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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景器

2007-05-30 19:44
小說月報 2007年7期
關(guān)鍵詞:妻子

魯 敏

1

而今,我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回憶我的女?dāng)z影師,用一種一往情深的語調(diào)。絕癥的降臨,使我提前獲釋:那么多年了,皆是多情的囚徒、性欲的網(wǎng)徒。而今,終于好了,這姍姍來遲、彌足珍貴的自由之軀。

有好多年,我以為我已完全忘記了她,就像一個早已痊愈的牙病患者,對曾經(jīng)徹夜輾轉(zhuǎn)難眠的疼痛完全拋諸腦后。直到昨天。

電話鈴在空蕩蕩的客廳響起,我正孱弱地倦臥在沙發(fā)上,腿上蓋著毛毯,與外界完全隔絕,好像一心在等死。妻子替我到醫(yī)院開藥了,她每半個月都要去一趟,中西結(jié)合,她得跑好幾個地方。在剛剛獲知病情的這一階段,我們還保持著不知深淺的樂觀,好像準(zhǔn)時、足量、以一種虔誠的姿態(tài)服藥可以最終戰(zhàn)勝疾病——這可能是所有腫瘤病人家庭都要經(jīng)過的階段。

我不得不從一個舒服的姿勢中轉(zhuǎn)過身子去抓起電話。

“你好,我是……”她的聲音剛剛響起,我就像被冷水突然激了一下似的,身體一陣顫抖。不,我怎么可能忘記過她?

與她有關(guān)的往事成了默片,帶著被時間損壞的跳躍與殘缺從眼前拉過。她單肩挎著攝影包穿過馬路。她大笑時嘴角的紋路。她塞在床下的奇特圖片。我們就在那張床上相互摟抱,因為百感交集而熱淚盈眶。

這時候,我們已有十七年了沒有見面,因為得知我的病情,在音訊茫茫十多年之后,她主動聯(lián)絡(luò)上我。絕癥真奇妙,會像圣誕老人一樣帶來意想不到的饋贈——我們在電話里簡單聊了聊,假裝若無其事,沒有絕癥,沒有過那段枕邊之情,沒有分別十七年。

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寒暄中,我問到她的攝影,她則談了談數(shù)碼攝影技術(shù)。通話效果不太好,可能她用的是手機(jī),一邊走路一邊打。這感覺真奇怪,我認(rèn)識她的時候,還不知道世上會有手機(jī)、數(shù)碼相機(jī)之類的東西。時間實在是過去太久了。

有一年,在海南的旅游商店,我買了本《貝殼書》,里面有著上百種貝殼的照片與名字,我找到一個躺椅,拂去細(xì)沙,坐下來,把書捧在手上一一對照,念念有詞,那些拗口但美妙絕倫的名字映入眼簾:綺獅螺、谷米螺、銀錦蛤、綴殼螺、卷管螺。貝殼的淺褐色花紋、被流沙沖出的皺褶,似乎居高臨下、寓意無窮——它們有理由如此——它們當(dāng)中,大多已存在了幾百年之久,接近于永生了。

我抬起頭,沙灘上,四周皆是陌生面孔,以及一些呼朋引類之聲、拍照留影之狀……莫大的悲哀忽然降臨,比之沙里貝殼,人間的生命何其短暫,簡直就是虛妄一場!

這樣,出于個人喜愛,也是為了講述方便,我替我的女?dāng)z影師另取了個名字,我所中意的貝殼名——唐冠螺。這貝殼像一頂造型別致的帽子,但要我說,它更像是一個相機(jī)的外置鏡頭,旋轉(zhuǎn)而深邃,開口的大小決定光線流入的多少,導(dǎo)致圖像的模糊或相反。這多像她:唐冠,我的攝影師。

唐冠的職業(yè),是一家報社的攝影記者。她高大修長,每有新聞事件,躋身在那些衣著隨便的男攝影師當(dāng)中,分外醒目。她喜歡在被攝對象感到發(fā)窘時突然開個簡單的玩笑,對方的表情在瞬間松弛,她的手指按下。“咔嚓”、“咔嚓”。

2

我結(jié)識她的年代,那是什么時候呢。那時女排獲得五連冠,那時大學(xué)生張華糞池救老農(nóng)會引發(fā)全國大討論,那時張海迪因身殘志堅而感動四野……不必列舉再多,都知道,那是個相對純潔的年月,但也是個蠢蠢欲動的年月,在人們意識不到的時候,某些異端的人或事,已經(jīng)在一些角落里悄悄地伸展起來了。我相信,唐冠應(yīng)當(dāng)算是一個。

我記得,她總用一種非常厭倦的語氣提到她的工作。工廠消防演習(xí)。國慶街心花園。市民踴躍捐獻(xiàn)棉衣。熊貓彩電再創(chuàng)年產(chǎn)量最高紀(jì)錄。“總是那些所謂新聞,假模假式,毫無美感?!彼性谝粡堁葜v臺上跟我閑聊,姿態(tài)優(yōu)美,而她渾然不覺。

“那么,你理想中的攝影,我是說照片,什么樣的?”

我工作的一部分是接待新聞記者。那時候,尚沒有曝光、暗訪、趕場子、搶獨家等良莠混雜的事情,新聞記者、新聞采訪,似乎總令人肅然起敬。能夠沾上一點邊,我很是珍惜,為了表示殷勤,我總會順著記者們的話題跟他們談天。尤其是唐冠,我很愿意看著她的臉聽她說話。

“哦,我喜歡的……很少會有人感興趣。”唐冠猶豫地看了我一眼。

我注意到她淡紫色的眼瞼,在眉梢處漫漫淡去。她不笑的時候端莊而冷淡,一旦笑起來,嘴角浮起明顯的紋路,正是那幾道笑紋,非常誘入。我突發(fā)奇想,如果我能夠親她,一定先親她微笑時的腮。

“不見得……可能我會欣賞呢?!蔽艺UQ劬Γ剖乔纹?,也可以理解為最隱晦的調(diào)情。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輕浮起來,一瞬間的事情,都來不及反省。

她看看表,好像要憑時間的多少來決定是否跟我說起她的攝影理想。

其時,我們是在等待一個勞模表彰會議,同時等待的還有一群其他的記者、所有的勞模、所有的與會人員及各色相關(guān)人員。人人都在聊天,以打發(fā)這注定要浪費的時間——最重要的領(lǐng)導(dǎo)未到,何時到,也說不好,會期不得不一延再延。

“要不,等會兒……這里散了,我請你喝咖啡?不遠(yuǎn)……走十分鐘就有一家……”我結(jié)結(jié)巴巴,暴露出我的緊張,她耐心地凝視著,聽我說完。

邀請?zhí)乒?。如此脫口而出,似是舉重若輕,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萬分。

領(lǐng)導(dǎo)恰好就到了,會議開始,一片有條有理的喧鬧。我看到唐冠混在那些男記者里面,當(dāng)領(lǐng)導(dǎo)給勞模頒獎,“咔嚓、咔嚓”,她按下快門,接著,伸手掠掠額前的一綹頭發(fā),換一個位置,再次“咔嚓、咔嚓”。我目不轉(zhuǎn)睛地追隨著她,像捕捉一只快要飛翔的鶴。眼前的一切似乎突然變成了慢鏡頭,變成了身外之物。

3

也許,我會被看作一個慣于風(fēng)月之邀的家伙。事實上,我不是,甚至可以說,我一貫都是靦腆的。突如其來的膽略可能是緣自快要崩潰的寂寞,這辯解聽上去有些虛弱。但真的,在結(jié)識唐冠的那一兩年,我正與寂寞進(jìn)行殊死搏斗。

常常的,跟眾人一起吃飯、喝酒、玩樂,一切如常之際,我會突然呆滯失神,感到莫大的虛無——這些說笑之辭、酒肉之辭,有什么意義呀!我夢想著能有一些勞心傷神、驚心動魄的談話,像大腦在搏擊,而不是這些毫無質(zhì)量、隨時可以刪減的日常對話……

失眠癥像釘子一樣,在頭頂上越釘越深,漫長的煎熬有如地獄。而妻子,我擁有無上名義的枕邊之人,卻熟睡得像個圓滾滾的土豆!她的睡眠令我憎恨到極點,說來沒有人相信,好像正是她過分香甜的睡眠加劇了我對她愛意的流失,像水土流失,使日子更加混濁。有幾次,我簡直想拖過被子去捂住她的鼻子——禍心的萌發(fā)讓我吃驚,現(xiàn)在看來,那是抑郁癥的典型病象……

等到天亮,我疲憊不堪地照樣準(zhǔn)時上班,馬路上,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態(tài)——因為我總有號啕大哭的欲望,隨便拉著個什么人,不管男女老少,哪怕就是個背著書包的小學(xué)生,夾著飯盒的主婦,我也會撲到他或她的懷里,放聲大哭,淚飛如雨……我緊張地捏著手心的一團(tuán)冷汗,焦灼而妒忌地看著陌生的

人們——“黑暗枝頭上濕漉漉的花朵”,我可以摘下哪一朵來別在我的胸襟?

唐冠是那樣一朵花嗎?可以貼緊一顆抑郁癥患者的心臟……

4

前往茶館的路上,我試圖替她背那碩大的攝影包,她搖搖頭。我側(cè)身看看她,她與那包,無比和諧,有著迷人的個性風(fēng)格。

茶館的墻上被精心布置得不倫不類?!度吷倥贰ⅰ独瓓W孔》、《歲寒三友》。粗劣的印刷品,卻已是八十年代中期最講究的設(shè)計之作了。我仔細(xì)地看著,好像要記下周圍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與唐冠初次約會的背景。

茶匙在杯中攪動,我想起了幾乎臥床終生的普魯斯特,他的茶點與漫長的敘述,可能很少有人真正聽完他的私語,我會有與他一樣的命運嗎,在孤獨層面的意義上……熟悉的絕望與悲愴兜頭襲來,我可憐巴巴、沒有主張地看著唐冠,幾乎忘了此行的初衷。

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對我的脆弱,似乎決定不加理會?!斑?,我其實,私下里一直在做自己的攝影。每半年,我選擇一個主題。比如……井。屋檐。背影。面孔?;稳恕R柏?。菜場。等等,反正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我的主題,我都會去拍,那才是真正的攝影……”

她的敘述撫慰了我。我恢復(fù)了平靜,同時也貪心起來,希望我已經(jīng)跟她認(rèn)識了很多年,這樣,我就可以無拘無束地拿起她桌上的手,那總在按動快門的手指。

“我有超過四百張的‘背影,陌生人的。不需要面孔,一個背影,就足以說明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他的經(jīng)濟(jì)與健康狀況,他的心情,他可能擁有的東西,他最終會留下的痕跡與氣味……你想想,如果能有一面足夠大的墻,我把那些背影全都掛在一起,像走進(jìn)一條最寬闊的大街,所有的人都背朝著你,拒絕任何可能的溝通……”

唐冠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小火苗一樣,熱乎乎的,很打動人。我真喜歡這樣的女人。

多年以后,應(yīng)當(dāng)是進(jìn)入新世紀(jì)了,我到展覽館去看過幾次裝幀藝術(shù)展,忽然想起唐冠當(dāng)年跟我說過的許多奇思妙想,如果她能晚生十年,或者說,新藝術(shù)門類的進(jìn)步能快上十年,唐冠會是另一個樣子吧,她會像鳥兒一樣,飛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咖啡杯子那么小,而且又只有半杯,只能小半口小半口慢吞吞地啜飲。我們的嘴里現(xiàn)在都是香噴噴的咖啡味兒了,干燥,秋天般的,煙草般的。嘴唇邊的咖啡。我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的唇。

“我,真想看看你的那些照片……我想我準(zhǔn)會喜歡?!彪m然發(fā)自肺腑,我還是略感緊張,我生怕今天在唐冠這里已走得太遠(yuǎn)。

“你真愿意看?還從來沒有人看過那些……我有時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拍,但就是發(fā)瘋般地想拍,拍完了連夜沖出來,拉下窗簾,慢慢地看,然后,分門別類就全放到袋子里……永無天日,它們將一直待在我的架子上,架子滿了,就放進(jìn)紙箱,放到床下面。這些照片,像夭折的嬰兒,從一生下就死了,沒有人會再見到它們……”用詞如此凄切,但唐冠的神情倒還如常,好像對那些照片的命運早已安之若素。

她不會知道吧,正是她的這幾句話,像楔子一樣直打到我心里,多么苦難而安詳!還有,她所做的那些主題攝影,冷僻而富有詩意,對眾生的慈悲……她就是我所要尋找的那枚黑色花朵,她一定可以與我相通的,我們可以共同撐起一把破傘,略微抵擋這雨絲一樣沒完沒了的瑣屑生活……

1

我在陽臺上曬太陽的時候,妻子又在編織她的毛衣,一種陳舊而凄慘的褐紅色,像凝固的血跡。她坐在那里,臃腫,端正,一絲不茍,頭以那樣一種固定的角度勾著,深深地俯向復(fù)雜的花紋……那里面,像是她一生的密碼。

四根編織針,幾團(tuán)毛線——如果規(guī)定必須用有限的細(xì)節(jié)來縮寫一個生命——這便是我的妻子。

她的編織覆蓋了我們整個家庭,家庭的成長與衰老,全都匍匐在她的毛線下面,透氣但昏暗:線褲,帶襯里的毛衣外套,襪子,帽子,一切能夠想象到的衣著。只要進(jìn)入秋季,直至整個冬季以及接下來的春天,我們一家都會暖暖和和、身形肥大,行動帶著溫飽后的遲緩。阿爾巴尼啞針,桂花針,小元寶,孔雀尾,菠蘿針,雙羅紋收口、大麻花小麻花,風(fēng)眼脧,一些編織術(shù)語連我都可以脫口而出。

就像一個喜愛書籍的人會同時開始不同方向的閱讀,他會在家里不同的地方隨手?jǐn)[上幾本書,便于隨手翻看。妻子也是這樣,客廳,床頭,陽臺,衛(wèi)生間,包括廚房,不同的方便袋里放著不同的編織物,便于她利用各種零碎時間隨時開始。

編織的時候,她不愿意交談,或者她只是為了不交談才選擇了編織?我不知道。我試圖回憶過,到底是哪一天?那一天是如何開始的?“衛(wèi)星”牌或“長江”牌毛線進(jìn)入了她的世界,進(jìn)入了我的家庭,近在咫尺的纏繞與束縛,以如此溫良的名義……

在幾個人的小聚會里,當(dāng)人們找不到話題,我會因為一件花紋復(fù)雜的手工毛衣而成為羨慕的對象,一個賢妻良母的身影,在層層疊疊的紋路里若隱若現(xiàn),天倫之樂的確面呼之欲出。人們會據(jù)此推斷我的幸福生活,我微笑著頷首承認(rèn),無法剖白事情的真相。真相的另一面,絕不猙獰,但跟幸福絕對毫無瓜葛。

2

就在唐冠打來電話的當(dāng)天晚上,我向妻子提到了十七年前“我的攝影師朋友”。時日無多,坦白陳情,除r換取自己良心的平靜,并不能算是真正l的美德。但我還是打算跟她說說唐冠。

“哦,我知道他(她)的。”她用手扶著老花鏡,費力地編織,一會兒推上去,一會兒放下來。

她剛才說了一個第三人稱代詞。為什么漢語里的“他”和“她”在發(fā)音上無法區(qū)別呢。妻子真的還以為那“攝影師朋友”是男的嗎?

“實際上,這位攝影師……她是個女的。”我咽下她剛剛煎好的藥??嘀院砣肽c,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唐冠初次替我拍照的那天,她舉起鏡頭,對準(zhǔn)我大喊大叫的喉嚨。如今,這嗓門兒里,不再有怒氣與柔情,只會灌進(jìn)各種各樣的毒藥與苦汁了。

“哦?!逼拮影杨^偏過去,專心對付一處難以處理的花樣,我只能看到她突然皺起來的眉頭。她語氣平靜,似乎無動于衷:“你現(xiàn)在不要跟我說話,這花紋……”

她難道早已不在意這些事情了嗎。我的坦白,就跟我現(xiàn)在所吃的藥一樣吧,并不會改變生命的既定流程與最終走向。我看著妻子的側(cè)臉,像看著一件陪伴我多年的物什,沒有美丑之分,沒有冷熱之感——料她看我亦如是。

記得有一個時期,1992年左右吧,我跟唐冠正要好的時候,有一種白色的鉤花邊特別盛行。妻子手中的編織針變成了帶有彎曲機(jī)關(guān)的小鉤針。她的手指靈活地翻轉(zhuǎn),無中生有地鉤出許多變幻莫測的花樣。尺寸各有不同,小而圓的做成了茶杯墊,菱形的壓在茶幾玻璃下,高壓水瓶的下面,電話機(jī)的上面。沙發(fā)的扶手與靠頭處,家里一切可能墊上一樣?xùn)|西、可能蓋上一個東西的地方,全都被那些白色花邊所占領(lǐng)。家什們一起變得嬌生慣養(yǎng)似的,它們不宜直接接觸桌面,不宜暴露在空氣中。

當(dāng)然,那些白色花邊,它們不是像雪一樣在一夜之間突然降臨的,而是東一處,西一處,小貓一樣,邁

著偷襲的步子,悄悄地蹲在它們能夠落腳的地方。

有一次我鬧肚子,半夜起來到客廳替自己倒一杯熱茶。握著那半杯熱茶,我環(huán)視半夜時分我的家,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無所不在的白色花邊,精致而缺乏生氣,有著極為不祥的氣氛。我夢魘般地猛地推醒妻子,驚恐地用手指著那些白色花邊……她迷糊地坐起,弄清我的所指后非常生氣,幾乎要大發(fā)脾氣——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指責(zé)她的愛好與心血之作。我?guī)缀跬诉@一點。她的怒氣讓我完全地清醒了,我不安地跟她道歉,同時心是心非地畫蛇添足:“其實,在白天,它們還是很漂亮的。什么時候,你有空的話,也織幾塊那種小小的圓墊子,我送給我的攝影師朋友?!?/p>

“你的攝影師朋友?”她重復(fù)著,回頭盯著我,眼睛突然一亮似的?!八?她)會喜歡嗎?”

“會的,她準(zhǔn)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

啊,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就在那個晚上,在半夜里,當(dāng)我提到“攝影帥”時,妻子同樣用到了第三人稱,當(dāng)時,她所指的到底是什么性別,“他”還是“她”,還是我已在無意中昭然若揭?

——“會的,她準(zhǔn)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p>

——“會的,他準(zhǔn)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p>

或許,妻子早已知道,在她整天沉浸其中的那些毛線紋路里,她早已涮悉我隱而不吐的秘密:頻繁地跟一個異性攝影師見面。她手中所編織的,那不是紋路,而是她的禱詞,她的解脫之徑,她的寄托之所。

兩周后,八只小而圓與一只大而圓的茶杯墊,完整的一套,放在了我面前。

“喏,給你的攝影師?!?/p>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食指尖,連續(xù)的戳與鉤,在那里形成了一塊小小的老趼,黃巴巴的,像衣服上褪不掉的色斑。我的妻子,她會終身帶著這些老趼。

第一次進(jìn)入唐冠的房間,是應(yīng)邀看照片。房間的布置,表明她是單身。我向她求證,用一個不太高明的玩笑:“這么說,你不大瞧得上男人……瞧你到現(xiàn)在都……”

她停下在倒水的動作,沒有回答,等茶葉在開水里慢慢沉到杯底,才開口:“離了。因為那些照片。他IJT能認(rèn)為我不大適合過日子?!彼谋砬轵湴炼嗳酢N液蠡谖覄偛耪Z氣中的輕佻。

“嗯。我比你大十三歲,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十六,兒子十歲。”我下意識地交代,竟然毫無愧意,像個一心渴望跟別人合作的商人,缺乏經(jīng)驗,惴惴不安,急若攤開所有的底睥。

她這下笑起來,牙齒雪白,嘴邊再次出現(xiàn)那幾道打動人的弧線,

她把房子中間收拾出一塊地方,然后趴下來——她的上衣離開了腰際線,需出一點內(nèi)褲的顏包從床下,她翻出她的寶貝們。許多大小一樣的紙袋,厚而沉重,袋子外用藍(lán)色水筆編了號碼。

“先看什么?井,背影,屋檐,野貓,器官……”

“你好像說過,有菜場……”

“哦。”她豎起一道眉毛,嘴唇翕動著,準(zhǔn)確地數(shù)出六個紙袋?!斑?。”

我們并肩坐在床上,像兩個同窗共讀的學(xué)生。她戴著手套一張張緩慢地翻過,沒有解說。當(dāng)我想要說點什么,她豎起指頭,加以制止。

她的菜場是這樣的:

洋蔥堆上飛過不合時宜的蝴蝶。氧氣棒下等待死去的魚群。肉案板上被擺成奔跑模樣的去皮羊尸。賣蒜人的女兒在吮吸一株生蘑菇。污水橫流的地面,佇立著一雙被玷污了的拉丁舞鞋。被磨損了邊線的零錢包掛在主婦臃腫的臂上。

不知為何,我激動萬分,內(nèi)心如驚濤拍岸,雙目酸脹,差點掉下淚來。難道世界上真的有一雙跟我一模一樣的眼睛?這些日常小景,這些我的目光曾經(jīng)停留過的地方,她的取景器也曾調(diào)整著光圈流連不去……我真想緊緊地?fù)肀⑸钋榈赜H吻她……你信不信,我所想的跟肉體無關(guān),我只是希望能夠靠另一個親愛的靈魂更近,無限接近,像貼近一叢微暗的火苗。

我求助地看著她,因為巨大的喜悅而萬分緊張。她也看看我,我確信她看到r我想要她看的。

2

這以后,我們一起看了她幾乎所有的作品。但我還是沒有擁抱過她。其實,我知道她并不會反對進(jìn)一步的親密,但我極力克制、拖延,我害怕那重大的時刻——我擔(dān)心,一旦從擁抱開始,我肯定會走得更遠(yuǎn)。

也許我已走得太遠(yuǎn):在她的衛(wèi)生間,我見過她的私人用品。從她的枕上,我悄悄撿起過幾根頭發(fā)。還有她的寫在膠卷盒外面的潦草筆跡,現(xiàn)在我已能夠辨認(rèn),并且會因為認(rèn)出來而心跳。當(dāng)我與她一起走在大街上,我會慢下幾步,看她的背影,腰間柔和地扭動。

她給我講過她的一些事情。母親去世那年,她一度成了結(jié)巴,總也說不出完整的話。她之所以會迷上攝影,是因為一位男老師,她想留下他的側(cè)臉。她有一個陌生的愛慕者。在剛剛結(jié)束的婚姻里,她曾經(jīng)流產(chǎn)過一個孩子。

有些事情我似乎不必知道,她仍是固執(zhí)地講,經(jīng)過精心地選擇,卻假裝毫不在意。她這樣讓我多感動!我猜,她是想把她的往事也翻出來,像翻出床下那些微微卷曲的照片。我們所要的不僅僅是一株粉白的蓮花,還有它周遭的污泥。

有時,我們會走到外面,她帶著三角架,裝上最長的鏡頭,對準(zhǔn)某一處,緩慢地移動,讓我從取景器里往外窺視。被放大的一切,被丑化的一切。

我們看鞋子,沒有主人的腳,在粗糲的地面上,它們像無頭的軀干,莽撞而盲目地移動。

我們對準(zhǔn)下肢,人們會在轉(zhuǎn)角處不經(jīng)意地停下,男人搔抓他們的生殖器,女人整理長統(tǒng)襪。對準(zhǔn)垃圾箱,帶血跡的卷紙,枯萎的植物,用過的塑料制品,帶有咬痕的玉米棒芯。無數(shù)種生活的背影,在垃圾箱里越拉越長。

對準(zhǔn)大學(xué)宿舍的窗口,女學(xué)生用皮尺反復(fù)丈量她的胸部,而在另一側(cè),幾個正在午睡的男生,內(nèi)褲上紛紛撐起小帳篷。

這游戲讓我們樂此不疲,日子變得富有節(jié)奏。我們經(jīng)常在電話里興致勃勃地討論,下一次的見面地點,準(zhǔn)備觀察的對象,有時出現(xiàn)愉快的分歧,又互相謙讓,或假裝爭執(zhí)不下。

我的失眠癥自動消失,為人變得可親,跟同事間的寒暄不似從前那樣虛偽。連我妻子,都注意到我的溫和健康起來的情緒,她面呈欣慰之色,甚至鼓勵我經(jīng)常到“攝影師朋友”那里去坐坐。

我是說,對妻子,我沒有撒謊,我一直都說,我最近交了一個“攝影師朋友”,就像人們說到建筑師、警察、斗牛士,潛意識里就應(yīng)當(dāng)是個男人似的??粗拮訜o知無覺的臉,歉疚與慶幸,說不清哪個占了上風(fēng)。但無論怎樣,我都是個不忠的丈夫,快要不忠了。

3

有一次,在她宿舍的樓下,她讓我站到幾米外的樹蔭下,在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按下快門,連續(xù)地拍起來。我下意識地躲閃,并且嘟囔著抗議,她不加理睬,反倒更加無情地追蹤起我尷尬的表情。

我被她跟拍的遭際就此開始了。

我往樓上走,她就在后面拍我的背,轉(zhuǎn)彎時變形的臉……我認(rèn)為她是在開玩笑,但說真的,被一個鏡頭盯著,很不自在。

回到房間,她變本加厲。我看見她把鏡頭拉近,相機(jī)下方的嘴角露出控制他人的快慰笑意,修長的手指果斷地按下,“咔嚓、咔嚓”。一個特寫接著一個

特寫,可以想象她拍到了什么。我?guī)в星嘟畹氖帧2粔驖崈舻难例X。額角的痣。發(fā)根深處的皮屑。

我不知所措,茫然地躲閃,像一個被逼到墻角的犯人?!斑青辍⑦青辍?,她還在拍。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我大聲叫喊,她湊近了對準(zhǔn)我的喉嚨深處……

怒氣變成了煩躁,接著,慢慢地轉(zhuǎn)換成一股狂熱之情,相機(jī)后面的女人,突然間陌生而激動人心。她真的要這樣透過取景器記錄我嗎?好的,我愿意,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像怕冷的人,從陰冷的樓頂一頭躍進(jìn)陽光之中,哪怕那陽光根本無法承載我的重量……

“脫掉你的衣服?!彼÷暥潇o地對我耳語。

1

1969年,我們的婚禮上,在人們富有革命氣息的掌聲里,妻子背誦了整篇的老三篇。

“革命伉儷多奇志,不愛紅妝愛綠裝”,沒有鞭炮與紅色雙喜。我是藍(lán)色制服,她是綠色軍裝,腰間柬著新皮帶?;ベ浀牟皇墙渲付羌t寶書。我們收到的賀禮是各種時新風(fēng)格的毛主席石膏像和胸章,風(fēng)格與尺寸各有不同——就在上一次搬家中,我還見到過那些像章,邊緣處的金漆開始剝落,背后的別針生銹了。

我至今記得婚禮上的妻子,沒有任何妝扮,當(dāng)別人起哄,她大方地站起,一字不拉地背誦《為人民服務(wù)》、《紀(jì)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她是我們這一帶第一個會完整背誦老三篇的女學(xué)生,但她風(fēng)光沒幾天,更多的人都能一口氣倒背如流。不過無論如何,她是第一個,人們愿意在婚禮上讓她以此為榮。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中國人民正在受難,我們有責(zé)任解救他們,我們要努力奮斗。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shù)人民的痛苦,我們?yōu)槿嗣穸?,就是死得其所…?/p>

她背誦得那樣字正腔圓、一臉浩氣,乃至臉頰開始發(fā)紅,嘴角濕潤,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人們都看得目不轉(zhuǎn)睛了。背到《紀(jì)念白求恩》時,有不少人開始小聲地跟著背:

……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當(dāng)時的場面,真可謂純潔感人,那一瞬,我想我的新娘真是美的,最高尚的美,最革命的美——我不敢想象幾小時后,等前來道賀的革命同志們一一散去,我如何能與她在一個被窩里,脫光衣服,露出帶有體毛的身體?

也許婚禮的基調(diào)對女人的心理影響是終身的。在接下的漫長時日里,直到今天,她再也沒有喜歡過化妝、喜歡過色彩鮮艷的服飾。她聽任膚色黯淡下去,聽任身形走樣下去,一心只跟毛線們打著忠誠的交道。

相比而言,我對美的敏感真是一種罪孽。除了在新婚之夜,我注意到她因為背誦而涌上臉頰的紅暈。此后,我再也沒有覺得她跟美有過關(guān)系——缺乏變化的表情,沒有曲線的身姿,過分專注于編織的癖好,那四根針,像是刺猬伏在她的身邊。這一切,我真的沒法真心喜歡過。

我想她必然也知道這一點,這似乎讓我有了心安理得的理由。

2

有那么一段時期,我與妻子的夜晚,幾乎總是和衣而眠。我們像家狗一樣,豎起我們遠(yuǎn)遜于狗的耳朵,留心外面的動靜。有鑼鼓一陣緊過一陣地敲起,或是大喇叭突然囂叫起來,電流聲之后,一個粗暴而權(quán)威的聲音發(fā)出集合令:快起床啦,傳達(dá)最高指示!

我們這時就得緊急出門,一路小跑,生怕落在眾人后面,我們在黑暗中攙起手奔跑,冰冷的指頭相觸,毫無溫存與柔情——半夜出門,似乎總有驚駭之感,人們哆哆嗦嗦地聚攏在一起,煤氣燈照得大家的臉色分外白凈,全無血色。最高指示還沒到,我們站得整整齊齊,先朝主席像深深地鞠躬,然后齊聲背誦此前接到的各條語錄,人們一邊暗中整理扣錯的紐扣一邊激動地等待……有人自作聰明地在我耳邊解釋:最高指示,正在從北京出發(fā),一級一級,一級一級,像走樓梯一樣,正往下面走……

現(xiàn)在回看,多像荒誕大師的一出多幕戲!可惜我當(dāng)時遠(yuǎn)沒有足夠的幽默,可能所有的人在那些年都失去了幽默的因子。

我有時會突發(fā)奇想——若干年之后,在書房里,對著一摞我喜歡的詩詞全集或選集發(fā)呆時——如果,真的需要以那種形式傳播什么,可以不是“深挖洞、廣積糧”與“斗私批修”吧,而是詩句,是他作為詩人的語錄:“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飚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剮捧出桂花酒”。

那會是何等的情形呀,那會讓詩意如大雪普降吧,同樣是在寒風(fēng)中,人們會像樹苗一樣,美滋滋地從凍土中吮吸詩歌的乳汁,那整個時代,一定會遠(yuǎn)離殘酷與陰險,背叛與遺棄,陽光像從山坡后爬起來似的,一寸寸照到人們臉上……

與傳達(dá)最高指示富有異曲同工之效的是武斗時期。827派與紅總派的斗爭總半夜時分出現(xiàn)關(guān)鍵的臨界點,那些站在樓頂上的值班者會突然發(fā)現(xiàn)情況,作為暗號的哨聲或號聲尖銳地響起,瞬間,各種家伙都被抄起來、都動起來、都響起來,巷子里的腳步聲急促而紊亂,手電筒的亮柱子在窗戶上晃來晃去……那種正在發(fā)生大事情的架勢,足以使縮在被窩里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動彈、瑟瑟發(fā)抖、陷入無法醒來的噩夢。

3

我與妻子,在無數(shù)個被粗暴打斷的經(jīng)歷之后,兩個人的夜晚,它終于徹底變樣了,被成功改造了,成了猛然驚醒后的心悸,成了強燈光下的夢魘,成了黑暗中摸索著的冰涼衣褲,成了奔跑時的高一腳低一腳,總之,除了不是夜晚,它可以是別的任何什么。

我不記得,開始的那幾年,我們是否嘗試過親密的摟抱,有過纏綿的盤繞。甚至,我不曾有心境去觀察過她側(cè)躺著時的身際線,她頭發(fā)鋪在枕上的形狀,此前及此后,任何一對少年夫婦可能有過的閨房之樂,我似乎全無經(jīng)驗,亦全無記憶。作為一個新婦,她的形象也是殘缺不全的,除了她背誦“老三篇”時臉上的紅暈——原諒我一再提起這細(xì)節(jié),關(guān)于她最好時光的記憶,我的頭腦像一貧如洗的柜子,只能撿出這一點點還算光亮的瞬間。

然后……等我們從那個夜不能寐的時期走出來,不過十年,她卻儼然已是中年婦人了。當(dāng)我開始心疼地端詳,所能看到的已是布滿兩腮及鼻翼的黃褐斑,腰間被褲帶勒出的紅印,白色的假領(lǐng)子被洗得泛了黃。更令我痛心的是,她的表情,已經(jīng)模式化了,似乎永遠(yuǎn)擔(dān)驚受怕、憂心忡忡。

我這不是抱怨,事實上——如果聽上去不太刺耳——我是在憐憫,不是憐憫一個妻子,而是憐憫一個女人。一個從驚惶中走出來的一家之婦,她那樣的表情也許才是最恰如其分的:永遠(yuǎn)為著一件什么事而煩惱;遠(yuǎn)慮與近憂,這在她看來,才是人生的真正面目,生活不可能有彩色,生活永遠(yuǎn)都應(yīng)該是折磨與

沉重,匱乏與努力——

糧票,布票,油票。以及后來,日子“好”起來之后,買手表買鳳凰車的條子、買縫紉機(jī)的優(yōu)惠券,等等。持家之道的購買行為總是~項復(fù)雜而巨大的工程,這里面,有人際的關(guān)系,有時機(jī)的選擇,有溝通的技巧,有對妒忌心或同情心的巧妙利用等等,那復(fù)雜而殫思竭慮的過程,是多么世故而可憐的經(jīng)驗!

我記得最清楚,當(dāng)可以使用磁帶的收錄機(jī)第一天進(jìn)入家中,我的那對兒女,田甜與田園,像小貓圍著魚缸似的在桌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小心翼翼地反復(fù)閱讀使用說明,妻子則依著它的尺寸連夜勾出白色花邊罩子。我們抹干凈桌子,關(guān)緊窗戶,還拉下簾子,然后放進(jìn)去一盤我托人悄悄找來的鄧麗君,那聲音,與仙樂有什么區(qū)別!

我激動萬分地親親兩個孩子,又抱抱妻子,她正在門后,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她僵硬而迅速地把我推開,朝外面努努嘴,一臉戒備之色。

我擁抱的胳膊在空中一點點僵硬起來,滿腹對新生活的喜悅慢慢涼了下去——

都說女人只能同享富貴,而不能同甘苦澀。我想我不得不接受一個現(xiàn)實:我的妻子,恰恰相反,她只會把生活當(dāng)成苦難來享用。在提心吊膽的日子里、在或大或小的災(zāi)難面前,她似乎可以顯現(xiàn)出些許光彩與力量,反之,則木然、缺乏活力,平淡得可怕。

我的懷抱,注定永遠(yuǎn)空蕩蕩。

1

我藏有一張庸冠的照片,藏在一件我久已不穿的毛線褲里,妻子織就的毛線褲。這像是下意識的一種諷刺。對妻子,對我,對唐冠,都是諷刺。偷情本身便是對人性的正當(dāng)諷刺。

我來到黑糊糊的貯藏室,伸手進(jìn)入毛茸茸的褲子,在細(xì)窄下來的褲腿處,我摸到了她的照片。

這照片正是出自我之手。認(rèn)識唐冠之前,我像一個普通的男人那樣對攝影略知一二,可以應(yīng)付家用,應(yīng)付在公園的草地上拍攝伸手作V狀的兒女。在唐冠面前,我當(dāng)然非常拘謹(jǐn),她鼓動過若干次,我通通拒絕,直到她那天對我跟拍之后。

“脫掉你的衣服?!彼p柔地對我耳語。

她依舊舉著相機(jī),嘴角泛起神秘的笑紋,我無法抗拒,我說過,我愿意撲向一片虛無的陽光,在她的目光里摔得粉身碎骨。

我脫下全部的衣服,一件不剩。一個四十五的男人,身體已不值得炫耀。我不算胖,但也沒有什么肌肉。我略微有些顫抖,為了這舉動的驚世駭俗。

一個人衣衫整齊,而另一個,裸體,失去任何偽飾與披掛,成為觀察與評判的對象。這種體驗,在心理上有著很高的柵欄,我感到自己,從一個極高的地方,正無限地掉落下去一一我至今不知,唐冠是突然心血來潮,還是她一貫是個女權(quán)主義者,此舉正是她蓄謀已久的一次小型革命。我們此前沒有談過這一點,事后也沒有加以討論。我只知道,我是完全地獻(xiàn)給她了。

光著身子暴露在空氣里的第一個瞬間,我突然間心潮澎湃,對自己幸災(zāi)樂禍似的——這樣徹底地把自己交出去!這樣不管不顧、全無禁忌,難道不是最大的一種放縱!

或許,我的裸體,不是獻(xiàn)給唐冠,而是獻(xiàn)給丟失,獻(xiàn)給荒誕,獻(xiàn)給我被禁銅得化成污水的青春,獻(xiàn)給那一去不返但已經(jīng)把生命打擊得千瘡百孔的記憶。

唐冠繼續(xù)拍,拍得比前面的要多得多。我安之若素,甚至盡可能地通過取景器凝視她的臉龐。這深情的凝視,像是單相思,我看不到她的瞳孔,而她,卻可以無限放大我的眼神。

不久之后,她也脫光了,她的衣服。我們的第一次擁抱,就僅僅隔著皮膚。在下面塞滿照片的床上,我們長久地親吻,慢條斯理地進(jìn)入,像是孩子品嘗他們的第一塊水果硬糖。

在唐冠光滑的后背上,沾著我們的汗水,我寫了許多字,一邊寫一邊念給她聽,唐冠也輕聲地跟,偶爾因為發(fā)癢而笑。這文字跟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并不合拍,但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是我最喜歡的幾行曲詞。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以后,我感到,在她面前,我可以不自卑了。我主動要過她沉重的專業(yè)相機(jī),對準(zhǔn)她,拍下了我現(xiàn)在手中的這張照片。

那天的她,穿著那個時期盛行的雞心領(lǐng),脖子完全光著。她前面的桌子上,放著我們正在飲用的茶,茶杯下面,墊著妻子的白色鉤花墊(又一個無意的諷刺!)。她有一只手抬起來,可能是準(zhǔn)備掠一下頭發(fā),我卻突然按下快門,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模糊了,有一半,還留在了畫面之外。但她的臉很清楚,正對著我笑,我所需要的她腮邊的笑紋,直到現(xiàn)在,還在那兒。

我舉著照片,仍站在黑暗中。我沒有開燈,這樣,萬一妻子進(jìn)來,我還可以加以掩飾。我用手指輕輕撫過照片,指尖似乎還能感覺到那天的溫度。拍照那天,我們喝的是雨花茶,溫?zé)峥煽?,我們不停地親吻,親吻得口干舌燥,好像要把我們那些年丟失的所有親吻都一一補上。

2

跟唐冠一起,我們又接著拍了許多的主題。各種各樣堆滿雜物或冠冕堂皇的“小角落”。那些點綴在樓宇中間的“窗臺”。人們隨身攜帶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包”。各種餐廳桌子上的“碗與筷”。我從未發(fā)現(xiàn)取景器里竟可以這樣迷人。

其中,我最喜愛那些“窗臺”,它們神秘地幃幔低垂。它們放著仙人掌與剛剛發(fā)芽的蔥蒜。它們晾曬著空蕩蕩的衣衫。它們放著孩子們的廉價玩具。人類的細(xì)節(jié)多么不堪推敲,多么不堪玩弄,在它們面前,我變得更加多愁善感,就算是幸福生活的見證,我也會為之熱淚盈眶。

唐冠有時會取笑我的性格——我比她大十多歲,又經(jīng)過那樣的年歲,為什么還會如此脆弱。

我輕輕抱著她:“是的,是的,碰到可怕的境遇,我的心腸也許可以更硬,但看到這些小而軟的景象,比如,那些陌生而似曾相識的陽臺,沒有辦法,我就會傷感。可能就是這樣,我能經(jīng)受住膚淺的、粗糙的痛苦,但只要稍微精致一點、深情一點,我就會失去全部武裝……”

唐冠點著頭,伸手摸摸我的腦袋,似乎聽懂了。

但我知道她沒有。我突然想到我表情僵硬的妻子,這也是第一次在唐冠面前想到妻子。我的這種脆弱,與經(jīng)歷、年紀(jì)以及性別極不相稱的脆弱,是否也是一種病態(tài)?就像我的妻子,她在安穩(wěn)歲月面前的乏味。

我們都病得不輕,病得無人能懂、無醫(yī)可治。那是歲月禮贈的后遺癥——我們看上去有胳膊有腿,會笑會吃喝,哪里都沒問題,可是,里面徹底壞了,碎了,再也粘不起來了。妻子表現(xiàn)為呆板無趣,我則表現(xiàn)為軟弱多情。

就算我與唐冠已經(jīng)同床共枕、無話不談,靈魂高度交融,但有些暗疾,與最差的年月有關(guān),再好的風(fēng)月也解決不了。

第一次與唐冠間出現(xiàn)交流上的障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男女之間,這種關(guān)系實在微妙,如若有所罅隙,就像青瓷瓶上的一個極小的裂縫,反而會讓當(dāng)事人更加在意,每次舉起那瓶子,都要在小裂縫處反復(fù)驗看,心懷惴惴。

更大的裂縫果然接踵而來?,F(xiàn)在回想起來,我懷疑那跟肉體有關(guān)。

我知道幾乎所有的男人,包括一部分女人,都認(rèn)為愛情必定要跟性有關(guān),性,可如明鏡鑒忠心、如烈火烹熱油。可是,人是多么古怪而不知惜福的動物,愛情這種活動,它只適合走上坡路,比如,向肉體走去,卻永遠(yuǎn)抵達(dá)不了。肉體關(guān)系,在情愛之中,就相當(dāng)于制高點,只要抵達(dá)彼處,肯定的,事情就必然要往下走了。神秘感、追慕心,一切都將如鹽入水,漸次化于無形,最終消逝了。

大裂縫的表現(xiàn)形式非常詫怪,令我措手不及,我是說,這話題根本不應(yīng)出現(xiàn)在我們當(dāng)中,似乎我們之間連最起碼的禁忌與默契都沒有似的。

那天,唐冠跟我說:“我想給你的妻子拍點照片?!币贿呎f著,她舉起茶杯輕啜一口,妻子親手勾織的白色茶墊映入眼簾,突然問令我哀傷不已。

1

我當(dāng)然不能同意唐冠提出的拍攝妻子的要求,我態(tài)度堅決,幾至悲愴。

唐冠勉強讓步了,退而求其次:“那么,帶我見見你的孩子,隨便哪一個。你知道,我流過一次孩子。我很想念他?!?/p>

唐冠的頭腦一定有我所無法抵達(dá)的地方。為什么她非得用她的取景器對準(zhǔn)我,對準(zhǔn)我的家人……也許,她根本就是一個先鋒主義者,一個解構(gòu)主義者,一個行為藝術(shù)者。我弄不懂她,但正是這種溝通中的盲點,讓我更加愿意臣服,愿意冒著風(fēng)險去配合。

我茫然地盯著她,同時在頭腦里緊張地思索:“十八歲的女兒田甜好呢,還是十一歲的兒子田園更合適?”我想起一個陳舊的戰(zhàn)爭故事,一位母親,政府讓她決定,是送大兒子上戰(zhàn)場,還是送小兒子上戰(zhàn)場。跟唐冠見面,田甜或田自然不會死去,但作為父親的我,或許會在他們心中死去。

我記得那是我認(rèn)識唐冠的第三年,其實也是我們分手的那一年。當(dāng)時是春天,有點暖和了,我找了個借口,獨自帶著田甜到動物園,我與唐冠說好:我們在長頸鹿館見面。

最終我選擇了田甜,理由很簡單,我想,萬一我死去,我在她心目中,至少曾經(jīng)完美地存在過十八年。而在兒子田園心里,我還想冉茍活幾年。

2

唐冠穿著帶帽子的運動衫,從背影看,她跟十八歲的田甜像是一對姐妹。她們走得離我很遠(yuǎn),唐冠一直滔滔不絕,偶爾停下來,尋著什么人或什么角落拍一下。

在對藝術(shù)的感覺上,兒子像我,而女兒則像妻子,我是說,田甜她對藝術(shù),基本上沒有感知。這么說我不是貶損她,生活中,人們正可以憑此分成兩類,一類,與藝術(shù)有曖昧之情,總念念不忘、一觸即發(fā);另一類,毫無瓜葛,關(guān)系清白,就是把他扔到盧浮宮里,他也會完全無動于衷??墒钦嫫婀郑丝?,田甜跟在唐冠后面,聽得那樣津津有味,半仰著頭十分崇敬的樣子。

此后,田甜經(jīng)常會找機(jī)會,向我悄悄打聽唐冠,看得出,唐冠其人——修長優(yōu)雅的舉止,離婚單身的背景,攝影師的職業(yè),與父親的情人關(guān)系,這一切,混雜在一起,青春期的田甜不假思索地吸收了。她當(dāng)然同情過她的母親,但她一定也覺得唐冠更有個性,活得更精彩……我感覺到田甜對唐冠盲目的追隨與艷羨,卻不好妄作評論,畢竟,我是一個尷尬的角色。

事情就是那樣奇怪,悲觀主義與樂觀主義,會偶然收獲到相反的結(jié)果——我以必死的心態(tài)把田甜帶到唐冠面前。田甜卻似乎很滿意:我把她當(dāng)作一個成年人,并跟她分享了我私生活里秘而不宣的那部分。

那天,唐冠替田甜拍的照片非常成功,有一張甚至登到了《大眾攝影》上。情竇初開的少女,在幾頭漫步的長頸鹿前沖著鏡頭回眸一笑。

鏡頭永遠(yuǎn)捕捉不到的,是我畫面之外的妻子——當(dāng)她拿起田甜的一摞照片,一張張仔細(xì)看過,嘖嘖稱贊,若有所思:“你的攝影師朋友,技術(shù)確實不錯……”

3

后來,唐冠沖洗出了我的全部照片,照片上的我,非常陌生,看上去神情飄忽,頭腦里像是塞滿了流不通的木屑……有幾張,我的眼神斜到鏡頭外面,顯得非常不自信,似乎在這個世間,我一無所有!當(dāng)然,也有不少照片,我正對著拍攝者唐冠——她是從上往下俯拍我,我仰頭的姿勢里有種臣服之態(tài)似的……

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很不自在,為什么,我在照片里顯得那樣笨拙、渺小,經(jīng)不起推敲?當(dāng)然,我明白這完全是取景器的角度所致,是攝影師的視角,是她的言外之意,問題是,唐冠為什么要選擇這個角度?取景器是否在無意中泄露了什么,是否,這就是她對我的真實印象……

唐冠對這批照片非常鐘愛,在我們親熱過之后,她沒有耐心再在我懷中溫存,而是一下子就翻身起來,把我的照片攤在床上,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好像她有點搞不清楚,剛才與她做愛的,到底是照片里的男人,還是“我”本人!

可能是我多慮了,但那種感覺揮之不去:她似乎更愿意“我”不是“我本人”,而是“照片里的人”,那個被鏡頭語言重新定義過的男人……這話聽上去別扭嗎?我說清楚我的意思了嗎?總之,好像我更多的是存活在她的取景器里。

好像正是從我開始,唐冠迷上了對人物的跟拍。我之后,是田甜。

在動物園那組大眾化口味的照片之后,唐冠開始真正按她的想法跟拍田甜。她有很多機(jī)會,因為她帶著田甜到各種各樣的地方,她們一起去看內(nèi)部小電影,進(jìn)入一些攝影師的小聚會,到大學(xué)留學(xué)生館里參加周末舞會……田甜可能并不清楚如何配合唐冠的鏡頭,因此,她很放松。但正由于這種放松,在唐冠的相機(jī)里,田甜成了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虛榮姑娘,表情庸俗,畏畏縮縮,毫無氣質(zhì)。不知這是否就是田甜的真實情況,但我認(rèn)為唐冠是在故意強調(diào)——強調(diào)她所想強調(diào)的那一部分人性弱點。

我把這個想法跟唐冠說出來。她興奮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太對了,就是那樣,你簡直就是我腦子里的影子。你知道嗎,我有多討厭那種傳統(tǒng)的人像攝影!粉飾太平、平空捏造,所有的人都像模像樣的,狗屁,我看那就是最失敗的作品!像我這樣,是不是更好?我需要一下子發(fā)現(xiàn)拍攝對象與眾不同的東西,那隱藏著的缺陷、那克制著的情緒、那屏蔽著的陰影部分!”

她夸獎了我與她的心有靈犀,要在往日,我一定會激動地緊緊抱住她,感謝我與她在塵世中奇妙的相遇,不過這次,我心有戚戚——看起來,她對我的愛里,并不包含同情與憐憫,因為她竟可以那樣毫不留情地放大我的弱點,甚至得意于她的這種發(fā)現(xiàn)與表現(xiàn)方式……

然而,真正的愛,難道不應(yīng)當(dāng)是柔情萬丈的嗎,像用紅布蒙住雙眼,只愿意看到愛人的溫暖與光亮……

我不知道,關(guān)于愛的理解與處理上,我與她,孰是孰非?

4

不久,我看到了她的另一組人像照,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中年男人。她并不隱瞞,只是毫不在意地放在書桌一角,我問:“能看嗎?”她努努嘴,一邊繼續(xù)用無絨布擦拭她的一組鏡頭,她侍候起相機(jī)鏡頭來,有股子男人氣,手勢溫柔而果斷,我很喜歡看。

我打開紙袋子。呀,這個家伙,竟然如此富有氣度、從容不迫。照片里以側(cè)臉居多,額頭與鼻梁部分的線條像是炭筆畫,他在照片里總帶有種種手勢,具有特別的渲染力。她怎么會拍出這些?她不是說要表

現(xiàn)人性中弱與惡的部分嗎?由這組照片看來,要不她的藝術(shù)理論發(fā)生變化,要么就是有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

但愿我的多愁善感只是空穴來風(fēng)!我沒有勇氣把照片全部看完,或者,我是想表現(xiàn)得更男人一點,總之,我把紙袋子重又放好在書桌一側(cè),仍是回過頭,想繼續(xù)看唐冠擦鏡頭。我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她正淡笑著看我,眼神幾近狡黠。

“看出什么了嗎?”她微笑。兩側(cè)的笑紋還像從前一樣富有不可言傳的魅力,可我已全然失去了親吻的欲望。

“你呢,你看出什么了嗎?”我反問。這好像是我第一次運用智力與她對話,我心里因此涌上無限的悲哀,我真不愿意這樣。當(dāng)愛情濃烈,戀人們從來用不上智力。反之,則說明情況變糟了。

“我看到一個妒忌的男人?!彼π?,但未多加解釋。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依舊各做各的,像任何一次約會那樣,把時間安排得充實而富有情趣。

但我想她一定跟我一樣明白,就在剛才,一些美好的親密無間的東西突然消逝,像一天中最后一絲太陽光輝的流逝,現(xiàn)在,一切都開始變了,從溫暖變得微涼,最終,將會進(jìn)入漫漫長夜,我們一定會冷得瑟瑟發(fā)抖。

5

這一階段,我與唐冠還碰到了另一個考驗:流言蜚語。

我本來不打算寫這些,一方面,這是太過俗套的阻力,我們早就打定主意,不要被這些無謂的東西傷害。另一方面,對于公眾的道德,我一向有所保留。太多的教訓(xùn)與實踐表明:如果站在所謂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與立場,那么,你就得面對一層又一層的消化與解構(gòu),是以“西瓜”為起點,以“芝麻”為終點。最后的結(jié)果,極有可能是背道而馳,毀壞了所有人的幸福。

因此,我一向以為,如果有一個實用而說得過去的私人理由,你就盡可以放手去做,這就是我所推崇的“道德觀”,一個以私人利益為單位的道德,它會更加富有成效,傷害面最小,而幸福的能量卻最大。

不過,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正開始松動,一些男人已經(jīng)身體力行醞釀著給當(dāng)代漢語詞典里增加“洗頭小姐”、“包二奶”之類的新條目了,即使在內(nèi)地,從貧瘠與壓抑中走出的人們也慢慢開始“飽暖思淫欲”了,婚外情,像一絲最輕柔最輕佻的風(fēng)兒似的,所到之處,山更硬,水更軟,人們長年累月緊皺著的川字眉中,開始出現(xiàn)了一些久違的嫵媚之氣、淫欲之氣。

因而,對我與唐冠的交往,周圍的人們即使有所疑心,卻大都只能做背后語,做君子狀,做淡水交,我感謝他們,雖然我知道那些流言蜚語仍如深水靜流,可是,你能想象得到嗎,我竟然有點喜歡那種被人們在背后議論的感覺……我希望,每當(dāng)我施施然走過,人們將因為驚愕而不得不會停下原先的思維及手中的勞作,當(dāng)我的背影開始拉長,他們才開始暗中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一幕多么神奇,我愿意用我的故事活動他們的口腔與舌部,愉悅他們無聊的神經(jīng),充實他們黯淡的時光……而我,會因為人們經(jīng)久不息的談?wù)摱@得非物質(zhì)的永生……

——我把這種體會與感悟說給唐冠聽,她亦甘之如飴。她滿心歡喜地看著我笑,好像又覺得我多少還算是個獨特的家伙。甚至,我想,是因為太感動,她主動說起了那個照片上的男人:“那個人,跟你不同……他的好,全在明處,是大寫的,人人可以感知;你的好,是細(xì)小狀微的,常人通常會忽略,因此,真抱歉,連我也會漸漸安之若素,不小心就忘掉,你不必介意……”

1

與唐冠的最后半年,并沒有任何分手的預(yù)感,我們還約定著做一些需要更多時間來配合的事情。如在冬天拍各種與“冰”有關(guān)的事物或人;第二年春天,找個機(jī)會一起到鄉(xiāng)下,拍快要剝落的對聯(lián)與門神。在情感與肉體上,我們雖談不上越來越熱烈,但自有另一種安穩(wěn)與老派的默契。我本來是想,就這樣一直下去,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

可有一天,唐冠又在桌上放下來一個大信封,從外面的字母縮寫來看,還是人物主題照。我伸手去取,她突然輕輕打了我一下:“準(zhǔn)備好了嗎?準(zhǔn)備好了再看!”她的表情顯得十分得意,我想那里面一定有些驚人之作。

果然,我看到我妻子以及兒子田園。

顯然全是偷拍,有幾張跑焦了,但大部分,清晰逼人,夸張變形,藝術(shù)感極強。我一張一張慢吞吞看過去,一會兒豎著看一會兒橫著看,好像并不認(rèn)識那兩個拍攝對象似的。

“怎么樣?”唐冠像平常一樣,正對著窗口的光源,替那些散落的底片編號。她工作的樣子很專注而優(yōu)美,好像手上拿著的不是黑糊糊的底片,而是一朵朵嬌嫩的玫瑰。

我突然一把擄起所有的照片,放進(jìn)大信封,捏緊在手上,想也不想,站起身來就走:“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p>

我一口氣走出很遠(yuǎn),外套也沒拿,有些冷,我知道唐冠不會追出來送,我想以后總會有機(jī)會去拿的吧,也就一直往前走。夜風(fēng)涼涼地纏上來,從腳后跟一直纏到后腦勺,又從后腦勺纏到腳后跟,最后纏在胳膊下的這個大信封上。

唐冠偷拍我妻兒的這一批照片,拍得實在太好、太逼真了,以致我一下子痛恨起唐冠,恨起自己,恨起所有的這些事情。

站到一個路燈下,我再一次打開信封。她一定用上了她最長的鏡頭,深邃的取景器像只潑辣而用力的大眼睛似的,一下子把妻子與兒子拉到跟前,對準(zhǔn)他們的動作與表情?!斑青?、咔嚓”,那一向都是唐冠最喜歡聽的聲音。

——校門口,一大堆色彩斑駁的背景之中,妻子從一個柵欄門后露出大半個身子,她左手扶著單車,右手把田園從自行車后座架上抱下來,她的身子難看地傾向一側(cè),嘴巴也努向同一邊,替自己用勁。

——橫穿馬路的妻子,微胖的身子在人群中黯然無光,她兩只手都提著鼓囊囊的塑料袋,為了躲讓疾駛的車輛,她的頭側(cè)向一邊,頭發(fā)散亂,遮住她半邊臉。

——雜亂局促的小巷子里,田園手里不知拿著一個什么吃的,他踮起腳,舉起手來,往妻子嘴里送,妻子則向另一邊盡量躲讓著,不肯享用。他們母子都皺著眉頭,表情不快,那是愉快而幸福的氣惱。

——周六周日開放的浴室前面,一長溜女人與孩子們在排隊,拐角處,我看到了妻子,她穿著一身家常服,我早已看得膩味之極:灰色咔嘰布厚罩衫。前后襟都翹著。她胳膊里夾著一只沒了顏色的舊臉盆,里面放著肥皂洗發(fā)液之類的洗浴用品。她表情全然呆滯,只麻木地盯著前面女人的后背。

照片可能經(jīng)過一些處理,有些洗成黑自,有些則是褐色基調(diào)……我不知道唐冠到底想要表現(xiàn)什么,我所感受到的,是否正是她想要傳達(dá)的。

總之,路燈下,握著那些照片,我突然不知羞恥地抽泣起來。為過去的那些日子而哭,為我不幸但結(jié)實的婚姻而哭,為妻子與兒子之間的愛,為她老敗難看的身體,為她表情里的呆滯。這就是被我完全拋在一邊的女人,她在活著,她在辛苦,她在愛與付出。我卻全然不知,直到情人的鏡頭,把這一切拉到我的眼前。這算什么呀?我不敢把照片拿回家,世上沒有一個角落可以保管這些東西,任何一種隱藏都是極為骯臟的行為。

我蹲下身來,一張張地慢慢撕照片,撕成雪花大小。重疊起來的相片紙,堅硬而柔韌,撕得我的手一陣陣發(fā)疼,再疼一點吧,再多疼一些吧。

2

這以后,我就沒有再與唐冠主動聯(lián)系過,當(dāng)然,也等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一開始,我們大概都在等待對方的解釋與行動,請求與寬宥;并且還在設(shè)想,重新見面之后,該組織怎樣的自我辯護(hù)之辭……但這種等待,有一個微妙的度。在這個度之內(nèi),大家尚可以重新?lián)肀г趃 起互相撫慰,甚至小小地爭執(zhí)一番,然后熱淚盈眶地重歸于好,那種滋味,像回鍋肉,可能吃起來更香。但一旦過了那個度,像下游的河岸,越來越寬,手伸不過去了,就再也架不起任何形式的橋梁了。

我跟唐冠,就這樣出乎意外地結(jié)束了,也可以把這理解為無疾而終——我們,只是不再聯(lián)絡(luò)了而已。

我一件鉛灰色的夾外套還在她那里。還有一本我很喜歡的《元曲選錄》也留在那兒,那書上,我用藍(lán)色鋼筆作了許多批注。我經(jīng)常把我最喜歡的一些片斷寫在她汗津津的背上,那是我與她做愛之后,最愜意的游戲方式。

原先用去跟唐冠~起見面的時間,我現(xiàn)在都留在家里,沉默地坐在沙發(fā)上,陪伴著編織毛衣的妻子。我并沒更多的話與妻子交談。在那晚路燈下的震動與懺悔過后,我對妻子的感覺仍跟從前一樣:平淡,乏味。但我要求自己必須這樣待著,盡管她可能不大自在。

我坐在那里,像坐在一只替自己設(shè)計的籠子里,同時飛快地回憶很多事情,一切跟唐冠有關(guān)的事情——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怏要考試的學(xué)生,強迫自己舉一反三地回憶所有的片斷。每憶出一件小事,立刻畫上重點的紅色星號,瞇起眼睛來加以重復(fù)的記憶。我有上好的紙與各式的筆,但一切皆不能形之于紙墨,我只能在頭腦中進(jìn)行反芻,以此產(chǎn)生的淀粉、糖與蛋白質(zhì),應(yīng)當(dāng)可以確保我在今后的幾十年,不會死于情感上的營養(yǎng)不良。

我會永遠(yuǎn)這樣想著唐冠的。

妻子偶爾會從迷宮一樣的編織花紋里探出頭,像一個長期潛水的人偶爾露出水面,她的語調(diào)像在做夢,卻又帶著以夢托夢的玄機(jī),簡直讓我以為她什么都一清二楚,她問:“怎么不出去玩兒了?你跟攝影師朋友鬧翻了?一開始的熱乎勁全部過去了?”

1

與唐冠分手之后,有好幾年,我又重新陷入了沒完沒了的失眠之中。幸好,那個時候,電臺的夜間節(jié)目開始有意思了——我比較喜歡的是醫(yī)藥咨詢類與性生活熱線類,這是比較典型的午夜節(jié)目,比之那些文藝型、音樂類的,有趣極了,像一出出人問喜劇。

有家醫(yī)藥公司,曾經(jīng)連續(xù)幾個月做關(guān)于“陰莖加長增大”的一種外用藥廣告,夜間睡不著的男人們好像都患有這難以啟齒的毛病,電話接踵而至,各種各樣具體細(xì)微的問題此起彼伏,有趣的是,主持人竟是個女的,聽不出年紀(jì),她有種極其頑強的科研精神,男性器官里各個隱蔽之處,房事里的一切細(xì)節(jié),她都事無巨細(xì)、循循善誘地加以探討,著實令我愉快之極

午夜熱線里,經(jīng)常會有打電話前來傾訴私生活的中年女士——就像人們身上害瘡,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撓,有的人,還喜歡撓給別人看,看那血絲分布、色彩斑斕的傷口——這些女士,就把她的私生活當(dāng)成一個瘡了,對著無數(shù)的聽眾,她毫無顧忌……

我想我并不是個蔑視肉體需要的守舊之人,但對于她們的表達(dá)渠道,卻總是存有質(zhì)疑,我更喜歡那種引而不發(fā)、暗中燃燒的情欲。比如,我跟唐冠,在一開始認(rèn)識的那幾個月。唉。我總還是會想著唐冠——人總得想著點什么、想著個誰,要不然,活著太困難了。

2

因為怕吵醒妻子,也因為不必要的羞愧,收聽節(jié)日時,我總把音量調(diào)得假低,再把喇叭對著耳朵,簡直像在聽情人的絮語,失眠的長夜,成了一段雖則暗無天日但充滿低級趣味的旅程。

有一天,我正抱著收音機(jī)聽得入迷,突然發(fā)現(xiàn)妻子醒了,她繞過床,走到我的這一邊,同樣把耳朵貼上來聽收音機(jī)。

電臺里,正足一個女人在談?wù)撍煞虻臒o能,長期的壓抑使得她的表達(dá)非常露骨……妻子蹲在那里,沒有披衣服,聽了足足有五分鐘,然后,才慢慢站起來,又重新鉆回被窩,我感到,她的身體完全地涼了,涼得僵硬了。

我一時也呆在那里,不知作如何解釋。奇怪,我回憶起了我們的新婚之夜,不是當(dāng)晚青澀的床第,而是她所背誦過的《為人民服務(wù)》: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所以,我們?nèi)绻腥秉c,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不過,我們應(yīng)當(dāng)盡量減少那些不必要的犧牲,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hù),互相幫助……

不知我是否翕動著嘴唇念出了聲音,總之,我聽到,現(xiàn)在是兩個聲音一起念起那過去的著名篇章,那文字里的赤誠之心,以一種古怪的頻率在黑暗的床頭傳遞,完全覆蓋了收音機(jī)里的那個女聲,一個系統(tǒng)對另一個系統(tǒng)的覆蓋,一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的覆蓋。

我感覺到妻子的身體慢慢溫暖起來,她沒有對耶個收音機(jī)里的節(jié)目進(jìn)行任何追問,也許她已在對純潔往昔的回憶中獲得了寧靜,并決定對我的下流加以寬恕。她的呼吸變得心平氣和,重新睡去——第二天,她就會選擇完全忘掉,以為這一切只是個模糊的夢境。

可是,我無法對自己隱瞞:我的身體開始激動了,渴望一場深夜的交歡。

但我不會搖醒妻子……這么多年來,我們在性生活上,有一種低調(diào)的默契,總在最正常的身體狀況,最合理的時間段、最平靜的情緒下,以一個最常見的姿勢,共赴一場完整卻平淡的魚水之歡。妻子對于任何不確定的新嘗試新建議,都非常固執(zhí)地加以抗拒……對此我從不抱怨,這怪不了她。一定是從前那些不安定的夜晚,半夜集合聽取“最高指示”,以及武斗雙方通宵的呼嘯之聲,給她留下了看不見的后遺癥。在小小的冒險與守舊的老套之間,她永遠(yuǎn)會選擇后者。

3

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唐冠的記憶里,我替她一件件脫去衣服,直到她頎長的裸體完全呈現(xiàn)……正當(dāng)我興奮地出出入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中,一直舉著她的相機(jī),她對著取景器,正拍攝我做愛時完全扭曲起來的臉孔……

1

現(xiàn)在,唐冠摸準(zhǔn)規(guī)律,每周一次,總在周三下午,妻子替我出去取藥的時候打電話過來。我們的交往,像是一根舊繩子,在多年以前被剪斷的那個地方,被硬生生地重新續(xù)上。她換了一種方式,重新進(jìn)入我最后這一段的生活。

不否認(rèn),從她的電話中我品嘗到足夠的愉悅。光線漫漫黯淡下來的下午,絕癥患者在電話中與舊情人聊天,這場景難道不算詩情畫意?

并且,這種交往可以說是大方得體,特別地適合我們——我不必看到她莢色褪去后的殘景,她亦不必見到我被死神恩寵著的苦境。電話里,我們顯得自信而健康,甚至可以坦然地回憶往事,偶爾點綴般地調(diào)情。

她后來果然再未結(jié)婚,這與我的猜測一樣,這符合她的性格與行為方式。她亦不諱言,在我之后,她

與那個令我有所感觸的人像攝影主角好過一陣,對方仍是有婦之夫……不過,現(xiàn)在,她的愛人是一個癡迷的業(yè)余攝鳥者,他和她總在假期一起到山間或水域,在樹林與蘆葦叢中埋伏,靜候鳥兒們瞬間的起飛或親昵。在他的拍攝記錄里,已有了九十多種完全不同的鳥類圖片檔案。

“他是個鳥人。”她在電話里大笑。

有那么一次,興之所至,她給我講述了他們在各處所拍到的鳥兒,白額雁、珠頸斑鳩、伯勞、游隼、紅嘴鴟、斑魚狗、壽帶……她應(yīng)當(dāng)是講得很專業(yè)了,鳴兒們的生活習(xí)性、出沒區(qū)域、交配特點、產(chǎn)卵地點等等。我知道,這是那位攝鳥男友無形中施加給她的影響。這讓我忍俊不禁,我腦子里突然開起了小差,浮想聯(lián)翩,我是說,如果,人們在一生中會有更多的機(jī)會去愛上不同學(xué)識背景的異性,在愛的引領(lǐng)下,他們會像干涸的土地--一樣,細(xì)小不舍地吸收對方零星散落的智慧。在某一個領(lǐng)域,愛人者與被愛者將會抵達(dá)同一個高度……

唐冠意識到我的心不住焉,她誤以為我在妒忌,她似乎很滿意:“怎么,不高興我說到他……”

“不,我只是在想,那些鳥,有各種古怪的名字,它們是什么樣子……”在唐冠這里,我隨機(jī)應(yīng)變的能力尚未完全消退。我想起了在海南買下的《貝殼書》,名字與圖像。

“哦,這個呀,好辦?!彼牭剿p輕地吁了一口氣,可能是自我解嘲的失望。“你有郵箱嗎,MSN或QQ也可以,我可以發(fā)給你,尺寸很大,我可能會壓縮一下,但不會影響效果的……他的照片,拍回來之后,都是我處理,我的photoshop玩得很好的……”

一連串的新名詞從她的嘴中涌出。十七年前,所有這一切都還沒有進(jìn)入人類生活,而今,她卻如此自若而熟練地與我談起這些,完全沒有過渡,好像只在一夜之間,物是人非,這突然讓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時空失控之感,似乎是剛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砼c后來的時代交談——本來,我總有種多情的錯覺,認(rèn)為她還是從前那個唐冠,跟那個攝鳥者無關(guān),跟現(xiàn)在這個時代無關(guān),她只應(yīng)當(dāng)活在我的記憶之中,活在三十出頭的那個年紀(jì)……

但不可能,她已不是她!我可能都不認(rèn)識現(xiàn)在的她!她所中意的食品,她每日所穿的衣衫,她的口頭禪,她指頭上的肉刺,她肚皮上的褐色斑紋,十七年了,難道不足以讓唐冠變成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女人?!誰能告訴我,跟我通電話的這個滿日陌生名詞的女人是誰?

2

我握住電話的手忽然感到乏力無比,憐憫所有失去的時間。

……而此刻,她說起了一個叫“黑耳鳶”的猛禽。某日,在長江邊,她與她的攝鳥情人發(fā)現(xiàn)了它,他們把鏡頭抬起,對著天空測光,開大光圈,使用最高速度,捕捉到這只巨鳥的雙翅及翼下的氣流……她的語調(diào)樂滋滋的,帶著不加掩飾的炫耀。

毫無疑問,她跟我所講述的,不是鳥,而是她與攝鳥者的愛情。

然而,這么一種愛情,為什么需要與十七年前的舊愛、一個垂死者傾訴,必要嗎?合理嗎?

似是蒼天眷顧,我突然轉(zhuǎn)而精神為之一振,我?guī)缀蹩梢詳喽ǎ禾乒诒粩z鳥者拋棄了!那真是個鳥人!

她之所以頻頻來電,我的疾病只是一個溫情的借口而已,是她自己的需要:她正處在一個困難的、需要解脫的階段。

我想,現(xiàn)在的唐冠一定沒有從前那樣高大挺拔了,她一貫的優(yōu)雅儀態(tài)顯得老氣而沉悶,她從大街上走過,不會再有男人朝她注目。她身后所背的老式攝影包,開始變得過時,她按動快門的手指,失去了早年的決斷與節(jié)奏。攝影,像其他的藝術(shù)門類一樣,這并不是一個可以堆積資歷的職業(yè),激情與叛逆如珍寶,早已干金散盡……四十好幾的女人了,不僅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變得別扭而疏遠(yuǎn),就算從世俗意義上看,她也是一無所有,愛人、家庭、兒女……也許,她本來指望著,可以通過與攝鳥者的相愛來抓住一點什么,然而,她落空了……背叛她的不僅僅是情感,而是歲月與光陰。女人的公敵。

我真不應(yīng)介意她對鳥兒們的反復(fù)絮叨,順著電話線傳來的那些密集的專業(yè)詞匯里,我看到了一個虛弱的中年女人。唐冠,我的攝影師,我真想通過電話,以我的患病之軀對她深情地朗誦葉芝的那首舊詩,這可能是所有女人都會喜歡的大眾化詩句,原諒我還是摘抄在此:

當(dāng)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過去的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年輕歡暢的時候/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的痛苦的皺紋……

1

就在唐冠重新跟我秘密聯(lián)系上的這同一階段,妻子迷上了拆毛衣。

主要的背景原因,是妻子的老式手工毛衣失去了用武之地,乏人問津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再肯穿她的毛衣,但總給自己打毛衣,難道不是一件落寞的事嗎。

可能正是針對這一危機(jī),妻子替自己找到了一個替代行為:拆毛衣。

借著“曬黃梅”的機(jī)會,她翻出所有的舊毛衣。長外套、小立領(lǐng)、樽領(lǐng)、小開衫、三角圍肩。馬海毛、拉絲毛、金線、圈圈線、混色毛。

那些舊毛衣,不用說,難看、過時、皺皺巴巴……它們無聲無息地堆在那里,在陽光下曝曬——舊日子的味道,節(jié)儉的味道,壞記憶與好記憶的味道,通通交融在一起,催人淚下,不忍離去。這是舊衣服一年一輪的回光返照,接著,它們會重新進(jìn)入黑暗的箱底。衣服的際遇,也許總在暗合人生的命若琴弦。

妻子不知是否有所感悟。她皺著眉頭盯著那些毛衣,她曾經(jīng)一針一針編織而成的心血,很不耐煩、帶著仇恨似的,她大刀闊斧地把所有的毛衣全都集中到一個大紙箱子里,并宣布:“我要把這些不穿的毛衣全都拆了,我會重新織的,織成別的東西,咱們會用得上的東西。”她自得地一笑,似乎非常高興。拆毛衣,那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一個場景。繁瑣精致的花紋,突然間一圈圈崩裂,如大廈之傾,如大地之陷,而妻子的手,還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拉扯,無情而痛惜地摧毀……我不能看那個動作,特別是彼時妻子的眼神,有凌厲與決絕之氣,似乎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了。

拆下的毛線彎彎曲曲,像是被烙鐵燙過的頭發(fā),妻子不怕麻煩,她把小方凳倒過來,在四只凳腳上,把毛線理成一圈圈,再燒出一大鍋開水來,等水蒸氣上來了,她就揭開鍋蓋,把毛線用力繃直了,慢慢地一條條熏直……她的臉上,帶著無意義的積極與努力,好像這是多么重大的工作!每每在一瞥中看到她的神情,我都會有種毛骨悚然之感、同病相憐之感,她是不得不如此,織了拆,拆了織,永不停止……

2

而對舊毛線的處理,妻子忽又成了一個天賦異稟的民間設(shè)計師,她以驚人的想象力,大膽潑辣地把顏色打亂、把質(zhì)地打亂、把用途打亂,曾經(jīng)穿在我們身上抵御寒冷的毛衣們,現(xiàn)在有了創(chuàng)造性的其他用途。

妻子把它們織成了厚厚的床墊。抽象的圖案,龐大的尺寸,妻子必須分成幾塊來編織,如同油畫家在制作一幅超大尺寸的作品,她拖著沉重的半成品,倚

在沙發(fā)一角,十幾根超長的編織針首尾相連,蜿蜒不絕,巨蟒般地繞在沙發(fā)上,有一半還搭在妻子肩上,如一個溫存的噩夢。

大床墊的成功之后,妻子靈敏的目光又移到別處。

沙發(fā)靠背、餐椅坐墊,厚底拖鞋、進(jìn)門的鞋墊,處處留心皆文章,她甚至突發(fā)奇想,把一件棉線質(zhì)地的毛衣,改裝成一只拖把——多可怕的纏繞,像身陷迷宮無力自拔。

舊毛衣的拆散,是對往昔的摧毀與埋葬。突發(fā)奇想地重新編織,則是慌不擇路的躲避與突圍。那一針又一針,可能是妻子終身都無法釋放的激情,壓抑著的,一點一滴地順著編織針從身體里流走了。

3

這天下午,被某種陌生的激情所趨,我把妻子叫到我的床前。

我的聲音聽上去有什么異樣嗎?我聽到妻子的編織針亂成一團(tuán),接著,是她噠噠的腳步,她一邊搓著手一邊跑進(jìn)來。

“坐下?!蔽抑钢复差^。

下午的光線,明暗不定,她臉的一側(cè),朝向窗戶,膚色黃而粗糙;另一側(cè),朝向室內(nèi),陰影籠罩之中,深不可辨。我仔細(xì)端詳著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她。唉,這就是我的妻呀,她都這樣老了,我還從來沒有跟她說過真正的心里話。

懺悔之情像霧氣那樣迷住了我的眼睛?!疤上聛?,躺到我的枕邊?!蔽矣峙呐奈业恼眍^,一邊用不容置疑的目光命令她,天知道,我本來是試著要柔情一點的。

妻子有點瑟縮,我想她是對我的舉動感到不解和擔(dān)心,但她還是順從地躺下,動作別扭,頭部僵硬地占據(jù)了三分之一的枕部。這還算是白天吧,在我們漫長的婚姻生涯里,似乎還沒有在白天這樣同床共枕過。一種家常而凄涼的感覺攫住了我,這多像一幕臨終的場景……

她躺下來之后,真高興我可以不必看到她的目光了。枕邊人的意義是否就是如此呢,一個不必用目光交流的伴侶,一個可以在黑夜里忽視的伴侶,一個陷入不同夢境的伴侶,總之,枕邊人,其內(nèi)涵與外延,可能都跟愛情沒有一點關(guān)系。誰成為枕邊人,就是一個注定的悲劇,她將會有被冷落的命運,有短促而不可靠的情感,有操勞而沒有回報的日月。

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應(yīng)當(dāng)怎樣懺悔——不是為了我的不忠,而是為了我的冷淡與漠視。我真不知道,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我是否是一個可憎的男人,一個無數(shù)次傷害她的丈夫……

我囁嚅著,嗓子發(fā)干,但還是成功地擠出了一句簡短的肺腑之言:“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在學(xué)習(xí)怎樣去愛……但是,我學(xué)得太糟糕了,關(guān)于過去,我無限抱歉……現(xiàn)在,一切都來不及了,我所能學(xué)習(xí)的,只是怎樣去死了……”

我知道妻子哭了,她的淚水滴落在枕上,快速地洇開來,一朵朵梅花。

十一

1

有一天,回家來看我的田甜神情異常,那是在平淡日子里待久了的人,突然碰到大事情時的表情,不管那是好事還是壞事。

晚飯后,她夸張地沖著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與我獨處。我踱到書房,剛打開臺燈,田甜就一扭身進(jìn)來了,并迅速關(guān)上門,她好像還從來沒有這么伶俐過。

她從背著的手里拿出一個大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到我的面前:“這是我今天收到的信?!?/p>

信封里面全是照片,我的照片:在陽臺上虛弱地裹著毛毯。我捧著一本書打起瞌睡。妻子的一個背影,她正遞給我一個熱水袋。我正在整理我的藏青色老頭帽。因為疼痛我突然捂住腹部。剛喝下藥湯,我的眉眼皺成一團(tuán)——照片上所有的我,在特寫鏡頭的聚焦之下,面色萎黃、老態(tài)畢露。也許,這是唐冠借鑒了她“攝鳥”男友的拍攝手法,高度寫實,高度無情。對象永遠(yuǎn)只是對象,在鏡頭那一端。

我一時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不是因為口水,而是因為空氣。我渾身一陣不適,倉促地打了個寒戰(zhàn)。唐冠她到底在于什么?這么說,她不僅僅是在跟我通電話,事實上,她還找到了我搬家后的新住址,在注目我的生活,并且,她用取景器記錄下這一切,像替她自己做一個周詳?shù)膫渫降紫氡磉_(dá)什么?愛還是憎恨?懷念還是遺忘?玩笑還是諷刺?

我一張張排開這些照片,想起多年前唐冠所拍的那些與我有關(guān)的照片。她對我第一次的跟拍,她替田甜在動物園的一組留影,她暗中偷拍我的妻子與兒子……多么雷同的手法,這是她唯一的途徑吧,通過取景器,她引發(fā)愛情,引發(fā)事件,引發(fā)離別。

2

我不知該如何對田甜解釋這一切,因為我根本就解釋不了。幸而粗枝大葉的田甜并未注意到我的尷尬,她以為我只是擔(dān)心這個秘密的泄露:“你放心,照片我會替你保管的,媽媽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你看看,她替你拍的這些,多清楚呀,像把臉貼到臉上似的,我敢說,她一定還在愛著你!這么多年了,真了不起!”

看來,田甜還對唐冠保持著由衷的好感,但她的這份幼稚氣真令我啼笑皆非,對于人類的情感,她的見識為何還如此膚淺。唐冠與我,不可能簡單到僅僅是“愛”與“不愛”的關(guān)系。

我拖著身子,勉強走到陽臺上,極目遠(yuǎn)眺,除了丑陋的屋頂與積滿灰塵的樹葉,四顧茫然。我想象著,唐冠正耐心地隱身于一個秘密的角落,或許是某個樓道的窗戶,一家小飯店的二樓包間,一個工地的廢棄腳手架上,像等待一只不大常見的鳥兒,她稍稍有些陳舊的取景器正對準(zhǔn)我的陽臺,當(dāng)我拖著病體出現(xiàn),她的嘴唇緊張地抿起,閉起的眼睛一側(cè)出現(xiàn)了一排細(xì)密的皺紋,接著,是一串難以言表的熱淚——鏡頭里那衰敗的男人,曾經(jīng)見證并占有過她最迷人的那段時光。

原刊責(zé)編朱燕玲

[作者簡介]魯敏,女,生于江蘇,199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戒指》、《百惱匯》、《愛戰(zhàn)無贏》、《貞潔蒙塵》以及中短篇小說多部(篇):小說曾被多種選刊選載,短篇小說《方向盤》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小說2005年度排行榜,曾獲第_CA南京市政府藝術(shù)獎金獎、第六屆金陵文學(xué)獎一等獎?,F(xiàn)居南京,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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