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黑與白,兩種色彩的對比是強(qiáng)烈的。黑是一只瓶蓋,白是一粒藥片。白的藥片就盛在黑的瓶蓋里,靜靜地放在炕邊上。吃藥是孩子天天做的功課,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做得他心煩煩的,實(shí)在不想再做下去了。
孩子在村頭的小學(xué)里幸福地讀著書,他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孩子病了。是骨頭上的病。孩子拼命掙扎,最終還是倒在教室里,老爸背著孩子走州過縣,遍訪名醫(yī),卻也不能治好他的病。孩子就爬在了炕上,去不了學(xué)校了。
老師和同學(xué)來看孩子,贊賞的、羨慕的目光就都變成了同情。漸漸也不來了。而孩子的母親,看不慣別人同情的眼光,堵在心里,堵出了滿腹的疙瘩。人便早早地去了,剩下孩子和老爸苦苦地熬日子。
孩子也絕望了。孤獨(dú)地爬在土炕上,也不吃老爸給他預(yù)備的白藥片。用指甲掐得碎碎的,扔到腳底下。那只老鼠就出現(xiàn)了,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嗅著碎碎的白藥片,最后竟挑著揀著吃了下去。
老鼠吃著白藥片,一時吃上了癮,先還怯怯地在空寂的土屋腳底找尋孩子拋撒的碎白藥片吃,后來像是知道碎白的藥片來源于病臥土炕上的孩子,就大膽地躍上土炕,圖謀與孩子做進(jìn)一步交流。如果孩子沒生病,他肯定是討厭老鼠的,絕不會與老鼠有什么交流。現(xiàn)在不同了,老爸在地里有忙不完的活,孩子就只能爬在家里,孩子太孤獨(dú)了,他多么需要一個伴兒啊!孩子沒有。隱隱地聽得見村頭學(xué)校的歌聲,孩子就更孤獨(dú)了。老鼠的出現(xiàn),填補(bǔ)了這個空白,老鼠有意與孩子交流。孩子又怎么能拒絕呢?哪怕是一只老鼠。孩子也不能選擇。于是,在老鼠向孩子發(fā)出交流的信息時,孩子是迎合的。但一人一鼠的交流并不容易,需要的時間那么長,持續(xù)了一個冬天,一個春天。直到夏末秋初時,人和鼠才默契得像是一對兒朋友了。
白色的藥片成了孩子和老鼠交流感情的紐帶。仿佛是受到老鼠的感動,孩子又開始吃藥了,不過,孩子會掰下小小的一塊,喂給朋友般的老鼠。留下大大的一塊,他自己吃下去。
天上扯著淋雨。老爸咕嘰咕嘰踩著滿院的爛泥剛一出門,孩子就睜開了眼睛。那只老鼠鉆出了墻角的鼠洞,很輕捷地躍上土炕,和孩子親熱在一起。老鼠翹著尾巴,在孩子的眼睛上掃過來掃過去,孩子受不了鼠尾橫掃的癢癢,伸手逮住了老鼠,又取來黑色瓶蓋里盛著的白色藥片。掰下一小塊。喂進(jìn)了老鼠的嘴里,他自己也吃下了剩下的一大塊。孩子還端起木碗。自己喝了兩口。又送到老鼠的嘴邊,讓老鼠去喝。這時的孩子。慈祥得像是一位老奶奶,與老鼠親密地相處著。
雨就不見停,下了二十天了吧。吃了老爸燒的晚飯,滅了燈,聽著老爸的唉聲嘆氣,孩子沉沉地睡了過去。孩子做夢了,他夢見了太陽,紅紅的太陽下,卻還不緊不慢地下著雨,他赤著腳。在太陽雨下跳著、跑著,他看見了村頭上的學(xué)校。也就在這時,鉆心的疼痛從腳心而生,直刺孩子的大腦,他醒過來了,嘴里又尖銳地喊了一聲。老爸在孩子的喊聲里也驚得坐了起來。孩子說,我的腳心疼!
老爸點(diǎn)亮燈去看,就看見了那只老鼠,正齜著牙咧著嘴,瘋狂地咬著孩子的腳。
老爸憤怒了,舉手去打老鼠,老鼠卻敏捷地躲開來,跳下炕向門外跑去。老爸光著身子追著老鼠而去,泥濘的院子里,滿是老爸追打老鼠的喊叫。孩子不愿意老爸打老鼠,盡管老鼠咬爛了他的腳,他也舍不得老爸打老鼠。孩子在屋里的土炕上,一聲一聲地哀求著老爸??伤陌髤s像是一聲一聲的動員。老爸追打老鼠的氣勢更甚了。孩子聽得見,老爸手里還操起了一把寬大的鐵锨……情急中,孩子從炕上爬起來了,跌跤爬步地沖出屋門,沖到了風(fēng)聲雨聲喊打聲的院子,只見老爸舉起的鐵锨在黑夜中劃出一道亮白的弧線,重重地拍在了泥地上,鐵锨下滿是泥污的老鼠,發(fā)出了一聲無奈的呻吟。恰在這時,一聲沉悶的巨響,房子塌下來。濺起院子里的泥水,糊了孩子和老爸一身。
房塌之后,是一片寂靜,只有老爸粗粗的喘氣聲,直往孩子的臉上噴。孩子彎下腰,取開了老爸的鐵锨,捧起已經(jīng)斃命的老鼠,向后院的那塊丑丑的石塊走去,在石塊旁用手刨出了一個深坑。很小心地把老鼠放進(jìn)去,一點(diǎn)點(diǎn)地填著土。填得高出了地面,高成了一個圓圓的土丘。
持續(xù)了幾十天的淋雨,這時候突然停了,墨色的天空裂開了一道縫,月亮出來了,皎沽而明凈,照著孩子和他的老爸。倆人的臉上都掛著晶瑩的淚珠!
(塵中塑摘自《深圳特區(qū)報》2007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