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頭

虎頭 男，本名馮曉虎，1962年生于四川，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xué)德語教授。發(fā)表過《沉浮萊茵河》、《永遠(yuǎn)的白玫瑰》等作品。

德國詩歌史上，面目俊朗、玉樹臨風(fēng)的海涅只讓歌德半步。這個褐眼金發(fā)、喜著艷色馬甲和柔軟圍巾的美少年，是猶太人，也是新教徒。

新教屬基督教?；浇淘仟q太教一個教派。耶穌本是猶太教徒。

“基督”源自希臘文Christos，猶太人的希伯來文稱之為“彌賽亞”（Messiah），意為“被膏立”。據(jù)《舊約》，以色列王選出之后，先知要用膏涂抹其身，用膏油澆在他頭上，證明奉耶和華（上帝）之命立他為王。后來彌賽亞（基督）演變成猶太教的“救世主”。猶太人認(rèn)為世界終將得救，但彌賽亞（基督）尚未降臨。

可耶穌宣布自己就是基督。

因此，認(rèn)為耶穌就是基督，是基督教；認(rèn)為基督尚未降臨，是猶太教。

因此，耶穌跟基督不是一回事。

1825年7月，猶太小商人之子哈里·海涅（Harry Heine）獲哥亭根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以學(xué)位論，他領(lǐng)先未能拿到博士的歌德和席勒。

論文答辯前一月，海涅偷偷接受洗禮，轉(zhuǎn)奉新教，并改基督教名克里斯蒂安·約翰·亨利?！ずＤ–hristian Johann Heinrich Heine）。

海涅的改宗不是因為信仰。他對上帝其實相當(dāng)不佩服。23年后，在給坎貝的信中他說：“如果世界繼續(xù)這樣淪落，那老頭兒（上帝——虎頭注）就應(yīng)當(dāng)下獄?！?/p>

海涅改奉新教是因為與康德的同一個夢想——當(dāng)教授。當(dāng)時歐洲猶太人無公民權(quán)，晚上不能走出猶太社區(qū)，遑論當(dāng)教授。1743年，著名啟蒙學(xué)者門德爾松前往柏林，當(dāng)天海關(guān)官員在《工作日志》中寫道：“今天這里通過了六頭牛，七頭豬和一頭猶太人?！豹q太人只好從事當(dāng)時最下賤的商業(yè)。

改宗基督成功的海涅歡欣鼓舞，認(rèn)為就此取得“通向歐洲文化的門票”。1826年，任職慕尼黑《新政治通鑒》的海涅博士向慕尼黑大學(xué)申請文學(xué)史教授職位。

巴伐利亞內(nèi)政部長申克耳語國王：“這人有朝一日會成為德國的偉大詩人?！?/p>

但是，新教徒海涅仍遭慕尼黑天主教會封殺，被取締申請資格。

海涅教授路上的慘痛失敗，成為德國文學(xué)史最大的一筆收獲。

失意海涅周游英國意大利散心。1827年5月起，他的游記陸續(xù)結(jié)集出版。

是為《旅行心影錄》（Reisebilder）。不滿30歲的海涅，以此書顛覆當(dāng)年37歲歌德以《意大利游記》奠定的德國游記風(fēng)格，首次將作者引入游記?；祀s游歷、幻想和搞笑，風(fēng)景與飲食齊飛，政治共女人一色，海闊天空，揮灑自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猶太文學(xué)家A·茨威格因此譽海涅為“德國現(xiàn)代散文永恒之父”。

《旅行心影錄》亮出海涅笑傲江湖的小李飛刀——那一種空前絕后、蝕骨斷魂的“惡毒的幽默”：“我是最愛好和平的……我的愿望是，一間簡樸茅屋，牛奶與黃油；門前再來幾株美麗的樹——如果親愛的上帝真想讓我的幸福圓滿，他可以讓我浸淫歡暢：他只需在這些樹上吊死六七個我的敵人！”

歌德無疑更偉大，席勒更道德，克萊斯特和赫爾德林更瘋狂，艾興多夫更浪漫，莫里克更美。

但只有海涅，只有海涅唱出青年與女性心中的歌。真正掏錢買書者，惟青年與女性也。

于是《旅行心影錄》大賣，沒當(dāng)成教授的海涅博士，就此成名。

“惡毒的幽默”從此被稱為“海涅體”，引來大批模仿者。恩格斯寫信給拉法格曾說：“所有這些先生都在搞馬克思主義，馬克思曾經(jīng)說過：‘我只知道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然后，恩格斯就引用了海涅對海涅體模仿者的那句著名的評論：“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p>

“惡毒的幽默”與《歌之集》勢如黑白，以至于整個文學(xué)界不曉得拿海涅啷個辦。浪漫派嫌海涅太粗魯，現(xiàn)實主義嫌他太優(yōu)美；浪漫派稱海涅為“德國最后一位古典主義大師”，現(xiàn)實主義則說他是“德國浪漫主義的代表”。

其實，他都不是。

他是海涅。

1831年，海涅到巴黎。他沒用兩年就可以法文寫作。這并不奇怪，因為海涅根本要算半個法國人。他出生于法占區(qū)杜塞爾多夫。1811年11月3日，十幾歲的海涅在杜市宮廷廣場目睹稱帝七年的拿破侖蒞臨杜市。拿破侖給了海涅公民權(quán)和法國居留權(quán)。從此，他一生崇拜拿破侖。惟一遺憾是：拿破侖至死不知海涅崇拜他。

巴黎，這萬城之城，這冠絕地球的花都，這世界文化史上璀璨的明珠。像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海涅在巴黎如魚得水。一年后他寫信給朋友：“如果有人問您我在巴黎過得怎么樣，那就告訴他：如魚得水；更確切一點，請告訴他們，當(dāng)一條魚在海中問另一條魚過得怎么樣時，后者會回答：就像海涅在巴黎！”

這是我見過的對“如魚得水”最幽默的解釋。

海涅在巴黎，談笑皆鴻儒：大仲馬、梅里美、貝朗瑞、喬治·桑、巴爾扎克、雨果、戈蒂耶（Gautier）和著名詩人維尼，等等。1834年1月6日，名刊《兩世界》老板請作者吃飯，海涅突破雨果、繆塞（Musset）、維尼和梅里美等人包圍當(dāng)選“豆王”：他吃到了有豆子的那塊兒蘋果蛋糕。

海涅在巴黎遍聽羅西尼、韋伯、李斯特、門德爾松、帕格尼尼、柏遼茲和肖邦音樂會。免票！門德爾松、瓦格納、舒伯特、李斯特、肖邦、格里格和勃拉姆斯等都是他的朋友。1841年，海涅還資助了登門拜訪的瓦格納不少銀子。

鴻儒之外，巴黎美女更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甫入巴黎，海涅初見歐洲文化史頭號殺手紅顏喬治·桑便“有一點心動”，詩頌后者曰：“栗色長發(fā)垂肩，幽靜的雙眼溢滿親切的微笑”。

出身貴族的喬治·桑是歐洲近代史上第一個“用身體寫作”的美女，她在1831年以長篇小說《安迪安娜》奇襲文壇，一夜之間紅到發(fā)紫，整個巴黎文化界集體拜倒在這位傳說中“性欲過人”的美女裙下。浪漫派詩人繆塞與她共游威尼斯，半夜因“心有余而力不足”被踢出房間。著名小說家、《卡門》作者梅里美兩夜即恩斷情絕。波蘭音樂大師、小她六歲的肖邦1839年與她同居，八年后精疲力竭分手，兩年之后即過世。

海涅，立刻成為她的入幕之賓。

海涅此時為歌德席勒出版商哥達旗下《奧格斯堡匯報》的巴黎特派記者。他因此成為現(xiàn)代文明社會第四極權(quán)力的奠基人之一。

海涅用《論德國宗教和哲學(xué)的歷史》（1835）糾正斯塔爾夫人的《德國的文學(xué)與藝術(shù)》，用《論浪漫派》（1836）介紹德國文學(xué)，用長詩《阿塔·特羅爾，仲夏夜之夢》（1843）槍挑激進派詩人。來自文化落后德國的他，以一管鵝毛筆輕松攻占巴黎所有的著名沙龍，并被《兩世界》聘為記者，成為第一個飛架溝通德法文化橋梁的德國人。巴爾扎克說：“他在巴黎代表著德國的精神和詩歌，就如他在德國代表著生動活潑、充滿見地的法國一樣。”亨利?！ぢ洫劊骸八乾F(xiàn)代人類搶先一步的典范?！?/p>

在黃健翔口吐狂言之前一百多年，海涅就制定了“好記者”的標(biāo)準(zhǔn)。他是德國報紙副刊創(chuàng)始人，也是德國第一個專欄記者，還是德國所有副刊文體的創(chuàng)始人：社論、音樂評論、批評、政論、雜文、散文，都是筆下之臣，并因此被稱為“德國詩人中最重要的記者和全世界記者中最著名的詩人”?！睹麋R》周刊更斷言，當(dāng)今德國廣告語言有百分之五十源自海涅，并推舉海涅為“德國精神”的主要代表。

海涅不僅是德國記者之父，而且是德國記者之王。

他不是一個偉大的記者。

他是最偉大的那個記者。

嚴(yán)厲查禁海涅的普魯士政府沒想到，因其作品被禁，法國政府將海涅列入“政治避難者”名單。

巴黎人說，沒有一個真正的才子在巴黎餓死。從1835年開始，不到40歲、沒為法國工作過一天的海涅，開始領(lǐng)取法國政府退休金。

普法戰(zhàn)爭戰(zhàn)敗沒幾年，一個德國人，在法國申請政治避難，還公然拿法國政府的銀子！德國輿論大嘩，海涅從此名列“德奸”。

不過，該退休金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海涅遇到一個女人。

在給一位美女的信中海涅說：“我的胃搞不懂什么不朽。我早想好了。我只要半不朽，但要吃得全飽。伏爾泰想用他不朽名聲中的三百年來換取一頓飯后的消化順暢，而我情愿用六百年來換那頓飯。啊！這世界有多少妙不可言的美食呀！只要我的心充滿愛情，我身邊的人腦袋里裝滿愚蠢的念頭，我就不會缺少寫作素材。而只要有女人，我的心就會一直充滿愛情。如果一個女人讓我的心冷卻，就會有別的女人讓它發(fā)燙；在法國，國王永遠(yuǎn)不死；同樣，王后在我心里永遠(yuǎn)不死，也就是說，la reine est morte, vive la reine（王后死了，王后快樂！）女士，您看，您根本不用為我擔(dān)憂。”

等于就是說，他有了女人才能寫作。酒色之徒。不折不扣！

海涅對女性其實相當(dāng)不恭敬：“我當(dāng)然不同意婦女解放這類歇斯底里”，而且“總的來說，思考不是女人的事兒”。

可憑著《歌之集》，海涅“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情傾德法，艷滿歐洲。

不過，漢語德國文學(xué)史，從未寫到海涅的女人。蓋海涅的女人，相當(dāng)有點上不得臺盤。

她們多為流鶯。舊上海稱為“釘棚”，古羅馬稱為“諾克提里?！薄?/p>

海涅熱愛流鶯，是因為初戀。

1816年6月，希望海涅成百萬富翁的母親送他跟漢堡伯父所羅門學(xué)徒。所羅門超級豪富，除了巨大的銀行，還有四個千金。海涅無可救藥地愛上了15歲的表妹阿瑪麗。阿瑪麗剛開始半推半就，略帶鼓勵。當(dāng)全身血液被點燃的貧窮表哥徹底拜倒在石榴裙下之后，她便決然離他而去。

阿瑪麗就是海涅的夏綠蒂。痛徹心肺的失戀讓19歲獨處異鄉(xiāng)的孤獨少年文思泉涌，詩篇繽紛，并陸續(xù)用筆名發(fā)表在《漢堡守望者》。

其中一首如下：

乘著歌聲的翅膀，

心愛的人，我?guī)泔w翔，

向著恒河的原野，

那里有最美的地方。

一座紅花盛開的花園，

籠罩著寂靜的月光，

蓮花在那兒等待，

它們親密的姑娘。

《乘著歌聲的翅膀》（Auf Fluegeln des Gesanges）！譯文出自中國日耳曼學(xué)巨擘、詩人馮至。

百多年來，世界人民在歌聲中想象阿瑪麗的美貌。其實，經(jīng)海涅研究者考證，阿瑪麗長相一般，甚至不算漂亮。但在海涅眼中，她沉魚落雁。

詩人通常因為失戀而成名。大海涅20來歲的布侖塔諾說詩歌“不外是愛情墓碑，因為當(dāng)我完成創(chuàng)作時，愛情早已消失在天邊”。而海涅自承他的詩都是“愛的余燼”，《歌之集》根本就是“于大痛處覓小詩”。

此詩經(jīng)門德爾松譜曲，紅遍世界，至今仍是中央電視臺音樂頻道片頭曲。

天才雖然已經(jīng)寫下傳世名作，但距離贏得世界還有十多年。1823年，已離開漢堡的海涅愛上阿瑪麗的妹妹特蕾絲。她一口回絕。

康德當(dāng)教授11年才寫出《純粹理性批判》。初戀失敗后11年，海涅心血凝結(jié)成晶，于1827年10月結(jié)集出版。

《歌之集》。海涅天才鐵證，去世前即再版13次，與《浮士德》、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和奔馳車并列“德意志金字招牌”。這時的海涅春風(fēng)得意：“我知道，未來是屬于我的！”因為“我結(jié)束了德意志傳統(tǒng)抒情詩流派，同時，我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德意志現(xiàn)代抒情詩?！?/p>

德國詩人沙米索這樣評價海涅的天才：“他的詩人氣質(zhì)直達手指尖?！?/p>

德國有一首婦孺皆知、老幼咸宜的優(yōu)美歌曲：

不知道什么緣故，

我是這樣的悲哀；

一個古代的童話，

我總是不能忘懷。

天色晚，空氣清冷，

萊茵河靜靜地流；

落日的光輝

照耀著山頭。

那最美麗的少女

坐在上邊，神采煥發(fā)，

金黃的首飾閃爍，

她梳理金黃的頭發(fā)

她用金黃的梳子梳，

還唱著一支歌曲；

這歌曲的聲調(diào)，

有迷人的魔力。

小船里的船夫

感到狂想的痛苦：

他不看水里的暗礁，

卻只是仰望高處。

我知道，最后波浪

吞沒了船夫和小船；

羅累萊用她的歌唱

造下了這場災(zāi)難。

（馮至譯）

《羅累萊》！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很多年，德國人民才知道，羅累萊來自海涅《歌之集》，曲調(diào)源自作曲家西爾歇。

納粹封海涅為“猶太豬”和“民族敗壞者”。1936年，納粹博士盧茲咬牙切齒說：“因為海涅不是德國人，所以他永永遠(yuǎn)遠(yuǎn)不可能進入德國文學(xué)史——這德國詩人的名人堂——，更別說在其中得到推崇了！”

是納粹愚弄了德國人民，他們將《羅累萊》作者標(biāo)為“未名”。

可是，歷史不承認(rèn)納粹寫的德國文學(xué)史。

但是，至今仍有很多德國人認(rèn)為海涅“改寫”了一首古代民歌。其實，雖然第一個寫到羅美女的是歌德情人裴笛納之弟布侖塔諾，但海涅筆下的羅累萊是全新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

不。不是布侖塔諾，而是海涅讓羅累萊不朽。

一般中國讀者并不知道，為出版《歌之集》，海涅不得不放棄稿費。1826年，海涅在漢堡一家書店偶遇出版商坎貝。偶然的攀談，讓他們成為終身合作伙伴。雖然看出海涅才氣橫溢，但坎貝出版《歌之集》卻完全是文學(xué)扶貧。他沒想到，這個執(zhí)著的文學(xué)青年，將是他旗下惟一的一位世界級作家。

像《純粹理性批判》一樣，《歌之集》第一版無人喝彩，只印了兩千冊，并非如很多文章所說“一出版即引起轟動，從而奠定了海涅的文壇地位”。十年后，《歌之集》才印了第二版，此后便頻頻再版，成為德國詩歌史上印數(shù)最大、被譜曲最多的詩集。至今，海涅詩歌被譜曲超過一萬次，其中有二千三百次集中在《歌之集》的二十首詩上。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的偉大作曲家都為海涅詩譜過曲，如舒曼、舒伯特、勃拉姆斯、門德爾松、李斯特和瓦格納。德國文化史頂級狂人尼采說：“海涅告訴我什么是詩歌的極致。在數(shù)千年人類的眾多王國里，我曾徒勞地尋找一種如此甜美又熱情奔放的音樂。他擁有那種上帝的惡毒，舍此，我很難想像完美為何物——我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來度量人類及其種族的價值……然而，他運用德語如何地爐火純青呀！總有一天人們會說，海涅和我遠(yuǎn)遠(yuǎn)不止是德語大師——遠(yuǎn)遠(yuǎn)超出所有那些只會使用德語的德國人?！?/p>

尼采甚至沒說過歌德是“德語大師”。

雖然自承《歌之集》、《新詩集》和《羅曼采羅》為詩歌三大代表作，可晚年海涅卻說，想了解他的思想，最好還是看他的散文。

阿瑪麗后來嫁給東普魯士莊園主弗里德倫德，37歲即去世。

大仲馬失戀后慣以美酒代美女。海涅失戀，以圣保利代阿瑪麗。漢堡是德國開埠碼頭之首，漢堡圣保利亦開德國紅燈區(qū)先河，至今仍為各國官方代表團觀光保留景點。海涅席卷圣保利。這個被富家女挫殺自尊的窮表哥在這里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接納、撫慰、尊重和百依百順。從此他一生效忠紅燈區(qū)，經(jīng)驗多到可以當(dāng)裁判。他對柏林紅燈區(qū)評價就很低，認(rèn)為它們與漢堡同業(yè)相比，只是“帶點兒禮貌的下流場所”。在文章中他坦承，漫游倫敦和佛羅倫薩時，流鶯是他對付身體不適和精神憂郁的“常用藥”，而女人胸脯是他的“最佳放松工具”。弟弟馬克西米里安多次警告，海涅置若罔聞。結(jié)果《歌之集》還未出版，海涅已得梅毒兩回。

此后，海涅才結(jié)束了純天然行為，改用防護措施。

圣保利與《乘著歌聲的翅膀》和《羅累萊》有關(guān)系嗎？據(jù)我研究，這兩件事情不僅確實發(fā)生在同一時期同一個人身上，而且搞不好還是前因而后果。才子風(fēng)流，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唐伯虎點秋香，按照明朝社會道德，完全就是耍流氓，應(yīng)該放進豬籠沉潭。然而我們津津樂道至今。

海涅也津津樂道。從《旅行心影錄》到《羅曼采羅》，海涅作品充斥流鶯的嬌容靚影。

海涅在巴黎如魚得水，并非對法國人民的客氣話。他在香榭麗舍大道上的散步，確實如魚得水。當(dāng)時下班之后，香榭麗舍星羅棋布巴黎最亮麗的風(fēng)景線——灰衫女（Grisette）。這些紗廠女工和售貨員都是好人家女兒，她們穿著灰色制服來這里鶯燕，不過希望路過的紳士們助她們多帶幾個法郎回家。海涅說過，不了解灰衫女，就不可能真正了解巴黎。他根本認(rèn)為這是社會分工的不同。順便說一聲，德國工會締造者拉薩爾，曾與海涅并肩散步香道兩年。

法國歷史沒我們長，他們至今都不曉得“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巴黎人民也壓根兒不覺得灰衫女下賤可憐。她們正如沈從文筆下的那些湘西船娘，用天生的資本，換取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并認(rèn)為此事天公地道。

《歌之集》出版前，海涅給一位貴婦寫信說：“女士，如果誰想讓我愛上她，那她須得先把我當(dāng)成流氓?！?/p>

寫這樣文字的，肯定是才子。真正的流氓，都說自己是才子。

婚后，海涅仍經(jīng)常散步香榭麗舍。直到他邁不動腿為止。

是的，風(fēng)流才子海涅確實結(jié)婚了。他老婆是歐仁妮·克萊斯琴斯·米勒（Augustine Crescence Mirat）。文盲米勒深色眼睛，櫻桃紅發(fā)，豐乳肥臀，青春逼人，一直在巴黎郊區(qū)法律廣場旁她姑姑的小店里賣鞋。這里的灰衫女蜚聲巴黎。1834年10月，在此流連的海涅付給她姑三千法郎，把這個小自己18歲的郊區(qū)農(nóng)民私生女帶回家。

海涅習(xí)慣給每個與自己有染的女人起諢名。在圣保利有“長腿瑪勒”、“毒品卡塔琳娜”、“稻草人葉塔”和“高個子瑪爾維娜”等。在倫敦、意大利和巴黎有沃熱娜、溫當(dāng)絲和曼濃等。

很多人不理解。其實原因很簡單：海涅知道他無法獨占這些流鶯。他也無意永遠(yuǎn)獨占。他獨占她們的方式是——給她們起個諢名。

當(dāng)他用諢名稱呼她們的那一刻，他獨占了她們。

中國古代，女子出嫁后要在娘家姓前冠以夫姓。如香港聞人范徐麗泰。

海涅為米勒起名瑪?shù)俚?，意為美麗聰慧。此名普遍被親戚朋友認(rèn)為是惡毒的幽默。

七年之后，新教徒海涅于1841年8月31日，在巴黎圣敘爾皮斯教堂迎娶天主教徒瑪?shù)俚?。按天主教儀式。該教堂因擁有油畫《自由女神引導(dǎo)人民》名動天下。它就是電影《達·芬奇密碼》中隱藏方尖碑秘密的那個小教堂。

事后，海涅布告親戚：“我已經(jīng)娶了七年來天天打架的瑪?shù)俚??！?/p>

全巴黎都認(rèn)為這場婚姻是個錯誤。錯誤源自著名記者貝爾納。海涅1827年去慕尼黑途中路過法蘭克福，在那里結(jié)識貝爾納。說起來是老朋友。可海涅甫到巴黎便與貝爾納激烈論戰(zhàn)。海涅文筆著名尖刻，而當(dāng)時名氣比海涅大得多的貝爾納也絕不溫柔，加之坎貝為增加海涅文集印數(shù)煽風(fēng)點火，兩位德國最著名記者遂成死敵。

海涅經(jīng)常與人決斗。幼時，猶太兒童海涅備受欺負(fù)。童年決定性格，成年海涅對侮辱十分敏感。他著意用決斗培養(yǎng)自己的勇氣。

1821年，從波恩大學(xué)轉(zhuǎn)到哥亭根大學(xué)剛一學(xué)期，海涅就因同學(xué)罵他為猶太佬而要求決斗。哥大立刻責(zé)令海涅休學(xué)半年。他只好轉(zhuǎn)學(xué)柏林大學(xué)。不到一年，海涅便再次因決斗而離開了“要喝很多葡萄酒才能提高情緒”的柏林。

1844年，海涅在馬克思主編的《前進》報發(fā)表名詩“教義”，中有名句曰：“敲起鼓來，你不要畏懼！”我深信海涅這句話是寫給自己的。

海涅一生錙銖必較，以牙還牙。

既不符合猶太教，也不符合基督教。更不符合費厄潑賴。

可是，符合海涅！

德國詩人普拉滕罵海涅為“惡臭的猶太佬”，海涅馬上在《旅行心影錄》第三部《盧卡浴場》中揭發(fā)他是同性戀。

揭人隱私，在當(dāng)時和現(xiàn)在都非常不道德。

但公正。

海涅迎娶瑪?shù)俚?，惡評如潮。最典型評論來自馬克思。海涅去世后他寫信給恩格斯說，“那頭母豬”終于“把可憐的海涅折磨死了”，她完全欺騙了海涅，“海涅的遺體還停柩家中等待下葬，那些皮條客就到門口接走了滿臉無辜的瑪?shù)俚隆！?/p>

簡直難以相信革命導(dǎo)師馬克思說過如此惡毒的話?？晌矣械抡Z原文為證。

當(dāng)然，瑪?shù)俚乱泊_實不招人喜歡。

她動不動就歇斯底里大發(fā)作，在地上打滾，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哭鸚鵡去世跟哭媽媽去世一樣情真意切。非常喜歡孩子的海涅自嘲說“既然我知道生孩子不是我的特長”，那么就干脆娶了個“孩子，真正的孩子”。

他的意思是他撿了個便宜。

更有甚者，不懂德語的瑪?shù)俚逻€偷偷問來客海涅是否真的很有名。海涅聽見后，居然手舞足蹈大喜曰：“她愛的是我這個人！”面對朋友夸獎海涅，瑪?shù)俚禄卮鹫f：“不不，他的詩肯定沒那么好，因為他自己都對他的詩不滿意?！敝了溃?shù)俚虏恢Ｄ说聡膶W(xué)萬年探花。她的蓋棺論定是：“大家都說海涅充滿奇思妙想，而且寫過美麗的書，可我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我只好相信大家的話。”

沒一個親戚朋友喜歡這個從街上撿回的“既無思想又缺教育”的太太。

可是，海涅喜歡。

瑪?shù)俚履繜o任何道德規(guī)范，一切以海涅欲望是瞻。奧地利著名劇作家格里帕策登門看望海涅時，他正跟兩個灰衫女擁被高臥，其中包括瑪?shù)俚隆?/p>

而且，瑪?shù)俚逻€燒得一手絕妙好菜。

作為妻子，瑪?shù)俚码p管齊下，食色雙全。

男人，會對自己的婚姻要求更多嗎？

相信我，海涅很愛瑪?shù)俚隆螢樽尙數(shù)俚聦W(xué)文化，海涅就花了一萬法郎，相當(dāng)于今天65萬人民幣。海涅說：“什么是錢？錢是圓的，而且滾著滾著就不見了。但教育會長存，永垂不朽！”海涅還出資讓瑪?shù)俚略谒搅W(xué)校學(xué)了兩年家政和社交。瑪?shù)俚虏粌H沒學(xué)成貴婦，她連德語都沒學(xué)會。因此海涅很少帶瑪?shù)俚聟⒓由狭魃鐣蹠?。正如歌德對伍碧絲。與伍碧絲不同的是，因為瑪?shù)俚碌暮⒆悠?，海涅一般不在家待客?/p>

海涅愛情的另一證據(jù)是：他比歌德還要嫉忌。他視一切傾慕瑪?shù)俚碌娜藶榍閿?。有個大學(xué)生死盯著瑪?shù)俚滦夭靠?，挨了海涅劈頭蓋臉一記耳光。舞蹈老師上課抱瑪?shù)俚绿o，直接被海涅扔出窗戶。有個小海涅17歲的友人之弟（大瑪?shù)俚乱粴q），上樓梯時彎腰偷看走在前面瑪?shù)俚碌拇笃ü?，結(jié)果當(dāng)場被海涅罵得狗血噴頭。

瑪?shù)俚掠兄粚櫸稃W鵡，婚后瑪?shù)俚潞亲o它超過海涅。才子海涅遂投毒將鸚鵡毒死。瑪?shù)俚聜挠^，茶飯不思。海涅這個倒霉的兇手，不得不再花巨款給老婆買鸚鵡。但他故意挑了只很難看的?，?shù)俚聫拇诉h(yuǎn)離鸚鵡。

還有海涅學(xué)者從不說的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覺得有責(zé)任告訴讀者：

海涅每周一都要打老婆。為什么必須每周一，迄今是謎。

瑪?shù)俚禄楹笱杆侔l(fā)胖，35歲時，中等身材的她體重達90公斤。海涅嫉忌依舊。胖太太瑪?shù)俚掠袃纱髳酆茫喊峒液突ㄥX。海涅在巴黎共搬家16次，偏愛香榭麗舍向北至蒙馬特區(qū)的山坡，鄰居先后有喬治·桑、肖邦、李斯特、柏遼茲、戈蒂埃、繆塞和油畫《自由女神引導(dǎo)人民》作者德拉克洛瓦等。

海涅真誠愛著瑪?shù)俚潞桶屠?，但他依然是個戀家的孩子，名句“夜里只要想起德國，我就無法入睡，通宵無法合眼，我的熱淚滑墜”被稱為海涅愛國鐵證。海涅當(dāng)然愛國。但他寫下這些詩句時，想念的是一別十二年的母親。此時，在柏林結(jié)識的好友威廉·洪堡已官居普魯士國王宮廷總管。他多方爭取海涅回國，均被國王斷然拒絕。洪堡只好寫信警告海涅：入境就會坐牢！

海涅此生未再踏入普魯士一步。

1843年，海涅漢堡探母，并與坎貝簽訂獨家出版合同。因為害怕被捕，海涅像席勒回鄉(xiāng)一樣?xùn)|躲西藏，一個半月即回巴黎。這時，德國詩人法雷斯勒本等出版政治詩大賣，法詩人的“德國，德國高于一切”還成為德國國歌，至今。

政治詩祖師爺海涅深受刺激。他以此次回德見聞為素材，重出江湖，出版《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Deutschland. Ein Wintermaerchen）。海涅長詩一般。他的劇本也不咋個。他是玩兒短跑的，因為急等稿費揮霍。這部長詩，在海涅后期作品中要算一個異數(shù)。

而且是怎樣的異數(shù)??！它第一章開門見山：“我要給你們作一首新歌，更好的歌/哦朋友，我要向你們放歌/我們一定要在這人世間/建立我們的天國。/我們要在人世間享福/再也不愿做餓殍/……是的，人人都能吃到甜豌豆/只要豆殼一裂開/至于天國/我們把它/留給天使和麻雀!”

馬克思認(rèn)定共產(chǎn)主義是人間天國，恩格斯馬上大聲武氣表揚曰：“德國當(dāng)代詩人中最杰出的一個，亨利?！ずＤ鶇⒓恿宋覀兊年犖?，發(fā)表了宣傳社會主義的詩歌?！?/p>

163年過去，沒有任何一個宗教真正在地上建立了他們信誓旦旦的天國。

而且，海涅位列德國詩人亞軍，也并非靠了恩格斯這句話。

才子海涅在這部長詩中祭出吹雪無情劍，再度化身問斬暴君的戰(zhàn)士。他惡狠狠地向封建公侯們宣布：“我不是羊，我不是狗，我不是大頭魚和樞密顧問——我永遠(yuǎn)是一只狼，我有狼的牙齒和狼的心?！?/p>

等于罵樞密顧問是狗。等于把樞密顧問歌德也罵將了進去！

他曾說過：“我承認(rèn)，我劃破了些東西，咬壞了些東西，我承認(rèn)我不是綿羊。不過，你們要相信我，如果那些備受贊揚的乖乖羊有了老虎的利齒和爪子之后，他們也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溫順?！?/p>

誠然。沒有爪牙的虎狼，也只能作個溫順的乖乖羊。

海涅逐章批判德國的書報檢查、關(guān)稅同盟、騎士制度和國家分裂，尖銳抨擊普魯士政府、資產(chǎn)階級、奴顏婢膝的市儈、虛偽的宗教和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把德意志36個諸侯國比作“36個糞坑”，認(rèn)為必須暴力清除，絕“不能用玫瑰油和麝香”。

這部把德國罵得一無是處的長詩媲美精神原子彈，發(fā)表后海涅致信坎貝：“您知道，我從不自吹自擂。不過這次我深信，拙作引起的轟動定會比時下最流行的小冊子更大，它一定會獲得一部經(jīng)典作品應(yīng)有的傳世價值?！?/p>

確實不是自吹自擂。《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終成德國文學(xué)史政治抒情詩空前絕后之作。

很多文學(xué)史說，這部長詩“受到革命導(dǎo)師馬克思的決定性影響”。

1844年漢堡探母之后，海涅在巴黎結(jié)識了馬克思。確實，“海涅最出色的政治抒情詩都是在與馬克思交往時期創(chuàng)作的”。馬克思主編的《前進》首先連載《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還發(fā)表了海涅政治名詩“教義”、“顛倒世界”、“路德維希國王贊”、“中國皇帝”和“新亞歷山大”。富于戰(zhàn)斗精神的《新詩集》也于1844年出版，海涅還曾為馬克思參與主編的《德法年鑒》撰文。

1844年，海涅在《前進》發(fā)表不到三百字的“西里西亞織工之歌”聲援織工起義。這是無產(chǎn)階級劈面擲到腦滿腸肥的資產(chǎn)階級臉上的鐵券檄文：“德意志/我們在織你的尸布/我們織進去三重的詛咒——/我們織，我們織！/一重詛咒給那個上帝……他對我們只是愚弄和欺騙……一重詛咒給闊人們的國王……他榨取我們的最后一個錢幣/還把我們像狗一樣槍斃……一重詛咒給虛假的祖國/這里只繁榮著恥辱和罪惡/這里花朵未開就遭到摧折/腐尸和糞土養(yǎng)著蛆蟲生活/我們織，我們織！”

以此詩論，德國政府定海涅為“賣國賊”，其實還不算不講道理。

因此種種，在巴黎，海涅與馬克思確實志同道合。否則馬克思也不會公然違反紳士風(fēng)度，在海涅死后跳出來如此惡毒評價瑪?shù)俚隆?/p>

但是，海涅并非馬克思“終生不渝的密友”。

首先，海涅在巴黎并非只有一個密友。巴爾扎克、喬治·桑、貝朗瑞、雨果、肖邦、李斯特、大仲馬和柏遼茲，個個都是密友。還有拉薩爾，這個在國際共運史上與伯恩斯坦、赫魯曉夫和戈爾巴喬夫并肩、“高唱三和兩全、全人類利益高于一切和民主、自由、人權(quán)之類欺騙性口號，推行貨真價實的反馬克思主義的機會主義和唯心主義”的“背叛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歷史小丑”和“剝削階級的走狗和幫兇”。“小丑”、“走狗”和“幫兇”，都是革命后輩封的。當(dāng)時他們可都是密友。拉薩爾跟馬克思，比海涅還密。

一年后，法國政府迫于普魯士壓力將馬克思驅(qū)逐出境。海涅也名列被遣返名單，只因他擁有法國居留權(quán)才免于遣返。分居法英的海涅和馬克思，聯(lián)系大大減少。從思想上說，此時的海涅和雨果、歌德、席勒等一大批著名作家都被無產(chǎn)階級暴力革命的血雨腥風(fēng)所嚇倒，他們都悄悄地從思想上離開了革命，海涅說：“革命是一場不幸，不過一場走火入魔的革命是更大的不幸。”

實際上，海涅一直刻骨仇恨專制制度和暴力。1817年，德國瓦特堡大學(xué)生游行要求統(tǒng)一德國并焚燒“非德意志書籍”，直接導(dǎo)致1819年8月德意志公侯制訂卡爾斯巴德法令，解散所有學(xué)生團體，向大學(xué)派出督學(xué)并限制新聞自由。

“革命的兒子”海涅當(dāng)時即譴責(zé)這場學(xué)生運動，并于1821年在作品“阿曼索”中寫道：“這只是開始。在開始焚書的地方，他們最后會焚人?！?/p>

一百多年后，納粹屠殺了600萬猶太人，大多數(shù)燒于焚尸爐。

焚書和焚人并非希特勒首創(chuàng)。這是人類歷史上反復(fù)出現(xiàn)的事情。

人類歷史只是證明，焚書者，焚人者，必遺臭萬年！

海涅比歌德席勒高明的地方，是他預(yù)見到共產(chǎn)主義思潮終將席卷全世界。1841年他就寫道：“共產(chǎn)主義擁有的宣傳語言每個民族都懂：這種地球語言的要素就像饑餓、嫉忌和死亡一樣清楚明白?！钡谡撐募氨R臺齊亞”（Lutetia，拉丁文的“巴黎”）法文版前言中卻寫到：“最大的憂慮和恐懼是——未來將屬于共產(chǎn)主義?！彼f，在共產(chǎn)主義世界“街邊小商販將用我的《歌之集》做成紙筒來為那些貧窮的老大媽裝咖啡或者鼻煙”。

海涅洞見共產(chǎn)主義是傳統(tǒng)文化天敵。在《自白》（1845）中他坦承：“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和學(xué)者，一種隱秘的恐懼更讓我窒息：共產(chǎn)主義的勝利會威脅到我們整個現(xiàn)代文明和多少世紀(jì)以來歷盡艱辛獲得的成就，威脅到前人最珍貴工作的成果?！边@時的海涅已不再無條件敬佩人民，他說：“如果獨立的人民握了我的手，我會去洗手……備受稱贊的人民其實難符，他們有時跟別的統(tǒng)治者一樣暴戾……而且人民陛下也并不明智；它甚至可能比其他統(tǒng)治者更愚蠢……巴黎是這樣，耶路撒冷也是這樣?！彼A(yù)言：“未來嗅起來充滿俄羅斯皮革、血腥、拋棄上帝和很多很多的毆打。我建議我們的孫子帶著厚厚的背皮出生?！?/p>

海涅沒有孫子。

回顧20世紀(jì)國際共運史，方知海涅預(yù)言功力超過古希臘德爾菲女先知。

從思想上說，海涅從未成為共產(chǎn)主義信徒。他那些謳歌革命的詩篇，只是小資產(chǎn)階級對革命的模糊憧憬，在淋漓的鮮血面前一碰即碎。他并不反感自己鐘愛的馬車被巴黎革命者拖去筑了街壘。但是，他確實反感專制與暴力。在這個方面，梅林的評價比較中肯：“海涅在活生生的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共產(chǎn)主義，并且一再預(yù)言共產(chǎn)主義在未來必將無可阻擋地取得勝利，他頗為預(yù)言成真而感到自豪；然而他卻一直對共產(chǎn)主義心存疑慮?！?/p>

因此，海涅并非“終生受到馬克思的影響”。

事實上，我懷疑有誰能終生影響海涅。

誰能終生影響一個天才？

不過，海涅倒是深受瑪?shù)俚掠绊憽Ｒ驗?，他纏綿病榻。

以如刀詩歌笑傲江湖的海涅，其實一生都在與疾病貼身肉搏。他從小罹患偏頭痛，疼起來連鵝毛筆都拿不住。到巴黎六年，還未認(rèn)識瑪?shù)俚?，剛過30歲的他便病況惡化，腦部供血不足，視力急劇下降。

痛苦是偉大之母。海涅拒絕投降。到巴黎兩年后，他在給女友安凡根的信中發(fā)誓：“重病纏身，但我仍在工作。我絕不棄劍，直至委頓于地。”海涅一言，駟馬難追。此后他堅持寫作整整20年！這場壯懷激烈的肉搏戰(zhàn)，讓海涅去世前兩年自矜：“我給世界帶來偉大！”

而且是怎樣的偉大??！海涅常因胸腔無力喘不過氣來而失去知覺，長期臥床帶來的慢性腸胃炎又讓他大便失禁，經(jīng)常放屁，屋里惡臭一片。

這個恃才傲物、紅袖添香的風(fēng)流才子，需要怎樣的勇氣才能活下去！

婚后不久，四十歲的海涅左眼皮下垂。一年后，右眼視力下降，再過一年，字母都看不清了。這時，給朋友寫封信等于受刑。

而海涅，就在這時候?qū)懴铝恕兜聡?，一個冬天的童話》。

1845年，左眼皮完全閉合。因為眼皮閉得太緊，海涅甚至無法流淚。

1848年2月，法國二月革命。3月，海涅預(yù)言已久的德國革命終于來到——柏林起義！威廉四世雖保住王位，德國卻確定了黑紅黃三色國旗，象征自由、民主和統(tǒng)一。沿用至今。同月，維也納起義，十分欣賞海涅才華，卻聯(lián)手德國嚴(yán)厲查禁海涅作品的奧地利名相梅特涅黯然下臺，奧地利引入民主制度，廢除新聞檢查。1848年海涅應(yīng)約拜訪女友，需要別人背他上樓。是為海涅最后一次出門。

1848年5月，海涅，德國文學(xué)天才榜萬年老三，癱瘓。

據(jù)海涅自己記載，他那天正參觀盧浮宮準(zhǔn)備撰寫藝術(shù)評論，突然癱倒在美神維納斯像腳下：“我久久躺在她腳下嚎啕，足以讓石頭落淚。女神充滿憐憫地俯視著我，卻顯得如此無能為力，好像在說‘你沒見我沒胳臂，幫不了你嗎？。”

這個故事充滿古希臘悲劇回腸蕩氣的厲美。

這故事是海涅杜撰的。他并非突然癱瘓。到巴黎后他的兩個手指頭就癱瘓，然后眼、嘴逐步癱瘓?；楹笏齑铰楸裕f不清楚話，甚至咽不下東西。1847年9月，隨著視力急劇減退，海涅先是雙腿、繼而下半身癱瘓。

這個“革命的兒子”被釘死在床上，眼巴巴看著近在咫尺的1848法國二月革命的疾風(fēng)暴雨掠過史上最大拐點。海涅的絕望，可想而知。他自此再未寫過政治詩。癱瘓三月，他在給法國朋友的信中說：“我完全癱瘓，無法站立，只能臥床。當(dāng)世界奔忙、萬物激蕩時, 被釘死在一張床墊上，生不如死。故鄉(xiāng)傳來的消息讓我倍加痛苦。現(xiàn)在正是我全情投入，創(chuàng)制畢生巨作的時候，可上天卻讓我動彈不得。我甚至無法回應(yīng)絕望朋友求助的呼聲?！?/p>

劇痛如蛆附骨，安睡一夜已成奢望，海涅在給妹妹的信中希望自己盡快死去。生命留給他的，實在已經(jīng)太少：無力再登臨美麗山峰，不能再親吻美女紅唇，甚至無法與朋友一起大快朵頤吃盤煎牛肉；他的口舌癱瘓，無法啃咬，只能像鳥兒一樣吃小粒食物。任何聲音，包括鄰居彈鋼琴、瑪?shù)俚屡c女廚子和維修工吵架，甚至街上過馬車，都是切割神經(jīng)的鈍鋸。鐘愛莫扎特的海涅，此時連小提琴都不能入耳。因此，海涅家窗簾長垂，靜寂無聲，光線昏暗。

還未徹底癱瘓時，如想活動，風(fēng)流才子海涅就四肢著地在屋里爬來爬去。

為鎮(zhèn)痛，他長期大劑量服用嗎啡和鴉片。因食道肌肉癱瘓，醫(yī)生在他脖子上切個口子，按時滴入鴉片溶液。從癱瘓開始，海涅每天都處于半麻醉狀態(tài)。

他無疑是遭受肉體痛苦最多的德國詩人。

但他的無情劍仍然在手——那一管黑白分明的輕軟鵝毛筆。他在“自白”一詩中敞開心扉：“親愛的讀者，你是知道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只不過是個詩人。”

肉體癱瘓的上方，思想逆風(fēng)飛揚。

海涅躺在病榻上向德國全程報道巴黎人民推翻平民王菲力浦、創(chuàng)建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的二月革命。

對海涅病情，1849年起任海涅秘書、后成為著名歷史學(xué)家的希萊勃蘭德描寫栩栩如生：“海涅聽力降低，眼皮下垂，如果他想看東西，就必須用枯枝樣的手指把眼皮推上去。他雙腿癱瘓，全身抽縮：早晨女護工把他搬到沙發(fā)上，以便整理床鋪。他聽不得一點噪音。疼痛如此巨大，他天天服用三種不同的嗎啡，僅為睡上四個小時。實在疼得睡不著，他就醞釀詩句。整部《羅曼采羅》就這樣由他口授，由我記錄。東方破曉時，一首詩作便已誕生。”

1851年夏，一個個痛苦的不眠之夜孕育的《羅曼采羅》出版。隨后的作品，跟歌德有點瓜葛。

當(dāng)年，二十多歲的海涅漫游哈爾茨山，寫出《旅行心影錄》第一部《哈爾茨山游記》。出游前，他修書一封致歌德，萬分謙恭地請教。歌德答應(yīng)接見。1824年10月2日，從哈爾茨山到魏瑪，海涅拜見歌德。

德意志文壇之尖峰對話！

結(jié)果還不如席勒第一次見歌德。

歌德問海涅主要干啥子，海涅說他是詩人。歌德又問海詩人正在寫啥子，海詩人說，正在寫《浮士德》。歌德立刻干巴巴地說：“那您在魏瑪就無事可干了?！?/p>

話音未落，歌德端茶送客?？偣膊坏绞昼?。以當(dāng)時社交禮儀而言，歌德等于一腳把海涅踢出門去。歌德當(dāng)天日記只幾個字：“哥亭根來的海涅?！币粋€字的評論都沒有。

此非歌德狷介。歌德寫作《浮士德》，從構(gòu)思到完成整整耗時六十年，此事文壇路人皆知。正披發(fā)倒履奮戰(zhàn)《浮士德》的他，怎能容忍一個文學(xué)青年跟他開這個國際玩笑！歌德當(dāng)時不知道，這個只呆了十分鐘的文學(xué)小廝，注定將在詩歌譜曲數(shù)上超過他而名列德國文學(xué)史第一。

二十七年過去，《羅曼采羅》出版之后，海涅長詩《浮士德博士。舞之詩》出版。

足見當(dāng)年他并非存心吃歌德的豆腐。

雖然海涅堅持稱歌德為“同事”，雖然歌德的冷淡讓海涅恨得牙癢癢，雖然他到處宣傳歌德面色灰黃，滿嘴無牙，雖然他說歌德是“拒絕時間腳步的天才”，雖然他宣布他與歌德一樣，都是上天送給人類文化的大禮，但是，一生以刻薄待人為樂的海涅，從未向歌德亮出他那惡毒的幽默。

他知道，歌德實至名歸。他寫道：“當(dāng)初大自然想知道自己長得什么樣，于是它創(chuàng)造了歌德。”

動蕩識忠臣，癱瘓靠老婆。海涅與瑪?shù)俚碌幕橐龇龅着疲翰⒎乾數(shù)俚碌男疫\，而是海涅的幸運?，?shù)俚绿焯焓睾虼睬埃潘幬癸?，安慰激勵，不棄不離，就連海涅當(dāng)年充分寬容的肥胖也凸顯優(yōu)點：海涅瘦骨嶙峋的腦袋躺在那雙肥腿上，猶如鴨絨枕頭。海涅向朋友坦白：“如果沒有老婆和鸚鵡，那我早就——上帝寬恕我——像羅馬人那樣對這悲慘生活痛下了斷！”

從此，無論多少次搬家，海涅一直躺在六個疊放的床墊上。

是為德國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床墓”（Matratzengruft）。海涅病臥床墓。八年！大仲馬、戈蒂耶和喬治·桑來訪，個個出門時臉色如同剛爬出墳?zāi)埂４撕蟠笾亳R常來，喬治·桑再不見蹤影。海涅在信中毫無風(fēng)度地破口大罵“這個婊子！”

這期間恩格斯每至巴黎必訪海涅。1846年9月看望海涅后他寫道：“這可憐的哥們兒簡直完蛋了。他瘦得像具骷髏，大腦軟化繼續(xù)發(fā)展，面部癱瘓也同樣。胡須叢生（他的嘴部周圍不能剃須），使他的臉顯得稀奇古怪，讓每個來看他的人莫名傷感。親眼看著如此杰出的一個哥們兒一步步走向死亡，真是絕世悲劇?！?/p>

拉薩爾探望海涅后致信馬克思：“我剛?cè)タ戳撕Ｄ?。情況很糟。不過他的思想?yún)s比往常更加完好鋒銳，只是，我覺得他有點兒憤世嫉俗。他對我的出現(xiàn)非常高興，問候結(jié)束便（指著那話兒）叫道：‘看這忘恩負(fù)義的東西！我勞心費力地搞了半天，它變成這個樣子了！”

海涅此話，是個公案。蓋當(dāng)時大家一致認(rèn)為，海涅癱瘓源于梅毒。

那個年代，梅毒幾成“藝術(shù)家執(zhí)照”。在巴黎的舒伯特、法國大詩人波德萊爾和寫了《走出非洲》的丹麥女作家凱倫·布里克森都得過梅毒。此時攜妻流亡瑞士的列寧，也得過梅毒。莫扎特、貝多芬、肖邦、凡·高、莫泊桑、愛倫·坡和印象派畫家羅特列克等人都是疑似梅毒患者。

但是，據(jù)最新醫(yī)學(xué)研究，海涅患的不是梅毒，而是脊髓癆。

即使在2006年，也是不治之癥。

不過，很多人認(rèn)為海涅此時“貧病交加，饑寒交迫”，卻是莫大誤解。

世上才子，窮的居多。比如勇奪單幅油畫賣價世界冠軍的凡·高，就窮得沒禮物送女朋友，又被著名畫家、密友高更所激，遂提刀割下右耳送給女朋友。

該女朋友是個職業(yè)妓女。

令海涅五體投地的圣西門，窮得在巴黎做小買賣搞飯錢。

莫扎特，音樂神童，世界華麗音樂之王。窮死的。

但是，才子并非一定貧困。啟蒙巨子盧梭就由廣大貴婦包養(yǎng)，從未挨過餓，因此文筆甚是優(yōu)美。伏爾泰和孟德斯鳩，更是長期被貴婦包養(yǎng)。

海涅病得確實很重?？墒?，他離饑寒交迫有好幾百公里。

海媽是盧梭迷，卻生怕海涅變成詩人。那時詩人等于貧窮、放蕩、惡疾和早夭。她深恐兒子淪為文乞，以幾首爛詩乞食換酒，最后寥落地死在黯淡的小醫(yī)院，于是禁止海涅看小說、看戲、參加民間戲曲表演和給小朋友講古?？珊Ｄ廊槐持鴭寢屚悼葱≌f。文學(xué)的魅力，高于母愛。

1815年，媽媽央人送不滿20歲的海涅去法蘭克福一百萬富翁身邊學(xué)習(xí)“怎樣成為百萬富翁”。幾個月后，有天海涅在開匯票，那百萬富翁抱手在旁看了一歇，然后抱歉地告訴海涅說，他肯定沒有經(jīng)商天賦。

海涅大笑著承認(rèn)富翁說得對，并就此辭職回了杜市。

可詩人海涅，卻成為百萬富翁。典型的“惡毒的幽默”。

雅斯貝爾斯說：“尼采生活的主要特點是他超出常規(guī)的生活?！焙Ｄ畹奶攸c，則是他超出常規(guī)詩人生活的奢華。海涅是有名的美食家，婚后曾在美餐之后向老婆抱怨說：“天啊，這頓飯花了我整整一首詩！”

海涅是德國第一批成為百萬富翁的自由撰稿人。

首先，他常常威脅跳槽哥達，所以坎貝只好給他開出德國最高稿費。

其次，海涅擅長一雞三吃：他的文章通常先發(fā)表在《奧格斯堡匯報》，然后由坎貝結(jié)集出版，最后再分類出版“全集”，坎貝每本預(yù)支二萬法郎。1848年起法國政府停發(fā)退休金，坎貝加付海涅一筆固定年金。海涅去世后，他繼續(xù)向瑪?shù)俚轮Ц赌杲稹?/p>

其三，海涅有慷慨贊助：漢堡伯父所羅門·海涅。富擁半個漢堡的伯父像所有富人一樣看不起文學(xué)。他的評價是：“如果哈里學(xué)會做生意，那他就不用再去寫詩了?！彼_門與海涅的關(guān)系奇特有趣：盡管兩個女兒都放了海涅鴿子，他卻一輩子都在給海涅買單。這是他們一生的角色定位：海涅是天才，伯父是錢袋。

為讓海涅上學(xué)，媽媽賣掉自己心愛的首飾。海涅一生感念。但其實是杯水車薪。他的求學(xué)路，都是所羅門金錢鋪就。他在英國、意大利和波蘭花在“賭場和賭場前的女士們”那里的錢，都是所羅門的，海涅充滿感激地寫信說：“伯伯，你知道嗎，你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你也姓我的姓。”

其實跟姓無關(guān)。所羅門對其他親戚并不如此慷慨。他的秘密是：他想保衛(wèi)兩個女兒的婚前清白。海涅到巴黎后，所羅門每月給30多歲的海涅發(fā)養(yǎng)老金，數(shù)額相當(dāng)于法國大學(xué)教授工資，只有一個條件：海涅不能在自傳中提及他的家庭成員。此事遂成海涅提款密碼，他只要覺得缺錢用，就威脅要寫自傳：“盡管侮辱一個詩人吧，盡管虐待他吧：總有一天他會寫自傳的！而且我已經(jīng)動筆了！你們在書中鐵定嘴臉難看！”

可笑的是，黑白通吃的所羅門，居然很吃這一套。

更可笑的是，海涅從未打算寫自傳?，F(xiàn)在的《回憶錄》，是海涅癱瘓后所寫。確實未提及所羅門家人。

所羅門之外，海涅還有一個贊助：傳奇銀行家、德籍猶太人羅特希德。他對“惡毒的幽默”一往情深，而海涅則投桃報李：“在我們這個時代，金錢就是上帝，而羅特希德是上帝的先知?！绷_氏出資幫海涅買鐵路股票，本息全歸海涅，充分體現(xiàn)了猶太民族對文學(xué)的尊重。海涅的感謝信是這樣：“昨天我還是個貧窮的小癟三，今天已經(jīng)是富癟三了！”

還有海涅學(xué)者諱莫如深的：最新研究證明，法國總理梯也爾多年通過秘密基金付給《奧格斯堡匯報》駐巴黎記者海涅大量金錢。海涅收了錢卻從未吹捧他。對梯也爾來說，記者海涅的職業(yè)道德自然“大大的壞了”，但對海涅的個人品質(zhì)而言，還算大幸：他這樣搞錢至少還不算受賄。

海涅總抱怨瑪?shù)俚禄ㄙM無度。其實，海涅自己花錢如流水。有學(xué)者算過，夏天在法國度假，海涅花掉500法郎，相當(dāng)于2007年三萬三千元人民幣。每周！

海涅在巴黎每月花銷相當(dāng)于七萬人民幣。即使在巴黎，也算豪奢?，?shù)俚沦I一條開斯米圍巾花600法郎。等于巴黎一個手工業(yè)者一年的收入。

因此，布告廣大中國人民，德國文學(xué)三把手海涅，并非窮人。1850年，海涅癱瘓后兩年，弟弟卡爾在給弟弟馬克希米利安的信中說：“他瘦得厲害，癱瘓，失明。他的命實在不好……不過，他并不缺少讓他過得像樣的金錢。”

但是，金錢買不來下床走路。這位歐洲報紙副刊之父的纏綿病榻變成一張無限長的副刊，為歐洲上流社會提供了無數(shù)唏噓感嘆的談資。來巴黎的德國人都首先到海涅門前一游。橫眉痛罵德國、冷嘲熱諷上帝的海涅不得好死，在他們看來當(dāng)然是老天有眼。海涅終于超越了他的兒時偶像拿破侖：法國雜志報紙對他癱瘓的報道，甚至超過報道拿破侖患胃癌！

此時，海涅身邊的世界也已死寂：朋友或像喬治·桑一樣棄之不顧，或像巴爾扎克一樣撒手人寰，或像拉薩爾一樣割袍斷義，或者，像馬克思一樣，早已鴻雁難繼。

德國報紙奠基人海涅不再聽人讀報，倒是常聽《圣經(jīng)》和神學(xué)。海涅為追逐名利斷然拋棄的猶太教，眼看要成為最后一根稻草：“我拋開對上帝的懷疑歸來。我現(xiàn)在相信上帝存在，他善良、智慧，公正。我知道，如果我死去，我的生命將終了，然后我去到上帝面前，而他將賜予我無邊的歡悅?！?/p>

海涅甚至考證出自己的祖先是猶太貴族。他這個時期最有名的話是：“我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熱愛生命、心寬體胖、微笑著俯視憂郁耶穌及其門徒的希臘人了——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可憐的瀕死的猶太人，生命可悲可嘆的一幅憔悴的圖片，一個不幸的人！”去世前不久，海涅坦言自己皈依基督教出于名利：“我毫不避諱我是猶太人。我并未回歸猶太教，因為我從未離開。我接受基督教洗禮并非因為仇恨猶太教。人總得信點兒什么。”

又一個七年過去，1855年6月19日，一只蒼蠅飛進海涅窗口，為陰暗七年的床墓，帶來燦爛陽光；為喑啞七年的海涅，催開激情歌喉。她將海涅從宗教淤泥中提拔出來，讓他重現(xiàn)才子瀟灑飄逸的風(fēng)采，重新自由呼吸，仰天長嘯。

此蒼蠅非蒼蠅。她是30歲的德國女人艾麗澤·克麗尼茨，自號瑪嘉麗特。

蒼蠅，是海涅給她取的諢名。

與他的詩一樣，海涅的每個女人都是辛苦得來。海涅三個最重要的女人，諢名都以M開頭：阿瑪麗叫茉莉（Molly），老婆叫瑪?shù)俚拢∕athilde），瑪嘉麗特叫蒼蠅（Mouche）。她們都是深色頭發(fā)。只青梅竹馬的約瑟法，杜塞爾多夫劊子手之女，是紅發(fā)。

經(jīng)德國教授考證，瑪嘉麗特寫信時蓋的圖印很像蒼蠅，是以海涅稱她為蒼蠅。這只比海涅年輕30歲的蒼蠅在床墓中輕舞飛揚，像海風(fēng)一樣鼓起海涅的精神風(fēng)帆，推海涅這艘戰(zhàn)艦再度出航。這次絕無僅有的精神戀愛，讓海涅的生命黃昏迸發(fā)出令人不敢直視的耀眼光芒，一直照透宇宙黑暗更黑處。

蒼蠅點爆海涅的愛情。可這愛情注定絕望。風(fēng)流才子海涅年輕時把性愛的欄桿拍遍，并斷言：“生命的意義在于生命本身?！笨涩F(xiàn)在他只能站在肉體的彼岸艷慕生命：“從沒有一個詩人在完滿的幸福中如此痛苦，這真是絕妙的諷刺。我吻遍你小巧玲瓏的全身——不過只是在思想中。思想，可憐的姑娘，我現(xiàn)在也只能給你思想了！”

這是生命回敬給才子海涅的“惡毒的幽默”。

更幽默的是，海涅至死沒有摸清瑪嘉麗特的底細(xì)。

關(guān)于他們的相識，差不多有一萬個版本。最流行版本：粉絲瑪嘉麗特致信海涅，于是被邀登門?，敿嘻愄刈詡靼姹荆核龑３倘ニ途S也納某外交官專為海涅之詩“回鄉(xiāng)”所譜的曲譜。第三個版本、也是海涅傳記通常采納的版本：海涅登報招聘秘書，瑪嘉麗特應(yīng)聘。哪個版本準(zhǔn)確，海涅研究者們爭得聲嘶力竭。

其實他們?nèi)绾蜗嘧R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相識了。

瑪嘉麗特自詡某德國伯爵與其女家教私生女，出生時媽媽死亡，后被巴黎富商收養(yǎng)，成年后嫁給英國富豪，卻被禁閉在精神病院，想方設(shè)法才逃回巴黎，現(xiàn)當(dāng)家庭語言老師為生。

當(dāng)時流行的傳奇小說，都這么寫。

沒人知道她住哪兒。她只留郵局信箱號碼，用過無數(shù)的別名、諢名、簡稱、筆名，以致整個巴黎竟無人知道她的真名。就連見海涅這一年她多大，她自己就有從25歲到30各種不同的說法。

直到1999年，經(jīng)德國學(xué)者?？舜牟恍概Γ纳硎啦糯蟀子谔煜拢?825年3月22日生于薩克森一小鎮(zhèn)，排行第二，父親有個小毛巾廠。剛滿月時母親即因產(chǎn)病去世，被過繼給移居巴黎的同鄉(xiāng)克麗尼茨夫婦。克麗尼茨是小商人，跟富商八不相干。養(yǎng)父死后，瑪嘉麗特漂泊上流社會，在沙龍里彈鋼琴、作曲和寫文章為生。在她的自我介紹中，只“自由撰稿人”這一條，符合事實。

海涅對瑪嘉麗特顯然一見鐘情。他的精神甩脫病榻上的臭皮囊一躍而起，熱情地將來客抱個滿懷。有信為證：“我非常遺憾這次見面如此短促。您給我留下美好印像，我渴望有幸再次見面……天知道為何您的出現(xiàn)讓我如此愉快。像我這樣的無神論者居然也會瘋狂地認(rèn)為看見仙女來訪，在如此灰暗的時刻。您來得正是時候——或者您是惡之仙女？我迫不及待要弄清答案?！?/p>

大二以上（含大二）的女生，都知道這是一封情書。

瑪嘉麗特于是搖身變成海涅秘書，為他朗讀書報和信件，修改《旅行心影錄》法文版的語法錯誤，并翻譯了海涅幾首詩。

從文學(xué)上看，她對海涅的幫助等于零。

從生命上看，她讓猶太人、新教徒、垂死病人海涅重塑才子金身。

沒有證據(jù)說明瑪?shù)俚孪矚g蒼蠅。哪個女人會喜歡自己丈夫熱烈追求的女人？有研究者說瑪嘉麗特只見過瑪?shù)俚乱淮?。實際上，海涅那套公寓根本不可能讓她們相互隱形。顯然瑪?shù)俚虏⑽聪拗粕n蠅入境。她顯然決定對瑪嘉麗特視而不見。

我不認(rèn)為瑪?shù)俚碌膶捜菰从凇胺凑裁匆哺刹涣恕薄?/p>

我認(rèn)為那是灰衫女瑪?shù)俚聦Ｄ膼矍椤?/p>

海涅在生命的黃昏展開徹頭徹尾的精神戀愛。

他一生最精彩的戀愛。

海涅致蒼蠅的信：“如果我還是個男人，這些天的柏拉圖色彩不會這樣濃?？晌抑皇Ｏ铝遂`魂，這對您也許很有吸引力，對我卻了無意義……一個死人，卻貪戀著最需活力的生命享受！”他是如此熱愛蒼蠅，卻又如此無能為力：“我實在是太愛你了，因此根本無法評價你。你是我親愛的蒼蠅。我只要想到你的嬌小嫵媚，想到你的優(yōu)雅精神，立刻就能忘卻疼痛?？上В诉@幾句話，我什么也給不了你。”

海涅身后留下五首未發(fā)表的《致蒼蠅》。當(dāng)時海涅只能口授文字，唯獨這些詩，四分之三盲的海涅卻費盡力氣親筆寫在拍紙簿上。歌德哪首詩寫給哪個女人，文壇早有定論。海涅哪首詩寫給哪個女人，鮮少定論?！吨律n蠅》是海涅絕無僅有對象明確的情詩。海涅還給蒼蠅起了俊俏的麝香貓、最親愛的和最甜美的貓、最親愛的女人、嫵媚的心、最可愛的孩子等等一大堆昵稱。有次瑪嘉麗特的手套忘在海涅家，無法動彈的海涅伸著脖子長時間用鼻子湊過去嗅手套的味道。

其實，據(jù)海涅朋友說，瑪嘉麗特“頭發(fā)不多，眉毛稀疏且顏色淺淡，此外，她臉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鼻子，但卻長得很難看?！钡聡鴮W(xué)者最近發(fā)現(xiàn)的惟一一張照片證明，瑪嘉麗特并非美女。

海涅的女人，基本都非美女。他那些知己的紅顏，一多半是吹出來的。

這些經(jīng)過他天才加工出來的美女，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想像中。

所有親戚朋友，包括馬克思和恩格斯，都不喜歡蒼蠅。他們旁觀者清：這個野心勃勃的底層女文青，只想踏著海涅爬進文壇。

海涅迷基本厭惡瑪嘉麗特。我屬于不厭惡的。我甚至非常理解她。我懷疑有任何女人能真正愛上一個臥床不起、隨時放屁、大小便失禁、渾身惡臭、骨瘦如柴、連眼皮都睜不開的男人。

哪怕他是海涅。

瑪嘉麗特當(dāng)然有所圖。傳說中一無所圖的愛情，其實所圖巨大：你要一生一世只愛我一個！

殘陽如血的海涅并不在乎有所圖。沒聽說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重要的是，瑪嘉麗特給海涅帶來生命的新鮮空氣。

這是馬克思和大仲馬無法給他的。

事實上，我覺得瑪嘉麗特相當(dāng)誠實。雖然有海涅情書為證，但她從未自稱海涅愛人。她甚至從未以“你”稱呼過海涅。他們交往八月，海涅致書25封，多數(shù)德語，封封激情，充滿性的暗示和挑逗。瑪嘉麗特總共回信四封：法、德文各兩封，一律干巴巴，最熱情的文字就是“衷心的問候”和“我吻您親愛的手”。雖然海涅在信中常說“吻你”，但實際上他們見面時隔空對坐，言語交流，海涅求得急了，才握一下手。他們之間有據(jù)可查的最親密接觸，是海涅吻過瑪嘉麗特的額頭。在回憶錄中，瑪嘉麗特說：“我堅信，他之所以如此喜歡我，是因為我們精神上如此相近?！?/p>

她只愿承認(rèn)與海涅有精神交流。

海涅，這個閱盡人間春色的風(fēng)流才子，其實從未在肉體上擁有過瑪嘉麗特。

而且，他也從未在精神上擁有過瑪嘉麗特。

我強烈懷疑她愛過海涅。同時，我強烈懷疑她崇拜海涅。

她喜歡的是海涅的名聲。她需要擁有詮釋海涅的權(quán)力。

問題是，這有什么錯嗎？

瑪嘉麗特帶來的結(jié)果是：她讓病夫海涅茍延殘喘的最后八個月，變成了才子輝煌的晚秋。

海涅稱她為自己“憂傷晚秋的最后一朵鮮花”。

這肯定不能算錯誤。

瑪嘉麗特再四逃避，但與海涅相處的八個月仍然成為她生命中最高的輝煌。所有海涅傳記都有她的名字。雖然從未肌膚相親，癱瘓的海涅依然徹底改變了瑪嘉麗特生命的軌道。

這是一種更徹底的占有。

1884年，海涅去世后28年，瑪嘉麗特所著《亨利?！ずＤ詈蟮娜兆印吩谝谩屠韬蛡惗匾缘?、英、法文出版。她在書中痛罵瑪?shù)俚?，因為瑪?shù)俚屡巡漳染芙^她為海涅守靈。瑪嘉麗特最后一次見到海涅是在他去世前三天。這天海涅給她寫了最后一封信：“最親愛的，今天（周四）別來了。我偏頭痛劇烈發(fā)作。明天（周五）來吧。你正在受罪的海涅?！?/p>

拒海涅于身體之外的瑪嘉麗特，因為無法接近海涅遺體而鬼火三丈。

是啊，波琳娜打中了她的七寸。不能守靈，對她“海涅情人”的模糊身份構(gòu)成致命打擊。

此書大賣，瑪嘉麗特一躍紅遍巴黎沙龍。當(dāng)年對她不屑一顧的作家麥斯納回到她身邊?？伤泻ＤY料到手之后，麥斯納再度棄她而去。

同年，瑪嘉麗特趁熱打鐵推出自傳《蒼蠅回憶錄》。銷量慘不忍睹。

瑪嘉麗特一生共寫八部小說，出版數(shù)部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集，并與多位文壇名人同居。然而，小說與同居均以慘敗告終。

《亨利希·海涅最后的日子》大賣，并非瑪嘉麗特的成功，而是海涅的成功。

1896年8月7日，海涅去世后整整40年，71歲的瑪嘉麗特逝于法國度假勝地奧賽。她的去世也故作神秘：她銷毀了所有身世證明材料，導(dǎo)致驗尸官無法確認(rèn)死者身份，因此，她的死亡證明都有誤，上面說：“1832年或1833年3月22日生于匈牙利，父母未詳?！?/p>

1856年2月中旬海涅病況惡化。例行檢查時，瑪?shù)俚掠鰜韱栣t(yī)生格魯比是否還有希望，醫(yī)生搖搖頭，一言不發(fā)進了海涅的屋。

海涅見他面色陰沉，當(dāng)下問道：“我現(xiàn)在必死無疑了嗎？”格魯比多次保證不說假話，只好說：“是的?！?海涅面色如常，鎮(zhèn)靜自若。與席勒不同，海涅至死沒有失去神志。

據(jù)法國作家龔古爾兄弟日記，當(dāng)聽到瑪?shù)俚缕矶\上帝寬恕他的靈魂時，瀕死海涅說：“我的孩子，別怕。上帝會寬恕我的。說到底，他就是干這個的?！?/p>

癱瘓八年的海涅，以這則惡毒的幽默證明，他依然是海涅。

1856年2月17日，巴黎冬季典型的陰霾星期天，凌晨近五點，15年來多次被法國報紙宣布去世的海涅，在女護工卡塔琳娜懷中一步登天。

他沒有留下彌留的話語。但我知道：他是愉快離開人世的。因為我雖然不敢肯定卡塔琳娜是否美女，但我可以肯定，海涅死在女人懷里。

2月19日，巴黎《新聞報》報道海涅去世。數(shù)日后，另一家巴黎報紙寫道：“一個德國人去世了，亨利希·海涅，一個最法國的德國人?！?/p>

只有一個德國朋友忠于海涅，就是靠他發(fā)財、理應(yīng)惟利是圖的坎貝。

他于海涅死后六年開始出版海涅全集，并于1866年出齊21部。

次年，坎貝去世。

2月20日，在那個充滿霧氣、灰色彌漫、陰郁冰冷的冬晨，海涅下葬蒙馬特公墓，儀式簡單、無聲無息、遠(yuǎn)離宗教，甚至沒有悼詞，正如海涅在“記憶慶典”所寫：“不要彌撒，不說神祉，什么也不說也不唱，在我死亡的日子?！?/p>

完全遵照海涅遺囑。

海涅遺囑以法文寫于1851年底。他遺囑簡化葬禮，花費不得超過巴黎最貧窮公民平均花費。新教徒海涅指定下葬蒙馬特天主教徒墓區(qū)。以便天主教徒瑪?shù)俚滤篮竽芘c自己合葬。

即使躺在棺材里，海涅仍然愛著瑪?shù)俚隆?/p>

實事求是地說，葬禮并不凄清，參加者也有百十來人，不過名人朋友僅大仲馬和戈蒂耶在場。按戈蒂耶的記載，有18個德國鞋匠伴海涅走完最后一程。

為什么要18個鞋匠，而且一定要德國人，我沒有答案。

海涅墓每天鮮花錦簇，至今。根據(jù)猶太教規(guī)矩，墓前還按用小石子兒擺出特定的小圖案。不過，墓碑并未按海涅遺囑刻上“這里歇息著一位德國詩人”，而是刻著海涅的一首詩，墓碑邊沿飾以棕櫚樹花邊。很不德國。但很浪漫。

訪客會憶起海涅的話：“在每一塊墓碑下面，都躺著一段世界歷史?！?/p>

也許不是在每一塊墓碑下面。

但在這一塊墓碑下面，確實躺著一段世界歷史。

海涅選擇蒙馬特，是因為這里離他家不遠(yuǎn)。他怕瑪?shù)俚隆斑@個胖孩子上墳時走得腳軟”。他深信灰衫女瑪?shù)俚虏粫偌?，并且會一直來上墳?/p>

歷史證明海涅是正確的。

歷史證明馬克思是錯誤的。

瑪?shù)俚率毓?8年，未曾再嫁，至死仍姓海涅。她與海涅死于同一天：2月17日，死后與海涅合葬，墓碑上像所有德國女人一樣簡單地寫著：海涅太太。

責(zé)任編輯 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