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冬天,對張家村的人們來說是殘酷的。先是持續(xù)了一個夏天的干旱,然后是鋪天蓋地的大水,剛喘過一口氣,還沒來得及修整好家園,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便提前到了。一場大雪過后,村里唯一出山的路終于不堪重負(fù),呻吟著坍塌,轉(zhuǎn)眼又被山上滾落的泥石與積雪淹沒。張家村最后的希望,也隨之沉入谷底。
在漫天飄雪的冬天,想短期內(nèi)重修一條路,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村長終于召開了全村大會,人們或蹲或站,瑟縮在屋檐下。村長用沙啞的聲音說:“今年大家的收成本來就不夠吃,原指望入冬前政府救濟一點,熬到明春就好了,誰料到這鬼天氣,連出山的路也斷了,娘的!”他忍不住罵起來,“所以,大家將自家的糧食全部交村上,按人頭分?jǐn)?,絕不允許餓死一個人!”村長的話斬釘截鐵,不容分辯。在男人們的示意下,女人們默默地將自家的糧食集中在指定的倉庫。村長親自守庫,每天開倉分發(fā)。然而,糧食實在太少了,無論人們怎樣努力,也只能勉強維持到臘月。能夠想的辦法都想了,能夠吃的東西都拿出來吃了。如果在春夏,還能夠找到些野菜野果,但在冬天,除了白茫茫一片雪地外,只有一排排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fēng)中飛舞。
饑餓之下,有人嚷嚷著把種糧也拿出來吃了。村長堅決反對,再說種糧也不多,即使全拿出來也支撐不了幾天。怎么辦呢,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餓死?村里年齡最長的一位老人提了一個法子:“我爹在世時,告訴了我一個熬饑荒的法子,但從沒有試過,不知靈不靈?”“是什么法子?”大家眼睛里放出光來?!巴谔锸蠖矗 崩先嘶卮?。大家搖頭苦笑,有多少田鼠能夠被人捉住吃呢?老人解釋道:“不是讓你們捉田鼠吃。田鼠在過冬前,都得會存足糧食,每窩田鼠在地下都有專門的倉庫,多的時候幾十斤呢。我們這里土質(zhì)軟,田鼠窩一定多!”要是真這樣的話,那可真是天大的轉(zhuǎn)機了!大伙的眼前,似乎看到了一線光明。第二天,所有能夠勞動的男人全部集合起來,拿著鋤頭、鏟子等一切可用的工具,浩浩蕩蕩地開向雪白的山野。
第一窩田鼠的倉庫被找到,里面果然堆滿了糧食,竟有十多斤。大伙來了勁,逐一翻找周圍的田野,小一些的窩幾斤,大一些的三十多斤。這個冬天,終于可以靠稀粥熬過去了。就在大家興高采烈地清點著勝利果實的時候,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片黑壓壓的影子。白地黑影,分外醒目,竟然是田鼠!它們從四面八方圍住村子,卻不靠近,全停下,瞪著圓圓的眼睛,靜靜地望著村里堆放糧食的倉庫——那里面,裝著它們賴以度過寒冬的全部口糧。村長大叫:“快點火堆,將倉庫圍一圈,所有男人穿厚些守在火前!”人們很快在倉庫三十米外用柴圍成了一個圈子,火熊熊地燃起來,映紅了灰色的天空。
田鼠群開始躁動起來,突然,它們像得到?jīng)_鋒命令似的,密密匝匝如烏云翻滾,一齊朝倉庫撲來。這是一場悲壯的戰(zhàn)斗,敗者死,勝者活,在大自然嚴(yán)酷的法則面前,弱肉強食是千古不變的規(guī)律。一些火堆被田鼠撲滅了,空氣中傳來刺鼻的肉糊味,然而田鼠們不管不顧,依然前仆后繼,似乎想要沖毀一切的阻擋。雖然人們事先有準(zhǔn)備,而且都穿得厚,但田鼠實在太多,它們用利齒咬破軟軟的棉褲棉衣,然后順著身子向上爬,攻擊人們的臉和眼睛。男人們則用有力的大手,一抓一個,狠狠砸在地上,田鼠頃刻斃命。場面一片混亂,不斷有人捂著臉倒下。女人們此刻也加入戰(zhàn)團,她們拿著所有可以戰(zhàn)斗的武器——鍋鏟、勺子、火鉤、掃帚,拼命地打。另一些人則將被撲滅的火堆重新點燃。
火越燒越旺,人們越戰(zhàn)越勇,幾乎是機械地重復(fù)同一動作,抓住,摔下,再抓……地上漸漸堆滿了田鼠的尸體,空氣中的肉糊味更大了。終于,田鼠群開始敗退,如潮水般消失在遠(yuǎn)方。人們最終憑借著大火,取得了第一場戰(zhàn)斗的勝利。清點受傷人數(shù),男十五人,女七人。村長的臉色很沉重,說它們一定還會再來的,火堆不能熄,晚上要留人守著,準(zhǔn)備打第二場戰(zhàn)斗,另外晚飯就用田鼠肉打牙祭。堆放糧食的倉庫是一間簡陋的石頭房,石墻上有許多小裂縫。為防止田鼠從這里爬進倉庫,村長安排人用泥將墻壁抹平,然后灑上水。沒多久墻壁便凍住,堅硬而光滑。
第二天天剛亮,田鼠群又出現(xiàn)了,這次它們沒有貿(mào)然進攻,而是在離倉庫不遠(yuǎn)處的池塘邊停下。池塘水面早已結(jié)冰,但并不是很厚,大家警惕地注視著,不知道田鼠們要耍什么花樣。
突然,田鼠們又開始躁動起來。人們一見,將火燒得更大,然而田鼠卻沒有沖過來,而是一批批跳入池塘的冰面上。冰面上的田鼠越來越多,沒多久就擠滿了整個池塘。
“嘩啦”一聲,冰面終于被壓破,田鼠們?nèi)柯淙胨?。村長在一旁咂舌:“天這么冷,它們不要命了?”正想著,只見落入水中的田鼠紛紛游上岸,徑直朝火堆沖過來。后面的田鼠源源不斷跳入池塘,緊跟著游上岸,向前沖。
“糟了,”村長大叫,“這是田鼠的水攻,快把火燒旺些!”然而為時已晚,一只只濕漉漉的田鼠撲在火堆上,火勢越來越弱,慢慢變成了陣陣青煙,再無法對田鼠構(gòu)成威脅了。
人們顧不上再生火,抄起各式工具與田鼠展開了激烈的肉搏。但失去了大火幫助的人們顯然不是田鼠的對手——它們實在太多了。沒多久田鼠群便沖到了倉庫旁。這時村長的先見之明發(fā)揮了作用,倉庫墻壁全是一層光滑堅硬的冰,田鼠根本無法爬上去,啃又啃不動,它們只能焦急地圍著倉庫打轉(zhuǎn),卻沒有絲毫辦法。
殲敵的好時機已到,人們一擁而上,展開了新一輪的圍攻,同時重新點燃火堆形成屏障。渾身濕透的田鼠們動作慢慢遲緩起來,大片大片的田鼠不等人們動手就凍死在地上。
人們喘了口氣,正準(zhǔn)備清理現(xiàn)場,田鼠的第二波進攻又開始了。這次它們沒有先往池塘跳,而是直接沖進火堆,不少田鼠還銜著枯枝。在穿過火堆后,許多田鼠成了一團火球,它們尖叫著沖到倉庫墻壁下,轉(zhuǎn)眼間,倉庫四周全是火點,墻壁上的冰開始融化。
“快,舀水來!用水潑!”村長急了。人們紛紛丟下手頭工具,就地取來燒飯用的鍋碗瓢盆,短暫的混亂之后,一股股冒著寒氣的水從天而降,跳動著的火團很快便熄滅了。在丟下遍地的尸體后,田鼠群再次潰退,消失在茫茫的山野之中。
“晚上它們還會不會來?”村長擔(dān)憂起來,“不知道還會有什么新的花樣。”
當(dāng)晚又下起了雪,凜冽的寒風(fēng)一陣比一陣強,田鼠們出乎意料地沒有出現(xiàn)。第二天,天微微發(fā)亮的時候,雪停了,村子里顯得格外寧靜。“看,那是什么?”一個小孩指著村口的樹林——原本光禿禿的樹枝,此刻懸掛著密密麻麻的黑色“果實”,微風(fēng)吹過,搖晃著,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大伙走近一看,頓時驚呆了。那些“果實”竟然是一只只田鼠,它們用尾巴纏著樹枝,倒掛在寒風(fēng)中,活活被凍死。每只田鼠身上都結(jié)了冰,就像一個個小葫蘆。這樣的“葫蘆”掛滿了村子周圍所有的樹木——既然無法戰(zhàn)勝強大的人們,田鼠在餓死與凍死之間選擇了后者,以表達最后的抗議!
村長黯然,男人女人們也都不說話。半晌,村長說:“把它們搖下來吧,不準(zhǔn)吃肉,全部埋了?!?br/> 人們挖了一個巨大的坑,將田鼠們的尸體放進去,然后堆成一個墳,在上面插了標(biāo)記。村長親自拜了三拜,說:“如果沒有你們,我們一定熬不過這個冬天。等明年開春了,我?guī)е迦?,給你們立一塊碑!”
(陳童薦自《今古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