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　豆

事情過去這么多年，我時常會不記得她。直到實習(xí)生亞亞坐在我的對面，跟我說起單眼皮對她的困擾，她又猛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看著亞亞，有時候心會突突地跳，我不知怎么形容那種感覺，是疼痛還是哽咽。總之很難受，流不出眼淚，呼吸不暢，并且嗓子發(fā)干。實習(xí)生亞亞長著一張標(biāo)準的中國年畫娃娃式的圓臉，有一雙漂亮的如絲小媚眼。我真喜歡這雙眼睛?？蓙唩唴s總是在吃中飯之后，照著小鏡子對我說，我要有你這樣的雙眼皮就好了。有一天，亞亞又照著小鏡子，說了同一句話。我輕輕叫了聲亞亞，亞亞抬頭看我，她說我在流淚。我說亞亞你真像我單眼皮的妹妹。

其實，實習(xí)生不叫亞亞，我叫她亞亞，是因為她有著和亞亞一樣的單眼皮。亞亞是我妹妹。實習(xí)生亞亞看見我流淚的那個中午，樓下棗花飄香。我正低頭看抽屜里的一張老照片，它裝在我的錢夾里，微微發(fā)黃。照片上的亞亞站在我的右側(cè)。一只手緊緊攥著我的手指頭，另一手正放在脖子上搔癢癢。她長著少許黃發(fā)的小腦殼上歪扣著一頂大花朵的帽子。一只眼睛在帽檐兒陰影里顯得有點模糊，另一只眼睛因為搔癢而舒服得半瞇著。嘴角掛著一滴晶瑩的小口水珠子，小腳丫上兩只手繡的小花鞋子穿反了，左腳上的小老虎向右歪著腦袋，右腳上的小老虎向左歪著腦袋。照相的那年，她五歲，我七歲。

亞亞是個快活的孩子，她在家里，家里總是有股子暖洋洋的味道。她是家里最鬧也是最聰明的孩子，從小就顯得有策略。死纏著大人要某件東西時，遭到拒絕，她就會用兩只長著酒窩的小胖手捂住眼睛干嚎，一聲比一聲大，全家人都被她吵得不耐煩，大人無奈只好應(yīng)了她。她接?xùn)|西時，嘴里不住地嗚咽著，一只手仍捂著眼睛，另一只手摸著東西的邊緣，確信沒人騙她，馬上就得意忘形地把捂眼睛的那只手拿開。她喜笑顏開，臉上沒有半滴眼淚。一把奪過她要的東西，飛快地逃走。一路咯咯笑著。她不愛洗臉，每次被大人抓住強行洗了臉，她都會帶著強烈抗議的情緒自己用眼淚再洗一遍，小臉蛋浸了眼淚被風(fēng)一吹就像兩個凍柿子。小孩子們因為她愛哭，都不怎么愛跟她玩。她基本上只有我一個朋友，但我那個時候，總是認為自己很忙，有很多值得我關(guān)心的事情，對她根本沒多少耐心。

有天亞亞從外面玩回來，看起來情很不好。她看我的時候，眼神和以往不一樣。長大之后我知道了那種眼神叫羨慕。后來我媽跟我說。亞亞問過她是不是雙眼皮比單眼皮好看。她常常摸著我自然天成的雙眼皮說：“等亞亞長大了，眼睛就比你大，也是雙眼皮!”

我永遠不能忘記，我妹妹亞亞六歲的時候，坐在花意闌珊的樹丫上唱兒歌，那天天空的藍顏色，我至今想起來都會眩暈。我在離她不遠的土堆上用小木鏟挖洞，土堆旁邊有我們剛剛撿回來的石頭瓦塊，有半塊吃剩的餅干。一面粘著糖，一面粘著花生，還有幾把青草，和一個被壓扁了的搪瓷缸。我準備用這個破搪瓷缸給亞亞做一頓豐盛的晚宴。顯然那時候亞亞還不知道什么叫做耐心，八歲的我生活能力很差。連個鍋灶半天都搭不起來，亞亞一遍遍問，姐姐，飯飯熟了沒有。我說沒有，你再等一會兒。我手忙腳亂在土堆上挖了一個簡易的洞，把搪瓷缸子放上去。亞亞又問，姐姐飯飯還不熟嗎?我說亞亞你別急，你給姐姐唱歌吧。亞亞剛掉了一顆牙，說起話來呼呼漏風(fēng)，她又遠遠地坐在棗樹丫上，我并不是很聽得清她的歌詞。但我知道她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姐姐飯飯咋還不熟呀?”我正趴在地上燃干草。煙熏得我直淌眼淚。我頭也沒抬，說你唱到第十遍的時候，飯飯就熟了。我后悔我那天沒有回頭看她，我不知道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她唱歌的樣子了。

亞亞沒唱到第十遍就已經(jīng)很累了，但她沒有再問姐姐飯飯熟了沒。她也許唱累了，也許唱得走了神兒，就去吃棗樹枝上開的小黃花。那天她吃了好多棗花，棗花上有只毒馬蜂，蜇到她的稀軟的頭發(fā)里，就這樣，亞亞從樹丫上摔下去。她看起來，好像只是臉蹭破了皮。但她哭了兩聲就不哭了。而我完全沒有哭出來，我的童年在亞亞從樹上掉下去那一刻起。徹底地離開了我。

亞亞因為吃多了棗花，又被毒馬蜂蜇了，還因為一頓永遠都沒能做熟的飯飯。當(dāng)天夜里她就發(fā)起了高燒，她得了急性腦膜炎。在暈迷的間歇她醒來，跟媽媽要過鏡子照，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也有雙眼皮了。

我春天回老家去，那棵老棗樹還在。而我妹妹亞亞還是那么小，她坐在六歲的春天里，用她六歲稚嫩的聲音唱著：“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她如果在，該是和實習(xí)生亞亞一般大了，實習(xí)生亞亞有男朋友。她老是說自己單眼皮不好看，可我見過她男朋友，她男朋友多疼愛她啊!我看過她男朋友看著她的眼神，那眼神總是讓我想起我妹妹亞亞，她還沒來得及穿過花衣服，還沒有遇到一個跟她說單眼皮其實也很漂亮的人，她的一切都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青衫客摘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