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從門縫里吹進來,把如意的尿線吹成一個弧,也把如意的小身子吹成一個弧。如意沒有等最后一滴尿水落地,就像貓一樣鉆進被窩。
哎呀呀那個冷,比張寡婦的尻蛋子還冷。
張寡婦何許人也,如意并不知道。如意是從父親口里聽到這句話的。父親從外面回來,一邊刺刺刺地搓著手,一邊吸著氣,一邊跺著腳,一邊說,哎呀呀這天,比張寡婦的尻蛋子還冷。母親就笑。
你知道張寡婦的尻蛋子比天還冷?
父親上炕,把腳伸進被子里,說,那當然。
有一股風隨著父親的腳鉆進被子里來,舔如意的肚皮。如意伸手拉了一下被子,就碰到了父親的腳。父親的腳像冰一樣涼。如意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那么,啥地方熱著呢?母親問。
如意感覺到父親的腳在笑。笑了一會兒,父親說,那還用問。
母親突然吸了一口冷氣。如意覺得母親的這口冷氣吸得有點岔。如意陡地想看一眼母親,就用頭悄悄地把被子頂起一個縫。
母親坐在窗前,就著窗臺上的煤油燈給他的棉襖上扣子。棉襖當然是三面新的,面子是青緞子的,里子是大紅洋布的,棉花也是當年下來的??粗赣H手中的棉襖,如意心里一陣熱。父親今年早早地就準備著給他扯新棉襖了。父親說,我就這么一個老孫胎(最小的),可不能讓他受罪。
棉襖是父親交了土豆給他扯的。
父親為了把那車土豆交到淀粉廠,光排隊就排了三天。母親說交不進去就算了??墒歉赣H不。父親一定要讓如意今年穿上新棉襖。
母親的臉被棉襖里子映得紅彤彤的。如意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上停著一種谷紅色的笑,就像是誰把一把紅谷子撒在上面。
如意的視線沿著紅谷子下移,到了脖子那里被被角堵住了。如意又把被子頂起一些,就發(fā)現(xiàn)谷子一直紅到母親的脖子那里。如意繼續(xù)往起頂著被子。突然,如意的心里跳了一下。母親的當胸衣襟下面有個什么東西在動。
像是揣著一只兔子。
如意把另一只眼睛放出被窩,看見母親正在穿針引線。
父親說,我看這天,怕是不敢去了。
兔子突然靜下來,那就別去。
我想再交一車子,給老二也扯一身新的。
兔子又動開了,那就去交,啥時動身?
如意猛然把頭探出被子:母親的衣襟下面竟然是父親——
的手。
如意虎地翻起來,一把把父親的手從母親衣襟下拽出來,說,暖一會兒對了,炕這么熱的,要暖在炕上暖。
父親訕訕地袖著手說,熱炕你占著呢。
如意挪了挪身子說,我讓給你。
父親就把那只手放在如意挪開的炕上暖,直暖到如意拉起鼾聲來。
如意就喜歡撒完尿后帶著一陣涼重新鉆進被窩的那種感覺,就像是口渴了美美地喝一口涼水那么美。如意像是含著冰糖一樣細細地品味著這種美。
如意的目光在房頂上停下來。如意首先看到的是檁子。檁子上有一副對聯(lián):
左青龍扶起玉柱
右白虎架起金梁
如意突然嗨地一下笑起來。明明是個木的,還說什么玉柱金梁。那天,如意問父親那兩行字念啥。父親就給他講。
他說他咋看不見青龍和白虎?
父親說,等你長大就看見了。
如意說,如果青龍和白虎睡著了咋辦?
父親說,睡著了就睡著了唄。
如意說,那房不就塌了?
父親說,青龍睡著了還有青龍兒子嘛,白虎睡著了還有白虎兒子嘛。
如果青龍和白虎的兒子也睡著了呢?
還有孫子嘛。
那天如意忘了問父親為什么叫玉柱金梁,明明是個木檁子,又怎么叫玉柱金梁。
如意的目光落到那些椽上。如意從房檐數(shù)到房背,又從房背數(shù)到房檐。一畦總共是三十六根。如意不知道這些椽是活的還是死的。如果是死的,這房怎么不塌?如果是活的,它怎么不發(fā)芽?如意再一次嗨地一聲笑起來。如意在想,如果這些椽都發(fā)起芽來,那才有意思呢。你想想,一房的柳條榆條,最好還有杏條。一到夏天,他就可以躲在炕上吃榆錢,吃杏子。只要一張口,杏子就會自動掉到他的嘴里。這樣想時,如意的嘴里就來了酸水,小肚子那里就汩汩汩地響起來。
如意用被角擦去嘴角的涎水。想起杏花。杏花該是醒了吧。他急于想把這個新發(fā)現(xiàn)告訴杏花,卻動員不了自己的身子。他抬頭看了看窗外,太陽才從院墻角上照過來,寒森森的。如意重新躺下。如意想,杏花怎么就不睡到他們家來呢?還有杏花娘,大家睡到一起該是多好啊。爹中間,娘左邊,杏花娘右邊,他下炕,杏花也下炕。杏花爹呢?杏花爹雖然現(xiàn)在不在家,可是他總有個回來的時候,如果他回來了呢?那就睡到爹旁邊。爹不是說男人要和男人睡到一起,女人要和女人睡到一起。
可是,爹怎么和娘睡到一起?
如意突然發(fā)現(xiàn)爹在騙人。
爹,你怎么騙人,你不是說男人要和男人睡到一起,女人要和女人睡到一起??墒牵阍趺春湍锼揭黄?看爹怎么回答。
如意同樣想把這個想法盡快告訴杏花??墒侨缫庖廊话l(fā)動不起自己的身子。如意的目光就穿過前墻,又穿過院墻,到了杏花身邊。嗨嗨,看那個傻樣,還在黑城子(睡覺)呢。如意拿了一個雞毛在杏花鼻孔里搔,可是杏花睡得實在太死。如意就索性一把揭掉杏花身上的被子。嗨嗨,看那熊樣,純粹是一個1958年生的,比本將軍差遠了。如意突然想伸手摸一下杏花,如意的手就出去了。
誰想摸到的卻是前墻。
如意簡直恨死這前墻了。如果沒有它,就沒有房,沒有房,他就可以想啥時摸到杏花就啥時摸到杏花。
可是,如果沒有這前墻,這“玉柱”和“金梁”往哪里放?“玉柱”和“金梁”沒地方放,這椽就沒地方放,椽沒地方放,房頂就沒地方放,沒有房頂,下雨的時候怎么辦?刮風的時候怎么辦?
要是有土行孫那套本領就好了。刷地一下穿墻而過,刷地一下又回來。
來回飛的是如意的一雙手。如意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彩條。
如意的手就停了下來。如意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是紅色的,差點是透明的。如意奇怪,這手怎么就突然間變成紅色的呢?
如意突然渴望身邊有個人,好讓他把這又一個新發(fā)現(xiàn)告訴他。可是如意的身邊沒有人。如意的眼前只有陽光。有了陽光也好,有了陽光就不那么冷了。如意把一雙手變著花樣在陽光里玩了一會兒。終覺無趣。
如意突然有點孤獨,如意想和人說話。如意一骨碌從炕上翻起來,幾下穿上衣服。
又嗨地一聲笑了。這不是新棉襖嗎,讓杏花看我的新棉襖啊。
向杏花家飛去。
如意敲杏花家的門。
杏花跑了過來。杏花從門縫里遞出鑰匙,如意把鑰匙拿在手里,卻夠不著鎖子。
如意搬了土塊過來,站在上面,還是夠不著。
如意恨不能一下子長高,長得比門還高。
如意就把鑰匙還給杏花。
杏花說,那該咋辦呢?
如意說,你在門縫里看一下我。
杏花就在門縫里看了一下如意。杏花啊地叫了一聲,如意,你穿新棉襖了?!
如意說,那當然。你娘給你縫新棉襖了嗎?
杏花說,還沒有,不過也快了。
你得讓你娘快點,我爹說,這天比張寡婦的尻蛋子還冷。
張寡婦的尻蛋子有多冷呢?
我爹說張寡婦的尻蛋子能把小伙子凍死呢。
是嗎,反正我們不是小伙子。
對,我們不是小伙子,她就凍不著咱。
穿上新棉襖啥感覺?
就像穿上新棉襖一樣。
等于沒說嘛。
我們玩?zhèn)€啥吧。
隔著一道門能玩啥呢?
如意想了想說,我們猜謎吧。
杏花問怎么猜?
如意說,我在外面門上畫畫,你猜我畫的啥。
如意畫好了一個奶頭,然后問杏花畫的啥。
杏花說,太陽。
如意說不是天上的。
杏花說,土豆。
如意說不是地上的。
杏花說,特務。
如意說不是書上的。
那么你說是啥?
如意啟發(fā)杏花說,你爹平時愛用啥暖手?
杏花說,羊毛手套。
那是在外面,家里呢?
爐子。
那不是暖,是烤,我說的是暖。
炕。
除過炕呢?
除過炕還有啥呢?
你真笨,你咋就這么笨呢?
杏花說,你罵人我還不猜了,說著做出轉(zhuǎn)身往回走的樣子。
如意忙說,來來來,我告訴你。
杏問說,快說。
如意說,是你娘的奶。
杏花生氣地說,是你娘的奶。
如意說,不對,你爹的手凍了,怎么能在我娘的奶上暖呢?
杏花想了想,覺得如意說得有道理。說,現(xiàn)在輪到我畫你猜了。
杏花還是畫了一個奶,讓如意猜。
如意說是大炮。
杏花說不對。
坦克。
不對。
手槍。
不對。
那么你說是啥?
你咋這么笨啊,你爹平常最愛吃啥呢?
燒土豆。
除過燒土豆呢?
還有蕎面攪團。
除過蕎面攪團呢?
還有豆面糝飯。
除過豆面糝飯呢?
還有黏蛋。
還差一點點。
你就直說吧。
不是黏蛋,是你娘的奶蛋。
奶蛋?我爹最愛吃我娘的奶蛋?你咋知道的?
你不知道?
如意正要追問杏花到底怎么知道的,天上飛過一架飛機。
如意看了飛機,就把猜謎的事給忘了。
飛機飛過,在天上留下一道煙。如意問杏花,你說這是蘇聯(lián)的飛機,還是美帝的飛機?
杏花說,不是蘇聯(lián)的,也不是美帝的,是咱們西吉的。
你還日能,你咋知道是咱們西吉的?
你不看它尿(放)了那么長的一個屁,如果不是天天吃土豆,怎么能有那么長的一個屁?
差點把如意沒有笑死。如意笑得栽跟打斗的。
如意好不容易穩(wěn)住自己。然后從門縫里往進看杏花。如意發(fā)現(xiàn)杏花也笑著,可是杏花的笑上帶著一層霜。
如意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冷。如意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牙在打顫??磥碓傩碌拿抟\也有凍透的時候。
杏花說,如意你冷嗎?
如意說,冷。
杏花說,我們家的炕可熱了。
如意說,可是進不去啊,你說你娘討厭不討厭,把個門鎖住干啥嘛。
杏花說,不說你沒有本事,還怨人家。
如意說,我爹說再有十年我就長得像槍桿那么高了。那時,就是你娘鎖上一百個鎖子,我也能開開。
杏花笑著說哪里能等到十年。
如意問為啥等不到十年。
杏花說再有七八年我早過門了。
過啥門?
我爹說,再有七八年,我就要過門,給別人家當媳婦了。
給別人家當媳婦了?
是。
當媳婦了干啥呢?
我咋知道干啥呢。
我知道了,是去別人家給你兒子縫棉襖。
那我可不會。
讓我娘教你嘛。
你娘教我嗎?
那當然。如意的牙顫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如意你很冷嗎?聽得出杏花的牙也在打顫。
是。
那你回去啊。
可是我不想回去。
那怎么辦呢?
如意突然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如意說,杏花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干啥嗎?
杏花問,想干啥?
我想在你的奶上暖一下手。
【作者簡介】郭文斌,男,1966年生于寧夏西吉縣。先后就讀于固原師范、寧夏教育學院中文系、魯迅文學院,已發(fā)表作品近二百萬字。著有小說集《大年》,散文集《空信封》、《點燈時分》等,作品先后多次被多種選刊選載,被收入多種選本,被中央電視臺選播。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國家金童獎、中央電視臺電視散文獎、寧夏第七次文藝評獎一等獎。短篇小說《吉祥如意》獲“人民文學獎”。散文《臘月,懷念一種花》被收進《百年中國經(jīng)典散文》。現(xiàn)在寧夏銀川市文聯(lián)供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