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楊
一
在家休息的時候,她是不接電話的。她總讓留言機說話,用她那還算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這是亞昆和郁芳,對不起,我們有事不能接聽,請留言……雖然她也沒什么事情。當(dāng)然,有時她得為女兒們做些巧克力餅干,或者擦洗一下已經(jīng)非常干凈的樓梯。只有在那些時候,她才會想起自己。
郁芳剛剛?cè)鍤q。有一次她從商場里走過,從商店的鏡子里看見自己,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老邁了。盡管她的加拿大同事總是說,她看上去依然像一個girl,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jīng)老了。她以前走路不是那樣緩慢,目光也不是那樣凝滯。
這是一個典型的加拿大冬天的下午。下午一點鐘的天空,已經(jīng)陰霾得像是傍晚了。雪靜靜地飄著,落在她家已經(jīng)被白雪覆蓋了幾寸的曬臺上。曬臺上的幾個腳印,正在被新下的雪慢慢地填充著,漸漸失去剛剛被人踏下去時的清晰的形狀,彎彎曲曲地伸向空寂的后院。腳印是她的。大概是一個星期前的一天夜里,她怎么也睡不著,便從曬臺的臺階走到了花園里。她就那樣默默地站著,不知為什么,只覺得需要些新鮮的空氣。
她端著一杯咖啡,望著門外鉛色的天空,想著已經(jīng)是二月初了,冬天還會掙扎上兩個月,然后她就可以把自己的裙子穿出門了。那時,門前的草坪就會綠了,空氣中則充滿了春天特有的干爽,街道上也會看到穿著短褲和線衫的騎車的兒童了。夏天,她想去維多利亞度假。大學(xué)時代的好友沈蓓住在那里。今年她真得去了,再不去,她的這種相對還算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可能就持續(xù)不下去了,她想讓沈蓓看見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她的一頭短發(fā)已經(jīng)長到了肩膀上,令她瘦削憂郁的臉柔和年輕了很多。當(dāng)她的同事們說她年輕的時候,她總是淡淡一笑。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看到她心里,那便是沈蓓。如果能騙過沈蓓的眼睛,她就真的是保持住青春了。
就在她沉思默想的時候,電話響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Hello?hello?是我……”她的心跳驟然加速起來,她已經(jīng)聽出來是誰了。她愣在那里,存在留言機里的聲音正在自動回答著:“這是亞昆和郁芳……請留言?!睂Ψ酵A讼聛恚钡剿匿浺艚Y(jié)束才說:“不巧,碰見你不在家。我又回來了,住在維多利亞,我的電話是……”她拿起了話筒,說,“嗨?!?/p>
電話那邊先是一陣像紙張那樣摩擦的聲音,然后傳出那個讓她害怕的聲音:
“是我,聽出來了嗎?我是李杭。”
“你什么時候過來的?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在那邊犯了案子,公安局要抓我?!彼痪o不慢地說。
“你怎么回事?不是告訴了你要遵紀(jì)守法嗎?”她語氣急了起來。
對方慢慢地笑起來:“哈哈,你啊?!?/p>
她知道自己被他騙了,但并不生氣,心卻像卸下了一塊石頭:“天,我還以為你真犯了事!”
李杭在那邊向她問好,問她的丈夫劉亞昆,問她的一對女兒,又問她。她一邊應(yīng)和著,一邊想著他現(xiàn)在住在那個島上的什么地方,是不是在半山腰里那些能看得見港口的別墅里。他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不是報紙就是書吧。她好像看見他站在窗口,一邊朝外看著,一邊和自己說話。這個時候,那邊還不到早餐的時間呢,不知他是否依然睡意蒙眬……想到這,她的臉慢慢熱了。
“你什么時候會來這里?”他問。
“誰說我要去?”
“我去看了沈蓓,她說你夏天的時候要來。我等你,你一定要來?!?/p>
“你什么時候再回中國去?你還是要回去的,對不對?”
“是啊,這是我的第三年移民監(jiān)了,坐滿了就好了,我就再也不來了。”
郁芳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兩年前住在里賈納時剛拿下移民紙,她則懷著老二米麗三個月。她和他曾有過一天的男女私情。
郁芳開始問他回國了以后,公司干得順不順,找到女朋友了沒有。他聲音平穩(wěn)地說,他已經(jīng)掙了很多錢,有了錢的男人總是有女人追的,所以他就有資格被幾個女演員招見了。她立刻像被馬蜂蜇了一下,心中很是難受,卻故作輕松地說:“我還以為國內(nèi)的美女們要求很高,看來不是啊?!?/p>
他就笑了:“你在嫉妒我吧!你別忘了,是你把我推給別人的?!?/p>
她說:“你怎么又提起這回事了,我當(dāng)時那個樣子……”
他突然煩躁起來:“算了,怎么又扯起這個來了。我待到秋天就走了,然后就不回來了。我當(dāng)然希望你來這里度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說過的話沒變?!?/p>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郁芳坐在自己的客廳里,望著她精心布置的家具陳設(shè),一時發(fā)了呆。真沒想到,他居然又回來了。其實,在她的心里,他從來就沒有走過。昨天夢里的那個人不就是他嗎?只是,她驚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擁抱的卻是丈夫的身體。接下來她就失眠了。后來她走到廚房里泡了一杯紅茶給自己,像幽靈一樣在房間里到處走著,直到力不可支地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了過去。
二
郁芳在卡爾加里的一家銀行工作。她是二十五歲時來這里的,先打工,后念書。剛選金融的時候,她還想著拿到學(xué)位后就和劉亞昆回北京去教書。她一直沒有太高的欲望。那時,他們只想掙幾萬人民幣就可以了。但等到有了幾萬的時候,他們又覺得太少了,有了十幾萬時又覺得離幾十萬差得很遠。有了幾十萬的時候,大女兒又跟不上中文了。等他們有了二女兒的時候,回國的事情就徹底變成了幻想。
在她懷上老二的那一年,她的生活里出了兩件大事。一是劉亞昆被公司派到北京做了代理,僅八個月便折戟而返。二是她在北京的老同事李杭,辦公司發(fā)跡之后,移民到了加拿大。
劉亞昆在離開卡城的前一個星期里,和她瘋狂地做愛,說這樣一來,他就滿足了,半年之中也不會想那事了。郁芳半開玩笑地對丈夫說:“你還是不要把勁兒都使完了,免得到了北京看見漂亮的妹妹,卻沒有用武之地了?!眲喞猿终f他不會。
郁芳記得自己剛談戀愛時很在意他,在意他怎么看女人,女人怎么看他。到后來卻淡漠了,對丈夫倒像一個只有性關(guān)系的朋友,親密還是親密,但畢竟少了新奇。劉亞昆到了北京以后,突然躋身于所謂的金領(lǐng)和精英的行列。他原來是卡城計算機公司的部門主任,一直謹(jǐn)小慎微地為人處世。但落腳北京之后,社會地位和自我感覺就像加元被換算成了人民幣一樣,一下子膨脹了六七倍。他開始出入北京最高級的酒店,學(xué)會喝酒,打牌,應(yīng)酬,甚至他一直不齒的跳舞,以及怎么對付女人。郁芳知道男人都是有玩心的,但只要他不出格就行了。所以每次和劉亞昆通電話時仍是非常寬容,還問他是不是又去應(yīng)酬了,碰見了漂亮的妹妹沒有,她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有危機感。丈夫卻在那邊無所謂地說:你要對我放心,沒有哪個男人是不喜歡女人的,但沒有哪個男人會像我一樣,就是見了最漂亮的妹妹也不想掏錢的。她在這邊笑著說:“你真無恥啊。”丈夫又說:“我很小氣,賠本的買賣我是不干的,你大可以放心。”
她就真的放心了。她就是那種傻女人,覺得自己已嫁給他十幾年了,剛來這里的時候連縫紉廠的小工都做過,又和他有一個得哮喘病的女兒,他是不會出什么事情的。
劉亞昆的淘金夢在八個月之后壽終正寢。公司在北京的業(yè)務(wù)搞不下去,他又回到了卡城。他不再是亞洲電信發(fā)展戰(zhàn)略小組的第一把手,又成了以前那個小主任。生活復(fù)歸往日的平靜,但有一些郁芳陌生的東西,卻漸漸從劉亞昆的身上流露出來。劉亞昆常接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大冬天站在后院的雪地里回電話,一邊說話還一邊神色不安地朝房間里的郁芳看。后來那些電話就沒有了。但是有一天,郁芳卻在自己的信箱里收到一個陌生女人的信。信里有很多張劉亞昆西裝筆挺意氣風(fēng)發(fā)的照片,背景全是燈火輝煌的酒店。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年輕,時髦,有時在他的膝蓋上坐著,有時則在他的脖子上吊著。女人說她被劉亞昆騙了,已經(jīng)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劉亞昆,連墮胎的事情都干過。起初郁芳還是不愿意相信那封信,當(dāng)她讀到信里的一些話時,便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女人說,她從沒有見過像劉亞昆那樣的男人,把錢看得比情還重,倆人認(rèn)識半年,劉亞昆沒給她買過任何東西,更多的時候都是她倒貼。
郁芳的手簌簌抖著,但還是支撐著把那些照片打印出來。她跑到餐廳,亞昆正在和女兒喬西說笑,見了她手里揮來揮去的那些紙,臉就變了,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她往臥室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頭柔和地對女兒說,“乖,回去吃飯,爹地一會兒就來?!边M了門,把門反鎖上,說:“你聽我解釋?!庇舴紗枺骸斑@是不是真的?你跟人家說了要辦人家過來?”他避開她的眼睛點了點頭。她又問:“你怎么辦人家來?想想你買房子從銀行借了多少錢?看看你的工作,想想你掙多少工資?你以為你真的是金領(lǐng)嗎?”說著就朝他撲了過去?!澳氵@是第二次了,你以為我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她撲到他身上,手卻被他握住了。她掙扎著,說:“你當(dāng)然可以辦人家來,我們離了婚她就可以來了!”他急忙說:“我錯了,是她引誘我的。你想,我在這邊待了這么多年,本來早就成了呆鳥。國內(nèi)的女孩子那么大膽,我怎么對付得了?”她把照片扔在了地上,罵道:“怎么還是人家的錯!你怎么還是這么混蛋!”然后就哭著說不下去了。
兩個月后,她出差到里賈納,找到李杭。她沒有住旅館,開完會,就跑到他的公寓里,坐在他懷里哭。哭完了,解開他的襯衣,把頭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吻他。他們做了兩次愛,第一次,她叫他把燈關(guān)了,說自己不能讓他看見她的眼睛。他看了看她,她的眼睛里都是眼淚,他把燈關(guān)了,然后俯在她耳邊輕聲說,“郁芳,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我們都這樣了,你卻不讓我看你的眼睛。”她在黑暗里想,她不是怕他看,而是不想從墻上的那面鏡子里看見自己的樣子。自年輕的時候起,她就只想做一個男人的女人,“把婚姻堅持到底”,對她來說,是一種了不起的成就。她現(xiàn)在卻對自己失望了,雖然她知道,自己全心全意愛著的不過是那種信條,并不全是劉亞昆。后來她坐起來,打開燈,什么也不想了。她吻著李杭,呻吟著,和他撕扯著,說自己以前在國內(nèi)時就應(yīng)該把他等下去,嫁給他,她太傻了。但當(dāng)她的一腔激情結(jié)束以后,她卻說,她要回卡城去了,她不回去不行。李杭問她為什么,劉亞昆都那樣了。她說她已經(jīng)懷孕三個月了。李杭盯著她略微隆起的腹部看了一陣,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惱怒地說:“你真是個動物?!彼齾s覺得,他其實是想說她是母狗,因為她總是不停地懷孕,而且每一次都被他撞見了。李杭似怒似笑地說:“你知不知道有一種說法叫避孕,據(jù)說把阿斯匹林夾到兩腿中間就能成功?”他說那話時也許真的生氣了,因為他總是對郁芳說,少一點牽掛,就會多一點和劉亞昆分手的決心。但郁芳知道,自己懷不懷孕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橫豎他們兩個命里注定是有緣無份的。
李杭把移民監(jiān)坐滿一年,便從里賈納到卡城來轉(zhuǎn)飛機回國,順路看了郁芳。郁芳的大女兒喬西自生下來后就一直有哮喘。卡城的冬天寒冷,哮喘常常復(fù)發(fā)。李杭來做客的時候,郁芳在廚房里忙著做飯。米麗哭著叫著,喬西屋子里的潮濕器則在嘶嘶地響著。那段時間,劉亞昆因為公司正在裁員,心情不好,見到李杭時也是長吁短嘆。李杭坐在餐桌旁,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郁芳。第二天,李杭從旅館打過電話來,本是想就此和郁芳告別的,卻聽見郁芳說喬西喘得更厲害了,馬上要去急診室。兩個人就一前一后在醫(yī)院里見面了。把喬西安頓下來之后,他們坐到了咖啡廳里。郁芳突然抽泣起來。李杭說:“你還是跟我回國吧,你看你過成了什么樣子。你知道我不會對你不好的?!彼f:“我不能扔下孩子不管?!薄澳憧梢詭е齻兓厝?,我對她們會像對我自己的一樣?!笨衫洗蠼^對不會跟我走的,她已經(jīng)十歲了,她是那種典型的爸爸的女兒。”他嘆口氣說,“你總是想的太多。你不能什么都想要?!钡诙焖吡恕S舴颊驹诤驒C室里看著他在入口處檢票。他跟她揮了揮手,便消失了。她走到停車場,在自己的車?yán)镒?,把頭剛放在方向盤上就抽泣起來。
李杭回去后再也沒有和她聯(lián)系過。沈蓓回北京探親的時候去看了李杭,告訴他說郁芳在這邊總是很抑郁,睡之前吃安眠藥,有時候還說傻話,說她要出家,有一次甚至還說要自殺。李杭說:“你放心,她不會出家也不會死,她想顧及的方面太多了。她就像《紅樓夢》里的花襲人一樣,成全了王夫人,又要成全蔣玉菡?!彼f,他不再和郁芳聯(lián)系了,因為他看不到結(jié)果,打攪她又有什么用。
三
自從和李杭做愛之后,郁芳就知道她已經(jīng)被命運或自己的個性捉弄了。從里賈納回來,每次和劉亞昆做愛,她都會想起自己把臉貼在李杭胸前的情景。她抱著自己的丈夫,全身顫抖著,卻在心里幻想著另外一個男子。她有時候會厭惡自己,為什么不能把李杭那兩個字從腦子里除掉。她總在一點點地從腦子里往外擠著那兩個字,有時覺得已經(jīng)成功地把它們推到了腦袋頂上,那兩個字馬上就會長出翅膀飛出去了,但她卻再也無力把它們往上推一點點了。有時候她會苦惱地想,如果自己的腦前區(qū)作廢了,李杭那兩個字才會從自己的記憶里消失吧。又想,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人們打開了她的腦顱,一定會發(fā)現(xiàn)那么一塊奇怪的組織吧,但人們絕對不會知道那塊組織是有名字的。而更多的時候,想起自己和李杭的一切,她又深感負罪。他們的一切都在時光的軌跡里散落著,這里一下,那里一塊,有時候她覺得一些情景已經(jīng)模糊了,而有時又覺得一些場面是讓自己夸大了。有時則更糟,連他的聲音和面容都記不清楚了,真正的一片茫然。然而,她越是想忘記他,思念之情反倒更為強烈。掙扎不成功的時候,郁芳就把一切告訴沈蓓。雖然她們一個住在卡城,一個在BC,但郁芳卻覺得,自己依然像在大學(xué)和北京時那樣,沈蓓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沈蓓像一座山,總在傾聽她,郁芳的那些痛苦的秘密,就在那座山的回聲里安全地消失了。
十幾年前,她們在同一所大學(xué)讀書,都學(xué)外語。郁芳早戀。第一學(xué)期便和高中同學(xué)劉亞昆通信。郁芳在信里說,自己喜歡劉亞昆是因為他很有才華。其實高中時他們都沒有說過話,那時他們才十七歲,說什么才華都是哄鬼的事情。但那兩個字卻把劉亞昆說得很受用。郁芳當(dāng)然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他。劉亞昆的體形非常出眾,是那種中國男子少有的頎長勻稱的V形。除此之外,他的臀部還很性感。郁芳其實是先愛上了他的臀部,然后才愛上了他的才華,畢竟,才華是不如臀部那么顯而易見的。劉亞昆和郁芳一南一北信件往來著,兩個人很高雅地談?wù)撝Z貝爾獎、薩特、別人的庸俗和自己的高尚,至于彼此間肉體的吸引和性的欲望,卻只字不提。
大學(xué)頭一年回家過寒假時,劉亞昆開始拉她的手了。她卻直接把手放在他的胯上。也許劉亞昆真的有才華吧,一個學(xué)數(shù)學(xué)的男生能把詩歌寫得比學(xué)文科的人還好,當(dāng)然是才華。但她愛他,卻不是因為那些云山霧罩的詩章,而是他的模樣。那副樣子,無論走到哪兒,都會讓人注意。大年一過,她就把劉亞昆送到了火車站。他穿了一件海軍藍的毛衣,她織的,雪白的襯衣領(lǐng)子翻出來,坐在火車上煞是招眼。郁芳站在車窗外,一邊和他說話,一邊感到和他同行的幾個女孩子嫉妒的目光?;疖囬_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到一絲不祥。他畢竟是去廣東那么遠的地方念書,他做什么,和誰在一起,自己怎么會知道?
果然,從第二個學(xué)期開始,他的信就少了,說是忙。第二年暑假,則借口車費太貴沒有回來,那年春節(jié)也是一樣。郁芳開始失眠,有時候半夜醒來就不能睡了。她只好走出宿舍,到走廊里晃。她就是在晚上像幽靈一樣晃來晃去的時候看見沈蓓的。沈蓓痛經(jīng),一痛經(jīng)就抽煙,偷偷跑出宿舍,把一個酸奶瓶子當(dāng)煙灰缸,身上裹著毛巾被御寒。她們坐在宿舍側(cè)門的樓梯上,避開門房大娘,聊天。慢慢地,沈蓓知道了一個讓郁芳傷透了心的美男子,而郁芳知道了一個正追沈蓓追得死去活來的四川籍男生李森林。沈蓓說她并不快樂,雖然那個李森林愛她愛得要命。郁芳問:“你不愛他嗎?”沈蓓說:“當(dāng)然愛,因為愛才不高興,他是個酒鬼。”郁芳說:“你看大學(xué)里哪個男生不是酒鬼,他們是酒鬼,就像我們是情種一樣,彼此彼此,畢業(yè)就好了。”沈蓓說:“他喝酒和別人可不一樣。他床底下有一瓶白酒,酒癮厲害的時候,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喝上一口,還覺得自己特別有古風(fēng)?!庇舴笺读算叮f:“天!”沈蓓說:“可不?!闭f著她從煙盒里抽出兩支煙,一支自己含在嘴里,另一支遞給了郁芳:“抽吧,一邊抽一邊想事吧?!?/p>
她們坐著的那個角落,就閃著螢火蟲一樣的幽光。
郁芳是個相貌很美的女孩子,在大學(xué)里一直不乏追求者。但她認(rèn)準(zhǔn)了劉亞昆,不愿意和別的男生交往。他會回來的,她對自己說。但直到她畢業(yè),到北京工作了,劉亞昆也到了北京讀研究生,他都沒有露面。
卻有一個叫李杭的男人,在北京的那個報社等著,要和郁芳發(fā)生一段故事。
四
李杭大她五歲。她一畢業(yè)的時候就已老氣橫秋了,李杭則天天健身,跑步,像大學(xué)里那種健康英俊的體育系的男生。一見李杭,郁芳就在心里和自己說:他活得真讓人羨慕。
那時候因為調(diào)動失敗,李杭一心想著自己出去做生意。郁芳中午是不回宿舍的,因為宿舍在北京的木樨地,她的單位卻在西四。中午在食堂吃過了,單位里的年輕人就聚到辦公室里聊天,那里面單身的男女居多。李杭話不多,但總是接郁芳的話。那幫聊天的年輕人很快就找到了戀愛目標(biāo),結(jié)對成雙,只剩下郁芳和李杭還在辦公室里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對于他們,聊天漸漸成了像英國人的午后茶點那樣重要的一個內(nèi)容,竟持續(xù)了兩年。
李杭已經(jīng)結(jié)婚四年了。他很少說起妻子,只是有一回聽郁芳報怨102路公交車怎么擠時,才笑著說:“我和我太太認(rèn)識就是因為102太擠了?!彼f,當(dāng)他在102車上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后,每一次都會站到那個女孩兒身后?!胺凑也皇橇髅ァN艺驹谒磉?,總比流氓站在她身邊安全吧?!庇舴夹χ鴨枺骸罢胬寺?,你們后來呢?”李杭說:“我們后來就結(jié)婚了,生活也和大家一樣。你還小,你不懂?!倍齾s知道他在說什么,看得見他眼里的寂寞,他已經(jīng)離不開她了。
一個冬天的下午,辦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剩下他們兩個人說著一個稿件。說著說著他就站在了她的身邊,一只手放在她的椅背上,另一只則放在她的桌子上。她的桌子靠墻,她就那樣被環(huán)在了中間。起初她還談著稿子,用手指著自己畫了紅線的地方,以為他正從自己的肩頭往下看。但她很快意識到,身后的那個男人沉默著,只有一聲比一聲急促的呼吸?;仡^看他時,覺得自己和他離得那么近,近得連他頭上洗發(fā)液的味道都聞見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李杭的五官線條是那么清秀,他的嘴唇,有著很性感的弧線,是他臉上最美麗的一處。她的頭發(fā)正擦著他的毛衣袖子,他已經(jīng)把手放在了她的頭發(fā)上,輕輕地撫摸著她。她就那么坐著,兩個膝蓋輕輕地撞著抖著。李杭突然走到她對面,在那個空椅子上坐好,說:“我的辭職就要辦好了,我走了以后會想你的?!?/p>
她的眼睛里一下充滿了淚水,說:“你不能不走?”
“等我把公司折騰大了的時候就把你調(diào)過去,你記住我說的話?!彼阉氖掷^來說,“我說話算數(shù)?!?/p>
兩個月后,他真的走了。走之前說要帶她出去玩兒。她糊里糊涂地去了,不知自己赴的是什么約。他帶她去的是陶然亭,“你最喜歡的公園”,他說。她以前無心說過的一句話他居然還記著。兩個人在秋天寂寥的園子里走著,她一直拉著他的手,怕走丟了似的,話卻少得可憐?;氐侥鹃氐氐牡罔F上,已經(jīng)是晚上了。地鐵里人不多,卻沒有座位。她扶著一個鐵桿站著。路很長,仿佛沒有盡頭。他站在她身后,一只手環(huán)在她胸前,手上是一只普通的金色的結(jié)婚戒指。他扶著她,而她的眼睛里又慢慢充滿了淚水,淚水一顆顆地落在他的手上。她記得自己走出地鐵的時候,是想吻他的??蓱z的她,那么大了還沒有吻過任何人。當(dāng)他把她攬在懷里的時候,她卻感到了他放在背上的手,那個戒指。她閉緊嘴唇,怎么也不肯張開。他搖著頭苦笑著說:“你真是個孩子?!眳s放手讓她去了??粗谋秤跋г谝股?,一種無望的掙扎刺痛著郁芳。她在北京生活了兩年,從起初對北京的害怕,到后來對北京的習(xí)慣,甚至愛上北京,都是因為他一直在那里。他幾乎每一天都在那里。
李杭后來到單位來了一次,想和單位做生意。他身后跟著一個和郁芳年紀(jì)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蒼白,瘦弱。他對郁芳說那是他的秘書。而郁芳卻在心里嫉妒地想,他到底看上了那個女孩子的哪一點。那天,她一直躲著他。最后李杭在印刷廠的車間里找到她,把她叫到門外,問她為什么躲他。她不能說自己在嫉妒那個秘書,也不能說自己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推說沒什么。他拉住她說:“晚上我們吃飯去吧,我想跟你說好些事?!?/p>
“我忙?!彼f。
“忙的連我都顧不上?”他有些無可奈何。
她有些生氣地說:“你為什么不叫我去幫你?”
他嘆口氣說:“你家在外地,辭了職你住哪兒?再說我現(xiàn)在背了很多債,公司搞得也不好,沒準(zhǔn)兒明天就會破產(chǎn)。等我好了的時候你再來?!?/p>
郁芳卻沒有等下去。后來聽人說他的公司垮了,他在京廣大廈做保安,卻依然雄心勃勃要大干一場。這時候,劉亞昆挺拔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了。他說他忘不了郁芳,想與她和好。郁芳既不想問他離開自己以后干了些什么勾當(dāng),也不想嫁給他。但那一次,劉亞昆卻是十分執(zhí)著,執(zhí)著得令郁芳騎虎難下。李杭還是無影無蹤,在什么地方正做著保安和別人的丈夫,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絕望的郁芳想了一陣就答應(yīng)了劉亞昆。
再次接到李杭電話的時候,李杭說他已經(jīng)離婚了,生意也好了,她可以來了。郁芳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在那邊不說話。郁芳先是對自己嫁人懷孕的事情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羞恥,但繼之而來的卻是一種憤怒。她就在電話里喊了起來:“你以為我會一直等下去嗎?你這幾年都去哪兒了?你想來找我就來找我,你知道我是怎么過的嗎?”他什么也沒有說,把電話輕輕掛了。
郁芳后來和李杭在北京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她臨產(chǎn),大著肚子在急診室里喊痛。劉亞昆當(dāng)時在出差,陪著郁芳的是沈蓓。李杭正好送一個朋友來看病,聽見郁芳喊痛就走過來。他蹲下來,憐憫地看著正在掙扎的郁芳說:“不要怕,痛一陣就好了?!钡e了,郁芳這一痛卻是十二個小時。生完了孩子被人推到病房的路上,因疲憊和失血已經(jīng)有些神智恍惚的她,看見李杭在人群后面站著,臉上有一種安慰,又有一種痛苦。她醒來時,看見枕頭邊有幾盤她過去喜歡聽的英文歌曲的磁帶,就知道是李杭來過了。沈蓓在那里,看了她一陣說:“你要是想跟他走,我一定支持你?!薄罢l?”郁芳明知故問?!澳阍诋a(chǎn)房的時候,他一直等在外面,像掉了魂兒一樣。那樣的人,你錯過了就沒有了?!庇舴寄芈犞?。沈蓓又說:“你以后老了的時候會后悔的。你那個劉先生,除了披著一張好人皮之外,什么都沒有?!庇舴颊f:“我是從一而終的人?!鄙蜉砣塘巳?,嘆口氣道:“你還是那么自作多情,這年頭,誰還能是誰的地老天荒呢?”
第二次見到李杭還是在醫(yī)院。那次更慘,劉亞昆剛?cè)チ魧W(xué)了,郁芳只好一個人去把二胎做掉。一個年輕艷麗的女子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李杭挽著人家經(jīng)過郁芳坐的那張椅子??匆娪舴?,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郁芳轉(zhuǎn)過頭去。在那種地方,還有什么好說的。
五
自從接到李杭的那個電話,郁芳的心病復(fù)發(fā)了,更厲害了。有一次給沈蓓打電話,還沒說話就大哭起來。她說她今天把自己鎖在廁所里,有一個小時,跟家里人說自己是在泡澡,其實是站在鏡子跟前發(fā)呆?!拔蚁胍涣税倭耍也恍腋?,我這樣下去,裝也裝不好,大家都會不幸福。”
沈蓓說:“寶貝,不要那么想,其實誰都有煩心事,我們每掙扎一天,就會勝利一些?!?/p>
郁芳在電話里揉著鼻子說:“真希望你就在我身邊,你為什么不來看我?!?/p>
沈蓓說:“老李失業(yè)了,剛剛自己開始做一個網(wǎng)站,我的時間和金錢都緊。你為什么不來?”
郁芳說:“我不能去BC。我去了,就會去看他,做自己不該做的事情,給他不該有的希望?!?/p>
去BC的事情也就一放再放。一個周末的晚上,她又給沈蓓打電話,卻是李森林接的。說沈蓓出了車禍,在特護病房里。一聽特護病房,郁芳的頭就大了。她的天要塌了。沒有了沈蓓自己以后怎么辦,沈蓓的女兒瑞怎么辦……她就收拾了東西,把一對女兒和劉亞昆交代了,往BC去了。
去了才知道,沈蓓已經(jīng)出了特護病房,進了普通病房,脖子上戴一個白色的頸箍,身體其他地方都好。李森林的腮上還有擦痕,他說車禍?zhǔn)菫榱硕懵愤叺囊恢灰柏?,結(jié)果他們的車就開到了樹上。郁芳住了兩天,沈蓓便從醫(yī)院回來了。沈蓓的女兒瑞是個修長美麗的女孩子,眼睛不像沈蓓那樣帶著說不出的憂郁,但清澈明亮,仿佛已對世事洞明。郁芳初看見那樣一雙眼睛時,心里不由吃驚:才十歲的孩子,怎么會那么安靜。
兩個女人見了面自然非常高興。李家的臥室共有四間,其實郁芳完全可以自己睡,但李森林卻說:“你和沈蓓在一起住吧,你們好幾年沒見面了,肯定有很多話要說?!庇舴颊f:“你真懂事?!崩钌趾芗澥康鼐狭艘还f:“讓太太高興是我最大的滿足?!闭f完,便自己到客房去了。郁芳看見李森林的脊背有些弓,看背影像個老年人。又細看沈蓓,眼角邊到處是細細的皺紋,全無大學(xué)時那個憂郁美人的影子了。郁芳和沈蓓說了些話,感覺沈蓓不光皮膚脫水,好像精神也脫水了。沈蓓躺在臥室的床上,依然像在大學(xué)里那樣,點起一根煙,像焚香那樣,燃到煙灰有了一寸長時,才吸一下。
郁芳說:“我受不了你這個樣子,我還是到樓下找老李換房子,讓他回來。”
“那他就只能睡客廳的沙發(fā)了。”
“沙發(fā)?”
“他已經(jīng)在那個房間里睡了三個星期了?!?/p>
“為什么?”
“還不是因為喝酒?!?/p>
“他還那樣?”
沈蓓把煙灰彈了彈,“有什么辦法,他說他的工作壓力大,回家以后得輕松一下。兩個月前,我因為要加班,讓他送瑞去學(xué)琴。他送了孩子回來卻喝酒,在沙發(fā)上睡過去了。晚上六點多鐘,瑞哭著給我打電話,說她還在學(xué)校門口站著,身上已經(jīng)被雨淋濕了。”
她又把頭轉(zhuǎn)向郁芳:“你怎么樣?老劉從北京回來以后就改了吧?”
“不改怎樣,加拿大這種地方對男人來說,就像是活魚上了岸,不死也得死?!?/p>
郁芳開始說她的兩個女兒,工作。沈蓓聽著,點著頭,但郁芳不知道她是否感興趣。沈蓓聽完了,笑道:“你活得很有秩序,不像我這么亂七八糟的?!?/p>
正說著,李森林敲門,“郁芳,電話?!?/p>
郁芳從臥室里拿起電話,以為是劉亞昆,很不耐煩地說:“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休假了,你不能我剛到這里就像偵探一樣跟著我,孩子們?nèi)绻麤]事,你就把電話放了吧。”
對方卻安靜。郁芳突然意識到什么:“是你?”
“是?!?/p>
“怎么知道我在這兒?”郁芳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李森林站在門口對沈蓓無聲地做著口型:李杭。沈蓓便下了床,和李森林一道走了出去。郁芳一直身體僵直地站著,這時候,突然兩腿發(fā)軟,坐在了地毯上。李杭的聲音柔和鎮(zhèn)靜,所有關(guān)于他的記憶,北京的,里賈納的,全在郁芳腦子里翻了上來。郁芳回答著他,卻在心里想:其實自己這么著急地要來BC,就是潛意識里想見到他吧?他問著很詳細的問題,諸如在飛機上是不是靠窗戶的座位,旅伴是否枯燥,準(zhǔn)備待多久。郁芳卻知道他真正想說的話還在后面。果然,李杭很快便說:“明天你和沈蓓一家到我這里來吧,我請客?!?/p>
她想推脫,想了半天卻沒有借口,只好說:“我時差還沒有倒過來。”
“那算什么時差?今天是星期五,你明天晚起一點兒就行了。”
“好吧?!彼贌o理由。
她放了電話走出去,見沈蓓正坐在廚房的桌子旁,翻著一些商店的廣告紙。
郁芳坐到對面,說:“你知道李杭住哪兒?”
“怎么不知道?他回來兩年多了,在岸邊住很大的房子,平時去酒店配酒?!?/p>
“他?”
“是啊,穿小黑背心,白襯衣,開著嶄新雪白的Volvo去打工?!?/p>
“他真會開玩笑?!?/p>
“是,那種人確實少見。”
“大概三個月前,他給我打過電話,說他秋天就要回國了,還說他在和女演員約會?!?/p>
“你當(dāng)時怎么想?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郁芳苦澀一笑:“我怎么會高興?我腦子又沒毛病。”
“那你不高興了?”
“也不全是。但有些很難受的感覺,因為他還記得我??晌覅s不想他還記得我,我已經(jīng)半截身子入土,拖兒帶女了?!?/p>
“半截身子入土?你胡說什么,你還是那么年輕漂亮。”
“他讓我明天和你們一起到他那里。”
“你錯了,他是想讓你去,我們不過是陪客。”
郁芳的臉熱了起來。
沈蓓安慰她說:“去就去嘛。你不去那里,他一定會來這里。橫豎一樣?!?/p>
六
李杭的房子坐落在岸邊。車庫里停著那輛Volvo。他穿著深色T恤,灰色長褲,站在門口,給他們拉著門。郁芳已經(jīng)三年沒有見到他了,他依然瀟灑英俊,只是他的頭發(fā),像很多在加拿大的華人中年男移民那樣,已是灰色。沒有人知道,為什么男人到了這里之后,頭發(fā)會那樣快地白起來。有人說是水土的問題,而郁芳更愿意相信,是那種背離故土的飄游之情造成的。
等李森林一家走了進去后,郁芳才跟進去。她穿了一件乳白和淡黃相間的碎花無袖直身裙,裙子剛過膝蓋。腳上是一雙兩股的拖鞋,腳趾上染著淡淡的鐵銹紅的豆蔻。沒有戴任何首飾,裙子是低領(lǐng)的,露出一對她一向驕傲的俏麗的鎖骨。李杭沒有說話,但那雙眼睛里一閃而過的亮光在告訴郁芳,他很喜歡她的樣子。
在來之前,郁芳想過該怎么裝束。在北京時,夏天她總習(xí)慣穿牛仔褲和白襯衣。上次在里賈納見到李杭時,因為懷孕和傷心,無心打扮自己。而最近的幾年,不知道是她自信心不強了,還是覺得有必要揮霍一下劉亞昆的錢給他點顏色看看,她總是買各式各樣價格昂貴的裙子和首飾。來李杭家之前,郁芳極度頭痛。她只帶了兩雙拖鞋來,都是兩股的。她帶的幾條裙子又長又厚,適合西部的天氣,卻和溫哥華的不配。還有幾條牛仔短褲。但她實在想不出自己露著兩條腿坐在李杭對面吃飯的情景。也就只能是這條裙子了。
李杭為她拉開門,輕聲說,很好。郁芳裝作沒聽見,往屋里去了。他跟在身后,郁芳知道他正注視著自己,立刻感到脊背上一片灼熱。
他已經(jīng)做好了飯,很隆重地擺滿一桌子。在李森林的要求下,李杭領(lǐng)著大家看他的房子。墻上極空,一幅畫也沒有。李森林問他為什么不掛一些油畫,李杭說自己的心不在這里,遲早是要回國的。他的客廳也空,幾張沙發(fā)放在中間??蛷d里是寬敞的及地窗戶,看得見鮮花綠樹,和碧水擁抱的港口。一張?zhí)梢蚊鎸χ皯?,椅子旁是報紙和電話。郁芳沒有和別人一起走到他臥室里去看,在門口就折回來,一瞥之下,只覺得臥室里也是一片白,連床單都是。她一個人站在曬臺上,一陣略微潮濕的海風(fēng)吹了過來,令她突然聞見了自己身上香水的味道。很多年來,她一直在用Poison,用到每天都離不開,幾乎衣服里的每一絲纖維都浸透了那種淡淡的氣味。她朝身后客廳的玻璃門望去,里面是她自己,依然是一個很奪目的麗人,但一時間,她卻覺得自己的香水,指甲油,連同肩膀上略帶彎曲的長發(fā),都是發(fā)給李杭的性質(zhì)曖昧的信號。她恐慌起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這時,大家又回到客廳里。瑞突然說:“郁阿姨,你不舒服嗎?”
大家一起看著她。
她覺得頭暈,踉蹌了幾步,勉強抓住了沈蓓:“你們BC太悶了,我不習(xí)慣?!崩詈及烟梢卫^來讓郁芳坐,說:“我去把空調(diào)開得大一點。”說完就走開了。沈蓓蹲下來,凝視著郁芳的眼睛:“傻瓜,來都來了,一定要堅持到底?!庇舴及阉氖志o緊地握了一下,沈蓓點了點頭。
坐了一陣,郁芳站起來,說:“我好了?!眱蓚€人走了出去。
大家已經(jīng)在餐桌旁坐好。沈蓓沒有離開郁芳,而沈蓓又不愿挨著李森林,所以五個人坐得亂七八糟:李杭,李森林,郁芳,沈蓓,瑞。坐下以后,郁芳才知道這樣更糟,她正對著李杭,根本無法躲開他的目光。飯桌上非常冷落。郁芳本來就是一個話少之人,由于心事重重,更是無心說話。李、沈因冷戰(zhàn)多時,情形也非常尷尬。李森林起初還想裝作什么都正常,和沈蓓又說又笑地,但沈蓓一直不理睬他。到了后來,就只有兩個男人聊著工作,國內(nèi)以及溫哥華的房價了。瑞坐在那里,有些無聊,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最后說:“我吃完了,去玩兒計算機了?!?/p>
瑞一走,李森林就埋頭喝酒。起初拿起酒的時候,還要朝沈蓓看,半是擔(dān)心,半是示威。不料沈蓓卻是攔也不攔。于是,兩個男人先喝完了一瓶一升的紅酒,又打開一瓶威士忌。李森林的舌頭漸漸硬了起來,說:“老李,你這過的是……神,神仙日子,不用為衣食發(fā)愁。你看我,一,一天到晚,晝伏夜行,拼命工作,老婆還要給我臉色看!”李杭笑笑,說:“我們別喝了?!薄澳闩挛易?笑話!”李森林大聲嚷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還舉起杯向沈蓓示意了一下。
瑞聽見他的聲音,趕快跑了上來,看了看又跑走了,一會兒拿著一杯茶過來說:“爸爸,你喝點茶吧?!崩钌纸舆^杯子,手抖著,那杯茶就像從水龍頭里流出來的自來水那樣,倒進了他面前的一盤清蒸比目魚里。沈蓓對李杭說:“對不起,他喝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崩詈嫉狼刚f:“我?guī)ヌ梢幌?,他一會兒就好了?!?/p>
李杭和郁芳勸李森林到樓下去休息。李森林卻站在那里不動,舌頭發(fā)硬地對瑞說:“瑞,寶貝,爸爸知道你喜歡念Shakespeare。李杭,郁芳,你們不知道,我女兒會背老莎?!比鹨贿厧痛笕藗兝钌郑贿呎f:“好的,爸爸,等你睡醒來我就背。”
李森林卻把茶放下了,舉起了那杯酒,不拿酒的那只手則在空中一舞一舞地,郁芳驚愕地看著他。正在她發(fā)愣之時,李森林已經(jīng)用他的四川普通話滔滔不絕地開始說著什么。沈蓓說了一聲,“天”,就把臉轉(zhuǎn)向郁芳:“是莎士比亞?!笨床怀鏊谋砬槭请y受還是發(fā)笑。
郁芳也聽出來了,可不是莎士比亞。她和沈蓓大學(xué)時都喜歡莎士比亞,李森林當(dāng)時為了贏得沈蓓的芳心,也拼命背過莎士比亞。郁芳忍住笑,看著李森林,后者正在繼續(xù)著:“……而我卻是個懶散不振的東西,整天抑郁不樂,胸?zé)o成竹地沒個主意,簡直像個白日夢迷,也無能替一位被狠毒謀害的國王說半句話。我是不是個懦夫?”李杭把手?jǐn)傞_,疑惑地看著郁芳。郁芳說:“是《哈姆雷特》?!崩钌致犚娏?,興奮地一拍桌子:“太對了!是第二幕第二景!”郁芳強忍著笑,說:“老李,我見過的愛喝的人很多,但我向上帝發(fā)誓,你絕對是最可愛的一個。”沈蓓這時已經(jīng)尷尬得低聲苦笑了起來。李杭趁機把李森林拉到樓下去了。過了一陣,他走上來,笑說:“他已經(jīng)睡了?!?/p>
郁芳看著沈蓓,笑道:“他醉了居然還要背莎士比亞,沈蓓,我看他真是想向你認(rèn)錯。”
沈蓓道:“他要想認(rèn)錯,就不會喝了?!?/p>
瑞突然哭了起來。沈蓓摸著她的頭發(fā)說:“不要傷心。郁阿姨和李叔叔都是老朋友,他們很了解爸爸?!?/p>
瑞低著頭說:“可他們不了解我?!?/p>
大人們臉上的笑容都凝固了。郁芳心痛著那個孩子的敏感。
“對不起,寶貝?!鄙蜉磔p聲說。
李杭對瑞說:“都是我的錯,我不應(yīng)該把酒放在桌子上?!?/p>
瑞說她要去看爸爸,又離開了桌子。
沈蓓說:“我這次出車禍,其實是因為和他在車上吵了起來。他因為貪杯又忘記了送瑞去學(xué)琴。他說他改不了,在這里壓力大,網(wǎng)站又發(fā)展得慢,不喝兩口不行。我說我管不了你喝,但你不能耽誤我的女兒。他發(fā)誓說以后再也不那樣了,但喝酒改不了。我當(dāng)時氣急了,開著車就朝一棵樹過去了。”她安靜地說著,聽不出什么痛苦,只是眼睛始終沒有抬起來看大家。郁芳知道沈蓓已經(jīng)哭了,昨天晚上沈蓓還對郁芳說:“我已經(jīng)被他折騰得心力交瘁。我能怎么樣?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十五年了,何況還有那么一個女兒?”
沈蓓站起來說:“我去樓下看一下瑞,她一定受不了了?!?/p>
七
桌子旁只剩下郁芳和李杭。
郁芳清了一下嗓子:“聽說你在酒店的吧里做事?”
李杭笑:“不做待在家里也是沒事?!?/p>
“穿黑背心,白襯衣?”
“是,你跟我來,我讓你看?!彼I(lǐng)著郁芳走到他的書房,門背上掛著那件黑背心。
他把背心穿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您想要點兒什么?女士?”
郁芳想說:“你。”但另一句話卻從她嗓子里虛偽地跳了出來:“你真會開心?!?/p>
“你今天能來,我特別高興?!崩詈颊驹谒砗?,手放在她的肩上。
她扭過頭,輕聲說:“我也高興,但……”
但李杭的嘴唇已經(jīng)碰在了她的肩上。
他親著她,撫摸著她美麗的雙肩:“不要回去了,你知道我為什么回來,為什么還是老樣子。和我一起回去吧?!?/p>
她靠著他的胸口,享受著那一瞬如同被電波觸及的陶醉。
李杭說:“你不知道你的樣子讓我多受不了。你一定是故意這么打扮跟我過不去的?!?/p>
她無力地搖著頭。但是,一切都有了意義。
李杭把門關(guān)上。他坐在計算機前的那把椅子上,又拉著郁芳坐在他腿上。他喃喃地說:“你今天不回去行不行?”沒有等她回話,他繼續(xù)說了下去:“一會兒你就讓沈蓓他們自己回去吧,找個什么借口?!闭f著,他把頭放在她的長發(fā)里,吻著她的脖子,“這是什么香水?”
就在那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郁芳清清楚楚地看見,十歲的瑞正站在那里,嘴張得大大的,像一條困在岸上的魚那樣,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瑞扭過頭,飛也似地跑了。郁芳想站起來,但身體卻被李杭的兩只手抱得緊緊的。他背對著門,什么也不知道。
那晚,郁芳沒有回去。李森林一家也沒有回去。暴雨一直下個不停。大家坐在客廳里,聊著天。李森林的酣聲從不遠處的一間屋子里傳了出來。李杭不時地看著郁芳,眼里的欲望和焦急一覽無余。瑞整個晚上都沒有和郁芳說一句話。自從郁芳來到沈蓓家之后,瑞每天睡覺前,除了要吻一下沈蓓,還要吻郁芳。但那晚,她卻從郁芳身邊迅速地繞了過去。李杭也離開了。客廳里剩下了郁芳和沈蓓。
郁芳低頭笑了一下:“他叫我不要和你們回去,我現(xiàn)在的腦子已經(jīng)亂了?!?/p>
沈蓓說:“你怎么辦?”
“我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怎么能這么沒有定力?我不應(yīng)該這樣?!?/p>
她把沈蓓的手放在自己滾燙的臉上,說:“可我又忍不住要問自己,我已經(jīng)錯了一回了,難道就不能有個機會改正嗎?”
她期望地看著沈蓓。她的渴望是那么強烈,幾乎把她推到了邊緣狀態(tài)。但一種負罪感又令她極度痛苦。她需要沈蓓原諒她,給她一些外力,推她一把。
“親愛的,你怎么做我都能理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從來不用審視別人的標(biāo)準(zhǔn)審視你?!鄙蜉碚f。
郁芳卻對那個回答非常失望:“你是不是覺得我無恥?”
“你怎么把無恥兩個字扯了進來,你只是痛苦罷了。但這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鄙蜉碚f著,朝窗外望去?!坝暌呀?jīng)停了,我去把老李叫醒,我還是想回去?!?/p>
郁芳一個人坐在昏黃的燈光下。雨溫和了很多,正輕柔地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
“郁芳?!崩詈荚诤竺婧八瓉淼腡恤已經(jīng)換成了一件睡衣。
她從沙發(fā)上拿起了自己的背包,站了起來。
“我一直在等你?!彼哌^來,把她手里的包拿開,扔在茶幾上。
郁芳低下頭,避開他灼熱的目光,說:“我不能?!?/p>
他的笑容消失了,慍怒地說:“你開什么玩笑?你的一舉一動都告訴我你也在想我。你已經(jīng)讓我高到天上了,你現(xiàn)在卻說你不能?”
“瑞看見了我們,”說,“今天下午我們在書房的時候。”
他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我得走了。”她離開了他。
八
從李杭家回來的第二天下午,沈蓓一直說自己累,躲在臥室里不肯出來。李森林很無趣,自己推著鋤草機在后院里忙碌。郁芳找到他,李森林不好意思地說,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但知道自己當(dāng)時特別想背誦莎士比亞。又說他一旦和莎士比亞干上了,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嘆口氣說:“我特別高興你來看沈蓓,她一直生我的氣。我不是不想改。你告訴她,我真的想改?!?/p>
郁芳說:“好吧,我一定和她好好談?wù)?。?/p>
“你來了她和瑞都高興,你能不能再住幾天?”李森林誠懇地問。
郁芳點頭,說:“老李,你有沒有想過去戒酒中心?”
“想過,可我走不開,網(wǎng)站剛開始,人手緊。我也不好意思去,哪有中國人去那種地方的?”
“可你得戒啊,你已經(jīng)有癮了?!?/p>
“我知道,我就是這點不好?!?/p>
“我一直想改,可太難了。我知道沈蓓對我很失望。但還好,她一直瞞著孩子?!?/p>
“你那天醉了之后,瑞哭了好久。”郁芳說。
“真的?”他緊張地問。
郁芳點頭:“你女兒看你一直像看英雄,那天卻失望極了?!?/p>
他的臉慢慢紅了:“我一定戒?!?/p>
沒有人知道郁芳是怎么把李森林說動的,李森林就在那一天,把酒柜里的酒都扔了,還把銀行卡和信用卡都交給沈蓓,并向瑞認(rèn)了錯,要瑞和媽媽一起來監(jiān)督他。沈蓓對郁芳說,這是李森林第一次向瑞保證他再也不喝了。也就在那天晚上,瑞睡覺前高興地親了郁芳一下。
李杭像影子一樣跟著郁芳。幾乎每一天都來李森林家。郁芳知道自己也時刻在受著他的吸引,只要她愿意,他就會是她的了。而卡城的一切對她來說,大多數(shù)時候則顯得無足輕重。她并沒有單獨到李杭那里去,也許是她害怕自己再一次傷害瑞。李森林的變化,使瑞對郁芳十分崇拜。離郁芳回去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李杭開始頻繁地要郁芳回答她準(zhǔn)備怎么辦。她知道自己不能不決斷了。
李杭有一次帶郁芳出去吃飯,沒有問她的決定,卻把自己的財產(chǎn)數(shù)額和今后的打算都告訴了郁芳。他說,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并不是想用這些錢來打動你,而是想說,如果我打算把這一切和別人分享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你,我們已經(jīng)浪費了那么多時光。郁芳坐在那里,既沒有激動得熱淚盈眶,也沒有欣喜得大呼小叫,而是覺得一種徹骨的寒冷正爬上了脊背:她害怕的時刻終于來了。坐在餐桌對面的李杭,因為郁芳的沉默不由面帶傷感。剩下的時間里,他再也沒有重復(fù)那個話題。
一天晚上,郁芳接到劉亞昆的電話。亞昆說,他和女兒們把后院里的花看護得很好,家里也收拾得很整潔,“比你在家的時候都好,”他說,“后天我們一起去機場接你?!?/p>
米麗在電話里面含糊地用中文喊著媽咪,說著眉毛怎么怎么了,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郁芳問劉亞昆是怎么回事。亞昆說喬西去同學(xué)家過夜了,米麗就把姐姐的化妝品拿出來用,把假睫毛戴上去,結(jié)果喝牛奶的時候掉到杯子里了,她卻非要劉亞昆把牛奶喝下去?!拔壹傺b喝了,她就一直笑個沒完,說我真傻?!庇舴悸犚娒愒谂d奮地喊著:“Daddy,Daddy,你來,你來?!眲喞s突然在電話里說:“郁芳,我愛你,你早點回來吧,我最近晚上一直睡不著,覺得好像要失去你了?!庇舴季秃鼙灸艿仨樋趹?yīng)道:“我也愛你,我一定按時回去。”這時,門口的一個聲音驚動了她。李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那里,正一臉痛苦地看著她。郁芳心情煩躁起來,那邊說的話她什么也聽不見了。
她放了電話,到處找李杭,最后在李森林的書房里,看見他正收拾背包。
“你這么快就要走?”她說。
“不走怎么樣?聽你和他訴說相思之情?”
“他只是問我什么時候回去?!?/p>
“那你還是要回去的啦?”
“你得給我一些時間,回去和他,和孩子們都說清楚?!?/p>
“你覺得你回去了還能回來嗎?多長時間算是一些時間?再一個三年?”
“李杭,你知道我愛你。我們總是有機會的,如果現(xiàn)在不行,那么等我們老了的時候……”
“你怎么不說下輩子?”他無可奈何地搖著頭,“你的計劃總是那么多。我現(xiàn)在要走了,我等你等到明天晚上,到明天晚上你還不來,我們就兩清了?!?/p>
說著他站了起來,朝車庫走去。郁芳跟在后面,說:“我是放心不下孩子,她們會恨我?!?/p>
李杭把車門打開,說:“孩子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你以為她們不知道你活得不開心嗎?”
郁芳想,她們當(dāng)然知道。像瑞,看見李森林把酒灑了,就知道馬上去倒茶。還有她自己的一對女兒,每逢她和亞昆爭吵時,米麗就會爬到郁芳的懷里說,媽咪不哭,喬西則躲到自己的臥室里,把音響開到極大。
“你知道我住在哪兒?!彼粗?,臉上有一種讓她陌生的絕決。他把車門關(guān)上了,車慢慢地倒在路邊。
她追上去,使勁用手拍打著他的車窗,他把玻璃搖了下來。郁芳歇斯底里地說:“這都是你的錯,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剛遇到你的時候才二十一歲,以為你是上帝,你要我怎么樣我就會怎么樣!而你對我像什么?今天在那里,明天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你現(xiàn)在卻像突然想通了一樣,非我不行,而且非明天不行!”
他說:“你跟我說,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她先是搖頭,又接著點頭。
他把兩只手插到頭發(fā)里,每只手抓起一把灰發(fā)讓她看:“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我的頭發(fā)都白成這樣了,我還有什么以后?你明天來也罷,不來也罷,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他開著車揚長而去。
九
第二天晚上,郁芳坐在房間里,看著那只還沒有合上的行李袋猶豫不決。雖然只和李杭一天沒有見面,她已經(jīng)魂不守舍了。她知道,如果她今晚去了,她以前的一切也就沒有了:那個不算美滿的家,米麗的親吻,喬西在睡夢里像天使一樣美麗的笑容……
郁芳的手里是沈蓓的車鑰匙。沈蓓說,因為她是郁芳的朋友,所以不想評說什么。換句話說,沈蓓并不贊同她到李杭那里去。郁芳把行李提到車上,離開了李家。她開著車,走到第五個路口時,碰上了紅燈。遠方的路上,無數(shù)車燈隱約地亮著。夜色寧靜,她的腦子里,卻思緒噴涌:李杭,她在他面前的那種無助,女兒們,站在女兒們后面的劉亞昆模糊的身影。那個紅燈似乎無比漫長。郁芳摸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綠燈終于亮了,她在路口飛快地打了一個U型彎,輪胎失去重心一樣地擦著路面。她朝著沈蓓家的方向開了回去。
她把車開回到車庫里,疲乏地提著行李走了出來。一個人正在花園里的臺階上坐著。是沈蓓,披著一件白的線衣,指縫里的煙,像螢火蟲那樣閃爍著。那個樣子,就像郁芳多年前在大學(xué)的宿舍樓里第一次見到時一樣。郁芳一路走過去,潮濕的夜露浸著她穿著拖鞋的腳,李森林不久前剪下的細草沾滿了她的腳底。她把行李袋朝沈蓓身后扔去。
“不去了?”沈蓓問。
郁芳搖頭。
“你不去會后悔的。不過,你去了也會后悔?!?/p>
郁芳拿起沈蓓的煙盒看了一陣,是淡味的Players。
她問:“你以前上學(xué)時抽的那種煙叫什么來著?”
“三門峽,三毛錢一包?!鄙蜉砦⑿Φ溃骸疤斓紫伦詈玫臇|西?!闭f著她揮了揮手里的那包煙:“而這種東西,則是天下第一沒味的東西?!?/p>
她咳嗽起來,聲音好像掙扎著,從彎彎曲曲的氣管里擠出來的一樣。
“總有一天你會死在煙上的?!庇舴颊f。
沈蓓笑了笑,讓煙在手指間燃著:“我前幾天看過一個笑話。說大多數(shù)女人都應(yīng)該選一種能放松自己的癖好,像買衣服,吃零食,做頭發(fā)什么的,當(dāng)然,抽煙也行。因為生活總是不大完美,而我們卻還要活下去。但只有一種女人不必。那種人在生活里早就擁有了四種動物——肩膀上背著海貂,車房里蹲著美洲虎,床上臥著頭雄獅,屁股后面還跟著條蠢驢總是要給她錢用。而我什么都沒有,所以我有時會點上一支煙,用一支煙的時間想一想,自己為什么活成了這個樣子,又為了什么還要這樣地活下去?!?/p>
郁芳起先只是輕輕地笑著。蠢驢和雄獅!她回味著那兩個詞,卻怎么也忍不住了,開始大聲地有些瘋狂地笑了起來。沈蓓這時把手朝空中揮著:“有誰能指責(zé)我是個惡棍,敲我的腦袋,擰我的鼻子,揪掉我的胡須吹它于我臉上,斥罵我是個無恥的謊者?”正是李森林那天沒有背完的那段《哈姆雷特》。郁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捂著肚子滾到了沈蓓的懷里。
沈蓓的聲音卻低落了下來:“你剛走,老李就問我要零花錢,說他口袋里不能沒有錢,和我吵得很厲害,我把卡都摔給了他,他卻不接?!?/p>
“他又犯酒癮了?”
“是?!鄙蜉韲@了口氣。
“你怎么能受得了他,竟堅持了這么多年?”郁芳問。
瑞從樓上的一個窗戶后露了一下頭,大聲說:“阿姨,媽媽,進來吧,外面蚊子太多了。”
沈蓓指著樓上對郁芳說:“怎么能堅持?你看,因為我有一個天使。你不也一樣?而且是兩個?”
郁芳把臉埋在沈蓓的懷里,她低聲抽泣著,使勁地點著頭。
“但你比我還傻啊,”沈蓓輕聲說著,像母親那樣撫摸著郁芳的頭發(fā),“李杭就是那種集四為一的男人,能給你買得起皮草名車,能讓你在床上滿足,還能養(yǎng)得起你,讓你隨心所欲,揮金如土。”
瑞的腳步聲在她們身后響了起來。她手里拿著一瓶驅(qū)蚊器,“閉上眼睛!”說著便朝二人亂噴了一氣。
“媽媽,我的作業(yè)寫完了?!比鹫f著轉(zhuǎn)向郁芳,“阿姨,我在寫一個作文:為什么孩子們應(yīng)該有零花錢。我們只能在文章里寫五條理由。我的第一個理由是,媽媽給我零花錢,我可以多做家務(wù),她可以少做;第二是,當(dāng)我用錢的時候,我就會懂得計劃;第三是,知道了怎么計劃,我的數(shù)學(xué)水平就會高了;第四是,等我的數(shù)學(xué)好了,今后就知道怎么填稅表;最后是,如果政府算錯了我的稅時,我就會發(fā)現(xiàn)哪兒錯了,然后就能把錢要回來了。阿姨,媽媽,怎么樣?”
她期望地看著兩個大人,一對眼睛像槳果一樣閃閃發(fā)光。
郁芳從錢包里拿出一個硬幣,微笑著說:“非常好。我最喜歡你的第一條和第五條。你把我的行李拿回去吧。”
瑞接過錢拿起那個旅行袋高興地跑了回去。郁芳抽出一支煙,點燃。她突然想起在卡城的兩個女兒,像瑞一樣的天使們。她幾天來的如同和李杭初戀一樣的心情突然消失了很多。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最后會選擇誰,盡管是那么難——一邊是李杭,她一誤再誤的愛人;一邊是女兒們和亞昆,正在家里等著她回去。
瑞又跑了出來,手里拿著電話?!笆抢钍迨?,找郁阿姨?!眱蓚€女人嚇了一跳。郁芳搖頭。沈蓓把電話接了過來,“李杭嗎?你是問郁芳在不在路上?”她說著用手搖著郁芳。郁芳又一次搖頭,沈蓓對李杭說:“你的電話打晚了,她已經(jīng)睡了。她……是啊,她沒說過今天要去你那兒……”
郁芳站了起來,走出沈蓓家的后院,一直朝街道對面的公園走去。月光從枝葉婆娑的楓樹間漏下來,周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清冷的綠色。她找了一張木椅坐下,腳底下突然有一只螞蚱跳了起來,落在椅子的扶手上。郁芳就像一個孩子那樣,用手把椅子重重地拍了一下。那個可憐的昆蟲奮力一躍,像火星子濺落似的,輕輕地響了一下,消失在灌木的深處。而那一瞬,郁芳覺得刻在自己腦子里很久的那兩個字也像長了翅膀,鮮血淋漓地從頭骨里飛了出來,“啪”的一聲,墜落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上午,她坐飛機離開了溫哥華。從空中往下看,下面是一片美麗碧綠的水,維多利亞島像一塊巨大的祖母綠,被擁抱在碧水之中,港灣里片片淺色的小型帆船,像流蘇那樣點綴著那塊寶石。海水寧靜無邊,深不見底。李杭的聲音和擁抱所帶給她的那種沉醉和震撼,隱藏在最深的水處,再也打撈不起來了。十幾個小時前,如果她接了那個電話,她和他的未來也許真是無比明麗的,就像下面這座島上的風(fēng)光一樣。其實,就在昨天深夜,她還是有機會的。甚至,她剛才站在溫哥華機場那個付費電話前,只要她把那個硬幣放進去,她也一樣是有機會的。但她什么都沒有做。
她突然想起自己幾天前看過的一張華語報紙,有篇文章的標(biāo)題是《愛過你的人又會愛上誰》。想到那幾個字,她不由熱淚盈眶。人生漫長無邊,誰都是要走到盡頭的。
郁芳把臉從窗口扭開了。
前排座位上的一位加拿大老婦人,一邊朝窗外看著那座美麗的島嶼,一邊搖著頭,為那風(fēng)光震懾著。隨著老婦人的輕輕自語,郁芳的心也又一次呻吟著:
維多利亞,維多利亞!
原刊責(zé)編 李 黎
【作者簡介】簡楊,女,山西太原人。1987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后在北京工作多年。1994年赴加拿大生活好工作。已發(fā)表小說多篇,曾獲海外獲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