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牧笛
她住在我家樓下。認(rèn)識她時,我們都還沒有記憶。幸好還有一張相片將過去保存了下來——兩歲半的我坐在床上,生硬地抱著襁褓中的她,就像抱著一個稍大一點(diǎn)的娃娃。她長得不算好看,膚色偏黑,額頭扁平,嘴唇厚厚的,眼睛還稍稍有些斜視。但她的聲音卻異常的洪亮,銀鈴般,不帶一點(diǎn)兒奶氣。那時,大人們都說,她將來是當(dāng)歌星的料。
她是熱情的,也是任性的,這兩樣我都招架不住,所以,好到極致或吵到極致,我都急欲奪門而逃??伤澴影愕纳袂楹托『偘愕慕苹瑢ξ?,又極具吸引力。于是,兩個小孩子之間的風(fēng)暴也便是常常來得迅猛,去得干脆。
但我最害怕她哭,因為她一旦哭起來就很倔強(qiáng),累了,聲音便低沉下去,卻輕易不會終止。我那時很是奇怪,她在哪里能夠藏下這么多的眼淚,隨用隨取,永不枯竭。不過,她的眼神倒是非常明亮,不知道是不是經(jīng)常用淚水洗過的原因。有一次,我在樓上實(shí)在聽煩了她沒完沒了的哭聲,氣惱地沖了下去,只見她坐在一堆玩具中間沖我大叫道:“我很孤獨(dú)!”那個下午,我便一直在為一個大叫孤獨(dú)的四歲的小女孩兒梳羊角辮、穿珠鏈,以及揮霍掉兩盒培樂多彩泥。
其實(shí),我像姐姐的時候也并不是很多,我常會因她毀壞了我的一個娃娃或者撕破了我的一本書而悶悶不樂。這時,她便安靜得像一朵花,試探并討好地伸出一枚又一枚柔軟的花瓣,弄得我心癢癢的,軟軟的。和好以后,她總是會哈哈大笑好一陣子,似乎要把剛才憋住的那些笑一次全部釋放出來。
因為好動,她一直不喜歡穿裙子,總是隨手就扔給了我。我便懷著小小的私心,盼望逢年過節(jié),有更多的人送她裙子而不是短褲。
我上小學(xué)那一年,她莫名其妙地得了白血病。那以后的幾年間,她一直在吃藥、輸液、輸血、化療,一直在發(fā)燒、疼痛或者無力走路,也一直在稍有精神時就吵著要我陪她玩,而每次她打電話找我,都要先強(qiáng)調(diào)一句:“姐姐,我的病不傳染?!?/p>
再后來,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了醫(yī)院。她懵懂的神情,稚拙的言語,她的吵鬧,她的眼淚,她響亮的大嗓門,一切一切,都離我遠(yuǎn)去了。
她住在血研所時,媽媽曾帶我去看她。她的頭發(fā)全掉了,胳膊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針眼,而我,也只能隔著綠色的口罩同她講話。她并不真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而我懂。她戴著帽子,我便替她摘去了。我說,你不長頭發(fā)的樣子更好看,本來你就像個男孩子。我走時,她倚著門框哭得很厲害。在散發(fā)著濃烈的來蘇水味的走廊里,我一次次地回頭看她。在那個冰冷的世界里,她太小了,她太孤獨(dú)了,她也太無助了。后來,她病情加重,又轉(zhuǎn)到中心醫(yī)院。我再去看她時,給她帶了一大盒香草冰激凌,還有一個會說話的布娃娃。病房里很熱,冰激凌和我一起默默地流淚。她可憐地被包裹在各種儀器和管子中,激素和化療使她完全變了樣子,她沒有喊我姐姐,她連稱呼我的力氣也沒有了。那時我十歲,我真想她立刻坐起來沖我大呼小叫,我寧愿她霸道不講道理,寧愿將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拿去給她破壞,寧愿趴在地上被她當(dāng)馬騎,只要她能夠馬上坐起來,只要她能親切地叫我一聲姐姐。
不久,她死了,死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早上。有關(guān)她的所有記憶到這里戛然而止。也許在另一個世界里,她不用再打針吃藥,不用再掉頭發(fā),不用再做痛苦的穿刺,也不用再哭。也許,她會像天使一樣生出翅膀飛翔。也許,她會記得前生,曾經(jīng)有我這樣的一個小姐姐。
她死了,我沒有再去過她家,她的父母也沒有再邀請我去過她家。我明白,我的身上有著太多她的影子,有著太多有關(guān)她的片斷。我明白,但我還是難過了許久。后來,她家搬走了。再后來,聽說,她又有了一個妹妹,比她健康,比她好看,比她乖巧,只是,我沒有聽到過她叫我姐姐。
每當(dāng)春天來的時候,我看到那些花兒開,由白到粉,由粉到紅,鮮艷得幾乎要燃燒起來,我都會固執(zhí)地想,這些花兒,這一輪輪光潔四射的小太陽,一定是來自我的童年。
(李世杰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