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民
在18歲前,我一直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我有個叔叔在美國.每個月都寄來數(shù)目不等的美金,在高二時,我就已經(jīng)有了一輛不錯的跑車。我一直以為,生活會像河流,周而復(fù)始地流下去。但高考的意外失利,卻給了我沉重的打擊。
我悶在自己的房間里,不知道該干什么。悶了一個月,父親對我說:“去美國吧,找你叔叔。換個環(huán)境,或讀大學(xué),或工作,重新開始?!?/p>
我不愿離開家,父母對我十分溺愛,我不知道離開他們我是否能夠照顧自己。但父母極力勸說,并說我已經(jīng)18歲,是到外面闖蕩的年齡了。
三個月后,我坐上了飛往美國加州的飛機(jī)。叔叔來接我,這是我18年來第三次見到他,他看上去蒼老憔悴,皮膚曬得黝黑。開車走了6個小時,我們終于到達(dá)一個小鎮(zhèn),叔叔說這是他暫居的地方——庫克鎮(zhèn)。
叔叔住著又小又舊的兩間屋子。還是租來的。屋子凌亂不堪。沒有一樣像樣的家具。叔叔說最近經(jīng)濟(jì)狀況有些問題,他一星期前才搬來這里。我問他是不是破產(chǎn)了。叔叔搖頭,說以前的合伙人騙了他。那是個日本人,兩人在合開公司時因為叔叔沒有綠卡,法人代表寫的是日本人。他們白手起家,生意慢慢做大。幾個月前,兩人因為經(jīng)營問題產(chǎn)生了矛盾,再也合作不下去,叔叔想要公司的一半,但日本人卻一分錢都不想給他。從法律上講,公司沒有叔叔的份兒。幾乎是法盲的叔叔根本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他把所有的錢都投進(jìn)公司,吃住都在公司,所以,當(dāng)他離開公司,差不多就是一文不名。
“以前我能白手起家,現(xiàn)在我照樣能。后天跟我去墨西哥邊境。”叔叔喝著啤酒對我說。
只休息了一天,我就跟著叔叔出發(fā)了。叔叔開著一輛二手的奔馳,車后座上放著許多柳編制品。叔叔以前做的就是這種生意,這次是想重新開拓市場。
邊境氣候十分燥熱,車?yán)锟照{(diào)是壞的,一過上午九點(diǎn)鐘,車就變成了蒸籠。叔叔不停地擦汗,不停地喝鹽水,不停地教我說英語。行走在廣袤無人的沙漠,我突然感到恐慌,如果我們的車壞了怎么辦?那只有死路一條。
叔叔開了十個小時的車,終于抵達(dá)了雅克鎮(zhèn)。我們拿著各種樣品挨個店鋪去推銷,一天下來,雖然累得精疲力竭,但訂出了3000美金的貨,這讓我和叔叔十分興奮。天黑下來,我正要收拾東西想找家小旅館住下,叔叔卻上了車。
“我們還要趕到下個鎮(zhèn)子。如果現(xiàn)在休息,明天趕到那里就已經(jīng)是天黑了,所以我們得連夜趕路:”叔叔不由分說,催促我上車。
我和叔叔輪換開車,跑了整整一晚,到達(dá)了另一個城市。和昨天一樣,我們從一家店鋪到另一家店鋪,因為一晚沒睡,覺得一雙腿像灌了鉛似的。叔叔不停地向人們介紹著柳編筐的種種好處,又環(huán)保又衛(wèi)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雖然一夜沒睡,但推銷起商品來,卻精神抖擻。
天氣熱得厲害,一層層的汗冒了出來,我感到頭暈眼花。直到中午,叔叔才停下來,買了幾個漢堡。我沒有胃口,特別想喝媽媽熬的綠豆湯,特別想家。但眼前只有油膩的漢堡,叔叔讓我全部吃下去。一片菜葉都不準(zhǔn)剩。
天黑了,叔叔收拾東西,又上了車。我吃驚地看著他,問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是不是一直都是晚上趕路白天推銷?叔叔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望著遠(yuǎn)處說:“我們得在那個日本人的推銷員到達(dá)之前把所有可能的客戶都拉過來?!蹦且灰?。我在車?yán)锼巳齻€小時。輪到我開車時,我把車?yán)锏腃D開到最大音量,刺耳的搖滾是提神的良藥。我相信這音樂能傳出幾十公里。
就這樣,七天七夜后,我們到達(dá)終點(diǎn)。但這是最艱苦的一天,我們走了很遠(yuǎn)的沙漠,車子因為長途顛簸,已經(jīng)傷痕累累。我們不敢讓車子熄火,如果熄火車子會著起來,下坡路不敢踩剎車,如果車子壞了,我們會在路上被烤死。而更重要的是,走在沙漠里,油表亮起了燈——我們的車快沒油了!
太陽像灼熱的烙鐵,烙過我的全身。我覺得自己就要虛脫了,但是我還要不停地給叔叔擦汗,遞鹽水給他。我們的車子緩緩地爬過一個高坡,突然看到沙漠中有一家小店,小店旁邊就是加油站。這真是救星!店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黑人,他看到我們渾身汗?jié)n,臉曬得黑紅,以為我們是瘋子。我們要加油時,發(fā)現(xiàn)車子的引擎都燒紅了,隨時都會爆炸,真是可怕極了。
這一趟,我們訂出了9萬美金的貨,利潤有4萬。老黑人讓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在他的小店住上一晚,休息一下。但叔叔謝絕了。我覺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下去,但叔叔目光嚴(yán)厲,看著我說:“你知道一個晚上代表什么嗎?如果我們休息一晚,貨就會遲發(fā)一天,遲發(fā)一天我們就會晚一些收錢。24小時。存在多少變數(shù)?”
回去的路上,車拋錨了,叔叔叫我下來推車,可我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全身都是軟綿綿的。我蹲下來,忍不住捂住臉痛哭,我想家,想疼愛我的父母,我詛咒這樣的生活。我對叔叔說至少我們可以再回那老黑人的店里。
叔叔下了車,怒氣沖沖地說:“別指望我會像你的父母一樣寵你。在這個地方,18歲就要自立。如果你想讀大學(xué),就得自己去掙學(xué)費(fèi)。往前推,不準(zhǔn)掉頭?!?/p>
終于回到了庫克鎮(zhèn)。我給父母打電話,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捶堑靡襾砻绹?,我想回家,我不想呆在這個鬼地方,這七天七夜,簡直是死亡之旅,我瘦了15磅(1磅大約等于0,9斤),這兒簡直就是地獄。母親在電話里哭了,父親接過電話,緩緩地說:“孩子,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p>
我仿佛看到了父親滿臉嚴(yán)肅的樣子,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他沉默半晌,說:“我們并不是你的親生父母,我是你的大伯,你半歲時母親出車禍死了,我們沒有孩子,叔叔便把你交給了我們。他每個月都寄回美金,是因為我們幫他撫養(yǎng)了你。”
聽完父親的話,我驚呆了。叔叔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坐在黑暗里,一動不動,我不相信,這怎么可能?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叔叔輕手輕腳地開門,我馬上躺到床上裝睡。叔叔在客廳給父親打電話:你們放心,我還能虧待自己的兒子?不逼他長出翅膀,怎么能飛呢?
那天晚上,不知道“叔叔”在我的床邊坐了多久,當(dāng)我睜開眼睛,看到他正看著我,手里拿著一支筆。我支起身來,他對我說:“這是我剛來美國不久,幾乎花掉身上所有的美金才買到鋼筆,現(xiàn)在我把它送給你。你一定要去讀書,要讀法學(xué)院?!?/p>
不想每天都呆在悶熱的汽車?yán)锶ニ奶幫其N,我開始拼命讀書。“叔叔”用他在邊境賺到的4萬美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其中1萬屬于我,我占了25%的股份。我每天白天上課,晚上幫“叔叔”打理公司,當(dāng)一年后我終于考上大學(xué),公司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我自己開車去學(xué)校,路上休息時,我拿出了“叔叔”送給我的古董鋼筆。那是一支樣子粗丑的筆,笨拙而沉重。我不知道“叔叔”為什么要將它送給我。我試圖擰開筆帽,發(fā)現(xiàn)里面有金的筆尖。寬大的筆尖上有一行小字“Never give up(永不放棄)!
雖然我來美國的時間還不是很長,英語進(jìn)步得也不是很明顯,但是我很清楚,我學(xué)會了一種在中國的課堂上學(xué)不到的東西——那就是如何去生存,如何去愛。
(陳超摘自《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