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廊

一九九零年五月五日，對于少年王紅兵來說是個難忘的日子。那一天，班主任秦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笑瞇瞇地拍著他的肩，說：“王紅兵呀王紅兵，知道找你有什么事嗎?”他低著頭，腳尖在地上輕輕地擦著一塊瓜子殼。秦老師嘆了口氣，說：我看你讀書是沒指望了，你何必在學(xué)校浪費(fèi)你爹媽的錢呢?不如回到家里幫你爹媽做點(diǎn)事，就是去捉點(diǎn)泥鰍摸點(diǎn)蝦，也比在學(xué)校讀書強(qiáng)!

在這之前，王紅兵就聽說了，在參加中考之前要進(jìn)行一次篩考，所謂篩考，就是把學(xué)習(xí)成績差的，沒有可能考上中?；蛘吒咧械膶W(xué)生，像篩掉米里的糠一樣篩除，因為這些糠會影響學(xué)校的整體形象。班主任秦老師曾經(jīng)在班會上說：“不能讓一顆老鼠屎搞壞了一鍋粥。何況，我們班上有十三顆老鼠屎!”秦老師這樣說時，目光炯炯，在全班同學(xué)的臉上掃了一遍。那些自以為是“老鼠屎”的學(xué)生們就都低下了頭。王紅兵當(dāng)然也低下了頭。別說在班上找出十三顆老鼠屎，就算是從班上找出三顆老鼠屎，他也會很榮幸地當(dāng)選。

就這樣，他光榮地從中學(xué)退學(xué)了。回家之后，父親就開始用勞動對他進(jìn)行懲罰，每天都讓他做農(nóng)活。可是收割完秋莊稼，就是農(nóng)閑了，父親實在找不出什么事讓他干了，只好放任自流聽之任之了。

我就是那個名叫王紅兵的少年。那年冬天的大部分時光，我是在劉小手的小手理發(fā)店里度過的。和我一起泡在理發(fā)店里的還有西狗、四毛和趙大偉。下面，我就一一介紹他們。

西狗小學(xué)畢業(yè)后退學(xué)了，在家里種了幾年地。他不喜歡種地，他的父母讓他去學(xué)瓦匠，可是西狗不喜歡當(dāng)瓦匠，他說當(dāng)瓦匠沒有出息。他爹媽吼他，說干什么有出息?嗯，你說干什么有出息?他不說話，昂著頭，一副不把父母放在眼里的樣子。西狗的夢想是當(dāng)歌星。他可以算得上是煙村最早的追星族了。有一段時間，他的偶像是小虎隊里的乖乖虎蘇有朋，他的房間里貼滿了小虎隊的照片，他還讓劉小手幫他做了個蘇有朋的發(fā)型。西狗不僅知道小虎隊里誰是什么虎，還知道哪只虎有什么愛好，是哪一年出生的，是什么星座。我們那時都不知道星座，只知道屬相。西狗冷笑一聲，說，屬相不準(zhǔn)，星座才準(zhǔn)!

西狗喜歡泡在劉小手的理發(fā)店里，是因為劉小手的理發(fā)店里有一臺錄音機(jī)，還有很多磁帶。西狗到劉小手的理發(fā)店，把錄音機(jī)的聲音放得老大，放小虎隊的歌，羅大佑的《戀曲1990》。那些歌，成了我們青春期共同的記憶。西狗還會跳霹靂舞，他的身子很靈活，他會做擦玻璃、拉繩子、水波浪……各種各樣的動作，他像是沒有長骨頭一樣舞動著。毫無疑問，他是煙村最出色的歌者和舞者。我之所以喜歡泡到劉小手的理發(fā)店里，正是因為西狗在那里。

西狗是一塊磁鐵，吸引了一批我這樣無事可做的小青年，四毛就是其中之一。四毛其實是個老實人，他一點(diǎn)都不具備反叛精神，因此他在村里的年青人中沒有地位。他很羨慕我們這些壞小子，可是一開始我們都瞧不起他，不愿同他玩。西狗并不小看四毛。西狗天生有當(dāng)老大的素質(zhì)，他處處關(guān)照著四毛。漸漸的，四毛就成了西狗的跟班。哪里有西狗，哪里就會有四毛。我們也都對四毛友好了起來。

四毛總是沒有什么話，他只是默默地跟著西狗，大家在一起又唱又跳時，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四毛的父母反對他跟西狗混。不知為什么，大人們都瞧不起西狗，他們說西狗是個“爛柑子”，不成器。有一次，四毛的父親到劉小手的理發(fā)店找四毛，命令四毛回家。四毛不想回，說回到家里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四毛說出了我的心里話，我和他的感覺一樣。四毛的父親罵他，說你這個小狗日的，還翻了天，快點(diǎn)給老子死回去?？墒抢蠈嵉乃拿尤话阉赣H的話當(dāng)著了耳邊風(fēng)。四毛的父親氣憤了，上前揪著四毛的耳朵就往外拉，四毛居然一把將他父親的手打開。四毛低聲地說他不回去。四毛的父親說，不回?不回老子打死你。說著就給四毛一耳光。那時的大人們都很愛打人，四毛的父親尤其兇。四毛挨了一耳光，捂著臉，說，你打死我吧，打死也不回去。四毛的父親又揚(yáng)起了巴掌朝四毛刮了過去。可是這一次，他的手被人死死地鉗住了。

這個人當(dāng)然就是西狗!

四毛的父親氣得臉發(fā)黑。四毛的父親說，西狗你個狗日的少管閑事。西狗說，伯伯，四毛都十七歲了，他有自己的尊嚴(yán)，您不該這樣打他。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尊嚴(yán)這個詞。尊嚴(yán)!這個詞從只讀過小學(xué)的西狗嘴里說了出來，讓我更加對西狗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當(dāng)時幾乎熱淚盈眶。西狗說出了我的心里話?？墒撬拿母赣H才不管什么尊嚴(yán)不尊嚴(yán)，他說，老子教育兒子關(guān)你卵事，你少管閑事，死一邊去，別人怕你西狗老子可不怕。西狗冷笑著說，四毛是我的兄弟，這閑事我管定了。西狗說著手上一用力，就把四毛的父親放倒了。四毛的父親爬起來就朝西狗沖，西狗一閃身，腳下一絆，四毛的父親又撲倒在地，啃了一嘴灰。西狗擺了個花架子，朝四毛的父親招著手，說來吧來吧再來呀。四毛的父親又爬了起來，這一次他沒有撲向西狗，而是給在一邊想上來扶他又沒敢上來的四毛就是一腳，罵道，你這個白眼狼，看人欺侮你老子也不幫忙。我說，您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伙就都笑了起來。

四毛的父親在我們的哄笑聲中氣得跑回了家。他在回去之前警告四毛，說你要不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四毛倉皇地看著西狗，希望西狗幫他拿個主意。西狗說，你回去吧。四毛就往回走，走了不到五十米又轉(zhuǎn)了回來。四毛說，我不回去。于是我們都為他鼓起了掌。那一晚，四毛沒有回家，他和我、還有西狗，我們都住在了劉小手的理發(fā)店里。

那天晚上，西狗對劉小手說，你這小手理發(fā)店聽起來太土了，要改一個名字。劉小手說，改什么名字好?西狗說，就叫深圳發(fā)廊吧。劉小手說，叫深圳發(fā)廊好嗎?我們這里可是在煙村，我們這里的人誰也沒有去過深圳。西狗說，你他媽真蠢喲，沒有去過才更有吸引力嘛。那時，我們已開始聽到過一些關(guān)于深圳的傳說，那個遙遠(yuǎn)的南方城市，在我們少年的心頭是如此神秘，深圳成了我們這群懵懂少年心中的夢想。在我們的意識里，深圳是一個讓人熱血沸騰的地方，那里遍地黃金，只要我們?nèi)サ侥抢铮蜁粝氤烧?。劉小手覺得西狗的話很有道理，于是果斷地將劉小手理發(fā)店幾個字用白石灰抹去，又弄了一桶紅油漆，讓我寫上了“深圳發(fā)廊”四個大字。

深圳發(fā)廊也成了我們這些小青年的根據(jù)地，來這里的人成了“爛柑子”的代名詞。一些父母開始嚴(yán)禁他們的子女到深圳發(fā)廊玩，也不許他們?nèi)ツ抢戆l(fā)。但是深圳發(fā)廊對我們這些年青人有著無窮的吸引力。那些無聊的日子，我們的身體里好像有著無窮的破壞一切的力量，可是這股力量無處發(fā)泄，我們故意和父母作對，聚集在深圳發(fā)廊。我們坐在發(fā)廊門口，對著過往的女孩打口哨，大聲說些下流的話。連老實的四毛也學(xué)會了打口哨。有一段時間，劉小手的生意越來越差了，劉小手意識到，生意差與我們這群人天天坐在那里有關(guān)。我們這么多人往那里一坐，嚇得很多人都不敢來理發(fā)了。西狗說，這有什么，不就是沒有生意嗎?我們來解決。

我記得，那時已是冬天了，深冬的風(fēng)，在天空中胡亂尖叫，地面被凍得堅硬如鐵，被風(fēng)刮得泛著白光。發(fā)廊里很冷。大家都沒有心情聽歌了。西狗帶著我，還有趙大偉、四毛，我們要幫劉小手解決生意的問題。西狗說，我們找個外村人，把他拉到這里理發(fā)，他媽的要是敢不理就給他松松皮。這樣行嗎?我的心里有些沒譜。西狗說，有什么行不行的，我說行就行。

偶像

那時我還沒有確切的偶像，西狗的偶像就是我的偶像。西狗的偶像一會兒是遲志強(qiáng)，一會兒是小虎隊，一會兒又是四大殺手。遲志強(qiáng)和小虎隊離我們的生活太遙遠(yuǎn)了，而四大殺手卻離我們很近。我這里所說的四大殺手不是武俠小說里的人，而是我們那里的幾個不良青年，那時，我們那里的不良青年都有外號，比如我們煙村有五鬼十三妖，我、西狗、劉小手、四毛、趙大偉，我們就是那五鬼。而在這些不良青年里面，最負(fù)盛名的就是四大殺手。

我們都沒有見過四大殺手。四大殺手的家離煙村很遠(yuǎn)，靠近湖南，因此四大殺手的主要活動范圍在湖南，他們在湖南的名聲比在我們煙村還要大。不過，在煙村，在一九九零年前后幾年，提到四大殺手，其兇悍婦孺皆知。我們，包括西狗，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去挑戰(zhàn)四大殺手。曾經(jīng)一度，他們是西狗的偶像。西狗常說，要是能認(rèn)識四大殺手就好了，加上紅兵，加上劉小手，我們一起就是江南七怪。西狗還產(chǎn)生過去拜見四大殺手的念頭，終究沒敢去。我知道他也就是嘴上說說，心里還是害怕四大殺手的。那時四大殺手早就成名了，他們打打殺殺是動真格的，不像我們這群剛開始長毛的小家伙，雖然心里有著無數(shù)胡亂的想法和破壞欲，終究只是在家門口裝腔作勢。

四毛聽說西狗要加入四大殺手的陣營，說他也要加入。西狗說，你就算了吧，你膽子這么小，算得上哪一怪?四毛于是很羞愧地低下了頭。四毛低聲說，膽子是可以練大的。西狗說那好，改天給你一個練膽子的機(jī)會。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天有些陰沉，收音機(jī)里說，西伯利亞的寒流到了長江中下游，今年的第一次寒潮就要到了。我們坐在劉小手的理發(fā)店門口，西狗穿著一件單薄的“軍頁子”，我和四毛都穿得很厚，還是覺得冷。西狗站在寒風(fēng)中，他的身體是那么單薄，風(fēng)吹動著他嘴上剛剛冒出的幾根微黃的胡須，他瘦長的腿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不安，在不停地抖動著。西狗說，日他媽，真冷，劉小手，放個歌聽。劉小手就去放歌。放的是遲志強(qiáng)的《鐵窗淚》。聽說遲志強(qiáng)少年時期演過電影，那電影好像叫《小字輩》，還聽說他后來坐過牢，這些囚歌，就是他坐牢后的悔恨之作。錄音機(jī)里遲志強(qiáng)開始用他哭一樣的嗓子干嚎，我們也跟著錄音機(jī)嚎了起來：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我在啊鐵窗啊望外邊……手里啊捧著窩窩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監(jiān)獄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啊，一步一個窩心頭……

我們幾個，除了西狗，其他人都五音不全。可是我們跟著嚎得很帶勁。嚎完了差不多一盤帶子，我們也不覺得冷了，西狗的腿也不再抖了。西狗突然說，這日子過得真沒勁!西狗說，其實坐牢也沒有歌里唱的那么可怕!現(xiàn)在坐牢哪里還會吃窩窩頭呢。西狗總是這樣虛張聲勢，并且搞得什么都懂的樣子。就在這時，我們看見從北面過來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個高個子男人，車后還坐著一個女孩。西狗說，就是他了。四毛，你不是想練膽子么，你把他弄過來剃個頭。

四毛看了一眼西狗，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自行車就到了我們面前。騎自行車的人，大約二十四五歲，比我們要高出了半個頭，也壯實得多，他的頭發(fā)及耳，看上去有點(diǎn)兇。西狗問我們，這狗日的是哪個村的?我們都搖了搖頭。劉小手說，別瞎鬧了，小心鬧出禍來。西狗說，你小看我?劉小手說，不是小看，我們還是小心一點(diǎn)好。這時，想練膽子的四毛勇敢地躥了過去，說停下來停下來，說你呢。騎車男人歪著身子，一只腳撐在地上，一只腳還在自行車的踏板上，扭過頭打量著我們，眼里露出驚訝的神色。他的自行車后馱著一個穿紅風(fēng)衣的女子，女子圍一條白圍巾，圍巾遮住了半邊臉，卻遮不住她的嫵媚。我看那女子有些眼熟，是鄰村的，叫什么名字卻并不清楚。女子這時下了車，抱著男人的胳膊，一點(diǎn)也沒有顯出害怕的樣子。騎車男人斜著眼盯著我們，說，么樣?想搞事?

四毛就有些結(jié)巴了，四毛說，不想搞事。騎車男人說，不想搞事你叫我下來，你有病呀。四毛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他大約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我們這邊有四個男人，對方只有一個，就算個子比我們高大，就算他看上去很兇，那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四毛就一梗脖子說，老子就是想搞事，進(jìn)來理個發(fā)。騎車男人說，我日你姆媽?你讓我下來日你姆媽?哈哈!男人笑了起來，他的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色。騎車男人這樣一說，西狗就沖到了他的面前，西狗出馬了，我們也就帶勁了。在這之前我們只是瞎混，還從來沒有真正干過一件刺激的事，現(xiàn)在，我感覺到了體內(nèi)的熱血在沸騰了。就在這時，趙大偉也來了，趙大偉雖說是個肉包子，可是他的塊頭大，看上去蠻唬人的。我們?nèi)硕鄤荼?，還有什么好怕的呢?西狗在那人的自行車上踹了一腳，又撥弄著自行車的鈴鐺。說，狗日的，不錯嘛，馬子長得漂亮，車也漂亮，還是鳳凰的呢。西狗又指著騎車男人說，你，還坐在上面干嘛，下來呀!還要老子動手不成。女子想說什么，被騎車男人制止了。騎車男人笑著下了車，說，不就是理個發(fā)么，老子正想理發(fā)呢。

沒想到第一次出手竟如此順利。騎車男人坐在了理發(fā)店的轉(zhuǎn)椅上，劉小手開始忙碌了起來。一開始的時候，劉小手的手總是發(fā)抖。騎車男人說，你的手怎么啦，你的手在抖呢，你害怕了么。西狗說，你他媽的話怎么這么多?劉小手給騎車男人理發(fā)的時候，西狗就拿指頭捅我，用嘴呶著那個漂亮的女子?？墒俏覀冋l也沒敢去和那個漂亮女子搭腔。后來，西狗把腸子都悔青了。西狗說，他媽的，那小妞可真漂亮。

劉小手終于鎮(zhèn)定了下來，他的手不再抖了。他的手藝還是不錯的，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男人的頭發(fā)理好了。又用吹風(fēng)機(jī)吹了，上了發(fā)膠定了型，男人顯得更加精神了。男人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用手摸頭發(fā)說，不錯不錯，你的手藝不比岳陽的師傅差。騎車男人這樣一說，劉小手就興奮了起來。當(dāng)時我們這些人里，只有劉小手是去過岳陽的，那是他在縣里學(xué)手藝時跟師傅去的。劉小手見過洞庭湖，見過岳陽樓。而我們，我是指西狗、我、四毛和趙大偉，我們最遠(yuǎn)的地方只去過石首縣城。地區(qū)一級的城市于我們而言，只是一種向往。而騎車男人居然去過岳陽，聽他的口氣，居然還在岳陽理過發(fā)，那么，他一定是見過世面的。再看他不驚不慌的樣子，還有他的自行車，是全新的鳳凰自行車，那時最好的自行車就是鳳凰、永久和飛鴿，我們煙村，只有書記家里有一輛鳳凰自行車，而眼前這個人，居然騎著鳳凰自行車。還有他帶著的這個女人，居然還涂了口紅，還畫了眉毛，一看就比我們煙村的女孩子要洋氣。這一切都說明了，這個騎車男人不是普通的人，很可能是個人物。

騎車男人說，多少錢?劉小手不知是受寵若驚還是冷，說話就有些結(jié)巴，我我我，連說了三個我之后，緊接著說出了三個字，不要錢。西狗冷笑一聲，說劉小手你他媽有病?不要錢?你不要錢我們還要呢。西狗說，一炮塊。在我們那里，把十塊錢稱之為一炮塊。西狗說一炮塊，一炮塊在當(dāng)時，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縣城的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才三五十塊，一擔(dān)谷子也才賣十幾塊錢。西狗居然說要收一炮塊。也是太膽大了。劉小手見西狗說話了，就退到了一邊。我們也都不說話。我們都盯著騎車男人。沒想到騎車男人笑了笑，說，一炮塊就一炮塊。掏出一疊嶄新的一炮塊，抽出一張扔給了劉小手。騎車男人扔票子的動作很瀟灑，簡直有點(diǎn)《上海灘》里的許文強(qiáng)的派頭。騎車男人帶著漂亮女人走出理發(fā)店，一偏腿跨到了自行車上，男人回頭看了看我們，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劃過。騎車男人的目光落在了西狗的臉上，男人說，你叫么名字?我想西狗是有些害怕了。西狗虛張聲勢地說，我叫么名字你管得著嗎?男人說，男子漢大丈夫，坐不改姓行不更名，連名字都不敢說?西狗說，你到煙村打聽打聽就知道了，老子們就是煙村五鬼的大鬼西狗。

男人說，你就是西狗?男人又說，我聽說過你們五鬼。西狗的臉上就笑開了花。騎車男人聽說過他，說明他是很有名氣的。騎車男人說，好，五鬼，西狗，我記住你們了。西狗說，你又是哪路毛神。老子說了名字，你也要說個名字。騎車男人說，我叫劉光軍。男人說完騎上了自行車，帶著他的女人，一會兒就消逝在寒冷的風(fēng)中。我們當(dāng)時并不知道，劉光軍就是四大殺手的老大。西狗也不知道他就這樣和他的偶像擦肩而過。我們也不會想到，這一次的行動，為我們的將來埋下了禍根。

第一次出手就旗開得勝，這大大地激勵了我們，在后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天天聚集在深圳發(fā)廊門口做著同樣的事情，當(dāng)然，我們后來再也沒有勒索過十塊錢的理發(fā)費(fèi)。西狗的意思，一炮塊就一炮塊，有什么呢?西狗說劉小手你的膽子太小了?？墒莿⑿∈终f，不能太過分了，還是收一個正常的理發(fā)錢吧。需要說明的是，我們也不是見了誰都會強(qiáng)行拉來理發(fā)，我們選擇的對象是很講究的，一是要看起來眼生，是我們沒有見過的人，第二，我們專門找那些騎著新自行車的，或是帶著漂亮女孩子的，或是穿著打扮比我們要光鮮的人。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們的光鮮與得意讓我們看見了心里很不爽。有了這樣的前提，事實上有時連續(xù)三五天也找不到一個下手的對象，可是我們樂此不疲，我們也并不是想勒索他們的錢財，我們只是覺得這樣很好玩。那些日子簡直是太無聊，我們不找點(diǎn)快樂的事，一個個都會發(fā)瘋的，我們成了煙村人見人恨的鄉(xiāng)村惡少。如果不是四毛出事，我們后來肯定會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yuǎn)。

愛情

四毛出事是后來的事，我先說說愛情。

我們那個年齡，已經(jīng)開始了對愛情的渴望。就像歌里唱的，“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蔽覀円磺粺崆樗苹穑墒菦]有燃燒的對象，只能讓自己在烈火中焚燒。那時煙村開始流行一個說法，“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們幾個人，說起來也算是有點(diǎn)壞的了，可是愛情并沒有降臨到我的身上，也沒有降臨到西狗、四毛和劉大偉的身上。我們成了被愛情遺忘的對象。我們之中，最先獲得了愛情的是劉小手。

劉小手的女朋友也是煙村的，她也在發(fā)廊里做，不過她不在煙村的發(fā)廊里做，而是在石首縣城的發(fā)廊里做。因為在發(fā)廊做，劉小手的女朋友在本地的名聲不那么好。那時，女孩子做理發(fā)的還很少，煙村的人都認(rèn)為她不那么正經(jīng)。她長得很漂亮，又是在發(fā)廊里做，在煙村人的邏輯里，那就更加不正經(jīng)了，有傳言說她在縣城里做皮肉生意。她有一次回?zé)煷澹絼⑿∈值陌l(fā)廊里玩，和劉小手談起了美發(fā)的技藝，兩人一見如故，很快就好上了。

劉小手有了愛情，我們這些兄弟一開始還高興了幾天，很快就高興不起來了。劉小手的女朋友和他好上后，就不再去石首的發(fā)廊里打工了，她和劉小手一起經(jīng)營起了深圳發(fā)廊，她帶來了一些新的理發(fā)設(shè)備，她還會給人洗頭，是干洗。她還會燙發(fā)，于是劉小手的深圳發(fā)廊煥然一新了。自從劉小手有了愛情之后，他對我們這些兄弟的熱情明顯降溫了，不僅僅是降溫那么簡單，他簡直有些不怎么理我們了。用西狗的話說，狗日的劉小手重色輕友。劉小手就笑笑。有了愛情的劉小手，在女朋友的勸說下，開始對他未來的人生有了較為明確的規(guī)劃，他開始把心思放在了深圳發(fā)廊的經(jīng)營上。過了沒多久，他就把深圳發(fā)廊的那二間土磚屋推倒了，蓋起了二間紅磚屋。他的深圳發(fā)廊幾個字，也不再請我寫了，而是花錢在鎮(zhèn)上請工藝美術(shù)師傅做了一塊招牌，看上去還真像那么回事了。

劉小手有了愛情，對我們的打擊太大。我們失去了一個可以無拘無束胡鬧的根據(jù)地，現(xiàn)在再去深圳發(fā)廊胡鬧，劉小手的女朋友會給我們臉色看了。她的女朋友說，就你們這些小混混，怎么混也只是在煙村的這潭水里興風(fēng)作浪，你們有本事到調(diào)關(guān)去混?到石首去混?到岳陽、荊州去混?她的話無異于大冬天在我們頭上澆了一瓢涼水。她的話寒了我們的心，最讓我們感到寒心的是，她這樣損我們時，劉小手居然抱著胳膊在一邊呵呵呵地笑。再也不去劉小手的發(fā)廊了。四毛說。西狗拍拍四毛的肩說，好，有種。我們也要找女朋友。四毛又說。西狗拍拍四毛的肩說，對，我們每個人都找到女朋友，而且一定要比萍萍好看。西狗說的萍萍就是劉小手的女朋友。四毛就有些心里沒底了，說，萍萍太好看了，煙村哪里還有比她漂亮的。趙大偉突然說，萍萍哪里好看，她只是有一股子騷勁，又會打扮。西狗說，還是大偉有眼光。

然而，找女朋友可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更別說找一個比萍萍還要漂亮的女朋友了。西狗是有名的爛柑子，煙村大約是沒有女孩子敢沾他的。趙大偉就更別說了，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人又肉又胖，不過趙大偉的家境比較好，家里有錢，他的家里老早就修起了紅磚房。而我們這幾家都住著歪歪倒倒的土磚房，那時我們那里的姑娘挑婆家，岳母挑女婿，首先要問的是對方家里是紅磚房還是土磚房。住土磚房的，那就免談了。因此趙大偉還是有希望的。

四毛在我們的帶動下，開始變得膽大，甚至變得油腔滑調(diào)起來。但是他的油腔滑調(diào)只是和我們在一起，他一見了女人臉就紅，就說不出一句話來。而那時的我卻心比天高。我一直覺得我是要做大事的，我要找的女人一定是與眾不同的。給我說媒的人倒是很有那么一些，這有賴于我父親的人緣，父親在家里是個暴君，可是在煙村卻有著莫名其妙的威信和好名聲，于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也跟著沾了光，再說了，那時的我長相還是蠻精神的，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條件是，那時我家門口堆了幾堆紅磚，還堆了一架子杉木，那架勢誰都明白，我們家就要修紅磚房了。其實這是外人的看法，我父親一輩子最大的心愿，或者說一輩子的努力都在于建房子。聽說我父親和我母親結(jié)婚時，只住著一間牛棚，后來建了兩間草房，可那時，有錢的人家已開始建瓦房了，于是父親開始為建瓦房而努力，只要有了一點(diǎn)余錢，他就會去買回一些瓦，等到父親終于建成了瓦房沒兩年，就改革開放了，村里有錢的人家開始蓋起了紅磚房，地下還用水泥打了地板。瓦房一下子就顯得寒酸無比了。于是父親開始備料，今年買回兩千磚，明年買回幾棵樹，就這樣，我家門口的磚和樹漸漸有了一些規(guī)模，村里人要是打我家門口過，見了我父親總會問，王老倌，今年要蓋新屋了吧。我父親就模棱兩可地回答說，嗯啦嗯啦!其實我們家離蓋新屋還遠(yuǎn)得很，我們家除了門口的這些磚瓦之外，就沒有一分錢的存款了，拿什么蓋新屋。然而這些東西，也為我的愛情鋪就了一條光明大道。

讓我父親感到憤怒的是，他的這個兒子，居然不按他鋪就的金光大道去走，去過他安排好的生活，而是要走自己的獨(dú)木橋。我在拒絕了父親兩個好友的女兒之后，父親對我就死心了。再有人對父親說，王老倌，你小兒子有對象沒有，父親就會板著臉說，這個狗日的，是個當(dāng)和尚的命，讓他一輩子打光棍。漸漸的，王老倌的兒子想當(dāng)和尚，成了我們煙村無人不知的舊聞了，因此再也沒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了。那年冬天，村里來了一個打黃鼠狼的，住在了我們家，他會看相，據(jù)說是精通麻衣柳樁的，他對我父親說，人的面相分為六類，福相、壽相、貴相、貧相、賤相、夭相。你的這兒子，就是貴相，將來貴不可言哪。那天四毛也在我家玩，四毛說，你給我也看一看，看我是什么相。他看了看四毛，說，你這是貧相，你這一輩子要受窮呢。四毛走了之后，算命的對我們說，剛才那小子是夭相，夭相你們知道么，夭相就是夭折的相，活不過三十歲的。那人似乎很相信自己看相的水平，于是對我的父親說起他有一個小女兒，今年十七歲了，初中畢業(yè)后在家里學(xué)裁縫呢，他說想和我們家結(jié)成親家。父親搖了搖頭，說，我這兒子是個當(dāng)和尚的命。誰給他說都不答應(yīng)。我當(dāng)時心里真是急呀，其實我是想見一見他的女兒的，可是父親一句話，就把我可能的愛情給毀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就下來了。也就是在那時，我們看見了神鞭俠女。神鞭俠女是西狗為她取的綽號，因為她留著一根很長的辮子。我們跟在神鞭俠女的后面走了二里路，我們看見她進(jìn)了家門。最后還是西狗有勇氣，西狗裝著問路的樣子去了她家，出來的果然是她，她大約也知道我們跟了她很久，她問西狗有什么事，西狗于是問她知不知道王紅兵的家怎么走。她說不知道，說她們村好像沒有一個叫王紅兵的人。說完她就進(jìn)屋了。西狗在回去的路上，一路對我們吹著那女孩子如何漂亮，如何溫柔，說話的聲音如何的好聽。西狗說，她是我的，你們誰都不許和我爭。從女孩的家到我們的家，足足有六里路，我們沿著長江干堤往回走，一路上我們興高采烈，我們大聲談?wù)撝癖迋b女，好像她真的成為了西狗的女朋友。冬天的寒風(fēng)吹動著我們凌亂的頭發(fā)，我們卻一點(diǎn)也不覺得冷。

后來的某一天，西狗進(jìn)行了一次單獨(dú)行動，他再次去了神鞭俠女的家，他回來之后，顯得很有些失落，他說那女孩子是讀過高中的，上的還是我們石首最好的中學(xué)石首一中?？墒撬髞聿恢喂蕸]能上大學(xué)。西狗說女孩子問他有沒有看過《簡愛》這本書，西狗說，王紅兵，你狗日的不是說要當(dāng)作家的嗎?你不是讀過很多書的嗎?你知道《簡愛》不?我搖了搖頭，我說我是聽說過這本書的，但是我沒有讀過。后來的日子，我們先是去煙村的書店里找這本名叫《簡愛》的書，沒有找著，又去調(diào)關(guān)鎮(zhèn)的新華書店，還是沒有找到這本書。后來我們又騎自行車去六十三里外的縣城，在縣城新華書店，我們終于找到了這本書，然而我沒有錢買，我就站在書店里看，看到天快黑了才騎自行車回家，六十三里路，我們差不多是摸著黑騎回家的。西狗說，王紅兵，現(xiàn)在就看你的了。還跟老子談什么《簡愛》，這次你去殺殺她的威風(fēng)。第二天晚上，我們一行四人又步行了六里路，去敲響了神鞭俠女的家門，出來開門的是她的母親，她母親疑惑地看著我們，問我們找誰。西狗說找你的女兒。她母親就喊了一聲，我們還沒能聽清她叫什么名字，她就出來了，在燈光下，她果然美得讓人眩目。她盯著我們，說你們找我?西狗把我往前面推了兩步，說，他，他知道《簡愛》，他是來找你談《簡愛》的。然而那天晚上我們并沒有談《簡愛》，我們連她的家門都沒有進(jìn)去。她說了一句你們有毛病呀，然后就關(guān)上了門。

然而，就是那一聲你們有毛病，卻成了我青春期的天音。我想我是愛上她了。不可救藥。后來的日子，為了見到她，我開始了晨練，我每天清晨沿著長江干堤跑步，我跑步要經(jīng)過她的家，我希望能看見她。有一次，我真的見到她了?？墒撬揪蜎]有朝我看一眼。但這無所謂，對于我來說，能見到她，我就感覺到了無限的幸福與滿足。我的跑步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冬天。在這個冬天，我的行為成為了煙村人的笑談，一個鄉(xiāng)下人，天天在勞動，還跑什么步?現(xiàn)在回到煙村，十多年過去了，還會有人記得我天天清晨起來跑步的事，他們還會笑話我，只是沒有人知道我跑步的動力。那是我這一輩子的第一次愛情，雖然她根本不知道我姓什名誰，也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在偷偷愛著她。那個冬天，每個夜晚我都想著她的容顏入睡。直至有一天，我知道了她出嫁的消息。那天夜里，我抽完了兩包煙。我嘗到了失戀的感覺。這對我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打擊，而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面。

四毛

我該認(rèn)真地說一說四毛了。四毛其實是一個有著遠(yuǎn)大理想的青年。在那些我們瞎混的日子里，很多的夜晚，我和四毛抵足而眠。在那些夜晚，四毛經(jīng)常對我談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出路在哪里。我們不能這樣活了!四毛總是這樣開始了他的敘述。四毛這樣說時，仰面躺在床上，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頭頂?shù)奈脦?。那我們該怎么?我們的出路在哪里?我問四毛。我說，要不我們托人幫忙弄到縣城里去上班。四毛說你有這樣的關(guān)系么?我說，讓我爸去找向叔叔。我說的向叔叔是返城的知青，在插隊時，他就住在我們家，那時我們一家人對他很好，他回城時還說過，要是我們有什么難處去城里找他，他一定會幫忙的，聽說他在城里當(dāng)官了。我想要是我父親出面求他，他是會幫這個忙的。四毛想了想，又嘆了口氣，說，當(dāng)工人又轉(zhuǎn)不了正，有什么用?我不想一輩子這樣平平淡淡地過。我說要不我們?nèi)ギ?dāng)兵怎么樣?我這樣一說，四毛的眼里亮了一下。四毛坐了起來，說，當(dāng)兵是不錯，我們?nèi)ゾ毐?。可是過了一會兒，四毛又躺了下來，四毛說，練兵也不行的。我說為什么呀四毛?四毛說，每年在村里征兵才兩三個名額，哪里會輪到我們頭上。我說你都沒有試過，你怎么知道呢。四毛想了想，說，也是，那今年練兵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當(dāng)兵。

四毛其實是有些英雄主義情節(jié)的，他說他的夢想是當(dāng)英雄。四毛并沒有做成英雄，不過四毛做過一件頗為怪異的事，他在他家周圍的樹上掛了許多木牌子，牌子上寫著“禁止打鳥”，“鳥是我們的朋友”之類的話。那時候，村里人開始議論，說四毛的腦子有問題。然而四毛堅持認(rèn)為他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有人來打鳥，他就跟在后面，把鳥們嚇跑。村里人對四毛的爹說，你這兒子，嘿嘿……四毛的父親氣極了，把那些掛在樹上的木牌子劈了當(dāng)柴燒。罵四毛：你這個狗日的，你還嫌給老子丟人丟得不夠。這一次的事，讓四毛傷心至深，他說他不能原諒他的父親。

要是我有一把寶劍就好了，我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寶劍游走江湖。行俠仗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四毛又躺了下來，盯著蚊帳頂，開始了他的想象。他五音不全，可是他堅持學(xué)吹口琴，他學(xué)吹口琴學(xué)了半年，他的老師就是西狗，西狗有音樂天分，什么樣的樂器到了他的手上，沒幾天就學(xué)會了，西狗是我們煙村第一個會彈吉它的人，西狗的笛子、口琴都吹得很棒。這大約也是四毛崇拜西狗的原因之一吧。西狗說，四毛你不行，你沒有天分，你就別學(xué)了，你學(xué)不會的?？墒撬拿珗猿謱W(xué)，他學(xué)了半年，唯一會吹的就是《上海灘》的主題曲的前兩句……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四毛吹了兩句之后就放下口琴，說，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你看這歌詞寫得多豪邁。我說四毛，你應(yīng)該去當(dāng)詩人，你是一個詩人呢。四毛發(fā)一會呆。開始和我瞎談。我們時常是談到雞叫。我打著哈欠說，雞都叫了四毛，然后我就睡了。迷糊中，我還聽見四毛在說話，四毛的聲音離我漸漸遠(yuǎn)了，四毛說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了，四毛什么時候睡的我也不知道。

有一次，四毛對我說，紅兵，你說我們到底是不是爛柑子。我說，也算是吧。四毛就不說話了。四毛是復(fù)雜的。他的心里向往著當(dāng)英雄，向往著做一番大事業(yè)，可是那時的農(nóng)村，并不是像作家們筆下描寫的，是田園牧歌樣的生活，農(nóng)村的氣氛是死寂的，是沒有生機(jī)的，是讓人窒息的。我們真的沒有出路，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的未來——娶妻生子，耕田種地，然后像我們的父輩一樣老去?？墒俏覀儾桓市倪@樣，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不過這樣的生活，又能過什么樣的生活呢?處在青春期尾巴上的我們，心里是迷茫的。那時我們感受到了無比的苦悶，卻無處發(fā)泄心中的苦悶。于是我們聚在一起，搞惡作劇，偷雞摸狗，被人厭惡，我們是人見人憎的不良少年，是大名鼎鼎的煙村五鬼。冬天過去了。四毛總是愛說，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我們于是一起渴望著春天的到來。

春天說來就來了。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四毛的父親買回了一群鴨，四毛的父親讓四毛放鴨。這對四毛來說，是一個無法抗拒的命令。然而放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四毛其實并不怕吃苦，重要的是，放鴨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你每天要面對的，就是那么一群鴨。鴨子們很愛跑，一不留神就會跑到別人的秧田里，那樣的結(jié)果，就是惹得秧田的主人一頓臭罵，然后是作出賠償，然后四毛就慘了，他將受到他父親的一頓暴打。四毛的父親好像脾氣是越來越壞了。有一次，他居然用火鉗子打四毛，鐵火鉗都打彎了，四毛的身上受的傷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四毛從來不對我們談這些。

劉小手不和我們玩了。四毛又去放鴨了，我們這個群體，就這樣解散了。西狗還是東游西逛的，趙大偉倒是說了一門親事，說是就要結(jié)婚了。那一年，趙大偉十八歲。趙大偉訂婚的那一天，我和劉小手、西狗都去了。趙大偉也請了四毛，但四毛說他來不了，他要放鴨。趙大偉說，我們是兄弟，你一定要來。四毛說那好吧，我爭取來。那天，我們在趙大偉的家里喝了很多酒，從中午喝到了下午四點(diǎn)鐘，我們都快要醉的時候，四毛來了。四毛把鴨子放在了湖邊，偷偷地溜來。四毛來了，我們又喝了很多酒。我們都為趙大偉高興，他的女朋友長得很好看，比劉小手的女朋友還好看，這是我們大家公認(rèn)的?？墒俏覀兊男睦锊⒉缓檬埽@樣一來，我們就更加的孤獨(dú)了。趙大偉說他國慶節(jié)就要結(jié)婚了，到時請我們來陪十弟兄。趙大偉好像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樣高興。后來趙大偉曾對我們說過，其實他并不想這么早結(jié)婚。他說他知道，一結(jié)婚就會要小孩，一有了小孩，就什么都沒有了。趙大偉說，王紅兵你看你哥哥王中秋，當(dāng)年是多么有理想的人……那天，我們各懷心事，喝了很多酒，我們都倒在了桌子下面。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趙大偉家的草垛邊，劉小手和西狗也喝得不省人事了，劉小手被抬到了醫(yī)院打吊針，西狗歪回了家，睡了一天才醒來。

四毛也喝多了。四毛其實是不能喝酒的，他沒有酒量，然而他還是喝了很多。后來我聽說，四毛是被他父親拖回家的。人們說，四毛像一條死狗一樣，一動也不動，他父親就揪著他的衣領(lǐng)把他拖回了家，拖回家之后，他的父親舀了一臉盤冷水倒在了他的身上。四毛是醒過來了的，他開始罵他的父親。他罵他父親是狗日的。圍了很多人看笑話。四毛的父親搶了一根扁擔(dān)，朝四毛就是兩扁擔(dān)。他的第三扁擔(dān)被看熱鬧的人托住了。四毛的父親罵，狗日的，鴨子呢?四毛只顧了喝酒，他的鴨子跑到了麻師傅的鴨群里。好在麻師傅有辦法，麻師傅舉著竹蒿，開始喚他的鴨子，鴨子們都跑到了他的身邊。麻師傅說，剩下的就是你們家的鴨子了?？墒撬拿母赣H數(shù)了很多遍，鴨子還是少了十二只。麻師傅說那就沒有辦法了，麻師傅說他的鴨群里沒有多出一只鴨子。連一根鴨毛也沒有多。四毛丟了十二只鴨子，這還了得，他不被打死才怪了。

那次挨打之后，四毛就像變了個人。他更加沉默了，一句話也不說。很多的時候，我們都能看到四毛拖著一根放鴨篙，孤獨(dú)地站在田邊上，鴨子們在水里歡快地游走，追食著小魚小蝦，還有鴨子將屁股朝天，頭扎進(jìn)水里，覓食水里的田螺。四毛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的鴨子們。我們都不敢去找四毛玩了。四毛的父親放出話來，說是我們這些狗日的把他兒子給帶壞的，說要是再看見我們?nèi)フ宜拿?，別怪他心狠手黑。有一天，下著綿綿春雨，我看見四毛披著一塊透明的塑料布站在雨中，他的樣子真可憐。我的眼淚突然就出來了。那時，我坐在家門口，我在看書。我不知道將來要干什么，只是想看書。能找到的書都看。我那時找到了一本名叫《堂吉訶德》的書，書中有一個愁容騎士，我覺得，我們就是一群愁容少年。我還有一本《新婚必讀》，是西狗給我的。我只能在夜晚偷偷地讀那本書。然后，我在壓抑與興奮中學(xué)會了手淫。我覺得這樣很不好，覺得自己真的成了流氓，覺得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是在犯罪。可是我擺脫不了那本書的誘惑。鄉(xiāng)村進(jìn)入了梅雨季節(jié)，我們的心情也像梅雨一樣，是灰暗的、陰沉的。

看著四毛站在雨中的樣子，我心里很難受。我赤著腳去找四毛，想讓四毛跟我回到家里坐一會兒，躲躲雨，坐在門口也能看著鴨子的。我拉著四毛的胳膊，我說四毛，這么大的雨，去我家里坐一會兒吧。四毛轉(zhuǎn)過身，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迷茫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四毛將一根手指放在了嘴邊，神秘地說，噓!不要出聲。四毛壓低了聲音說，你看我的那些兵，他們在練習(xí)打仗呢。我說四毛你在說什么呢?四毛卻不再理睬我了。后來，四毛開始對人們說他是司令，四毛漸漸的就有了一個鴨司令的外號。四毛和他的鴨子們，果真有了很深的感情，我們這些兄弟，還有他殘暴的父親，我們這些被稱之為人的動物，漸漸地退出了他的思維，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鴨子。那些鴨子是他的士兵，他是指揮著那群鴨子的司令官。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里四毛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內(nèi)心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樣的巨變。四毛變得沉默了。他和他的鴨子們親密無間?？墒怯幸淮?，四毛又做出了一件更加怪異的事情，居然有人發(fā)現(xiàn)了四毛在強(qiáng)奸一只鴨子。這事我沒有親見，可是村里是有人見到了。這話就傳了出來，都說四毛強(qiáng)奸鴨子。四毛的父親氣瘋了，發(fā)誓要打死四毛。他這一次沒有用扁擔(dān)，也沒有用火剪。四毛的父親舉著一把菜刀，說要?dú)⑺浪拿?。然而四毛盯著他的父親一動也不動。四毛的父親在四毛的肩上砍了兩刀之后，把刀丟了，抱著四毛號陶大哭。四毛卻面無表情。

四毛的胳膊上打著繃帶，他還是帶著他的那群鴨士兵早出晚歸。有人問四毛，說四毛四毛，你的胳膊上是怎么回事?四毛終于開口說話了，他有些得意地說他光榮負(fù)傷了，可是他重傷不下火線，他還要指揮著他的士兵。有一天，四毛來找我了。這時，梅雨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馬上就要雙搶了，農(nóng)村里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jié)就要到了，家家戶戶做好了雙搶的準(zhǔn)備。父親一天幾次去看黃在田里的稻子，說，再過三天就可以開鐮了。那天四毛來到了我的家。四毛對我說他只有我這一個朋友，他有個偉大的計劃，這個計劃不能對別人說，只對我一個人說。我問他什么計劃。他就拿出了一張牛皮紙，紙上畫著一些雜亂的線條。四毛壓低了聲音，說他要帶著他的部隊去攻打敵人的總部了。他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黑點(diǎn)說，這里就是敵人的總部。他的部隊兵分兩路，一路從這邊去，一路從另一邊去。他說，這個地方有一棵樹，我在這棵樹下撒了一泡尿的，這就是我們的記號，我們從這里進(jìn)攻。四毛說得很認(rèn)真，四毛邀請我一起參加他的戰(zhàn)斗?？墒俏艺f我不能參加你的戰(zhàn)斗了四毛，我要搞雙搶了。四毛很遺憾地走了。走的時候四毛說，你會后悔的，你不參加我們的戰(zhàn)斗你會后悔的。

四毛走后，我的心里很難受。我知道，我的好兄弟，四毛，他是瘋了。他瘋了，卻還記得我是他的好兄弟。第二天早上，我聽人說四毛死了。我跑到四毛的家，看見了四毛。四毛直直地躺在地上，他的臉上蓋上了一張火紙。聽說他的遺體是在離家一公里遠(yuǎn)的水溝里發(fā)現(xiàn)的。他的鴨士兵們圍著他的遺體嘎嘎叫，這才被發(fā)現(xiàn)的。他死的時候，手里還拿著他的作戰(zhàn)地圖。我們無法知道，那天晚上四毛怎樣帶著他的鴨士兵們離開了家，他經(jīng)歷了什么。但是我相信，四毛是像一個英勇的將軍一樣犧牲的。他的死，得到了他的鴨士兵們的尊敬與愛戴。

四毛的死，在村里的人看來，是輕于鴻毛的。有人說四毛是被他的父親打死的。有人說，四毛死了反倒解脫了。他們不知道四毛的心里有著怎樣的英雄情結(jié)，他們不知道，四毛是被我們這讓人窒息的鄉(xiāng)村給謀殺的。四毛死了。我卻陷入了無限的后悔之中。我想起了最后一次見四毛時，他對我說過我會后悔的。我是后悔了，那天晚上要是我參加他的戰(zhàn)斗，也許四毛就不會死。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對四毛心懷尊敬，他是一個英雄，是一個有想法的人，可惜的是生活沒有給他一個施展的舞臺。

夢想

不可否認(rèn)，四毛的死對我們的打擊都很大。我、趙大偉、西狗、劉小手聚在了一起，買了一些火紙在四毛的墳上燒了。我們希望四毛在那邊能過得好好的。然后，我們四個人，坐在長江干堤上，望著滔滔江水，一言不發(fā)。后來西狗脫光了衣服跳進(jìn)了長江里，我也跳了下去，趙大偉也跳了下去，劉小手也跳了下去。西狗奮力朝江中心游過去，我們緊緊地跟在后面。西狗的水性好，他不停地朝前游，趙大偉的水性差些，游出三百米左右就有些吃力了，江流也開始急湍了起來，看著西狗不要命地朝前游，我們誰也沒有回頭。我們都跟著他，不要命地朝前游。還好，從小在長江邊上長大的我們都沒有出事，西狗游到了江心航標(biāo)燈船上，我和劉小手也游了上去，只有趙大偉還落在后面。他離航標(biāo)船還有二百多米時就游不動了，我們看著他的身子不時地往下沉，他一定是嗆水到肚子里了。

劉小手說，西狗，我們?nèi)蛶痛髠グ?。西狗冷漠地看了劉小手一眼，說，他會游過來的。于是我和劉小手就坐在航標(biāo)船上為趙大偉加油。趙大偉聽到了我們的叫聲，好像又有了力量，他重新振作了起來，漸漸地游向了航標(biāo)船，可是一個浪打了過來，他的身子又順著江水朝下游流了過去。他在朝下流過去的時候，開始喊救命。西狗突然站了起來大聲罵，狗日的趙大偉，你別指望我們救你，你自己游上來，是爺們的就自己游上來。趙大偉順著江流游了大約二十多米后又重新穩(wěn)住了，他逆著水朝航標(biāo)船游了過來，他游得很慢，很吃力，可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叫救命。我們站在航標(biāo)船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們在心里為趙大偉使著勁。終于，趙大偉游了過來，他的手抓到了航標(biāo)船的船弦。西狗朝他伸過了手，一用力，航標(biāo)船朝一邊倒了過去，趙大偉水淋淋地從水里爬到了船上。我們都仰面朝天躺在航標(biāo)船上，看著天上的流云由藍(lán)變灰、變紫、變得黑暗了下來。江水在我們的耳邊嘩嘩地流。那天晚上我們在航標(biāo)船上待到滿天星斗。我呆呆地望著天上的星，望著那清淺的銀河，望著那一天的繁星，望著慢慢走過我們頭頂?shù)男l(wèi)星，還有不時劃過天空的流星。

我說，這一天的星，不知道哪一顆是四毛的。這樣說時，我的眼淚又下來了。趙大偉也失聲痛哭了起來。劉小手也哭了起來。我們呼喊著四毛的名字，在江心哭成一團(tuán)。也不知哭了多久，西狗說，哭夠了沒有?像娘們一樣哭哭啼啼有什么出息!于是我們都不哭了。西狗說，我們再也不能這樣活了，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和四毛一樣發(fā)瘋的。可是不這樣活我們怎樣活?我問西狗。西狗說，我們?nèi)ギ?dāng)兵吧。再過三個月就要練兵了，我要去當(dāng)兵。我就再次想起了四毛，想起了我和四毛也曾談?wù)撨^去當(dāng)兵的事。趙大偉說，也許，當(dāng)兵算一條好的出路吧。

在這之前，我們村里出了四個很有名的兵。一個就是秦立文。他當(dāng)?shù)搅藥熼L的警衛(wèi)，師長要招他當(dāng)女婿，可是他在村里有了女人，他不要師長的女兒，因此他回到了村里。還有一個叫王孟，他會唱歌，當(dāng)兵之后進(jìn)了部隊的文工團(tuán)。還有一個叫劉水波，他當(dāng)兵上了老山前線，后來死在了前線。每年過年，縣里還會有人來看他的父母，他家的門口掛著一個小小的紅牌子，上面寫著光榮烈屬。還有一個，就是趙大偉的堂兄，他當(dāng)兵很多年了，也上過老山前線，后來轉(zhuǎn)了志愿兵。我們都說，西狗如果去當(dāng)兵，肯定可以進(jìn)部隊的文工團(tuán)。西狗說，不管用什么辦法，總之，我們要走出去。這該死的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這里的天空太小了。西狗說趙大偉你真的打算結(jié)婚么?趙大偉點(diǎn)了點(diǎn)頭。西狗想了想，說，結(jié)吧，結(jié)吧，結(jié)了婚，你這一輩子就完蛋了。趙大偉說他知道，可是他還是打算結(jié)婚。西狗說，劉小手你也打算結(jié)婚么?

劉小手說，元旦結(jié)婚。劉小手說他結(jié)婚后就不在煙村開發(fā)廊了，他和女朋友商量好了，婚后到岳陽去開發(fā)廊。西狗說你在那邊有人沒有，沒有人你立得住腳嗎?劉小手說他女朋友有兩個朋友也在那里開發(fā)廊，生意很好，一年下來要賺四五萬塊。西狗說，劉小手你發(fā)財了可別忘記了兄弟們。劉小手說，那還用說。最后，他們把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西狗說，紅兵，其實我一直覺得，將來我們這些人里，可能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你也不能再這樣混了。你有什么打算?我說我也不知道。要么找關(guān)系進(jìn)工廠當(dāng)工人，要么去學(xué)一門手藝。我想去學(xué)畫，學(xué)好了在鎮(zhèn)上開一家工藝美術(shù)店也行，你看現(xiàn)在哪一個蓋了新房子不要畫中堂呢?大家都有了主意，就覺得，明天就要散伙了。西狗說，要是我們早點(diǎn)這樣想，想出一條出路來，別那樣胡混，四毛也許就不會死了。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又沉了下來。西狗說，算了，不說了，我們回去吧。這一次，我們一起順著水朝下游漂，很順利地就到了岸邊。

第二天，我對父親說，你幫我找一下向叔叔吧，看能不能把我弄進(jìn)廠里當(dāng)工人。于是過了一段時間，我父親帶著我去找了向叔叔。然而，向叔叔并沒有幫我這個忙。在縣城里，我看到了縣文化館有一則招生啟示，是學(xué)畫畫的。就這樣，我報了名，開始在文化館學(xué)畫畫。我在文化館學(xué)了三個月的畫，趙大偉結(jié)婚的那天，我回到了煙村，后來因為沒有生活費(fèi)了，父親也覺得我學(xué)了幾個月的畫，天天畫一些水果、罐子，沒有什么用處，還是不學(xué)了吧。那時，已經(jīng)開始征兵了，我和西狗一起報了名，聽說那年要招一批文藝兵。當(dāng)文藝兵將來就可以進(jìn)文工團(tuán)了，那將是怎么樣的錦鄉(xiāng)前程無限啊。特別是西狗，當(dāng)文藝兵，進(jìn)文工團(tuán)，那不正是他做夢都在想著的好事么?這樣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那一年，報名當(dāng)兵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幾倍。我們煙村報名練兵的，有三十多人。但是聽說煙村只有兩個名額，可以想見，當(dāng)時的競爭是多么的激烈。

煙村報名初檢的地方就設(shè)在了劉小手發(fā)廊對面的衛(wèi)生院。開始的檢查其實很簡單，先是量一下身高，身高不到一米六二的不要。那時西狗的身高是一米七二，我也有一米七零了。體重超過一百斤就行，我和西狗也順利過了關(guān)。然后就是檢查視力，這一點(diǎn)我和西狗更是沒有問題。然后就是檢查嗅覺。在我們面前擺著四個瓶子，瓶子里各裝著一個白色的棉球，這些棉球上浸有不同的液體，水、白醋、酒精、煤油。然后讓我們嗅一下之后就分辨出來。我們練兵時，衛(wèi)生院的外面圍滿了人，有些是純看熱鬧的，還有些是家長們。人多了，連一些賣瓜子的小販們也趁機(jī)過來出售他們的商品。

初檢這一關(guān)西狗順利地過了，我卻被刷了下來，因為我沒能分別出水和酒精。我的當(dāng)兵夢就這樣破滅了。西狗順利地過了嗅覺關(guān)，又過了聽覺關(guān)。西狗初檢合格了!煙村初檢合格的一共有十五人。四天后，他們都聚集到了鎮(zhèn)上進(jìn)行復(fù)檢。后來西狗回來對我們說，復(fù)檢時大家都脫光了衣服，抱著腿在屋里蹦圈子，身上有傷疤的不要。后來的一段時間，西狗三天兩頭往鎮(zhèn)上跑，想打聽到一些消息，這樣，西狗在不安中度過了半個月，后來他終于得到了通知，說是他的復(fù)檢也過關(guān)了。西狗那天很興奮，簡直是意氣風(fēng)發(fā)了。那天西狗請我、劉小手、趙大偉，我們一起在館子里吃了一頓。我們還給四毛擺上了一個位置，喝酒時，我們先把第一杯酒倒在了地上，這一杯酒是我們大家一起敬給四毛的。那一天我們沒有喝醉，西狗說大家不能喝醉，特別是他不能喝醉，因為他現(xiàn)在是一個兵了，是部隊里的人了。我們也都為西狗高興。聽說再過幾天，就要去見接兵的人了。然后就要去部隊了。關(guān)于部隊里的生活，西狗也了解得很清楚了，他說下部隊最苦的是在新兵連，下了連隊就好了。于是我們開始了等待，可是我們等了幾天，沒有等到通知。有一天，西狗突然紅著眼來找我，西狗說狗日的，狗日的，西狗不停地說狗日的。我問西狗這是怎么啦。西狗一腳把我家的椅子踢得飛了出去，西狗握著拳頭說，我當(dāng)不成兵了。西狗這樣說時，眼里的淚水出來了。不過西狗很快就控制住了他的情緒。西狗說民兵隊長找他談話了，說是這一次總共有四人體檢合格，但是只有兩個名額。民兵隊長說西狗你也是知道的，你的表現(xiàn)一直不太好，部隊怎么能要你這樣的爛柑子呢?就這樣，西狗的當(dāng)兵夢也破滅了。我的畫家夢和軍人夢也破碎了。

驗兵的失敗對西狗打擊很大。西狗變得比從前更加吊兒郎當(dāng)了。趙大偉結(jié)婚了，我們?nèi)ヅ愕氖苄?。接親也是西狗帶的隊。趙大偉接親的隊伍很風(fēng)光。可是劉小手的夢想?yún)s遲遲沒有實現(xiàn)。他本來指望結(jié)婚后去岳陽的，可是突然，他的女朋友說她不去岳陽了，她說她要去深圳打工。她的表姐前一年去了深圳，聽說在工廠里打工，一個月能掙五百塊。她并不是看上了那里的五百塊錢，而是喜歡上了那里的生活。表姐寄回了穿著工衣的照片，在她看來，表姐簡直是太漂亮太風(fēng)光了。村里的人都說她表姐在外面沒有干好事。人們都說，一個姑娘家家的，又沒有什么文化，一個月掙五百塊?肯定沒干好事。這個沒干好事，其實是暗指她在外面賣淫。

萍萍問劉小手去不去深圳，劉小手說他不去，也勸她不要去深圳。她說，你以為你的發(fā)廊叫深圳發(fā)廊，你就真的和深圳沾上了邊嗎，一輩子窩在這巴掌大的農(nóng)村有什么出息?我表姐……劉小手說，你少說你表姐，反正我是不讓你去深圳的。她說，你管不住我，我說了要去深圳，我就是一定要去的。劉小手沒能留住她。他們本來說好了要在元旦結(jié)婚的，劉小手說你要走結(jié)了婚再走。萍萍說，結(jié)了婚再出去我就不是打工妹了。那時，萍萍最大的夢想是當(dāng)一名打工妹。其實她是想走得遠(yuǎn)一些，再遠(yuǎn)一些。

我們都在為自己的夢想而努力。這一年，我們的夢想基本上都沒有實現(xiàn)。趙大偉結(jié)婚了，可是他的夢想是不結(jié)婚，所以可以這樣說，這一年，我們的夢想都落空了。

告狀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我們做了兩件對于煙村來說空前的大事。第一件大事，就是告狀。原告是我、西狗、劉小手。趙大偉沒有參加，趙大偉結(jié)婚之后，像變了一個人，他好像開始對他的婚姻生活變得滿意了起來，他一天到晚守著他的新娘子，和我們的往來漸漸地少了，他常以一副大人的口吻對我們說話，他說你們別東想西想了，找個女人結(jié)婚吧，鄉(xiāng)下人，哪來那么高的心氣。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我們拗不過命的。所以當(dāng)我們對他說出告狀的主意之后，他就一臉認(rèn)真地勸我們不要做傻事，可是我們認(rèn)準(zhǔn)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的。而劉小手的女朋友出去打工之后，劉小手又回到了我們的陣營，他的發(fā)廊再次成為了我們的根據(jù)地。只是我們的隊伍已減少到三個人了，我們也不再做那些強(qiáng)行拉人理發(fā)的傻事了。我們天天在一起談?wù)摰氖抢硐牒臀磥怼?/p>

那年冬天，我們在家里悶得無聊的時候，喇叭里突然開始播通知了。村里的喇叭通知說，從省里、地區(qū)和縣里，要來一個檢查組到我們煙村檢查計劃生育。這一次的檢查是抽查，上面的人抽到了我們煙村，說是三天后就要來。喇叭里說，在檢查組來到煙村的期間，家里有超生的，不管罰沒罰過款的，都要把超生的小孩送到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親戚家。另外，誰也不能亂說，誰要是敢亂說的，要重罰。在喇叭里喊話的是我們村的村長，村長家就超生了一個小孩，他超生的那個小孩放在親戚家里撫養(yǎng)，這在煙村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其實誰家超生誰家不超生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不過是普通百姓而已，再說了，如果是村里對我們進(jìn)行亂攤派，我們在這時強(qiáng)出頭，還能得到一些民意的支持，可是為了計劃生育的事出來告狀，我們這是把自己推到了與全煙村人民為敵的境地了。其實我們當(dāng)時的憤怒不在這里，不在誰家多生了一個小孩，不在村長家也多生了小孩，而在于村長在喇叭里說出的那一通或者叫警告或者叫威脅的話，正是那一番話激怒了我們。四毛死了，趙大偉又結(jié)了婚，劉小手又失戀了，我們的心里，早就壓了一肚子的怒火沒有地方發(fā)泄。

村長在喇叭里說，全體村民聽清楚了，我把丑話說到前面，到時檢查組的同志下來訪問，哪個要是亂說話，說了不該說的，種田的把田收回來，讀書的從學(xué)校開除，總之，一人胡說，株連全家，總之，你要敢亂說就別想在煙村混下去了。正是這些話激怒了我們。當(dāng)時我和西狗正躺在劉小手的床上，我們沒有聽歌，正在發(fā)呆，就聽到了這則廣播。而村長在廣播里播通知的語氣是很蠻橫的，他每句話都要讀兩遍，以加強(qiáng)通知的重要性。

我日他的媽喲。西狗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西狗激動地說，你們聽聽，這說的是什么話，這是人話么?我說，這也太過分了。當(dāng)時我們只是罵了幾句，并沒有多想什么。到了傍晚時分，喇叭里又喊了起來，還是上午喊過的這些話。那時，我和劉小手、西狗坐在長江干堤邊上，西狗弄了一點(diǎn)三步倒，我們打算去毒死一只狗，晚上到劉小手的家里煮狗肉吃。我們在堤上游蕩。西狗的口袋里裝著一個紙包，包里包著一塊肉，肉里包著一顆三步倒。這樣的藥是劇毒，狗吃了，走出不到三步就會倒在地上。當(dāng)時我們還沒有看好目標(biāo)，我們要等到天黑一點(diǎn)了再行動。就在我們等待天黑的時候，喇叭又響了起來。西狗突然說，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你們倆有沒有膽子去干。劉小手問西狗什么想法，西狗就說出了他的想法。西狗說，我們守在從鎮(zhèn)上到煙村的公路邊上，上面來的人肯定要從那里經(jīng)過，然后我們就擋住車告狀。西狗說狗日的村長，他自己家里就超生了一個。我們就把他揭發(fā)出來。劉小手聽后沒有說話。西狗說，怎么，你怕了。劉小手說，怕個卵子，不讓在煙村混了就出去打工。西狗于是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我說，你們敢，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說，要不我們把所有超生的列一個名單，到時交給檢查組的。西狗說，好，就這么辦。劉小手說，要不要拉上趙大偉。西狗說，我們?nèi)枂査刹桓?，他要干就干，不干拉倒，不干我們?nèi)齻€干。

我們就去找趙大偉，站在離他家門口很遠(yuǎn)的柴垛邊趙大偉趙大偉的尖喊怪叫。趙大偉正在吃晚飯，端著飯碗出來了，看見是我們，就招呼我們?nèi)ニ易?，讓我們一起吃飯。西狗說你又沒有準(zhǔn)備我們的飯菜，算了，我們不吃，找你有事。

趙大偉的新娘子看見我們?nèi)チ耍o我們每人倒了一杯糖茶。西狗說，還有糖茶喝呀，不過我們可沒有茶錢喲。趙大偉笑著說，我們就不要講這些禮性了。在我們煙村的習(xí)俗里，去新婚夫婦的家里，新娘子會倒一杯里面有芝麻豆子的糖茶，這糖茶是不能白喝的，喝了要在杯子里放上五塊十塊的喜錢。不知道這樣的習(xí)俗起于何時，總之這樣的習(xí)俗，會讓新婚夫婦在新婚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過得相對清靜。

喝完了茶，西狗掏出了十五塊錢，在每個杯子里放了五塊。然后西狗就壓低了聲音對趙大偉說出了我們的計劃。趙大偉一聽就跳了起來，趙大偉說你們有病呀，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干嘛哩，你們有什么好處哩。我說大偉你錯了，這對我們怎么沒有好處?他村長有什么權(quán)利不讓我們說真話?再說了，他居然說，誰要是亂說了，家里有學(xué)生的要從學(xué)校開除，這是哪門子王法?趙大偉搖了搖頭，勸了我們半天。最后見勸不動我們，就說，那你們也別把其他超生了小孩的人家報上去呀，你們把村干部們超生了的報上去不就得了?趙大偉的這個意見被我們采納了。西狗說，大偉你結(jié)婚了，我們也不勉強(qiáng)你。西狗從口袋里掏出了那一團(tuán)夾有三步倒的肉，在趙大偉的面前晃了晃。西狗說，知道這是什么嗎?三步倒!趙大偉說，晚上要去毒狗子呀。西狗說，跟我們一起去吧。趙大偉看了看他的新娘子，有些為難，但他還是說，告狀我不方便去，今天晚上還是陪你們玩玩吧。

那天晚上，我們像幽靈一樣的在煙村游蕩，引得人家的狗子汪汪亂叫?？墒悄翘焱砩虾孟裥傲碎T似的，狗一叫，狗主人就會從家里鉆出來。我們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jī)會，我們就這樣轉(zhuǎn)到了晚上十點(diǎn)多鐘。冬天的鄉(xiāng)村之夜，靜得只有風(fēng)聲和我們的腳步聲，還有那些狗們的吠聲。我們沒有找到下手的狗子，倒是順手在人家的菜園子里扭了幾棵白菜，拔了兩根蘿卜。西狗說，弄不到狗，那就偷兩只雞吧。劉小手說，偷誰家的?西狗說，咱們偷鐵算盤的。鐵算盤是我們那里有名的老摳。西狗負(fù)責(zé)去偷雞，我們在一邊望風(fēng)。

然而我們的運(yùn)氣很差，西狗剛鉆進(jìn)鐵算盤的雞舍，鐵算盤家的燈就亮了。然后鐵算盤就出來撒尿，鐵算盤出來撒完了尿，去他的豬圈里看看，又去雞舍里看看。那時西狗正貓在雞舍里，嚇得不敢動。鐵算盤進(jìn)屋后一會兒，家里的燈就滅了。西狗正要動手，就聽見有人大聲地叫抓強(qiáng)盜。西狗從雞舍里躥了出來，我們開始沒命地跑。鐵算盤的一家人個個拿著家伙跟著我們窮追猛打。一聽有人喊抓強(qiáng)盜，家家的燈都亮了起來，我們不敢往有亮的地方跑，哪里黑往哪里鉆，我們很快就跑上絕路了，前面是一條溝，那條溝少說也有二米多寬，溝里有水，要是在平時，打死我也跳不過去，可是那次，我也來不及多想，呼地一聲就躍過了那條溝。劉小手的個子小，靈巧，他也呼地一下跳了過來，不過他的一條腿落在了水里，鞋也弄丟了。西狗也跳了過來，西狗跳得最遠(yuǎn)。跑在最后的是趙大偉，趙大偉跑到溝邊猶豫了一下，后面的一根扁擔(dān)已朝他砍了過來，他嚇得撲通一聲就跳進(jìn)了溝里。好在溝里的水不算深，趙大偉從溝里爬了上來，我們伸出手把他拉了上去。趙大偉的一條腿給弄折了，追我們的人在溝那邊罵娘。我們把趙大偉弄到了劉小手的深圳發(fā)廊里面，燒火給他烤，趙大偉凍得上下嘴唇直打哆嗦。最要命的是他的腿骨折了，疼得哇哇亂叫。

那次經(jīng)歷并不光彩，而且似乎與告狀無關(guān)，但我還是愿意把這件事說出來，因為這是趙大偉最后一次與我們一起行動。趙大偉回家之后，就再也沒和我們一起玩過了。他的腿在那天晚上留下了終身的殘疾，從此以后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趙大偉的父母親，還有他的妻子，把我們當(dāng)成了仇人，見到我們就罵，什么話難聽罵什么。

第三天，檢查組的人就要來了，我和西狗、劉小手，貓在煙村的路口上，我的懷里揣著我們寫好的檢舉揭發(fā)的信。我們在等著檢查組的車到來，只要車一到，村里的那些村官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一想到這些我們就興奮不已。

可是事情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我們沒有等到檢查組的人，卻看見了村里的民兵隊長帶著兩個警察出現(xiàn)在了路口，我們以為村里出了什么事呢，沒想到他們直接朝我們走了過來。然后，我們就被帶到了民兵隊長的家里。民兵隊長說，知道為什么抓你們嗎?我們說不知道。我以為是那天晚上偷雞的事發(fā)了，可是那也沒什么呀，我們又沒有偷到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民兵隊長板著臉說，還裝什么糊涂?把狀紙交出來吧。

有人告密了。我們那次告狀沒有成功。我們被關(guān)了一天，直到檢查組的人離開之后才重新獲得自由。但我們要告狀的事還是在煙村傳開了。我們再一次成了煙村人茶余飯后談?wù)摰慕裹c(diǎn)。我一直疑心是趙大偉的父母或者是他的妻子告的密，西狗和劉小手也這樣猜測，但是我們一直沒有去問過趙大偉，也沒敢去問他的家人。檢查組的人走了之后，村里開始秋后算賬。差不多所有的村官都到了我家，他們質(zhì)問我的父親，說，王老倌，你自己說該怎么處理。村里的意思，是要把我們家的田收回去。我父親不停地給村官們點(diǎn)頭哈腰賠不是，不停地說小孩子不懂事你們就原諒他這一回。我說，爹，你用不著和他們點(diǎn)頭哈腰。我又沖著村長書記們說，你們有種把我的田收回去試試?你們敢收我的田，我就敢把煙村的天捅一個大窟窿。

我太清楚那些村官了，他們一貫是欺軟怕硬，他們不敢真把我家的田收回去?？墒俏腋赣H不這樣想，父親知道得罪了村官今后有得小鞋穿。父親突然操起了一把椅子，朝著我的肩膀就劈了下來。父親的舉動讓村官們大吃一驚。父親舉起椅子還要劈我第二椅子的時候，村長伸出手來托住了我父親的手。我父親的嘴里還在罵罵咧咧，說是要把我這不爭氣的東西打死算了，父親說，打死了老子去坐牢。父親的行為讓村官們下不了臺，他們開始反過來勸我的父親，說紅兵還是小孩子，算了算了，我們也不是真的要把他怎么樣，只是來提醒他一下，讓他下次別這樣了。我那次傷得不輕，從此落下了一個肩周炎的毛病，只要刮風(fēng)下雨，肩膀就會酸痛難忍。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再同父親說話。也是那一次，我堅定了要離開鄉(xiāng)村出門打工的決心。

打工

打工這個詞是什么時候傳到煙村的現(xiàn)在已無法考證了。煙村第一個出去打工的是劉小手的女朋友，這是肯定的。在那時，我們那些困守鄉(xiāng)村的人，對打工生活的全部想象來自于一部電視劇《外來妹》，我們對外面的世界的全部理解，來自于一句歌詞：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至于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精彩，我們也是從《外來妹》里知道的。迷茫的我們，也不再覺得沒有前途。生活為我們在遠(yuǎn)方亮起了一片光，我們看到了另外的一個世界，看到了改變我們生活的新的可能。

出門打工十四年后的今天，每當(dāng)我聽到《外來妹》的主題曲時，我都會禁不住熱淚盈眶。我都能感受到一九九一年的那個冬天的氣息。在當(dāng)時，我們天真地認(rèn)為，只要離開了鄉(xiāng)村，我們的世界將變得一片光明。那部名叫《外來妹》的電視劇，點(diǎn)亮了我們的生活中的希望之光。萍萍離開了煙村之后，給劉小手來了三封信，第一封信告訴劉小手，她找到了表姐；第二封信告訴劉小手，她有了工作；第三封信告訴劉小手，她決定和他分手。這讓我們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

那一段時間，我們心目中的偶像已不再是哪個女歌星，不再是小虎隊，也不再是四大殺手，更不是唱著囚歌的遲志強(qiáng)。他們都成為了過去時，成為了時代的落伍者。那時，我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偶像，那就是《外來妹》里的女主角趙小云。我一直堅信，這部電視劇是深深地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夢想，因為這部電視劇而明確了。它為我們描繪了另外的一種生活，拓寬了我們這群鄉(xiāng)村少年的視野，我們要走出鄉(xiāng)村，要像趙小云一樣，用自己的雙手打出一片天。

有一天，西狗說，紅兵，我們出去打工吧，我們要出去闖一闖。西狗說，劉小手也準(zhǔn)備出去打工了。我說，好，出去打工。可是西狗走后我又犯愁了，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會讓我出去打工。如果父親不同意，別說出去打工，我連到岳陽的路費(fèi)都沒有。可是我還是去對父親說了，我對父親說我想和西狗、劉小手一起出去打工。父親盯著我看了好半天，丟下了一句話，父親說，除非老子死了。西狗說，要是你爹不給你錢，你就想辦法借點(diǎn)錢。可是我實在借不到錢。我去找我的哥哥王中秋，我說我想出去打工，你借我?guī)装賶K錢的路費(fèi)吧。多少?哥哥吃驚地問我，幾百?你開什么玩笑。再說了，你一個男孩子出去打什么工，人家要的是打工妹。我說，你借不借?哥哥說，幾百塊肯定沒有。哥哥從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把零錢，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十幾塊。哥哥說，就這么多了，你要不要，你要就都給你。

我沒有要他的那些錢。我去找我的二姐，也沒有借到。二姐不是不肯借錢給我，她是不放心讓我出去打工。畢竟在當(dāng)時打工潮還沒有風(fēng)起云涌，我們那里還沒有幾個人出去打工。西狗又來找我了，西狗問我到底去還是不去。西狗說他要去村里開介紹信了，那時出門打工是要開介紹信的，拿著介紹信才能到鎮(zhèn)上辦邊境證，沒有邊境證，我們是到不了深圳的。那時我們的目標(biāo)就是到深圳打工。我說，管他去還是不去，我們都要去辦邊境證，先辦了證再說。我和劉小手、西狗一起去辦邊境證，沒想到，拿著印把子的村官卻不給我們開介紹信。他說你們有本事自己去鎮(zhèn)上辦證吧。

我們沒有拿到介紹信。從村官的家里出來時，我們一路都在罵娘。后來西狗就有了一個偉大的想法，西狗說，不管怎么樣，我們是要離開煙村的。在離開煙村之前，我們還要做一件大事，要讓煙村的人都記得我們。可是做什么樣的事算是大事呢?我說，要是我們告狀成功，那就算是一件大事了。搶劫?強(qiáng)奸?劉小手說。殺人?放火?我說。西狗說，要不我們搞一臺晚會吧。把煙村的年輕人都號召起來，搞一臺聯(lián)歡晚會。搞晚會的提議得到了我們的一致響應(yīng)。我們大聲唱著鄭智化的《水手》。我們的嚎叫聲嚇得雞飛狗跳，一些老人在背后罵我們，這些爛柑子，怎么得了喲!可是我們不管這些，我們只是大聲歌唱著。

晚會

事實上，我們也沒有想到晚會真的能辦成，而且辦得很成功。我們更沒有想到，那一次的晚會，成了煙村年輕人的最后一次集體狂歡。從那之后，大家就開始紛紛離開煙村，開始了各自的打工生涯。煙村開始變得凄涼，只余下一些老幼病殘留守著鄉(xiāng)村。這是當(dāng)時的我們始料不及的?；叵肫饋?，初離鄉(xiāng)村時，我們大抵懷著在外面長見識，掙錢，然后回來改變煙村的夢想。什么時候，我的內(nèi)心開始發(fā)生了變化，開始不再戀家，開始渴望著融入城市，成為一名真正的城里人了呢?

還是說說那次晚會吧。有了辦晚會的想法，我們當(dāng)天晚上就去了煙村小學(xué)，我們辦晚會不可能得到村部的支持，我的叔叔在小學(xué)里當(dāng)校長，掌管著一校的資源。于是我提出去找我的叔叔，有了他的支持，我們的晚會辦起來就容易多了。在這里，我還想向大家介紹一下我的叔叔。我叔叔是高中畢業(yè)生，叔叔讀書的成績很好，是可以考上大學(xué)的，他的老師們都對他寄予了厚望?？墒悄菚r取消高考了，叔叔也和他的同學(xué)們回到了農(nóng)村。多年以后，我看過叔叔的畢業(yè)留言冊，留言冊的第一頁照例是印著毛主席語錄，后面才是同學(xué)們相互鼓勵的話。大多是諸如“翠竹根連根，學(xué)友心連生。你我齊攜手，扎根新農(nóng)村”之類的豪言壯語。他們的留言都寫得激情澎湃，我因此相信了，叔叔他們那一代人，是真心扎根農(nóng)村的。那時的知青也是，從城市來到農(nóng)村，他們立志扎根農(nóng)村，可是我們這一代人卻恰恰相反，我們紛紛開始拋棄鄉(xiāng)村，渴望在別人的城市里扎根。我們和知青不一樣的是，知青在鄉(xiāng)村逗留了一段時間之后又回到了城市，而我們離開了鄉(xiāng)村，再也無法回到鄉(xiāng)村，我們在別人的城市里堅韌地生活。

還是說說我的叔叔吧。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我叔叔是個才子，他的毛筆字寫得很好，不是一般的好，他臨過很多貼。我知道的就有《蘭亭集序》、《張遷碑》、《張猛龍碑》、《九成宮》等等。叔叔的毛筆字，行書中有隸意，和現(xiàn)在那些所謂的書法家相比，功底要深厚得多，只是叔叔不太求新弄怪，也從未想過自成一格罷了。叔叔還會畫畫，這深深的影響了我，后來我想成為一名畫家，并為之努力了很多年，終未能成。我想這與叔叔的影響有關(guān)。我叔叔的繪畫水平不怎么樣，也就是畫一些迎客松之類的，或是給雕花床的鏡子里畫一些花鳥蟲魚。叔叔畫畫的老師就是一本《芥子園畫譜》。叔叔還會吹拉彈唱，口琴、笛子、手風(fēng)琴、二胡、月琴。叔叔的家里有很多的樂器。我的才子叔叔在鄉(xiāng)村當(dāng)了一輩子的小學(xué)老師，末了連個民轉(zhuǎn)公都沒有撈到，因了性格的耿直，后來被優(yōu)化組合下崗了。無書可教的叔叔老了，一頭白發(fā)，風(fēng)流不再矣。也不畫了，毛筆字也不練了，只在過年時給左鄰右舍義務(wù)寫寫對子。有人結(jié)婚生子辦酒請客時，會請叔叔用蠅頭小楷在紅紙訂成的禮簿上寫上：張家姑媽禮金五十；大舅禮金一百之類的。那些月琴、口琴早不知所終，只有二胡，有時還操出來拉上一兩曲，低婉沉郁，似可聽出叔叔這一生的無限感嘆?！?/p>

叔叔從教生涯中最風(fēng)光的一段時間，就是從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二年，這兩年，我的叔叔當(dāng)上了校長。當(dāng)西狗提到弄晚會，自然想到了去找我叔叔。何況，在煙村，叔叔是唯一欣賞西狗的大人。大約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對音樂的癡迷吧。我們找到住在學(xué)校的叔叔，叔叔很高興，裝煙給大家抽，連我也有一支，我叔叔從來不在我的面前擺大人的架子，這樣說吧，我感覺我和叔叔之間是沒有代溝的。于是我們實話實說，說出了我們的想法，說我們想辦一臺晚會，希望叔叔提供一些幫助，比如場地，我們就選在了學(xué)校的操場上，但我們希望叔叔能提供一些諸如擴(kuò)音器之類的東西，還希望叔叔能任命一位女老師和我一起搭襠做主持人。叔叔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叔叔說，你們這樣想我很高興，現(xiàn)在的年輕人，身上好像是沒有激情了，我們那時候是經(jīng)常搞演出的。叔叔不僅提供了器材上的幫助，還答應(yīng)由學(xué)校出資二百塊錢作為我們的活動經(jīng)費(fèi)。叔叔還通過學(xué)校的學(xué)生，把搞晚會的消息發(fā)布了出去。最為重要的是，我的叔叔主動擔(dān)當(dāng)了我們的藝術(shù)顧問，他和我們一起編排節(jié)目，幫我修改串臺詞。在叔叔的安排下，學(xué)校的一位姓榮的女老師擔(dān)任晚會的女主持，她是煙村小學(xué)最漂亮的女老師。每天晚上，我們排節(jié)目排到深夜。我們把晚會的日子定在了臘月初一的晚上。

就在我們的節(jié)目排得如火如荼時，就在我們要辦晚會的消息傳遍了煙村的時候，卻出了一件意外。那天晚上，我們正在一起排節(jié)目，學(xué)校里來了四個陌生人。他們來到了我們排練的教室，坐下來看我們排練。我們也沒有把他們當(dāng)回事，那些天的晚上，經(jīng)常會有一些人來看我們排練節(jié)目，還有一些人來報名表演節(jié)目，所有報名的，都要現(xiàn)場表演一下，然后由我和西狗、還有我叔叔、榮老師、劉小手，我們共同討論決定這個節(jié)目是上還是不上。我們把這四個人也當(dāng)成了是來看排練的，或者是想表演的。我朝他們四人看過幾眼，其中有一個人我是有些眼熟的，可是我當(dāng)時沒有放在心上。我們繼續(xù)在排練著。這時，四人中的一個矮個子過來了，他把我推過了一邊，說，你就是王紅兵吧。我說是呀，怎么啦?他說，你的普通話說得這么差，你怎么能當(dāng)主持人呢?我看你和她，他指著漂亮的榮老師說，我看你和她眉來眼去的，你這是在主持節(jié)目嗎?你這是在借辦晚會之名泡妞。

他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要出事了。樹大招風(fēng)。那一段時間，我們是太風(fēng)光了，太招搖了，太惹人注目了，招來一些人的恨是正常的。榮老師緊張地退到了一邊，我也有些緊張，我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矮子說，沒什么意思，你不能當(dāng)主持人。我說我不當(dāng)你說誰能當(dāng)。矮子指著和他們一起來的一個高個子說，劉哥當(dāng)主持人。那被稱著劉哥的，顯然是他們的老大，我一直覺得他看上去有些眼熟，可是我一直沒能想起來在什么地方見過他。這時，西狗沖到了我和矮子的中間。西狗說，媽的，你們是什么意思，想來砸場子么。矮子說，你就是西狗吧。西狗說，知道我是西狗你還這么猖狂?矮子說，西狗算個鳥。矮子指著劉小手說，還有你，你不是開發(fā)廊的么?劉小手也站了出來。這時，我的叔叔從辦公室過來了，他發(fā)覺有些不對勁。叔叔說，我是煙村小學(xué)的校長，你們來有什么事?他們看見校長出來了，客氣了一些，說是他們認(rèn)為王紅兵當(dāng)主持不行，要換上他們的劉哥當(dāng)主持。我叔叔說，你們毛遂自薦，這很好，那就先讓他來試一試吧，如果他真的比紅兵出色，那就用他。于是那個叫劉哥的就站了起來，他拿過了話筒，“喂……喂……喂……”地試了幾聲，又拿著手不停地拍著話筒。他說，這話筒的效果不好。不過，他又說，將就著用吧。他過去拉住了榮老師的手，說你站過來呀，你不站過來，我一個人怎么播?榮老師的臉漲得通紅，擺脫了他的手，說你放尊重一點(diǎn)。劉就在那里胡播亂報了一通，誰都可以聽得出來，他根本就不適合當(dāng)主持人。他們分明是來攪局的。

我叔叔也看出了不對勁，趁著他們在胡攪的時候，讓一個老師去了民兵隊長的家里，讓他叫一些年輕人來。那四個人看見我們這邊的人越來越多，就沒有再說什么了。但是他們要求表演一個節(jié)目。為了保持事態(tài)的穩(wěn)定，我們都同意上他們的節(jié)目，這四個人走了之后，我們才聽人說，他們原來就是四大殺手。四大殺手的名頭一出口，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一直覺得，要出大事的，這四大殺手中的那個姓劉的，我太眼熟了。在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對劉小手和西狗說出了我的擔(dān)憂。劉小手說他也覺得那個高個子很眼熟。西狗說，管他娘的眼生眼熟，四大殺手又怎么啦。我說，四大殺手不是你的偶像嗎?西狗說，偶像個屁，那時小不懂事嘛。

我一直擔(dān)心要出事，可是一直到搞晚會的那一天，四大殺手也沒有出現(xiàn)。晚會很成功，規(guī)模大大地超出了我們的設(shè)想，那天晚上差不多來了一千多人，大人小孩都有，把學(xué)校的操場都擠滿了，我叔叔把學(xué)校的老師都叫來幫助維護(hù)秩序，村里的干部們看見動靜鬧大了，也來參加我們的晚會了。那天的晚會，通過幾個高音喇叭，把我們青春的夢想傳到了煙村的每一個角落。我一直擔(dān)心著四大殺手，可是那天晚上，當(dāng)我報到了四人歌舞，表演者劉光軍等時，下面卻沒有動靜。于是我們開始報下一個節(jié)目。我和榮老師的配合也很默契。我們的晚會從八點(diǎn)一直演到了十一點(diǎn)半，大家意猶未盡，可是時間太晚了，村里的干部們發(fā)話了，讓我們早點(diǎn)結(jié)束晚會。

那天晚上，我們忘了在晚會上呼吁大家離開煙村到城里去打工的事情。晚會結(jié)束之后，村里的干部和學(xué)校的老師，還有我、西狗、劉小手，我們一起開了個會。會上，書記和村長表揚(yáng)了我們，說我們節(jié)目搞得不錯。說你們做這樣的事，我們村里是支持的。我們得到了表揚(yáng)，覺得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暢。散會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diǎn)半了。我們沿著村里的公路往回走。寒冷的風(fēng)在夜空里尖叫，鄉(xiāng)村已安靜了下來，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曲終人散的感覺。西狗說過兩天他就要去深圳了。劉小手說他也去，他要去深圳找他的女朋友，他想知道深圳到底有什么可以讓他的女朋友變心。我手中沒有錢，父親也不會同意我出去打工的。我的心情自然就沉重了起來。

這時，我看見前面的村公路上有幾個黑影。我的心頭當(dāng)時就閃過了一個不祥的念頭?？墒俏覜]有把這個念頭說出口。我們離黑影越來越近了。我聽見其中的一個黑影叫了一聲西狗，西狗答應(yīng)了一聲，接著就聽見呼的一聲響，西狗慘叫了一聲，聲音只叫出了一半，另一半悶在了肚子里。西狗“通”地一聲就倒在了地上。我和劉小手想要逃，我才轉(zhuǎn)過身，肚子上就挨了一腳，我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這時我聽見劉小手也慘叫了一聲。我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我的脖子上又挨了一記重?fù)?，我的天地就一片漆黑了?/p>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我坐在黑暗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我們是被人襲擊了。我開始叫劉小手的名字，我又叫西狗的名子，可是沒有人答應(yīng)我。我的眼睛慢慢適應(yīng)了黑暗，我看見在白色的公路上倒著兩個黑影，我摸了過去，摸到了一只冰涼的手。我知道，這是劉小手的手，我搖著劉小手，我說小手小手，你醒醒呀劉小手?？墒莿⑿∈稚眢w冰涼，一聲不吭。我又去搖另一個黑影，我喊西狗的名字，我說西狗西狗你醒醒呀。西狗的身上還有溫度，他終于在我的推搖與瘋狂的哭喊聲中醒了過來。西狗說頭好痛。西狗想站起來，可是站了一下，捂著頭又坐了下來。我說，西狗，我們怎么辦呀，劉小手他，好像不行了。西狗顧不了頭痛，過去抱起劉小手，我們瘋狂地叫著劉小手的名字，然而劉小手已聽不見我們的叫聲了。劉小手再也沒有醒來。

沒過幾天，四大殺手就落網(wǎng)了。四大殺手落網(wǎng)之后我才知道，去年我們在劉小手的深圳發(fā)廊里強(qiáng)迫理發(fā)的那個騎車男人，就是四大殺手的老大劉光軍。西狗知道這個消息之后又痛哭了一場。西狗說是他害死了劉小手。西狗和我一起去給劉小手燒火紙。寒風(fēng)中，燃燒過后的火紙化成了一片片黑蝶，在風(fēng)中飛舞。我和西狗一張一張地把火紙扔在火堆里。我們燒完了火紙。西狗突然從腰里摸出一把菜刀，他舉起菜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拇指。西狗把他的小拇指埋在了劉小手的墳頭，然后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西狗以一根斷指為我們的青春作祭。然后他就出門打工了。第二年的春天，我也終于離開了煙村。

原刊責(zé)編 朱鐵軍

【作者簡介】王十月，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北，初中肄業(yè)后打工維生，2000年開始寫作。出版、發(fā)表有長篇小說《煩躁不安》、《31區(qū)》。另發(fā)表有中、短篇小說多篇。有作品入選十余種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