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當前儒學復興運動的緣由,乃是當代中國尋求自己的現(xiàn)代性訴求的民族性表達的必然結果。 因此,必須既要反對自由主義西化派的無視民族性的傾向,也要反對儒家原教旨主義的無視 現(xiàn)代 性的傾向。儒學復興的進路,在哲學上主要在于儒學與現(xiàn)象學的比較,在這種平等對話中尋 求一種當代共通的思想視域。生活儒學的構想作為儒學復興的一種嘗試,就是在存在本身、 亦即生活本身的大本大源上,建構儒家思想的當代形態(tài):重建儒家形而上學、形而下學。
關鍵詞 儒學 生活 民族性 現(xiàn)代性 生活儒學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4-001 4-06
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的思想文化領域出現(xiàn)了一種動向,有人 把它稱為“儒學復興運動”。那么,我們應該如何來看待、理解這個動向?為此,本文將討 論三個問題:第一,儒學復興的緣由。這里涉及的是“民族性”與“現(xiàn)代性”問題。第二個 問題是儒學復興的進路。我們今天來思考儒學復興的問題,在哲學、思想層面上,應該通過 怎樣一條道路,才能達到這個目標。第三個問題:儒學復興的一種嘗試——“生活儒學”的 構想(注:關于“生活儒學”,參見黃玉順:《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 順“生活儒學”自選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愛與思——生活儒學的觀念》,四 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一、復興儒學的緣由:民族性與現(xiàn)代性問題
最近這些年來,中國大陸出現(xiàn)了一種非常重要的思想動向。我們從兩個方面去看它。一方面 ,我們來作一個歷史的回顧,自從“五四”以來,中國整個思想文化領域形成了一種三足鼎 立的格局: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或者叫做自由主義西化派;文化保守主義,其中最有代 表性的就是現(xiàn)代新儒家。這種思想格局,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形成的:1919年是一個 轉折點,當時的激進分子發(fā)生了分化,開始形成這個格局;到1923年的“人生觀論戰(zhàn)”,這 個格局正式形成(注:黃玉順:《超越知識與價值的緊張:“科學與玄學論戰(zhàn) ”的哲學問題》,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到今天為止,乃至于可以預見的未 來 ,我們始終都生活在這么一種思想文化格局之中。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來作一種現(xiàn)實的考察,這里出現(xiàn)了一些重大的變化。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特別是新世紀以來,馬克思主義 話語和自由主義話語,今天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過去的文化保守主義、現(xiàn)代新儒家,目前 出現(xiàn)了復興的跡象。從這三大派的互動關系來看,也有一些很重大的變化。就自由主義來 講,今天有一部分自由主義者(當然還不是很多)開始把目光投向儒家傳統(tǒng)。另外,馬克思 主義,越來越多地在采用一種表達方式——中國傳 統(tǒng)的表達方式,那是在馬克思主義教科書中找不到的表達方式,更確切地講,就是儒家的表 達方式。
剛才列舉的只是一些現(xiàn)象。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走向“共同的傳統(tǒng)”?為什么會采取儒 家的話語?這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也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
這里提出一個問題:中國究竟有多少個民族?當然,我們知道有一首歌:“五十六個民族五 十六朵花。”我們講中國有“五十六個民族”,這當然沒錯。但是,我們同時又講:中國只 有一個民族。這是不是自相矛盾的說法?一點也不矛盾。實際上是這樣的:當我們說中國有 五十六個民族的時候,這個“民族”的概念,用英文來說,指的是nationalities,或者甚 至是ethnics,這是一個前現(xiàn)代的民族概念;而當我們說中國只有一個民族的時候,英文叫 做nation,這是一個現(xiàn)代性的概念,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中華民族”,Chinese nation。 這個關鍵詞nation實在是太重要了。過去學界對它有兩種翻譯,有時翻作“民族”,有時翻 作“國家”;現(xiàn)在學界有一種更準確的翻譯,一般把它翻作“民族國家”。我想說的是:“ 民族國家”這個觀念,它是理解我們中國的近現(xiàn)代歷史的一個關鍵性概念,也是理解我們當 下的生存的一個關鍵詞;不僅如此,放眼世界,可以說,它也是理解世界近現(xiàn)代歷史的一把 鑰匙。誰都知道,從世界范圍來看,世界在走向近代化、現(xiàn)代化,或者說是在走向“現(xiàn)代性 ”。但是,過去人們通常只講現(xiàn)代性的維度,而遮蔽了另外一個重要的維度,即民族性的維 度。而我會這樣來表達:現(xiàn)代性乃是民族性的事情。當然,我這里所說的“民族”是nation ——現(xiàn)代民族國家,這是一個現(xiàn)代性的概念,而不是那個“五十六個民族”意義上的概念。 所以,也可以這樣來表達:民族性乃是現(xiàn)代性的一個涵項,一個基本的涵項,一個本質的涵 項。離開了民族性,你就無法理解現(xiàn)代性。
前些年我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談這個問題,大意如下(注:黃玉順:《“自由”的歧路:五四自由主義的兩大脫離》,載《鵝湖》( 臺灣)2000年第12期、《學術界》2001年第3期、人大復印資料《中國現(xiàn)代史》2002年第3期 。):中國自由主義為什么不成功?我 把它歸結為“兩大脫離”:脫離傳統(tǒng),脫離現(xiàn)實。就脫離傳統(tǒng)看,中國自由主義基本的文化 立場就是“兩個全盤”:一方面是全盤反傳統(tǒng);另外一方面就是全盤西化。全盤反傳統(tǒng)和全 盤西化,從學理上講,它恰恰違背了我們剛才所講的:民族性是現(xiàn)代性的一個基本涵項。
我們看看西方人實現(xiàn)近代化或現(xiàn)代化,他們是怎么做的。首先是觀念的現(xiàn)代化。而觀念的 現(xiàn)代化,在西方的歷史上,不外乎是文藝復興、啟蒙運動。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做什么事情 呢?簡單來講,就是繼承并且轉換西方本土的“二?!眰鹘y(tǒng):古希臘文化傳統(tǒng)、希伯萊文化 傳統(tǒng)。什么叫“文藝復興”?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古希臘的一批典籍失傳了,然后通過阿 拉伯的中介,在中世紀的后期重新被發(fā)現(xiàn),然而誰也讀不懂,搞不明白,于是出現(xiàn)了一批學 者,一批純粹的學究,去研究它、闡釋它;然而這些闡釋者是被當下的生活所給出的,因此 ,其結果自然而然地就是闡釋出了現(xiàn)代性的觀念。這就是繼承與轉換——傳統(tǒng)的繼承與當代 的轉換。再說希伯萊傳統(tǒng),同樣是如此的。文藝復興運動伴隨著宗教改革運動,例如馬丁? 路德的宗教改革。馬丁?路德的基本精神很簡單,那就是“因信稱義”,意思是說:過去, 我們作為一個信徒,要和上帝溝通,必須通過一個代理人,一個中介,就是教會。實際上這 也是一種集體主義精神。而現(xiàn)在呢?不再需要了。信仰是個人的事情:我信仰上帝,上帝就 與我同在。這是什么意思呢?從觀念上來看,這其實就是現(xiàn)代性的一個表達,是現(xiàn)代性的一 種基本精神,就是萊布尼茨所說的“單子”精神;或者,我們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第 一實體”的精神(注:黃玉順:《重建第一實體——中西比較視野下的中國文化 的歷時解讀》,載《泉州師院學報》2003年第3期。)。這種第一實體的單子精神,后 來成為了西方立國的基本精神,乃至各個方面的基本精神,就是通常所說的個體主義,indi vidualism。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體現(xiàn)的就是這么一種單子精神。這正是現(xiàn)代性的一種 基本精神。這就是說,希伯萊、基督教這么一個文化傳統(tǒng),經(jīng)過宗教改革運動,它首先被繼 承下來了,同時通過馬丁?路德等人的闡釋,它也發(fā)生了一種現(xiàn)代轉換。
所以,現(xiàn)代化或者現(xiàn)代性,它一定是一個民族國家的問題。不可能離開民族性來談現(xiàn)代性。 這就是我一開始就提出的那個問題的深層原因:為什么今天會出現(xiàn)儒學復興這樣一種運動、 一種現(xiàn)象?我堅信這一點:這就是現(xiàn)代性的事情,也就是民族性的事情?;谶@樣一種立場 ,我首先會反對自由主義西化派的那么一種傾向;但另外一方面,我也反對另外一種傾向, 那就是“儒家原教旨主義”。它僅僅注意到了民族性這么一個維度,而忽視了現(xiàn)代性的維度 ,忽視了當下的生活樣式。為什么我要講“生活儒學”呢?那就是要回到我們當下的生存、 當下的生活。
二、復興儒學的進路:儒學與現(xiàn)象學比較研究
關于這個話題,我想從一個問題來切入。什么問 題呢?設想,我這里有這么一個茶杯,我就此提出一個問題:這個茶杯是不是客觀實在的? 你憑什么說這個茶杯是客觀實在的?我常聽見有人回答:“我看到它了?!比欢視磫?:你說你看到它了,就能證明它的客觀實在性了嗎?什么叫客觀實在?我們來給它一個嚴格 的定義:“不以人的意識為轉移的”??墒牵阏f你看見它了,“看見”是一種視覺,也就 是一種意識現(xiàn)象。這就意味著:它已經(jīng)在你的意識之中,而并不在你的意識之外;也就是說 ,它并不是不以你的意識為轉移的。
這個問題應該怎么回答呢?其實,西方哲學幾百年都沒有能回答得了這個問題。這個 問題的準確名稱,叫“認識論困境”。實際上,在近代以來的西方哲學中,這個“認識論困 境”一直就隱隱約約地、或明或暗地充當著思想推進的動力;直到最后,它越來越明晰地得 到了一種表達。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就是從“認識論困境”問題切入的(注:胡 塞爾:《現(xiàn)象學的觀念》,倪梁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他的意思,可 以 用兩句話來非常精確地表述:第一句話是從存在論層面上來講的:內(nèi)在意識如何可能切中外 在實在?胡塞爾用了“切中”(treffen)這個詞,我們可以用另外一個詞來表達:內(nèi)在意 識如何可能確證外在實在?第二句話是從認識論層面上來講的,其前提是假定我們承認外在 的客觀實在,但我們?nèi)匀幻媾R著“認識論困境”,亦即:這個內(nèi)在意識如何可能通達那個外 在實在?這仍然是一個問題。
我之所以講“認識論困境”問題,目的并不是要否定客觀實在、否定客觀世界。你能否定嗎 ?不能。打個比方,學生晚自習后回寢室去,一邊走、一邊想:“我這個寢室是客觀實在的 嗎?”他睡上鋪,一邊往上爬、一邊卻在想:“這個床是客觀實在的嗎?”明天早上,他去 吃飯,一邊奔食堂,一邊卻在想:“這食堂是客觀實在的嗎?我如何可能確證它的實在性呢 ?”完了!沒法活了!這就意味著:關于客觀實在的觀念,乃是我們生存的前提。但是,幾 百年來的哲學家都沒法解決這個問題。這個客觀實在,我們既不能證明它,也不能證實它。 因此,我們只好把它叫做“信念”;在現(xiàn)代邏輯語義學、語用學中,把它叫做“預設”—— presupposition。這個預設太要緊了,它關乎我們的生存。
真正解決“認識論困境”問題的,是這么一條思想進路,那就是把這個問題本身給消解掉。 怎么消解呢?具體說來就是,我們這樣發(fā)問:你如何可能提出“認識論困境”這樣的問題來 ?是因為你預先設定了主體和客體。主體和客體是什么東西呢?就是實體,是存在者。而我 們要問:存在者何以可能?存在者是如何被給出的?它是怎么生成的?這是海德格爾意義上 的現(xiàn)象學觀念,它跟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觀念有本質的不同。到了海德格爾這里,那就是所謂“ 存在論區(qū)別”:我們區(qū)分存在和存在者。這是我們今天進行哲學思考的一個基本視域。我們 知道,康德提出了幾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諸如:數(shù)學何以可能?自然科學何以可能?形 而上學何以可能?(注: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藍公武譯,商務印書館1960 年版,第41-42頁。)數(shù)學、自然科學這樣的學科叫做“形而下學”,因為它們所思 的是眾 多相對的存在者當中的某一個存在者領域。在形而下的層面上,眾多相對的存在者如何生成 ?科學何以可能?乃至于倫理學何以可能?它們都是形而下學的問題。而“形而上學何以可 能”則是針對純哲學提出來的問題,是對那個唯一絕對的存在者的發(fā)問。但是,不管它是形 而下的、眾多相對的存在者,還是形而上的、唯一絕對的存在者,它總是存在者,而我們要 問的是:存在者何以可能?于是,我們才能回到存在本身。
那么,存在本身是什么?這樣問是“不合法”的。存在不是“什么”。因為:當你說“存在 是什么”的時候,你已經(jīng)預先把存在設想成了一個存在者、一個實體、一個東西。但存在不 是個東西。
其實,中國人早就有這樣一種觀念。我們知道,海德格爾最崇拜的人就是老子。照我的理解 ,老子的全部思想有一個基本的架構,這個基本架構,我用老子的一句話來解釋:“天下萬 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保ā独献印罚ㄗⅲ骸独献印罚和蹂觥独献拥赖陆?jīng)注》本 ,《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40章)首先是天下“萬物”,就是 我剛才講的“ 眾多相對的存在者”。那么,它們是從哪里來的呢?老子說:“生于有?!边@個“有”是純 粹的有、純有,其實就是那個形而上的、作為本體的、唯一絕對的存在者。這與黑格爾的“ 絕對理念”是相通的。我們看黑格爾重新給出整個世界,是從哪里開B1KmwyDVNfSI1im4/zx9rcRSmjqzsIBGWEz2FbooO/0=始的呢?其書的第一部 第一編第一章第一節(jié)的第一個范疇就是:有,純粹的有(注:黑格爾:《邏輯 學》,上卷,楊一之譯,商務印書館1966年版,第69頁。)。這在今天看來是不徹底 的 ,也是“存在的遺忘”。所以老子還說:“有生于無?!边@句話就是從根本上回答“存在者 何以可能”的問題。什么是無?老子是有明確表達的,就是“無物”,即沒有存在者,先行 于任何存在者。我們每一個人,作為眾多形而下的存在者之一,進行一種境界的追求,該怎 么辦?那就回去吧:“萬物并作,吾以觀復?!保ā独献印返?6章)“復”就是回歸?;氐?哪里去呢?首先回到“有”,但是還不夠,老子說:“復歸于無物。”(《老子》第14章) 這是非常明確的表達:“無”就是他所說的最終復歸的“無物”,無物存在。我們今天的哲 學,最核心、最要緊、最前沿的一個課題,就是要說清楚究竟怎樣“無中生有”:存在者何 以可能?存在者是如何生成的?或者說,存在者是如何被給出的?
這就是現(xiàn)象學最終獲得的一個基本觀念:回到事情本身,回到存在本身。這樣的觀念,對于 我們今天闡釋儒學來說,具有極其重要的借鑒意義。“回到存在本身”這個觀念,這是海德 格爾揭示出來的。當然,我對他的很多觀念還是有批評的,不同意他的一些看法。比如說, 海德格爾致力于回到存在本身,以說明存在如何給出存在者,這就意味著:存在本身先行于 任何存在者。但是,在他看來,我們?nèi)绾尾拍軌蛲ㄟ_存在、領會存在、把握存在呢?只有一 種特殊的存在者可以做到,那就是“此在”(Dasein)。但是,此在也是一種存在者,也就 是人這樣的存在者。這樣一來,那就意味著:某一種存在者仍然是先行于存在的。這顯然是 自相矛盾的,終究未能超出形而上學傳統(tǒng)(注:黃玉順:《論生活儒學與海德 格爾思想》,載《四川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人大復印資料《外國哲學》2005年第12期 ;見《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所以,后來有人、包括一些后現(xiàn)代思想家批 評他說:你的這個“此在”實際上還是個“大寫的人”,是不徹底的、還需繼續(xù)解構的東西 。
我這只是舉個例子,意思是說:我們做現(xiàn)象學與儒學的比較研究,并不是把現(xiàn)象學作為一個 標準尺度,用它來衡量、改造我們的儒學,而是說我們應該怎樣與之展開對話。這就是我的 態(tài)度:用儒學的思想資源來跟西方的現(xiàn) 象學展開一種平等的對話,通過對話來尋求一種共通的視域。
三、復興儒學的嘗試:“生活儒學”構想
通過這樣的對話,我引出我自己的一些觀念,其實就是我所理解的儒學的觀念。由此,我們 進入第三個大的話題,就是“復興儒學的嘗試”,這就是“生活儒學”的構想。
“生活儒學”這個符號標志,是由兩個關鍵詞構成的:“生活”和“儒學”?!叭鍖W”大家 都很熟悉;那么“生活”呢?人們首先會問一個問題:什么叫生活?或者:生活是什么?但 我會說:這個問題是“不合法”的。因為:當你把“生活”說成是“什么”的時候,你已經(jīng) 預設了一個觀念,就是:生活是一個東西、一個存在者、一個物。而生活不是個東西,不是 存在者。假如你一定要叫我說生活是“什么”,我會回答:生活是無。所謂“無”,就是我 剛才引用老子的話說的:“無物”。生活先行于任何物,先行于任何存在者——包括人、即 主體性的存在者。所以,生活就是存在。
說到“存在”,人們可能不一定注意到它們在漢語里的本來意義。我們就來看看“生”、 “活”、“存”、“在”這幾個字本來的意思。什么叫“本來的意思”?就是說,那是中 國先民在“軸心時期”之前,在前軸心期,在所謂“理性覺醒”之前、在建構形而上學之前 所獲得的一種本真的生活領悟。
先說“生”字。這個字的下面是一個“土”,上面是一個“屮”,就是一棵草,是草木剛冒 出地面的那個樣子。這就是說,這個字說的是草木之生,草木在大地上生長。我們中國先民 為什么會用“草木之生”來說所有的“生”、包括“人生”呢?這里面顯然有一種領悟。這 種生活領悟,乃是先行于概念性思維、先行于對象化把握、先行于形而上學的,是一種前形 而上學的、前概念的領悟。
再說“活”字。這個字的本義是什么呢?你去查我們的第一部字典,許慎的《說文解字》, 他就會告訴你:“活,水流聲?!保ㄗⅲ涸S慎:《說文解字》,大徐本,中華書 局1963年版。)然后你去查《詩經(jīng)》,用的就是它的本義:“河水洋 洋,北流活活?!保ā对娊?jīng)?衛(wèi)風?碩人》(注:《詩經(jīng)》:《十三經(jīng)注疏》本 ,中華書局1980年版。))這里的“活活”就是說的那流水的聲音。我們的遠古先民 為什么要用水流聲來說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存?我再舉一個例子:圣人。圣人干什么的? 你看甲骨文,“圣”字就是一個人,上面一個大耳朵(注:甲骨 文“圣”,從“耳”、從“口”、從“人”。)。圣人就是能聽。聽 什么?用我的話來說:傾聽生活,傾聽“天命”。其實就是傾聽水流“活活”,因為生活如 水。能夠傾聽天命、傾聽生活的,就是圣人??鬃泳褪怯伞爸烀保ā墩撜Z?為政》)而 “畏天命”(《論語?季氏》),所以他是圣人。
“存在”也是這樣。比如這個“在”字,是兩個字構成的:一個是“才”,一個是“屮”。 “才”和“屮”意思差不多:草木之初生也(注:許慎:《說文解字?屮部》 :“屮,草木初生也。”《說文解字?才部》:“才,草木之初也?!保?。那是很有 意思的:我們用草木之“在”來說人之“在”,也是一種生活領悟。人和草木共同生長在大 地上。我這里借用一個海德格爾的一個術語:“共在”(Mitsein)——共同存在,也就是 共同生活。
人和草木共在,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存”字上面?!按妗弊忠灿幸粋€“才”——草木初生 ;但它還有一個“子”,就是小孩子、人(注:許慎解釋“存”、“在”,認 為其中的“才”僅僅是讀音,其實不然,“才”也兼有意義,是所謂“聲兼義”的情況,這 在漢字里是比較常見的。)。所以,存之為在,最初就是在說人與草木的 共同存在、共同生存、共同生活。這就是我所說的生活的“本源情境”,這是一切的大本大 源、源頭活水。
而且,“存”字最早的一種語義、用法,許慎解釋說:“恤問也?!保ㄗⅲ涸S慎:《說文解字?子部》:“存,恤問也?!保┦裁唇小靶魡枴蹦??我用今天的話 來說,就是:很憐惜地問,很愛憐地問,很溫存地問。所以又叫“存問”。這是“存”字最 早的一種用法,今天的“溫存”這個詞語保存了這種古老的意義。你為什么溫存?因為你愛 。所以,生活本身作為一種共同存在,而顯現(xiàn)為生活情感,顯現(xiàn)為愛。這是一種本源的領悟 ,后來儒家的“仁愛”觀念正是從這里來的。
所以,存在、生活、情感、仁愛,原來都是同一層級的觀念。因此,對于存在本身 ,我為什 么用“生活”這個詞語來傳達,那是有來源的,不是隨便說的。存在的觀念,是說的存在者 領域尚未劃分,甚至存在者本身也尚未被給出。而這就是生活的觀念。我的一個最基本的表 達就是:生活就是存在,生活之外別無存在。
剛才講“存”字也表明:在儒家思想中,生活與“溫存”的“愛”有關:生活首先顯現(xiàn)為情 感,顯現(xiàn)為仁愛的情感。情感是什么?情為何物?情感并不是物,不是個東西。愛是什么? 也不是個東西。情感、愛先行于任何東西。這在儒家《四書》之一的《中庸》里有一個經(jīng)典 表達,叫做:“不誠無物。”這里的“誠”,不是我們今天在道德意義上講的“誠信”,而 是講的“仁愛”這樣一種儒家的最根本的觀念。大家知道,儒學就是仁學,根本就是仁愛。 假如沒有仁愛這樣的最真誠、最本真、最純真的的情感,就無物存在。這就叫做“不誠無物 ”。這個觀念是我們今天理解儒家思想的最重要的一點:愛先行于任何物,先行于任何存在 者,是存在本身的事情,生活本身的事情。
比如,對于“母愛”,通常會這樣來理解:有一個母親,有一個兒子(注意,這實際上就是 先說出了兩個存在者,兩個主體性的存在者),然后,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情感,母親對兒子的 情感,就叫做“母愛”。這樣一種表達,是我們兩千年來所習慣的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這 樣的表達完全是本末倒置的,完全搞錯了。按照儒家“不誠無物”的觀念,應該反過來說。 我會這樣來表達:“沒有母愛,母親不在?!币驗?,假如沒有母愛的顯現(xiàn),這個女人就根本 不成其為一個母親,她作為一個母親這樣的主體性存在者尚未誕生、尚未被母愛所給出。任何一種愛的樣式都是這樣的。比如說,愛情也是這樣的。人們通常會說:有一個男同學, 有一個女同學(這又是兩個存在者,兩個主體性存在者,事先說出來了),然后他們之間發(fā) 生了一種感情,我們稱之為“愛情”。這種表達也是本末倒置,完全弄反了。因為,在愛情 這樣的“事情”上(現(xiàn)象學說的“面向事情本身”),人不是抽象的人,不是一般的“男同 學”、“女同學”;關乎愛情的是這樣具體的主體性存在者,我們命名為“愛人”或者“戀 人”。那么,“愛人”或者“戀人”這樣的主體性存在者何以可能?是因為愛。是愛情生成 了、給出了愛人,而不是相反。
所以,我們今天來理解儒家的“仁愛”觀念,首要的一點是:必須把仁愛理解為先行于任 何 存在者的存在本身,而歸屬于生活。我稱之為“生活情感”,而視之為存在本身或者生活本 身的顯現(xiàn)。這是一個首要的觀念。否則,你就會把儒家思想形而上學化,甚至形而下學化, 乃至僅僅把它道德化、倫理化。那樣一“化”,最后一定“合乎邏輯”地走向原教旨主義, 因為你不能回到“事情本身”,不能回到我們當下的生存,不能回到我們的生活本身。
總的來講,我的“生活儒學”構想主要有三個觀念層級:
第一,我首先講清楚生活本身,包括生活的本源情境(共同生活)、生活的本源結構(在生 活并且去生活),以至生活的情感顯現(xiàn),諸如“怵惕惻隱之心”這樣的事情。
第二個大的層級,我想闡明:重建形而上學,這是必然的、必要的、不可回避的事情。其實 甚至包括海德格爾那樣的觀念,也必然得出這樣的結論來。為什么呢?這個道理很簡單:如 果說,作為形而下學的科學,必定是建立在形而上學的基礎之上的,那就意味著,如果科學 還存在,它必定有其形而上學基礎。形而上學是不可能回避的,問題僅僅在于:我們不能以 一種原教旨主義的形而上學的方式,把某種“現(xiàn)成在手”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儒家形而上 學體系作為我們的根據(jù)。必須重建。而重建從哪里開始呢?用儒家的話來說,首先回到“大 本大源”,回到“源頭活水”,那就是生活本身、生活情感、作為生活情感的仁愛,在這種 本源上來重建形而上學。
究竟如何重建呢?簡單來講,首要的環(huán)節(jié)是主體性的重建。主體實際上有兩個層次。首先是 ——用孟子的話來講——“先立乎其大者”(《孟子?告子上》(注:《孟子》 :《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影印,1980年版。)),就是首先確立本體 意義上的絕對的主體性。然后,你才可能導向一種相對的主體性,導向一種“主-客”架構 ?!爸?客”架構乃是為一切科學和倫理問題奠基的根本架構,沒有這個架構,什么知識建 構、道德建構都談不上。其實,儒家原來就有這么一個架構。例如,荀子講過:“凡以知, 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保ā盾髯?解蔽》(注:《荀子》:王先謙《 荀子集解》本,中華書局1988年版。))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主-客”架 構:一邊是主體性的“人之性”,一邊是對象性的“物之理”。在這個架構下,我們重建形 而下學。這就是生活儒學的第三大層級:重建“形而下學”。形而下學其實主要就是兩個領 域,《周易》里表達為“觀乎天文”、“觀乎人文”(《周易?賁彖傳》(注: 《周易》:《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影印,1980年版。原文:“小利有攸往,天文也 ;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天文”和“人文”,這是給存在者劃界,也就是我們今天的兩個基本領域: 知識論、倫理學。
這里尤其想強調(diào)的一點是,今天,倫理學的重建,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在形而下的層級 上重建相對主體性,那就是“國民”人格的建構。為什么不說“公民”、而說“國民”呢? 就是回到開頭談的那個問題:這么一個“國”,nation,是現(xiàn)代性的民族國家的觀念。 今天如何在儒學的思想資源的基礎上,建構現(xiàn)代性的“國民”人格這樣一種主體性,這確實 是一個非常重要、非?,F(xiàn)實的課題。大概來講,整個“生活儒學”的構想,就是想在我們自己的當下的生存、當下的生活、當下 的情感這樣一種本源上,來改變我們的生活。其基本立場就是:既反對自由主義西化派的立 場,也反對儒家原教旨主義的立場,基于我們的一種現(xiàn)代性訴求的民族性表達,這樣來建構 起一種我所理解的儒家思想的當代形態(tài)。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哲學系
責任編輯:張 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