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毛
他長得什么模樣?好像是小眼睛,厚嘴唇,有飽滿的青春痘和自然卷的頭發(fā)。膚色暗淡,衣著暗淡,在大學同學里,他是頂普通的一個。
記得他入學遲了兩天,老師把他帶進來問大家:“誰愿意和他暫時同桌?他還沒有課本?!彼局槐戎v臺高多少,樂呵呵地張著嘴。沒人反應。我說,這邊有位子。
那堂課下來,他對我只說兩個字,謝謝。
他總是獨來獨往,少言寡語,但他是隨和的,仿佛開著一扇輕叩即開的門,只是沒有人造訪。他漸漸游離在我們之外,我們也習以為常。一起春游,一起聚餐,一起去卡拉OK,他不參加,我們也從不追問。少一個不起眼、沉悶的人,于一個朝氣蓬勃的集體有什么損失?
只有一次課間,他忽然成了班級的焦點人物。男生們談起誰誰愛打鼾,都矛頭一致地指向他。
“個子小,一夜鼾聲倒震天動地,弄得全寢室都睡不好!”
“嘴還張那么大,塞臭襪子進去都不醒來!”
調(diào)皮惱怒的男生還曾用大部頭的詞典去砸,用冷水去淋,用被子去蒙,沉睡的他終于醒了,訥訥不言,良久睡去,鼾聲再起,立刻惹來新一輪的“批斗”。
當時在鬧哄哄的課間,男生學他打鼾的模樣,女生們也笑,他坐在角落看著大家,不惱,不言,仿佛我們談論笑話的,與他無關。他甚至,還保持著他招牌式的溫和笑容。
在那樣放肆活潑的青春歲月里,誰會在乎一個20歲男生隱忍的沉默?我們都以為,他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卑微和孤獨。
有一天下課了,大家都散了。我正在清理書本,他走過來,竟從兜里掏出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糖果,緩緩地笑著說:“上次你和我共用課本,真是謝謝你?!?/p>
兩個月了,他居然記得那樣小小的善舉??粗绽聠蔚谋秤跋В弥枪奈?,有點難受。
還有一次,集體勞動之后,他走到我身邊,悄悄地說:“昨晚12點的午夜點歌節(jié)目,我聽到你男友給你的生日祝福了……你們真幸?!沧D闵湛鞓罚 ?/p>
他笑著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午夜無眠,是懼怕鼾聲攪人,還是在渴求收音機里那點人聲寒暄的溫暖?雖然他的祝福,聽不出落寞。
當時的我試圖做些什么,讓他走進我們,多一些溫暖。但年少忘性,再見他也不過是點頭之交。而他依然獨來獨往,以波瀾不興的溫和,隱藏所有狂瀾。
只聽說他暑假沒有回家,自主徒步考察附近的農(nóng)村,在大熱天里和農(nóng)人懇談,但是報告寫出來反響平平;又聽說,他在積極準備考研,卻終究未果,不得不分配回鄉(xiāng)教書———那些熾熱的理想,曾經(jīng)是陷于囹圄之中的他的鑰匙吧,卻一一被現(xiàn)實打落。
畢業(yè)九年,彼此素無來往,關于他的記憶,漸行漸遠。
直到昨天,我翻看一本雜志,讀到一篇紀實文章,說是2006年9月20日,一位初中老師,因為學生上課玩弄指甲就暴跳如雷,將那學生打得鼻青臉腫,之后余怒未消,竟將她從四樓窗口活生生扔了下去,11歲的女孩當場斃命,血案震驚當?shù)亍?/p>
什么人如此喪心病狂?
書中接著介紹:這位李姓老師,永州人,脾氣不好,喜歡打人,1998年畢業(yè)于某大學某系某班———那一刻我如遭雷擊,那不正是我就讀的班級嗎?難道此人正是曾經(jīng)脾氣溫和的他?
一目十行往下讀:此人外語本科畢業(yè)后,分配到該市最差的中學教授初一語文,幾次三番找教育局,請求教授專業(yè)對口的高中外語,屢遭失敗?!澳菚r,性格內(nèi)向的他下班后就躲在房間,獨自流淚?!?/p>
他曾經(jīng)辭職出走,輾轉(zhuǎn)黑龍江,上海,長沙,四處謀職,2003年,再度歸來的他失魂落魄,舉動反常,后被醫(yī)院確診為“精神分裂癥”,并在當?shù)氐木癫≡簭娦兄委熈藘蓚€月。病情基本控制后,他再次發(fā)憤自學,2005年考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的自費研究生,但因經(jīng)濟窘迫被迫放棄……
他走投無路,只好重新執(zhí)教,但情緒極度抑郁狂躁,最終釀成慘劇。
“由于精神病人在發(fā)病期間作案不負刑事責任,因此他的故意殺人罪將免于追究。公安機關將送他到精神病院進行強制治療……”文章后還有后記:說他“中學就不合群,任教期間也沒有朋友,每次他走進辦公室,老師們紛紛避之”。
文章讀完,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許久,我翻找出大學的畢業(yè)相冊,卻發(fā)現(xiàn)那么多張笑容清揚的照片里,獨獨沒有他;又上了5460同學錄的留言本,恭賀結(jié)婚生子的,平安喜樂的,也從未有過他的痕跡。
也沒有誰問起過他,仿佛他從不存在。
他一直生活在人群之外,承受著人群帶給他的孤獨嘲弄,益發(fā)內(nèi)訴于理想,萬丈雄心卻終被世俗打敗,傷痛無人分擔……他的毀滅,陳因很多,但集體的無意識冷漠,或許正是埋進那顆卑微靈魂里的第一顆惡果———在道德的審判庭上,我,亦是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