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口,清水河一帶方言。女人懷孕叫害娃娃,孕婦口饞就叫害口。害的大意是患病,類似害病的害。女人害口想吃些啥,那是盡量要滿足的,不然的話,生出的娃娃眼睛紅呢。這當然是女人的話。
桃花害口了。
桃花是冬天結(jié)的婚,結(jié)婚七八天,男人李子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哈老板的餐館里催得緊,說是再遲了,他們就另外找人,男人就走了。餐館里離不開人,兩個多月都沒回來了。桃花本來也想和男人一起去的,她原來就是和男人在一個餐館打工的,她端盤子抹桌子??善牌耪f啥也不讓走,說新媳婦半年不下地,不出門,這是河灣村的規(guī)矩。桃花只能留在家里當新媳婦。
心慌了,桃花就到三嬸娘家去給男人李子打電話。河灣村大多數(shù)人家還沒有通電話,三嬸娘家開著個小賣部,裝了一部電話,一村人給出外打工的人打電話,都是到三嬸娘家。三嬸娘家就人多些,多是女人。桃花沒事了也到三嬸娘家坐一坐,解解心慌,等男人的電話。
桃花最初有害口的感覺,也是到三嬸娘家去串門,坐到午飯的時候了,三嬸娘家也沒啥特別的吃的,米飯,炒了一盤洋芋絲,又切了一碟子腌白菜,腌白菜又黃又亮,看上去很嫩。三嬸娘讓她吃飯,她沒好意思吃,推說了兩句,趕緊出來了。走到路上,那一盤腌白菜卻一直在眼前晃著。吃到嘴里一定是又脆又酸,她想。這個念頭一產(chǎn)生,她忽然特別想吃腌白菜,她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菜。一直到家里了,那個念頭還是揮之不去。婆婆也做好飯了,婆婆看到她進門,臉子就拉長了。桃花知道婆婆生氣一是她一個新媳婦串門子,二是她沒有做飯,但她這會兒的心思全在那一盤腌白菜上。她忽然就說,媽,我們家里腌白菜還有嗎?婆婆斜剜了她一眼說,還有點呢,自個兒切去。桃花找到腌菜壇子,挖出了一綹,還沒顧上切,就揪了一個菜葉子吃。腌白菜的味道卻不是她想象的味道。她把菜切好了,端到桌子上,和婆婆一起吃飯,她沒有再吃腌白菜。婆婆問,你不是要著吃腌白菜嘛,切上了,咋又不吃了?桃花說,我們家的腌白菜咋不酸?誰家的酸?婆婆沒好氣地問。三嬸娘家腌白菜酸。桃花不由得說出口了,說出口連她自個兒也紅了臉。婆婆沒好氣地說,一個新媳婦子嘴哪里那么害。話說出來了,婆婆忽然意識到了啥。你不是害口吧?婆婆問。桃花的臉就紅了。婆婆又追問,這個月月經(jīng)來了嗎?你這娃娃咋不早說?婆婆甜蜜地嗔怪了桃花幾句,顛顛地跑出去了,不一會兒就端了一碟子腌白菜回來。桃花看出那一定是三嬸娘家的腌白菜。婆婆一連迭聲地讓桃花吃,桃花卻有些不好意思了,那腌白菜吃到嘴里,也沒有她想的那樣酸溜溜脆生生了。
這以后,桃花只要稍稍表示一下想吃點啥,婆婆忙給她想辦法弄來。在農(nóng)村,又是大冬天的,能有些啥吃的呢,不外乎是東家的腌韭菜,西家的泡蘿卜條。但婆婆的熱情很快就減退了,嘴里還咕叨,現(xiàn)在的媳婦子還了得,我們那時候吃過些啥?誰還這樣害過娃娃。過了不久,桃花又不能上灶做飯了,聞到油煙就嘔,飯鍋里的熱氣一噴就吐,做一頓飯,要吐半天綠水。沒辦法,婆婆只能親自做飯了,婆婆做著飯,臉子就更難看了。桃花看到婆婆就覺得愧疚,想吃啥也不敢說了。她想,要是男人李子在就好了。李子會做許多的涼菜,他做的蒜泥黃瓜綠處是綠處,白處是白處,看著新鮮,吃著清爽;拌的肉絲拉皮又筋道又滑潤,一點不膩;還有韭菜豆芽、芝麻菠菜、紅心蘿卜絲……以前,桃花還在餐館端盤子的時候也沒感覺到這些涼菜有多么好吃,現(xiàn)在想起來那些東西真好吃。她這一段就想吃點涼的,魚呀肉呀的熱乎乎腥膩的倒不想吃。狠心的李子,也不回來一趟。桃花對男人有點想也有點怨。
桃花沒有把害口的事告訴男人李子,幾次打電話她都想說,可不是餐館那頭有人,就是電話這頭有人。她彎著圈子提了幾句,男人那頭也沒反應(yīng)過來。男人李子啥都好,就是心實些,更不會哄女人。桃花覺得這樣的男人讓人放心,但她又覺得少了些啥。
榆木疙瘩,缺心眼兒。這是杏花說的。杏花也和桃花在那個餐館端盤子抹桌子。有一回餐館停電,杏花約著桃花和李子上街去。說是在省城里打工,真正閑逛的時候不多。杏花見啥都新奇,拉著他們見商場就進。當然先看的是衣服,看到好款式的衣服,杏花兩眼就有了光。標價幾百上千元的衣服,桃花摸都不敢摸,杏花看上眼的就試穿,穿上了在鏡子前前前后后看遍了,找個借口又脫掉了。試穿了七八件,服務(wù)員煩了,杏花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李子就說了一句,又不買,穿著干啥?杏花瞅著李子,眼淚忽然就出來了,沖著李子嚷,我買不買關(guān)你啥事?你缺心眼兒呀!杏花扭頭就走,桃花和李子趕緊跟上去。桃花那陣子還沒有和李子處對象,也覺得李子那句話說得不是時候。杏花愛穿戴,桃花是知道的??吹揭患矚g的衣服買不起,杏花是啥心情,桃花也是知道的。
急急地走出商場,杏花臉上的眼淚早干了,杏花的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桃花知道杏花的脾氣。杏花的確把剛才那碴兒全忘了,只白了李子一眼,就拉著桃花去逛電子商場。電子商場里的東西更買不起,但李子也只好跟進去。他們看了彩電、家庭影院、微波爐、電腦??吹胶脰|西,杏花就興奮,應(yīng)該買哪個,哪個牌子的好,她都說得頭頭是道。桃花不一樣,她也知道那些東西好,但買不起的東西她從來都不奢望。
他們又看了手機。有一款紅色的女式手機,杏花要出來看了,摩挲了一會兒,對著李子說,你女朋友要是看上這款手機了,你給她買嗎?李子沒好氣地說,又不能當飯吃,買這個干啥?杏花的臉色又不好了,慢慢地放下了手機。不過這回沒有發(fā)脾氣,也沒流眼淚,只說了一句,回吧。
回餐館的路上,看到一家冷飲店,杏花說,想吃冰激凌嗎?杏花嘴饞,愛吃零食。杏花是沖著桃花說的,但李子又說了一句,黏嘰嘰的,吃那個干啥?李子沒有吃過冰激凌,只是隨口說的。杏花又發(fā)了脾氣,她沖著李子大嚷起來,你說的惡心不惡心?又不要你掏錢,你嘴長得很。杏花那天的脾氣有點特別,桃花想不通。
晚上,杏花睡在床上才給桃花說了,她本來看著李子實誠,又有點手藝,想和他處對象,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榆木疙瘩!杏花有啥話都給桃花說,她裝不住話,尤其是對桃花,她身上有點啥變化都要給桃花看。
桃花和杏花是同村的,一起長大,一起念的書,又差不多同時退的學(xué)。杏花膽子大,敢闖,就聯(lián)絡(luò)上桃花,跑到城里打工。兩個人一起當過售貨員,到建筑工地上干過小工,搬磚篩沙的,也干過零活兒。往哪里走,都是杏花先提的號兒。杏花始終都在找個輕松又能掙錢的活兒,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兩個人就不住地換地方。有一回差點被騙到歌廳里當了招待小姐。她們跟著人到那里一看傻眼了,杏花沒了主意,桃花說啥也不干,大鬧了一場才出來了,桃花比杏花有主意。就是有一樣,兩個人始終沒分開過。兩個人到哈老板的餐館端盤子抹桌子也是一起去的,主要考慮的是吃住都方便,哈老板是回族,餐館也是清真的。她們?nèi)サ臅r候,李子已經(jīng)在那個餐館里干了。杏花愛說話,也愛和人搭話,第二天就打聽到李
子是老鄉(xiāng),家離她們村就十幾里地。李子姓李,餐館里的人都叫他李師傅,老板叫他小李子。杏花知道他是同鄉(xiāng),干脆叫他李子。桃花起初不敢叫李子,叫李師傅,后來熟了,才跟著叫李子,到結(jié)婚后還叫李子。
說來也怪,就在杏花說李子是榆木疙瘩的那天,桃花對李子有了好感,她覺得李子實際,實誠,能靠得住。她也沒有撿了杏花挑剩下的感覺。實際上,和杏花在一起,她總是撿剩的。吃東西,杏花挑食,揀好的吃幾口,剩下的都是桃花包了;干活兒,杏花體弱,只能干些輕松些的活兒,重活總是桃花干。桃花倒沒感覺到吃虧。也許正因為這樣,桃花一直等杏花結(jié)婚了,她才和李子結(jié)的婚。
杏花嫁的就是餐館的哈老板。哈老板到城里幾十年了,算得上是城里人,年過四十了,頭頂光了一大片,臉模子倒肉乎乎的,白凈,也沒多少皺紋,戴上帽子看上去就是三十多歲,不戴帽子倒像五十多歲的人。他有個兒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桃花沒見過。桃花也沒見過哈老板的女人,說是沒有女人,也不知道是歿了,離了,還是走了。城里人、有錢人都復(fù)雜些,桃花弄不明白。桃花最初把哈老板當父輩看。哈老板倒是不太擺老板的架子,待桃花也熱乎。日子久了,哈老板言來語去的,手腳上也有些小動作。桃花表面上老實,可心里并不笨,知道哈老板的意思。她裝著不明白,只是躲著他,單獨一人不和他一起待。
桃花知道,有許多姐妹都是因為貪圖小便宜,便著了城里人的套兒,她不想那樣。杏花和哈老板好上,又嫁給他,桃花倒覺得也沒啥。杏花愛吃,愛穿,愛城里的好東西,這也沒啥錯的。只是桃花和杏花的想法不一樣,她覺得憑辛苦掙來的才踏實些,她也覺得還是鄉(xiāng)里人靠得住些。
和李子結(jié)婚,桃花心里一直也是滿足的。剛結(jié)婚就跑到城里打工掙錢,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這么些天不回來,也是沒辦法。要是他知道桃花害口有了身孕,說不定早回來看了,說不定買一大堆桃花想吃的東西呢,桃花相信他會。
李子來電話了。電話是三嬸娘接的。李子沒等著三嬸娘喊桃花聽電話。李子來電話了,說他明兒回來。三嬸娘給桃花轉(zhuǎn)說。
桃花忽然間有些心飛,頭腦也有些恍惚。三嬸娘又說了些啥,她沒有聽到。三嬸娘啥時候走了,她也沒留意。桃花不全是興奮。桃花一貫頭腦都很冷靜,一貫沒有非分之想,比如說買彩票中大獎之類的事,杏花相信,但她不相信。
她只是想,不逢年過節(jié)的,家里又沒啥事,李子咋忽然要回來呢,該不會是讓哈老板給辭退了吧?杏花現(xiàn)在是老板娘,再咋說,也不能辭了李子。桃花相信杏花不會這么做的。一定是想家了,也許是聽說了她懷孕的事了,專程回來看她的呢。這樣一想,桃花還真有些興奮。李子并不是杏花說的那樣,是榆木疙瘩,他是心疼錢,不亂花錢。窮日子過慣了的人,誰不心疼錢,桃花自己也心疼錢。以前打工掙上錢,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幾乎都寄回家里了。在心疼錢這一點上,她和李子是有共同點的,她也覺得李子是對的。比如那次買冰激凌的事,杏花對李子很失望,桃花倒沒那么想。那冰激凌吃上了,也添不上個啥;沒吃,也少不了啥,浪費那錢不劃算。冰激凌她以前跟著杏花吃過一次,也就涼些,爽些。
想起冰激凌,這會兒桃花忽然感覺那味道確實很特別。她以前看到的時候,吃的時候,都沒有這種感覺,這會兒忽然覺得這感覺非常強烈。她想吃一口,哪怕只有一小口也行。桃花知道這是懷孕害口的原因,但還是感到難為情。一邊難為情,一邊還想著能吃上一口。農(nóng)村沒有冰激凌,上哪里找去。也許李子回來能給她帶一支來呢。她忽然特別盼望李子回來,快點回來。李子回來,會帶著冰激凌,還有~大堆城里的好吃的呢。
想到冰激凌的涼爽,桃花忽然感覺到口渴,她喝了點涼水,還是口渴,而且似乎是往火堆上澆油,口渴的感覺更加強烈。逐漸地,她感覺到兩腮燒起來了,她想臉一定紅了,拿鏡子一照,果然艷如桃花,接著是脖子,再接著是雙肩,全身很快都燒起來了。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沒體驗過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朵伸在枝子最前面的桃花,等著人來采摘;像是一個紅艷艷的蘋果,等著人咬一口。桃花覺得自己這一刻熟透了,濃濃的汁水充溢全身,隨時都會噴涌而出。如果李子在身邊,一定會把李子淹沒了,會把她自己和李子一同淹沒了。
到第二天下午,李子回來了。桃花知道李子到半后晌才能回來。從省城坐最早的車到縣城也得六七個鐘頭,到縣城再倒班車到鄉(xiāng)政府,運氣好的話,能搭上蹦蹦車;運氣不好,還得走十幾里他才能到家呢。桃花走過,桃花知道。但桃花一上午、一中午還是等著,裝作若無其事地等著。她還從來沒有這樣熱切地想見到一個人。
等到下午,李子回來了。李子從大門里進來,桃花忙從屋里迎出去。迎出去以后,她又不知道該怎么做了,她不知道該問些啥,該說些啥,結(jié)果只是眼睜睜地瞅著李子從大門那頭走到上院。李子沒怎么變,身形還是那么瘦小,但很精神。他身上沒有背著大包小包的,手里只拎著一個小包。他的眼睛也瞅著桃花,很有神地那樣瞅著,他也沒有說話,只是到桃花身邊時,腳步慢了一下。他走過桃花,向父母住的屋子走過去。李子很孝順,村里也都是這個規(guī)矩,出遠門回來,先要進父母的門。桃花等李子走過了,這才轉(zhuǎn)身跟著李子進了婆婆的屋。婆婆的屋門正對著大門,應(yīng)該也看到李子進來了,但婆婆沒有迎出門。婆婆是有意這樣做的,這是兒子娶了媳婦后第一次出遠門回來,婆婆在試兒子是先進媳婦的門呢,還是先進自己的門。婆婆看到李子進門了,臉上漾滿了笑。婆婆還不老,只有四十幾歲,只是風吹日曬的,臉有些黑。婆婆等李子施過禮,她還了禮,這才說,回來了。李子說,回來了。一時有些靜,桃花也感覺有些不自在,她就瞅李子手里的包。她這會兒倒不全是想著李子給她掏出啥好吃的。出遠門了,回來說啥也得給爹媽買點東西。李子也感覺到了,難為情地說,走得急,啥東西都沒買。說著手往包里掏,掏出了一件衣服,但不知該往哪里放,表情難看地說,是杏花送的衣服,給桃花的。桃花沒有接。婆婆這會兒反應(yīng)過來了,說,家里啥都不缺,掙幾個錢不易,不要大手大腳地亂花。這倒提醒了李子,李子忙從衣兜里掏出一沓錢來,說,這是這兩個月掙的工錢,媽你收著。桃花看到婆婆剛要伸手接時,又停住了,說,你現(xiàn)在有家了,給你媳婦收著。說著,眼睛看著桃花。桃花知道婆婆又是在試他們,就沒有接。桃花說,又沒分開過,還是媽收下。婆婆這才接過去了。捏著錢的婆婆這才有了精神,連聲對桃花說,快去做點飯,李子走了一大程路,餓了。桃花應(yīng)了聲,就到灶屋里和面做飯了。
桃花做著飯,心里有些興奮,但也有點失望,不全是因為李子沒有帶回冰激凌,沒有帶回一大堆東西來。見面的過程和她想的不一樣。桃花很快做好飯端過去。切的長面,李子吃得很香,婆婆也吃得香,桃花的情緒又好了些。吃過飯,桃花忙忙地收拾碗筷。按理說,李子這會兒應(yīng)該到他們屋里去了。桃花就快洗快抹,但她還沒洗完鍋碗,就看到李子出去了,出
了大門。桃花盯著大門看了好久,他都沒進來,桃花不知道他出去干啥了。
桃花洗完鍋碗,往自己屋里走,婆婆叫住了她,把那件衣服給了她,杏花送她的衣服。她回到自己屋里才打開了。她把衣服在身上比劃著,想起了杏花,想起和杏花在一起的日子,她忽然感覺眼睛有些濕。
杏花不知過得咋樣,桃花想,應(yīng)該說是過得不錯的。杏花喜歡吃,喜歡穿,喜歡那些好東西,嫁給哈老板,她過上了城里人的日子,也該滿足了。杏花就那性格,吃好了,穿好了,她就高興,得到一件好東西,能高興大半天。杏花結(jié)婚那天就是高興的,滿臉滿眼都是笑。
杏花的婚禮是在飯店舉行的,不是哈老板的飯館,是另一家大飯店,杏花堅持要到大飯店。杏花穿著一襲白色的婚紗長裙。杏花曾說過多次的,她盼望能穿上白色的婚紗長裙結(jié)婚。桃花曾認為那是不可能的。在桃花和杏花的家鄉(xiāng)清水河一帶,回民結(jié)婚是不能穿白紗的,尤其是在農(nóng)村,那是更不可能的。杏花敢那樣想,還終于如愿了??吹叫踊ù┲灰u白紗長裙的樣子,桃花心里還真顫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先答應(yīng)了哈老板,穿著白紗長裙的也許就是自己了。不過,桃花還是桃花,那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也許正因產(chǎn)生那樣的念頭而慚愧,桃花走到杏花跟前說,你今天真漂亮。桃花是由衷的,杏花身材本來就好,確實也漂亮。杏花卻忽然沒了笑,沒頭沒腦地對桃花說,我真的不想過農(nóng)村那種日子。桃花不知道杏花為啥會冒出那樣一句話來。
桃花覺得農(nóng)村要好一些,在城里打工一兩年,她看到了城里的繁榮,也看到城里的許多丑惡,她還是希望回到農(nóng)村去。
桃花的婚禮就是在老家辦的,完全按照老家的風俗習慣,桃花穿了一身紅襖紅衫紅褲,頭上搭著紅蓋頭,就像是一朵盛開的桃花。桃花坐著娶親的車,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李子家。桃花離開家的時候沒有流淚,也許是因為這幾年出外打工習慣了,也許是和李子熟。桃花到李子家,李子揭起她的紅蓋頭后,她也沒有多少陌生感,李子家的樣子幾乎和她家一樣,周圍的山也都眼熟,桃花覺得心里踏實。桃花的心不野,桃花喜歡踏實的感覺。在這一點上她和杏花不一樣,杏花喜歡新奇的東西。桃花結(jié)婚那天,杏花也來了。杏花讓哈老板找了輛小車拉著回來的,杏花沒讓哈老板來。杏花給桃花拿了一堆衣服。她到桃花家,又把桃花送到李子家。杏花穿得很華貴,又坐著小車,就很搶眼,風頭幾乎蓋過了新娘子,村里人都議論說杏花命好,嫁了城里的大老板,一步登天了。也有人拿桃花和杏花作比較,覺得還是杏花眼窩頭高。杏花和桃花都沒聽到這些話,但杏花從人們的態(tài)度上感受到了,因此顯得很興奮,很滿足,大事小事都替桃花張羅,桃花很感激。杏花還給桃花說讓她婚后不要待在村里,讓她繼續(xù)和李子到城里去打工,說這回去,再不用端盤子洗碗了,讓她只在吧臺上收賬就行了。桃花卻不想再到哈老板和杏花的餐館里去了,杏花忽然成了老板娘,桃花總覺得有些不習慣。桃花嘴上應(yīng)著,可心里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再到杏花和哈老板的餐館里去干了。結(jié)婚后,杏花還打過幾回電話,也是打到三嬸娘家。杏花約桃花過去,桃花就說是婆婆不讓出去。隔著電話,她覺得和杏花已經(jīng)隔了層啥,也許再過兩年,就沒有啥聯(lián)系了,桃花這樣想。
桃花這會兒看到杏花帶回來的衣服,心里還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桃花正在胡思亂想著的時候,李子回來了,盆盆碗碗地弄了一大堆,桃花忙幫著擺到桌子上,這才看出是腌白菜、咸韭菜,還有一小盆涼粉。桃花禁不住問,弄這些干啥?李子只一笑,沒正面回答,說,還有幾樣沒弄上呢,我再到村上找一找,明天早上我就得坐車走呢,我回來再給你說。李子說著就又出門了。
桃花看到一大堆的菜,忽然明白了,一定是婆婆給李子說了她害口的事了。桃花的臉忽然燒了。這個傻李子,一下子弄來這么多的酸菜,一頓能吃得上?真是的。想是這樣想,但心里是甜的。桃花看著各式各樣的菜,一點兒都不想吃,只有那一小盆涼粉筋抖抖的,她還看著有點食欲。不吃也不好,李子弄來了,不吃也不好。桃花就找了一雙筷子來,慢慢地吃涼粉。涼粉是蕎面粉,又筋又滑,還真好吃。是李子找來的,桃花覺得更多了一層好吃。好吃也不能一下子弄這么些來,這個傻李子,桃花又在心里說,李子回來的話,就說這些菜她都嘗過了,放下,過后一定都吃完。
桃花一邊想著,一邊慢慢地吃涼粉,沒注意,把一小盆涼粉全吃光了,盆底有點酸湯,桃花又抿了一口,酸酸的,也好喝,她又抿了一口。桃花抿著酸湯,想起婆婆說的酸兒辣女的話。婆婆讓她多想著吃酸,說愛吃酸的,說明懷的是兒子。也許還真懷的是兒子呢,生下的兒子會像誰呢?像自己呢,還是像李子呢?她覺得一定會比李子要胖些,要大些。桃花這樣想著時,不知道李子啥時候就進來了,李子盯著桃花看,李子的表情就有點不好看。桃花就問,咋了?李子說,我好不容易弄了一小盆,你咋給吃了,你害得很!桃花感覺有些茫然,就過去幫李子拿手里拎著的東西。李子說,我自個兒來。說著把桃花往開推了一下,桃花沒提防,被腳底下的方凳一擋,就坐倒了。桃花忽然跌倒了,還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坐在地上,眼淚忽然就出來了。李子瞅了一會兒,過去把桃花拉起來,桃花的眼淚更多了。李子這才說,是杏花害口了,館子里的菜都吃遍了,又要老家的咸菜、涼粉,哈老板派我回來給弄。桃花這才明白了,心里有了更大的酸楚,但淚卻突然收了,一句話都不再說。
李子不會說話,只是有些愧疚地瞅著桃花。桃花一直沒說話,她感到肚子有些疼,心也有些痛。她想把自己也害口的事給李子說了,但最終還是沒有說,一直到睡到被窩里,李子鉆到她被里,她還是沒有說。李子試探著動她,她本來感覺到肚子疼,但她沒有擋李子,在整個過程中,她沒有說話,她只是感覺小肚子疼,但她一直忍著,完事了,她感覺肚子更疼了,疼得滿頭的汗。李子著急地問她咋了,桃花沒有說。桃花是個倔強的人。
桃花忍著疼早早地起來,催李子洗了大凈,自己也洗了。這才給李子準備東西,把那些腌白菜、成韭菜、雪里蕻都打包裝好了,送李子出門。李子有些不想走,一直瞅著桃花。桃花一直默不作聲。桃花忍著疼一直把李子送出村子。
桃花知道,黃昏的時候,李子應(yīng)該就到省城了,杏花就吃到家鄉(xiāng)的菜了。也就在黃昏的時候,桃花流產(chǎn)了。
[作者簡介]李進祥,男,36歲,回族,大學(xué)中文本科學(xué)歷。著有長篇小說《孤獨成雙》,系列短篇小說《清水河人物》等?,F(xiàn)在寧夏同心縣教育文化體育局工作,寧夏回族自治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