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每一個漂泊在外的人來說,回家是一個永恒的人生主題。
作為人生主題要回去的這個家,當(dāng)然不是處在漂泊之中的居所。這樣的居所即使寬大舒適,環(huán)境宜人,也只是像旅途中的星級酒店,沒有任何家的氣息。
我在廣州一人獨居著四房朝陽的校內(nèi)宿舍,寬大的客廳,即使中間放置一張乒乓球臺也綽綽有余,東南北三面寬闊的陽臺,常年撫摸著木瓜樹碧綠的樹冠,并且在高大的棕櫚樹的俯瞰下,不時地牽引著鄰家的薔薇或三角梅。澳門的學(xué)校給我安排的宿舍,雖然狹小得多,但推開窗戶則可眺望寬闊的海域、軒昂的跨海大橋,當(dāng)豪華娛樂場喧鬧的燈光還沒有來得及招呼又一個不眠之夜降臨之前,我居所的玻璃,一般都能回收到海灘銀色細(xì)沙反射的細(xì)碎陽光。然而這些只是我比較喜歡的理想住所,它們不是我的家,從來就不曾令我感受到任何家的氣息。
我到南方以后,幾乎每半個月就飛回南京一趟,但我從不認(rèn)為這是“回家”。
真的,每次回南京,當(dāng)有人問我到哪里去的時候,我的回答就是回南京。
我在南京的住房處身于擁擠的樓群之中,雖不算狹窄,但絕對比不上廣州住所的寬綽;雖并不遭到怎樣的遮蔽,但絕對沒有澳門住處的開闊而美麗的景觀。
不過這畢竟是我家庭所在,我喜歡它的安靜和平常,何況它與我最熟識的朋友和老師幾乎都近在咫尺,何況在天氣晴好空氣澄明的時候,我還能憑窗遠(yuǎn)眺如銀如碧的揚子江。
但無論如何,我說的回家不是回南京,這里是家庭所在之處,似乎并不是家;真正的家的氣息在更遠(yuǎn)處。
家的氣息在故鄉(xiāng)。
老家在并不遙遠(yuǎn)的村鎮(zhèn),兩層小樓在阡陌縱橫的田野旁招呼著南來北往的微風(fēng),微風(fēng)吹著迎春的哨音漸次喚醒了熟睡的麥禾與叢草,冬天還沒有完全告辭的時候,春天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的溝渠邊遲疑徘徊。
于是一到寒假,我往往就忙著打點行裝,準(zhǔn)備回家,心中早已浮蕩起冰解霜除之后鄉(xiāng)村河水的嫩綠色漣漪。
高速公路上驅(qū)車兩個多小時后,我回到了闊別數(shù)月的家。
家門可能鎖著,獨居的老父可能逛街去了,我佇立在門前等候,等候他歡笑的面容將我讓進(jìn)門去;老父在家時,可能在與幾個鄰居打小牌,照例是招呼一聲,然后從容不迫地打出他手中的五條。
老父親的生活,一向習(xí)慣于由母親照顧。母親去世之后,他的日子就過得特別簡單,熱水瓶里往往不是空蕩蕩便是冷冰冰的,做飯也是懶懶的,能不生火就盡量不生火。
一旦我回家更是如此,父子倆已經(jīng)習(xí)慣于不在家燒飯,或者去街上的館子對付著吃,或者到好友親戚家輪流著蹭,即使非燒飯不可,也是打電話叫妹妹們回來主廚。
不生火就沒有家的氣息,無論是冬月還是夏季。
記得母親在世的時候,以她臉上印刻著的全部的慈愛將她的兒孫迎進(jìn)門來之后,便顧不上更多的寒暄和嘮叨,立即圍著鍋臺轉(zhuǎn)個不歇,熱鍋里噴出來的菜飯香和著她不停的說話聲和笑聲,完整地給了我?guī)资觋P(guān)于家的概念,以及真正體驗家的氣息。
沒有母親的家,在概念上當(dāng)然存在,在氣息方面到底差多了。
從家的氣息方面說,沒有母親的家簡直就不成個家。母親永遠(yuǎn)離去了,留給我的是一個關(guān)于真正的家的印象,一個再也回不去了的家的氣息。
(韓麗晴薦自《智慧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