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
中國社科院文學(xué)所
副研究員
中日現(xiàn)代文化交流史上,魯迅是一個巨大的存在。論對日本了解之深,與日本文化人交流之廣,在日本知識界影響之大、聲譽之隆,現(xiàn)代中國沒人能夠超過魯迅;也正是在日本,受“弱國子民”的屈辱和愚昧麻木狀態(tài)的雙重刺激,魯迅棄醫(yī)從文,人生之路發(fā)生了根本轉(zhuǎn)折。據(jù)一名日本漢學(xué)家考證,魯迅最后的墨跡是用日文寫的便條,最后訪問的是一個日本青年的家,最先趕到他臨終床前的是三個日本人,由此可見魯迅與日本關(guān)系之深。
令人遺憾的是,魯迅沒有留下一篇專門論述日本的文章,他對日本文化并沒有特殊的愛好,對俳句、狂言、茶道之類也不感興趣。如果僅就日本文化論而言,日本在魯迅眼中不過是一個沒有固有的文明、沒有偉大的世界人物的“暴發(fā)戶”。事實上,魯迅對歐洲文學(xué)藝術(shù)的關(guān)心與投入,遠遠超過對日本。然而,這絕不意味著魯迅輕視日本,事實毋寧說剛好相反。魯迅一再告誡中國青年“日本人是很有值得我們效法之處的”;臨終的前幾天,他還念念不忘日本人的“打破沙鍋問(璺)到底”的氣質(zhì),這證明了日本在魯迅心目中的分量。
魯迅對日本的論述散見于他的雜文、隨筆、書信中,內(nèi)容幾乎無不與中國相關(guān),與改造“國民性”相關(guān),許多場合,魯迅都是借日本說中國,比如由照片上日本小孩的健壯活潑、調(diào)皮搗蛋,中國小孩的溫文爾雅、低眉順眼,說到日本文化的尚動、中國文化的尚靜;由中國人張嘴墜下巴的不雅觀的臉相,想起日本作家長谷川如是閑對中國人與西洋人臉相的比較,反其意而用之,稱道“人+獸性”的西洋人和日本人,批判“人+家畜性”的中國人;甚至談及比較專門的日本文化問題,魯迅也念念不忘中國,比如他從日本作家廚川白村對日本文化的批判中,得出另一種結(jié)論:日本惟其沒有固有的文明,才有今日,因為舊物少,執(zhí)著就不深,時勢一移,蛻變極易,在任何時候,都能適合于生存,不像幸存的古國,恃著固有而陳舊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終于要到滅亡的路,因此他相信“暴發(fā)戶”的日本比起“破落戶”的中國來,命運終究長久。這段話抓住了日本文化的基本特點,可謂高屋建瓴,然而魯迅沒有就此展開論述,而是點到為止,鋒芒立刻轉(zhuǎn)向中國。強烈的中國問題意識,制約了魯迅看日本的眼光與方式。
缺什么,補什么。在日本人值得稱道的德性中,魯迅最欣賞的就是“認真”。魯迅對中國人喜歡“做戲”的毛病深惡痛絕,一再予以抨擊,對日本人做事是做事、做戲是做戲、決不混同的人生態(tài)度表示贊賞。魯迅甚至認為:四億中國人都害著“馬馬虎虎病”。這病如果治不好,中國是很難得救的,醫(yī)這種病的藥,日本人那兒就有,這就是日本人的“認真”。直到臨終前,魯迅還留下這樣的話:“我懷念日本。那些日本人有種打破沙鍋問(璺)到底的氣質(zhì)。我是羨慕日本人這一點的。中國人沒有這種氣質(zhì)。不管什么,總是用怎么都可以來對付過去。不改掉這‘怎么都可以’,是無論如何不能革新中國的?!?br/> 話說到這個程度,似乎有將“國民性”絕對化的危險。出于改造國民性的迫切需要,魯迅對日本人的“認真”做了一邊倒的肯定,這在啟蒙救亡的歷史下有相當?shù)暮侠硇?。然而,假如換一個角度和立場,也可以得出另一種結(jié)論。既然任何一種“國民性”都是具體的歷史文化風(fēng)土的產(chǎn)物,有它的兩面性,那么日本人的“認真”也不例外?!罢J真”的另一面是錙銖必較、小題大做,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正如老舍在《四世同堂》里抨擊的那樣:“在大處,日本人沒有獨創(chuàng)的哲學(xué),文藝,音樂,圖畫,與科學(xué),所以也就沒有遠見與高深的思想。在小事情上,他們卻心細如發(fā),捉老鼠也用捉大象的力量與心計。小事情與小算盤作得周到詳密,使他們像猴子拿虱子似的,拿到一個便滿心歡喜。因此,他們忘了大事,沒有理想,一天到晚苦心焦慮的捉虱子。”
這是對日本人“認真”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孰對孰錯,不好一概而論。非常的歷史時期,往往推崇“片面的深刻”,魯迅和老舍,正是從兩個極端評價了日本人的這種國民性,各有自己的道理和片面性。就魯迅而言,因為是將日本的“認真”當作改造中國國民性的手段,當作治療中國人的精神麻木病的特效藥,當然無暇顧及它的另一面。確實,當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藥的療效上,放在病人的起死回生時,肯定會對藥的副作用有所忽略。然而,“認真”這種德性只有與崇高的人格、深厚的道義結(jié)合在一起,才顯示它的真正價值,而這些正是日本人所缺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