呼吸終于停止前……他最后一刻所見的,是那扇透著燈光的窗口,還有柳葉那俏麗的身影和她柔柔的聲音:“我不嫁……”
雪落,極輕極柔,無風而落,溫柔地灑在馮雷的眼角,他已永遠無法感知這雪的溫度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其中有威嚴的聲音在發(fā)問:“找到沒有?”回答的聲音既恭敬且惶恐:“找到了。白護法不行了。他最終殺了那孩子,只不過那孩子不是我們要找的孩子!”
“狗娘養(yǎng)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虎威鏢局這幫雜碎……”
“從商州出去的另一部馬車上只有趟子手……”
江湖上最近發(fā)生的一起大事件,足可以稱得上驚天動地。江東豪門端木世家的端木公子在金陵迎娶“千鳳聚”的大當家薛紅燭時,薛紅燭十年前的私生子陡然出現(xiàn)。端木家的老爺子得知此變后中風垂危,舉世矚目的婚禮變成了無法收拾的鬧劇。
當日,端木世家將“千鳳聚”列為最不受歡迎的組織……
那夜,“千鳳聚”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叛亂,端木一門的高手穩(wěn)作壁上觀,冷眼注視著這場血腥殘忍的叛亂。
虎威鏢局準時收到了“不羈閣”送來的三萬兩白銀。“不羈閣”的閣主甄誅魚對這筆生意非常滿意,公然對外宣稱:膽敢覬覦虎威鏢局生意的,便是“不羈閣”的死敵。
山西太原校馬場街,虎威鏢局的鏢旗依然舒展,旗上猛虎依舊威風凜凜,但整個鏢局卻死一般的靜寂。大地猶如被一口大鐵鍋扣住,入夜已深,城中萬家燈火已眠,街上肅靜得只有寒風吹過,穿過街道巷陌,發(fā)出駭人的哀嚎,漆黑的古城仿佛沉沉睡去……
大廳內,兩人相對無言,總鏢頭伊千變負手而立,頭也不回沉重地道:“陸叔……鏢局絕對不會垮在咱們手里,他們三個……都是漢子……”
只聽“咔嚓”一聲,青瓷茶杯發(fā)出破裂脆響,一道裂縫延伸至杯壁兩端,血珠自管家陸軒的指縫間一滴滴流出來。他的聲音悲涼酸澀:“他們三個都是漢子??墒恰』鹗悄阌H生兒子,他才十一歲呀!這孩子的命真苦,那天,他真不該去商州他姥姥家……”
“咱總不能拿別人家的娃冒險……”背對陸軒的伊千變,額頭又爬上了一道深深的皺紋,雙鬢在一夜之間更增添了些許霜白,蒼白冰冷的面孔上正滾流下兩行清淚。
[本刊責任編輯 君 早]
[原載《武俠故事:》總第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