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本來很簡單,可是后來,事情變得復(fù)雜了,這是老馮沒有想到的。如果事先就料到了,原來簡單的一件事情可以變得如此復(fù)雜,他就不會動這份歪心思了。像老馮這樣的人,本來就不該動這心思的,你想想,一個老民工,在城里搞了十幾年的建筑,天天和樓房打交道,怎么還會動這心思呢?
老馮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站在高樓上,他的心里會發(fā)慌。就像他剛來楚州第一次坐電梯一樣,忽的一下,感覺心臟都快要飛出去了。去年,他開始犯黑頭暈,多蹲一會兒,站起來就會眼前發(fā)黑,天地也在旋轉(zhuǎn)。許城里人退休,就不興咱鄉(xiāng)下人也退休嗎?老馮這樣想。再說,他這種情況,這把年紀(jì),建筑工地也不愿再用他了,怕出事。于是老馮打算回家,不回家還待在楚州干嗎呢?老馮就想走之前在楚州城再轉(zhuǎn)一轉(zhuǎn)。
工錢拿到了,明天回家的車票也買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老馮就背著手出去溜達,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心里就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了。后來老馮就溜達到了金碟大廈跟前。這是老馮來楚州后修的第一棟高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楚州,哪里有現(xiàn)在的繁華呢?就說這條楚州大道吧,那時路兩邊都是水塘和雜亂無章的野樹林子,哪里像現(xiàn)在的楚州大道,寬敞、氣派,路兩邊是整齊的綠化帶,樹都修剪得有型有款的。楚州城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像個小姑娘一樣,女大十八變,一天一天變得老馮都不認(rèn)識了。十幾年的時間,誰還記得楚州城當(dāng)年的樣子呢?
遇到?jīng)]事做的時候,老馮就喜歡逛街。別人逛街或是購物,或是觀光。老馮不一樣,老馮逛街是看樓,他對樓有感情。看見了他修過的樓,他就覺得歡喜、滿足、自豪,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沒白活??匆娝捱^的那些樓房旁邊,又起了更高更漂亮的樓,他的心里還會有一絲絲的嫉妒,一絲絲的醋意,不過只是一絲絲的。老馮常常想,這些樓,就像他的孩子一樣哩。
老馮沒有兒子,只有一個閨女。閨女嫁到了鄰村,日子過得還不錯。女兒勸過他幾次,讓他回家呀,別在外面做工了,他總說,趁自己還做得動,再多做幾年吧。去年,老伴過世了,老馮一下子覺得生活沒了奔頭,他的身體,就是從那時開始走下坡路的。老伴沒了,他還掙那些個錢干嗎呢?站在腳手架上,老馮經(jīng)常會望著天發(fā)呆?;丶野苫丶野?,老馮想,可是又一天一天地磨蹭了下來。后來老馮想明白了,他是舍不得楚州的。老馮每次經(jīng)過他修建過的大廈和小區(qū)時,一定會停下腳步來,仰著頭,瞇縫著眼,仔細(xì)地欣賞一會兒,就像老父親看兒子一樣。
現(xiàn)在,老馮看見了他的大兒子——金碟大廈。想當(dāng)年,這棟樓是多么的氣派,很長一段時間,金碟大廈就是楚州城的標(biāo)志,很多外地人來楚州,都會特意上到金碟大廈頂層的旋轉(zhuǎn)廳去坐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整個楚州城?,F(xiàn)在,這大兒子也老啦,臉上布滿了灰塵和滄桑。在周圍漂亮的高樓面前,顯得沒落、寒酸、土氣,曾經(jīng)的風(fēng)光,也都是曾經(jīng)了。老馮站在大兒子面前,心里一下子有了很多的感慨,可是這些感慨,又是老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他走過去,摸著大廈的墻壁,想,時間真快啊,一晃,十幾年了,人老了,樓也老了。時間真是無情又公平的東西。
離開金碟大廈,老馮繼續(xù)往前走,他就看見了他的二兒子——百花大廈。二兒子沒有大兒子有出息,當(dāng)年就不怎么起眼,現(xiàn)在擠在一些靚麗的高樓大廈間,顯得更加寒酸了。老二啊老二,老馮嘆了一口氣。別怪我偏心啊,老馮想。他并沒有在老二的面前停留多久。他想起當(dāng)年修百花大廈時,他的小腿骨折了,回家休息了半年才又重返楚州的。老馮也知道,自己一碗水沒有端平,可是沒辦法,他對這二兒子就是喜歡不起來。其實在老馮心底里,他最喜歡的還是他的小閨女依云。依云小區(qū)是老馮三年前參與修建的。那是遠(yuǎn)離鬧市的一個居民小區(qū),每棟只有六層。小區(qū)像個花園一樣,依在荊山楚水的邊上。在依云小區(qū)里住的,聽說都是些有錢的人家。這個小區(qū)里什么都有,銀行、超市、郵局、運動場。依云小區(qū)是老馮心底里的最愛,就像所有的老人都會偏愛自己的小兒子小女兒一樣,老馮就特別偏愛他的這個小閨女。在修建依云小區(qū)的時候,老馮和工友們曾住在那些差不多快完工了的房子里。很多個夜晚,老馮就想,將來也不知誰會住進自己睡的這間屋子,就像一個老人在想將來誰會娶了他最心愛的女兒一樣。不過很快,房子完工了,他和他的工友們都撤出了依云小區(qū)。后來,他因為辦事,曾經(jīng)來過一次這里,跟著工程隊的車。小區(qū)比他們交工時更漂亮了,里面種上了花,種上了草,像個花園一樣。一個閃亮的噴泉,在陽光下泛著七彩的光。那次之后,老馮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小閨女了,他太忙了,忙得吃飯都顧不上嚼,拉尿都尿濕鞋,哪里有時間跑那么遠(yuǎn)去看依云小區(qū)呢?
這是一個下午,有著很好的陽光,天上飄著楚州城少見的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云,街上吹著很溫和的風(fēng)。老馮看完了大兒子和二兒子之后,心里突然就冒出這個想法了,他想在離開楚州之前,把他的兒子女兒們通通都看一遍。這可是個大工程啊,來楚州十多年了,修建過的高樓小區(qū),也有十幾處了,有的還在楚州的城外呢。他知道,回到老家,這一輩子是再沒有機會專程為了玩而來楚州的了,那就最后再看一眼吧,留個念想。于是,這個下午,農(nóng)民工老馮,就像農(nóng)閑時出門走親戚一樣,在楚州城里到處尋找他曾經(jīng)修建過的一棟棟大樓。楚州城的變化太大了,有些樓房已經(jīng)找不到了。比如說他曾經(jīng)修建過的一棟樓,叫什么名字也忘記了,他只記得大概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地方,周圍的環(huán)境,都是他陌生的。他在那里轉(zhuǎn)悠了好幾圈,仍然不見那棟樓的蹤影。他站在漸漸涼起來的陽光下,瞇著眼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了,那棟樓好像叫梅香樓。于是他走向了一間小賣店,點頭哈腰地問店主,梅香樓怎么走。店主搖搖頭說不知道,他也是來這里開店沒多久的。這時,旁邊有個女人說,大爺您問的是梅香樓嗎,梅香樓不是去年爆破了嗎,當(dāng)時炸得那個場面可真壯觀,轟的一聲,樓就直直地塌了下來,居然不朝旁邊倒……老馮一言不發(fā),轉(zhuǎn)過身走了。女人看見老馮的臉色有些不對,疑惑地盯著老馮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對小賣店的老板說,這老頭有點兒不對勁。
女人說對了,老馮是有些不對勁。當(dāng)他聽說才建起五年的梅香樓被炸掉了時,他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很疼。就像他突然聽說,他正年輕力壯的兒子突然死于非命了一樣。他的心里堵得慌呀,這樣辛苦蓋起來的樓,怎么才用了五年不到,就炸掉了呢?老馮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了。他感覺很累,于是在路邊尋了個地方坐下來,他對自己說,你這是怎么了呢?樓是人家掏錢建的,人家樂意炸,與你有何相干呢?老馮呀老馮,你這人真是有毛病。老馮自己勸了自己一會兒,覺得心里好受多了。他艱難地站了起來,就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天地晃晃悠悠轉(zhuǎn)動了起來,他拿手去扶身邊的樹,明明就要扶到樹的,樹卻像和他開玩笑似的,往旁邊一閃,他扶了個空,額頭卻撞到了樹上,他反應(yīng)還算快,一把抱住了樹干,閉著眼讓自己平靜了一會兒,心里的那股難受勁才算過去,額頭卻被樹磕得生疼,他想算了算了,也不去看什么樓了,回去吧,回去吧,看了又能怎么樣呢?
老馮在往回走的時候,心里幾次閃過依云小區(qū)。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了開往依云小區(qū)的701路中巴車站。這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天上白的棉花云變成了瓦灰色。一輛中巴停在了老馮的面前。依云小區(qū)的快點上車?yán)驳揭涝菩^(qū)的,售票員在喊。老馮猶豫了一下就上去了。車子出了楚州關(guān)口,就拐上了一條幽靜的柏油馬路,路的兩邊,全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綠化帶,一盞盞的燈,從樹木的根部照上去,把樹木襯托得五光十色,像是一株株的珊瑚或者翡翠。三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傍晚,老馮和他的工友們就擠在一輛卡車上,被拉到了依云小區(qū)。那時的路,是臨時鋪成的,路面坑坑洼洼,人擠在車?yán)?,被顛得左搖右晃。到處黑咕隆咚,像來到了荒山野嶺,入眼的都是雜亂無章的樹木。老馮和工友們,擠在車廂里正被搖得頭暈?zāi)X漲迷迷糊糊時,司機叫嚷著讓他們下車,說是工地到了。想想真是,那樣一片荒蕪的地方,在他們的辛勤勞動下,變成了后來漂亮的依云小區(qū)。聽說這里的房價一平方米要好幾千。就沖這,老馮也是充滿自豪的。在修建依云小區(qū)的一年多時間里,他也重溫了久違的寧靜。晚上收工之后,工友們就圍在一起耍牌賭錢,砸金花、斗地主、拖拉機、梭哈,玩法層出不窮。老馮只看,從來不參與。工友們笑他,掙這么多錢干嗎呢,把錢帶到棺材里去嗎?老馮嘿嘿一笑。不看牌時,老馮喜歡在工地四處瞎轉(zhuǎn),他喜歡爬到那高高的山上,看著腳下一日日有了模樣的小區(qū),看著遠(yuǎn)處的一城燈火,有時他會在那些燈火里尋找他熟悉的影子。風(fēng)在耳邊吹,一些蟲子往他的腿上撞,他覺得很愜意,無限的暢快。后來,工地上來了一個小伙子,文文靜靜的,和老馮很談得來。小伙子偶爾也會陪著老馮一起爬到這山上來。小伙子沒在工地做多久就離開了,聽說是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小伙子有文化,到建筑工地,只是英雄落難。小伙子情緒不好時,老馮還給他講過秦瓊賣馬呢。
老馮坐在中巴車上,車子很穩(wěn)。不一會兒,車就停了下來,車上的人都在往下走,售票員說都下吧,終點到了。老馮覺得奇怪,從城里到依云小區(qū),好像比從前近了好多,怎么才這么一忽兒的工夫就到了呢?老馮下了車。他瞅了瞅停車的廣場,心里有些打鼓,他過去小聲地問售票員,姑娘,這里是依云小區(qū)嗎?售票員說是的。老馮就慢慢往小區(qū)的大門走過去,走近了,他已確定,這里就是依云小區(qū)了。老馮雖說沒什么文化,只讀過兩年書,可是他能識文斷字,能讀書看報,他讀過《二度梅》、《羅成顯魂》,還讀過《毛澤東選集》。再說了,就算不認(rèn)識字,現(xiàn)在他也能確定,他就是站在依云小區(qū)的大門前。那個拱形的大門,他太熟悉了。曾經(jīng)有好多個日子,他就是在那大門的腳手架上度過的。聽說這大門,是學(xué)國外的什么建筑,老馮記不清了。
現(xiàn)在,老馮就站在依云小區(qū)的大門口,他有些興奮,又有些惶恐。就像一個鄉(xiāng)下的老爹,到城里來看望身居高位的子女,雖說孩子是自己生養(yǎng)的,做到了省長市長也是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卻有些害怕了,覺得這孩子先是省長市長,然后才是他的孩子。老馮當(dāng)然為曾經(jīng)建過這樣的小區(qū)而自豪,就像老爹為生出了當(dāng)省長市長的兒女而自豪一樣??上У氖?,現(xiàn)在老馮是一個人,沒有人來分享他的自豪和歡喜。
老馮想進到小區(qū)走一走,他想去看一看,他曾經(jīng)修建過的那棟樓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有多么的漂亮。剛走兩步,就聽見有人喊:喂。喂。老馮開始并不知道是在叫他,還在四處張望呢,過來一個保安,保安的服裝很漂亮,胸前掛著一串綬帶,頭上戴著高高的帽子,帽子上還墜著流蘇,那打扮,有點像電影里軍閥的樣子。叫你呢,還東張西望什么?保安指著老馮說。老馮有點兒吃驚,說你是叫我嗎?保安說,您找誰,過來登記一下。老馮說,我不找誰,只是想進去走一走,看一看。保安說,不找誰不能進。老馮說,為什么不能進呢?我只是進去看一看都不行嗎?保安說,不行。老馮說為什么不行呢?我又不是壞人,我又不干壞事。保安說了一句不行就是不行,就再也不理會老馮,將身子站得筆直,像一桿標(biāo)槍。老馮心有不甘,這小區(qū)沒事是不讓進的,這讓他多少有些失望,就像鄉(xiāng)下的老爹,大老遠(yuǎn)跑到城里來看兒女,兒女卻不讓他進門,不認(rèn)他了,這怎么不讓他失望呢?不僅僅是失望,他還有些憤怒了。然而他的失望和憤怒都無濟于事。老馮在門口磨蹭了一會兒之后,離開了大門,他順著小區(qū)的圍墻慢慢走,圍墻外面是一條鋪著地磚的小路,路上很干凈,也沒有什么行人。老馮想,那就不進去吧,順著圍墻外面走一圈,看一看也行。他邊走邊透過圍墻的花窗往里張望,希望能看見他最想看到的那一棟房子。這樣,老馮的樣子就顯得有些鬼鬼祟祟了。
現(xiàn)在的依云小區(qū),早已沒有了當(dāng)日的模樣,這讓老馮多少覺得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又有些興奮。老馮順著圍墻繼續(xù)往前走,身旁的草叢里秋蟲在鳴唱。路燈紫色的光照在花草上,讓老馮眼中的世界多了一層鬼魅與夢幻的意思。小區(qū)里,有一個大大的運動場,一些老頭子老太太,大約已是吃過了晚飯,相攜著在花園的卵石小徑上散步。老馮想起了自己已去世的老伴,心里有些黯然神傷,老伴一輩子待在鄉(xiāng)下,去過的最大的城市就是縣城,從來沒有進過楚州這樣的大城市。老馮想,要是老伴還在,倆人也像里面的那些老頭子老太太一樣,吃完了晚飯,散散步,那該有多好啊,就別說這樣,只是像他老馮一樣,能在外面看一看,也是好的呀。里面是另外的一個世界,一個安閑、快樂、幸福的世界。想到這里面的世界,是千百個他老馮這樣的人修建起來的時,他從那些老頭老太太身上,從那些帶著孩子出來散步的小夫妻身上,從那些奔跑著的人們身上,找到了共同的快樂。老馮站在圍墻外,饒有興致地看著里面的人。一個孩子追著球,追到了圍墻邊上,看見了站在圍墻外面沖著他嘿嘿直樂的老馮,歪著頭打量著老馮,老馮于是伸長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小孩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然而,一個女人奔跑了過來,瞪了老馮一眼,拉著孩子離開了。老馮聽見女人在教育小孩,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老馮心里一下子有些空,他不想再看那些人了,小區(qū)里面的世界,本是與他無關(guān)的。可是,老馮又有些不甘心,他本沒有太多的奢望,他明天就要回老家了,他現(xiàn)在只是想在離開之前,來看看他修過的房子,他想和那些老頭老太太一樣,在這小區(qū)的花園里走一走,那些鋪了卵石的路,那些花花草草。老馮想,要是在離開楚州之前,也能進去走一走,回到老家和村里人談起來時該有多風(fēng)光啊,也不枉在楚州待了這十幾年。有了這樣的想法,老馮就找到了新的興奮點,他沿著圍墻快步地走,現(xiàn)在,他在尋找著能進入圍墻的地方。
圍墻拐了一道彎,現(xiàn)在他走到了小區(qū)的后面,后面是連綿的山。山坡像傷口一樣,切得陡峭、猙獰。老馮的心里一動,他發(fā)現(xiàn)了,有幾處山坡和圍墻差不多是緊挨在一起的,這讓老馮興奮不已。他幾乎是一路小跑地來到了那挨著圍墻的山坡邊上,走近了一看,老馮又失望了,山坡和圍墻看似挨在一起,但真要從山坡跳到圍墻上,然后翻進院子,幾乎是不可能的。老馮只好又往前走,抬頭看著那近一丈高的圍墻,罵了一句狗日的。老馮打消了翻圍墻的念頭。他想老子翻不進去,還不能鉆進去嗎。這樣一想,老馮又有了信心。這圍墻,隔兩米遠(yuǎn)就有一個花窗,花窗做成了各種形狀,或半圓的,像一輪月,或長形的,像一尊瓶,或八角的,或像一朵花?;ù笆怯盟嗟竦?。老馮前后張望,沒有一個人影,路燈陰森森的,泛著藍(lán)汪汪的光,照得粉白的圍墻,像涂了一層藍(lán)幽幽的熒光,連綠色的琉璃瓦都變成了藍(lán)色。草叢里,一些蟲子在唱。老馮確信沒有人注意他,于是試圖想把那花窗給拆掉一塊。然而花窗安裝得出乎老馮想象的牢固。老馮就開始罵老牛和老李,這里的花窗,就是這兩個老東西帶隊安裝的。老馮罵他們安裝得太牢固了。老馮又往前走,去搖另外一個花窗,還是搖不動,再往前走,他就這樣一路搖了過去,渴望著奇跡的出現(xiàn),沒想到,奇跡還真的出現(xiàn)了,有一處花窗居然是松動的,這簡直太讓老馮高興了。老馮警惕地左右張望,確信是安全的之后,用力將那塊花窗頂開,他的心跳加速了,他像個孩子一樣,他覺得,老天爺對他老馮真的是不薄。他將一條腿先伸了進去,又將胳膊和頭一一伸了進去,再把另一條腿也收了進去。
老馮剛鉆進去,就看見前面站了兩個人。
兩個保安,小區(qū)的保安。
老馮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像火燒熟了一樣發(fā)燙。真是丟死人了,幾十歲的人,還做這樣的事,還被保安看見了。老馮望著兩個標(biāo)槍一樣戳在他面前的保安,臉上堆著笑,哈著腰,說,我這就出去。說著又要往外鉆。然而一直沒有說話的保安說話了,一個保安說,進來了,就別出去了,還出去干嗎哩?你不是想進來嗎。另一個保安說,進來容易,出去就難了。老馮一聽這話,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嚴(yán)重多了,于是解釋說他進來是沒有什么惡意的,他也不是想進來偷東西的,他只是想進來看一看而已。保安說,是的,沒有一個賊被抓住了會承認(rèn)的,我前天抓了一個小賊,那小子從被抓的時候起就開始裝啞巴。老馮點著頭說是的是的,我不會裝啞巴的,我會實話實說的。保安說那你還磨蹭什么?跟我們走一趟吧??墒抢像T并不想走,這下說不清楚了,簡直太丟人了!不過老馮畢竟在楚州城待的時間也不短了,他馬上想到了辦法,于是小聲地對兩個保安員說,你們放了我吧,這個拿去買盒煙抽。老馮說著摸出一張鈔票,要往一個保安員的口袋里塞。保安員冷笑一聲,指著路燈柱子說,你看見那上面是什么了沒有。老馮抬頭去看,一頭霧水,不明白保安員說的是什么。保安員說,你的一舉一動,早就在我們的監(jiān)控之中了。走吧!說著在老馮的背上來了一掌。
在治安室里,老馮見到了小區(qū)的保安隊長。保安隊長對老馮說,老實招了吧,想進來干嗎?這么大年紀(jì)了也不學(xué)好。保安隊長操著一口濃重的楚州鄉(xiāng)下口音,這口音讓老馮聽著親切,老馮知道,這孩子,大約就是他們那個鄉(xiāng)的。這讓老馮覺出了一些希望,老馮想和隊長攀一下老鄉(xiāng),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不能攀這個老鄉(xiāng),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個老鄉(xiāng)要是一攀上,那他的丑事就要傳回老家了。雖說老馮并不認(rèn)為他這是什么丑事,可是話長在人的嘴上,傳來傳去,誰知會傳成什么呢,說不定會把他老馮傳成一個江洋大盜呢。老馮清楚什么叫人言可畏。
保安隊長見老馮不說話,于是板著臉說,看你上了年紀(jì),本來是不想為難你的,可是你金口難開,我就少不得上點手段了。保安隊長一說上手段,老馮的腿就開始發(fā)軟了,他馬上就聯(lián)想到電影電視劇中辣椒水老虎凳之類的東西,于是他連忙說,我說,我說。
保安隊長于是架起了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盯著老馮,等著老馮老實交代。老馮說他來這里不是來偷東西的,真的不是。保安隊長說是呀是呀,沒人說你來偷東西的。老馮急得提高了嗓門兒,說,我真不是來偷東西的,這小區(qū)是我修的,不,我修過這個小區(qū),我在楚州做了十幾年的工了,現(xiàn)在老了想回家,在回家前,我想來看一看我修過的小區(qū),我對這些房子有感情。老馮說到這里就打住了,他看見保安隊長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知道,他的話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你說你一個建筑工,修了一些房子,你和這房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有什么感情呢?你這話說出去鬼才會相信呢。老馮于是不說話了。保安隊長說,編呀,編呀,編得真好,你繼續(xù)編。老馮說,我不編了。保安隊長說,不編了?怎么不編了?編不下去了吧。老馮說,我不是編的,我真不是編的。保安隊長笑了起來,說,你沒有編,你剛才不都說了你不編了嗎?可是你這個謊話編得太沒水平了,你這樣的鬼話,哄三歲的小孩子去吧。保安隊長說完,才想到了問老馮姓什名誰,住什么地方。老馮本來想實話實說的,可是一想到保安隊長也是他們那地方的,怕說出來,到時候人就丟大了,于是撒了個謊,編了另外一個地方,并且說他姓馬??墒潜0碴犻L不是那么好騙的,他的業(yè)務(wù)很熟練,他命令兩位保安員搜了老馮的身,果然搜出了老馮的身份證。保安員把老馮的身份證交給了保安隊長。隊長拿過身份證看了一眼,抬起頭盯著老馮看,臉上的笑更加的古怪了。老馮的臉?biāo)⒌木妥兦嗔?,嘴唇也哆嗦了起來。老馮說,我不想,我。保安隊長說,還說不是想進來偷東西,那你說什么瞎話呢?還姓馬呢?我都為有你這樣的老鄉(xiāng)而覺得丟人。說說吧,這姓馬是怎么回事?老馮的腿直打哆嗦,他覺得他快站不住了,可是他堅持著。他說,我是姓馮的,可是我不想讓你知道,我。老馮一緊張,就說不清他為什么要撒這個謊了。
保安隊長說,算了,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看你這樣子,也不像個大賊,你進來無非是想偷點鐵呀銅啊什么的是不是,看在老鄉(xiāng)一場的份上,我也不想太為難你。這樣吧,兩條路,你自己選擇。老馮一聽讓他自己選,連忙給保安隊長哈腰作揖。保安隊長說,一、送你去派出所。老馮一聽直擺手,說您行行好,千萬別把我送去派出所,我都買好了明天的車票,我要回家的。保安隊長說,第二條路,站在小區(qū)門口示眾兩個小時。你自己選吧。老馮看看天色已不早了,這時小區(qū)門口也沒有什么人,示眾兩個小時就兩個小時吧,于是老馮說他選擇示眾兩個小時。
老馮站在小區(qū)的門口,脖子上掛著一塊紙牌,上面寫了幾個大字: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還打了三個醒目的感嘆號。
牌子是保安寫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很難看,感嘆號卻像三枚炸彈一樣,一個比一個觸目驚心。老馮低著頭,脖子上掛著這個紙牌子,站在小區(qū)門口的一條板凳上。小區(qū)門口雪亮的燈光,照得老馮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還是秋天,老馮就感覺到了冬天的寒冷,他的嘴唇發(fā)烏,上下牙齒開始不停地打架。他在心里祈求著,不要來人呀,最好不要來人。然而很快就有人走過來了,站住了,念一遍: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又過去一個人,邊走邊念: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并大聲和保安打招呼說,好樣的,抓住了一個賊呀,他媽的這些個賊,抓住了要好好整整他們。
老馮說,我不是賊。老馮的聲音顫顫的,他說得底氣不足。他這是不做賊也心虛。
不是賊?不是賊你干嗎站在這里示眾呢?不是賊,啊呸!
一些看熱鬧的人,圍了過來。他們在夸著保安,說你們抓住賊啦,怎么抓住的。保安于是興奮地講,他們怎么從監(jiān)視器里發(fā)現(xiàn)了老馮不對勁,怎么一直盯著他,怎么在他鉆進小區(qū)時抓住了他。保安這樣說時,很有成就感。
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老馮的腦子里亂七八糟的,眼前全是一些人影在晃動,可是他現(xiàn)在百口難辯,欲哭無淚。老馮也不想去辯了,他只想讓時間走得更快一些,讓兩個小時快點過去吧。然而時間卻像和他故意開玩笑似的,走得慢慢騰騰,老馮恨不得找?guī)最^牛把時間拉著快點走,老馮覺得他在這凳子上站得太久了,比他來楚州這些年的時間都要長久。十年了,老馮想,我來楚州十年了,我跟著建筑隊,在楚州修了這么多的小區(qū)和高樓,臨要回家了,卻變成賊了。老馮的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不過他是個堅強的人,他并沒有流淚,也沒有再說什么。
看熱鬧的人圍在老馮身邊,問了老馮一些問題。為什么要做賊呀?就算在街邊上去討也比做賊要好呀。有胳膊有腿的。老賊。老不死的。老東西。老鬼??墒乾F(xiàn)在老馮一句話也不想說了。老馮的沉默,讓圍觀的人很不高興,一個說,這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賊,老賊被抓住了,都是一問三不知的。一個說,站在這里示眾太便宜他了,要不把他押著游街吧。老馮將頭勾得更低了,他閉著眼,不想看眼前的那些人,不想看眼前的這一切。他覺得天地在慢慢地旋轉(zhuǎn),兩條腿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樣,軟軟的,飄飄的。圍觀的人,漸漸散去了。老馮站在凳子上,感覺身體在云里飄。
保安過來了。保安說,時間到了,你走吧。老馮看了保安一眼,沒有反應(yīng)。保安說,走啦走啦,兩個小時到了。
時間到了?老馮沒有一絲的喜悅。他還站在凳子上??墒潜0舶阉麖牡首由献Я讼聛?,在他的屁股后面來了一腳,說老家伙,快點滾吧。老馮就慢慢離開了依云小區(qū)的門口,他的胸前,還掛著那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十個大字: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三個感嘆號,像是三枚鐵釘,將這十個恥辱的大字,釘在了老馮的胸前。
【作者簡介】王十月,作家,現(xiàn)居廣東深圳,曾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