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
上蒼還沒有來得及吞沒最后一抹晚霞,蝙蝠就飛出了矮矮的屋檐。它們在薄明的半空中無聲地飛掠著,不停地打圈子,是不是在大地上丟失了什么?
設(shè)若是惋惜光明即將失去,在最后的夕陽中攝取可貴的余暉,那么這光明的虔誠追求者,何以在太陽下消蹤潛跡呢?
設(shè)若為黑暗即將統(tǒng)治大地,在夜幕低垂之前狂歡,那么何以這個黑暗的癡情崇拜者,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不知去向?
這神秘的幽靈,這擾人的尤物,在冥冥中飛行,永遠(yuǎn)以超音頻的震顫帶來歷史幽深處的密碼和哪個世界的神諭。
我每每于黃昏里,諦聽這群黑色的歌聲。
在屋檐與屋檐之間,在樹梢與樹梢之間,在天線與天線亂麻樣的線鋪上,滑轉(zhuǎn)成一弧婉轉(zhuǎn)的凄厲;紛紛揚揚,十朵百朵跳動的火焰,集結(jié)成一陣陣恐怖的嘹亮;奔突、升騰、俯仰、沖刺,在最高潮處,留下一串長長的磷光閃爍的幽怨。
心靈的蜂房便開始感應(yīng)出嚶嚶之音。
一組黑管、一排小號、一列長笛,相互交織著、穿梭著、和鳴著,從盲目騷動的氣流中梳理出淡淡的溫馨。急切飛轉(zhuǎn)的旋渦,在三角帆的拂翼下,熨出了極為平和的微笑。
蜂房暢然洞開,血液中有股漠然的大潮。但這黑色的旋律很快便戛然而止———不知被哪一只神奇的手輕輕抹掉。
魚骨翅的天線網(wǎng)一片空曠。
對面花園那一排小葉按,千萬片銀亮的葉子竟于這無聲的靜寂里輕輕啜泣起來。我分明聽見一種低抑的蟲鳴,連同墻角那邊一叢叢挺拔的夾竹桃簌簌落下幾枚嫩蕾。
沒有風(fēng),沒有聲,依然一片死寂。
我努力相信這群黑色的幽靈,是從伯格尼的G弦上鉆出來,從德西的BF小調(diào)逃出來,穿過穹遠(yuǎn)的時空,偶爾到這里聚會。
我想挽留它,它卻倏然而逝。
我想占有它,它竟不辭而別。
你只能于冥想中,體驗?zāi)且粍x那的感動。
人的靈魂能夠與大自然的使者聚合,并不多見。我慶幸有那么幾次。
(玉冰心摘自《百科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