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 峰
一個有黑點的燒瓶是容易破碎的,而人身上也可能有這樣致命的黑點。燒瓶上的黑點也許可以除去,可人良心上的呢?
陳啟章是北京一家單位的部門經(jīng)理,多年來,在他的書架上,既不擺古董,也不放工藝品,卻一直放著一個非常普通的燒瓶。而且更讓人迷惑不解的是,每當他看到這只燒瓶時,就會神色凝重,情緒悵惘,顯得極其痛苦。陳啟章為何如此?說起來,故事還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1. 哥哥猝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天,陳啟章正在沈陽出差,突然收到廠里給他的加急電報,讓他立即返京。開始他還以為是廠里有什么要緊事呢,可等他匆匆忙忙回到北京,才知道是嫂嫂打來電報,說他的哥哥病故了。
當他從妻子手里接過嫂嫂打來的電報一看,他驚呆了,手中的電報失落在地上,大滴大滴的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
待他情緒稍定之后,就覺出事情有些奇怪。他想,哥哥今年才四十多歲,身體一向也好,怎么會突然病死呢?如果哥哥得了重病,嫂嫂也該早點來信告訴我??!怎么事前一點信息也沒有,等到哥哥死了才發(fā)來電報呢?
陳啟章知道嫂嫂和哥哥感情一向不好,哥哥的死會不會是嫂嫂……
不知怎的,這時他的腦中突然閃過武松殺嫂,為兄報仇的奇怪念頭。
陳啟章和哥哥的感情非比一般。他不到十歲,父母就先后去世,留下了他和哥哥兩人。當時,哥哥只有十七歲,兄弟二人相依為命。
父母沒了,斷了經(jīng)濟來源,哥哥高中沒畢業(yè)就參加了工作,盡管哥哥吃苦受累,但卻堅持供他讀完了大學。
在陳啟章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經(jīng)人介紹,哥哥與一個藥店的售貨員結了婚。一年之后,嫂嫂生了侄兒小明。
按說,他們?nèi)谥业纳顟撌潜容^美滿幸福的。可是陳啟章卻發(fā)現(xiàn),婚姻似乎沒有給哥哥帶來幸福,相反卻給他帶來苦惱。
有一次,陳啟章去威海市探望哥哥,這才知道嫂嫂正和哥哥鬧離婚,而哥哥心疼孩子,還猶豫未決。
一天,他和哥哥在公園散步時,哥哥對他說:“靠別人介紹的對象就是不可靠,一定要自己找,找知根知底的?!?/p>
哥哥還告訴他,嫂嫂和新調(diào)到他們藥店的經(jīng)理關系不太正常。還說嫂嫂是抓中藥的,據(jù)她說,中藥根本沒個數(shù),如果每天從賣藥款里面拿幾元,根本查不出來。哥哥聽了十分害怕,告誡她說:“這種事絕不可再做,就算查不出來,我們也得憑良心辦事呀!”哥哥長嘆一聲,說,“你看吧,遲早也得離婚。不是因為孩子,早就離了?!?/p>
可是,后來嫂嫂從藥店調(diào)到藥材公司之后,哥哥和嫂嫂并沒有離婚。
十多年來,哥哥混得還是不錯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市教育局財供科的科長,和嫂嫂的關系也沒再發(fā)生什么大的波折。前些天,已經(jīng)考上威海市重點中學的侄兒小明還來信說家里都挺好,讓陳啟章不要掛念。信上只字未提哥哥生病的事,怎么沒隔幾天就突然病死呢?
陳啟章越想越覺得哥哥的死非常蹊蹺……
2. 疑團重重
陳啟章懷著悲痛、疑慮的心情乘上去威海市的最早一趟汽車。他急切地要見上哥哥最后一面。但是當他趕到哥哥家時,卻是關門上鎖,家中沒人。
鄰居張嬸一見是他,忙說:“啟章!你怎么今天才回來?快去吧,你哥哥今天火化……他們已經(jīng)去火葬場了,你趕快去,興許還能見上?!?/p>
陳啟章騎了張嬸家的自行車,向火葬場飛快地蹬去。在快到火葬場時,遠遠看見火葬場高高的煙囪正冒著青煙。一縷灰色的煙裊裊升起,直指天空,接著歪向一邊,隨風四散開來,冉冉飄去。他見青煙散去,竟然禁不住一陣悵然。
他趕到火葬場,就見嫂嫂和一些人從一間廳房里走了出來,嫂嫂手上托著一個烏漆發(fā)亮的小匣子。一見小匣子,陳啟章呆住了:我來晚了!
這時,嫂嫂也看到了他。她腳步停頓了一下,向他說:“啟章!你來啦!你哥他剛剛……”
中年喪夫,是一件十分悲痛的事??墒顷悊⒄聟s發(fā)現(xiàn)嫂嫂臉上的憂郁竟勝過悲傷。
他正要答話,從嫂嫂身旁走出一個人,幾步跨到他身邊,拉住了他的手。陳啟章一看,是哥哥小時的同學、現(xiàn)在的同事、市教育局的人事科長老劉。
老劉說:“你看你,剛好晚到一步,剛火化完……你怎么今天才到?”“我正好去沈陽出差了,所以耽誤了兩天?!?/p>
說罷,陳啟章從嫂嫂手中接過骨灰匣。當陳啟章的手接觸到骨灰匣時,他像觸到了一塊冰,一股寒意直刺心頭。陳啟章的手不由得顫抖著,眼淚簌簌而下,一滴滴,滴在了骨灰匣上。他心里喊著:哥哥,你在哪里?你怎么會突然死了呢?
他猛然想起,剛才在路上看見火葬場煙囪里冒出的那一縷灰煙。他想,也許那正是在燒哥哥的尸骨呢!他不由抬起頭向煙囪望去,煙囪已經(jīng)不冒煙了。
這時,嫂嫂伸手從他手中拿回骨灰匣,他問嫂嫂:“嫂嫂,我哥哥得的是什么???”
“是……是心臟病?!鄙┥┯悬c吞吞吐吐地回答說,“沒幾天,是……急性的。”他見嫂嫂說話的神態(tài)有些慌亂,覺得她在撒謊,就又追問:“在哪個醫(yī)院看的???”
嫂嫂說:“市中心醫(yī)院……走吧,有話回家說吧!”
這時老劉也過來對他說:“走,啟章,車等著呢,有話回家慢慢說。你哥哥病得太急,市中心醫(yī)院內(nèi)科的張主任親自搶救都沒有搶救過來?!崩蟿⒁贿呎f著,一邊就把陳啟章的自行車放到停在院里的吉普車上。
陳啟章一把抓住自行車,說:“不,不,我還是騎車回去吧?!?/p>
老劉看他口氣很堅決,也就沒再說什么。
他看著嫂嫂、老劉他們上了吉普車。就在嫂嫂抱著骨灰匣上車的剎那間,骨灰匣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亮光。這光使他的心陡然一動。他突然想起,他似乎在一本書里看到過,火葬場有經(jīng)驗的工人師傅可以根據(jù)骨灰的顏色,辨別出死者是正常死亡還是中毒死的。
于是,他目送吉普車出了火葬場,便急忙回身走進剛才嫂嫂他們出來的那間廳房。見里面有兩位工人師傅正忙著收拾什么。他向其中一位年紀較大的問道:“老師傅,剛才是您給火化的嗎?”
這位師傅看了看他,點點頭。陳啟章又問:“您見到骨灰了嗎?”“見啦!骨灰是我放進骨灰盒里的,我還能沒見?”“您看骨灰正常嗎?”“這——你問這干什么?”
陳啟章說:“您不用怕,我是死者的親弟弟,你有什么就對我說吧。”
工人師傅說:“這……我也說不上來正常不正常。”
陳啟章覺得,這師傅準是不愿多管閑事。于是又問另外那個年輕的:“這位師傅,您看呢?”
年輕師傅笑道:“他說不來,我更說不來了。這種事誰敢瞎說呢!”
陳啟章仍不罷休地問:“你們看死者的遺體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jīng)]有?”
年長的師傅說:“這我們就更不知道了。你去問問醫(yī)院的醫(yī)生不更好嗎?”
陳啟章覺得在這兒已問不出什么名堂,決定去市中心醫(yī)院找醫(yī)生查問哥哥的死因。
他立馬騎車直奔市中心醫(yī)院,找到內(nèi)科張主任,說明了來意。
張主任說:“這怎么說好呢?我只能對你說,你哥哥是心臟病猝死,這樣說,不論對死去的人,還是對活著的人,包括對你都好。我是想盡力把你哥哥救活的,但送來已經(jīng)晚了……”接著,張主任把他拉到一旁悄悄說,“這里人多,說話不方便,詳細情況你還是回家問你嫂嫂吧?!?/p>
聽了張主任這番話,陳啟章更疑惑了。但他覺得從張主任的話語中已經(jīng)證實哥哥絕非正常病死的,其中必定另有原因。
他騎了自行車在回哥哥家的路上,突然想起:剛才在火葬場怎么沒見侄兒小明呢?
3. 禍不單行
陳啟章回到哥哥家,嫂嫂一見他,忙問:“你怎么才回來?”
他隨口說:“我騎得慢?!薄袄蟿⒌攘四憷习胩欤瑒偦丶页燥埲チ?,你沒碰見他?”“沒有?!薄八f讓你抽空去他家一趟?!薄靶小!标悊⒄曼c點頭,進了屋。
一會兒,嫂嫂把飯菜端了上來,是大米飯,還有幾樣不錯的炒菜。他心想:今天什么日子,嫂嫂還有這么大的興致做飯!
嫂嫂見他瞅著飯菜發(fā)愣,忙說:“我也沒心思做飯,這些都是張嬸給做的,涼了,我給你熱熱,你多少吃點吧?!?/p>
陳啟章終于明白,原來這些飯菜是專門為他準備的。憑良心說,嫂嫂一向待他不錯,可他對嫂嫂卻總是沒什么好感,世間的事情就是這么怪。
這時他見小明也不在家里,便問嫂嫂:“小明呢?怎么上午他沒去……”
“別提啦!咱們家算是倒霉透了……”一句話未說完,嫂嫂竟嗚嗚地哭了起來。這使他十分納悶:怎么在火葬場沒哭,現(xiàn)在反倒哭起來了?
陳啟章忙問:“怎么啦?”
嫂嫂抹了一把眼淚:“你剛進家,事情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小明也……”“小明怎樣?”“小明也出事了,嗚—”嫂嫂說著竟大聲哭了起來。
陳啟章一聽侄子小明也出事了,大驚失色,焦急地問:“小明到底怎樣啦?”
嫂嫂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說:“小明的眼睛瞎了……”
陳啟章一聽心猛地一震,難道真像人們常說的那樣:禍不單行?他急忙問:“怎么瞎的?”
嫂嫂說:“上化學課時一個瓶子炸了,硫酸和玻璃碴兒濺進了眼睛里。醫(yī)生說,兩只眼睛都要瞎……而且臉也濺上了硫酸,將來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樣子呢……你哥哥心疼得什么似的,我只顧忙著照顧小明,沒想到你哥哥竟想不開……”說到這里,嫂嫂又大哭起來,邊哭邊說,“他……喝了敵敵畏……”
陳啟章驚問:“什么?我哥哥是因為小明喝敵敵畏自殺的?”
“嗯。小明是三月七號上午出的事,你哥哥是八號晚上……當時我去醫(yī)院給小明送飯,回來后怎么也敲不開門,后來張嬸他們幫著把門砸開,才發(fā)現(xiàn)你哥哥已經(jīng)……”
陳啟章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如果真的如此,他覺得他原先對嫂嫂的猜疑是冤枉她了??墒?,小明的眼睛被硫酸燒了,哥哥應當盡力給孩子治療,怎么會自殺呢?他覺得不可思議,困惑地問:“在火葬場你不是說哥哥是因為心臟病死的嗎?”
嫂嫂說:“當著那么多人,我怎能對你說實話?你哥哥自殺的事情現(xiàn)在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他們說如果讓別人知道是自殺的,不但名聲不好聽,而且對撫恤金和小明將來的生活補助費什么的也有影響,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這個問題陳啟章答不上來,他不知道這些方面是怎么規(guī)定的。他沉默了一會兒,問嫂嫂:“小明住在哪個醫(yī)院?”“眼科醫(yī)院。”“幾號病房?”“206?!薄拔胰タ纯此!闭f著他站起身來,飯也不想吃,就急著往外走。
嫂嫂說:“你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p>
“不用,你隨后來吧?!?陳啟章不想讓嫂嫂和他同去。他心里疑團未解,他想單獨和小明說幾句話,問問哥哥的情況??墒堑人隽藰情T,剛走出十來步,嫂嫂就急慌慌追上來對他說:“你可別對小明提你哥哥的事,孩子還不知道?!?/p>
陳啟章走進小明的病房,見小明躺在病床上,正和他的老師說著話。小明的臉全用紗布包著,只露出鼻子和嘴。
他走到床前,握住小明的手,叫了一聲:“小明!”
小明把頭轉向他,但沒有答話。陳啟章又對他說:“小明,是我!”
這一次小明聽清了。他急忙伸出手,緊緊抓住陳啟章的胳膊,喊道:“叔叔—”
隨著“叔叔”一出口,小明就大哭起來。他的老師忙對他說:“小明,別激動!這樣對眼睛不好!”
小明聽老師這么說,強忍住了哭。陳啟章和老師打了招呼,知道她正是教小明化學的鄭老師。
小明問陳啟章什么時候到的。他說是出差順路,上午才到。
小明突然問:“叔叔,你見到我爸爸了嗎?他怎么這幾天沒來看我?”
陳啟章說:“你爸爸……這幾天工作忙……”小明嘟噥道:“怎么平常不忙,我病了反倒忙起來了?”
陳啟章無法正面回答小明,便把話岔開,轉向鄭老師問道:“嗯……鄭老師,小明的眼睛是怎么燒壞的?”
鄭老師說:“那天上化學實驗課,小明是他們班的化學課代表,帶著一組學生做實驗。結果燒瓶在加熱時炸了,硫酸和玻璃碎碴兒濺到了幾個學生的臉上。不過其他同學傷得不重,數(shù)小明最重?!?/p>
陳啟章問:“是因為小明他們違反實驗操作規(guī)程引起的嗎?”
“不,不是,”鄭老師趕緊說,“是因為燒瓶的質(zhì)量不合格?!?/p>
“不合格怎么還用呢?”
“學校本來是要退貨的,可后來不知怎的又不退了,讓將就著用。以前也發(fā)生過好幾起試管、燒杯、燒瓶炸裂的事,不過都沒有這次嚴重??粗鴮W生傷成了這個樣子,我心里真不好過……”鄭老師說著說著,竟流下淚來。陳啟章正想勸解兩句,病房的門被推開了,只見嫂嫂拿著用毛巾裹著的飯盒和一些水果走了進來。
嫂嫂向鄭老師點了一下頭,便走到病床前,把飯盒和水果放在床頭柜上,又把飯盒打開,里面是冒著熱氣的飯菜。她輕輕地對小明說:“明明,吃點兒飯吧?”說罷,就坐到床沿上,用小匙舀著飯菜往小明的嘴里送。
這時鄭老師站起身來對他們說:“我下午還有課,先走一步了?!?/p>
望著小明那包著紗布的臉,陳啟章的心里依然是疑團重重。他想,哥哥固然非常疼愛兒子,但也不至于因為孩子的眼睛受傷而去自殺呀!退一步說,即便真是因此而自殺,又何必弄神弄鬼地編個心臟病猝死的謊話?難道真是為了什么撫恤金之類?
4. 畏罪自殺
當天晚飯后,陳啟章先去張嬸家坐了坐,問了一下哥哥出事時的情況,然后就去了老劉家。
老劉也剛剛吃過晚飯,他見陳啟章進來,忙把他讓進里間,把門鎖上。陳啟章見他神情莊重,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難道有什么很嚴重的事情?
兩人坐下后,老劉問道:“啟章,見到電報你一定感到很突然吧?” 陳啟章點點頭“嗯”了一聲。“你知道煥章是怎么死的嗎?”“我嫂嫂說是喝敵敵畏自殺的?!薄澳阒浪詺⒌脑騿幔俊薄安皇且驗樾∶鲉??”“從表面上說是這樣的。這事也趕巧了,要不還真沒辦法對人解釋呢!”
陳啟章急忙問:“那到底是因為什么死的?”
老劉輕輕地說出了這四個字:“畏罪自殺!”
一聽“畏罪自殺”,陳啟章頓時驚駭?shù)媚康煽诖簟?/p>
老劉嘆道:“其實,煥章完全沒有必要去尋死。我看他如能主動把錢退了,好好檢討一下,也許不會追究刑事責任,受個處分也就行了??赡愀绺缇棺詺⒘?。既然這樣膽小,當初又何必做呢!”
接著老劉說,就在小明出事的前一天,他收到一封揭發(fā)陳煥章受賄的信。他趕緊把陳煥章單獨叫到辦公室,把揭發(fā)信拿給他看。陳煥章看完信后,一句話也沒說,但神情則顯得緊張不安。老劉見此情景,感到確有其事,于是讓他回去考慮考慮,爭取主動把事情了了。誰知第二天小明就出事了,老劉也就沒來得及再找陳煥章好好談談。結果陳煥章竟喝了敵敵畏。
陳啟章問:“我哥哥一共受賄多少?”
老劉從身上掏出一封信遞給他說:“我把那封信帶來了,你自己看吧!”
信是本省西店縣馬燈廠一個署名“群言”的人寫來的。大意是說陳煥章在替該廠推銷產(chǎn)品的過程中,接受了該廠不少于五千元的賄賂。
看完信,陳啟章覺得有點奇怪:哥哥怎么會替一家馬燈廠推銷產(chǎn)品呢?他把馬燈推銷給誰呢?于是他問老劉:“老劉,你知道我哥哥替這個馬燈廠把產(chǎn)品推銷給誰嗎?”
“不知道。我剛才不是給你說了,你哥哥看完信后一言不發(fā),我也不便問得太急?,F(xiàn)在社會上人和人的關系錯綜復雜,你哥哥也許有路子?!?/p>
陳啟章沉默了。難道哥哥是為了這件事畏罪自殺的?為了受賄五千元,哥哥就會去死嗎?
他有些將信將疑。他想嫂嫂為什么不把真相告訴他呢?于是他問老劉:“我嫂嫂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我沒告訴她。傳出去是畏罪自殺不太好,何況這件事現(xiàn)在還沒有落實。反正人已經(jīng)死了,這事就先不說了吧。就讓你嫂嫂以為煥章是因為心疼兒子而自殺的吧,你看好嗎?”
陳啟章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畏罪自殺傳出去的確不好。這時他想起了上午在市中心醫(yī)院內(nèi)科張主任對他講的話,心想那位醫(yī)生怎么也為哥哥說謊呢?他不禁問了老劉一句:“市中心醫(yī)院的張主任知道我哥哥是自殺的嗎?”
“他當然知道。不過你放心,他不會說出去的。”
“為什么?”
“他早就認識你哥哥,他的兩個孩子分數(shù)都不夠重點中學,是你哥哥幫著進了十五中的。唉,你看這人與人的關系!”
原來是這樣,陳啟章默然了。
5. 追查死因
又過了一天,陳啟章離開了威海市。但他沒有徑直回北京,而是去了西店縣馬燈廠。老劉所說的“畏罪自殺”的話像塊磐石壓在他的心頭,他決定去那個馬燈廠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不把哥哥的死因弄清楚,他會終生感到不安的。
臨行之時,嫂嫂突然對陳啟章說:“你看,我差點忘了,你哥哥還有一臺錄音機要給你呢!”她邊說邊打開立柜,從里面取出一臺嶄新的飛利浦收錄機,“原先想等有人去北京時給你捎去的。你哥哥說,現(xiàn)在科技人員都在學外語,你一定用得著。他還說,你上學的時候,家里經(jīng)濟困難,委屈你了?!?/p>
陳啟章說:“還是留給小明用吧!”
嫂嫂忙說:“不,不,他還有一臺呢!”
陳啟章問:“怎么?哥哥一下子買了兩臺?他怎么會有這么多錢?”
嫂嫂支吾道:“這……你拿去用就是了?!?/p>
望著收錄機,望著這件哥哥留給他的遺物,陳啟章的心顫抖了。收錄機并未發(fā)出任何聲音,然而它卻分明地告訴他,那封揭發(fā)信上所說的全是真的。這曾一度動搖了他去西店縣的決心。但到了車站,他還是買了去西店縣的車票。因為他對哥哥怎么會替一個馬燈廠推銷產(chǎn)品感到有些疑問。他想哥哥是在文教部門工作的,要說他推銷文具還有可能,怎么會去推銷馬燈呢?
西店縣縣城不大,陳啟章沒費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家馬燈廠,并決定先找廠長,然后再設法找那位寫揭發(fā)信的“群言”。一個工人見有人找廠長,看了他一眼,然后沖著右邊的一排大房子大喊了一聲:“高廠長,有人找!”
隨著喊聲,從一間屋里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精瘦男人。他見了陳啟章先是愣了一下,爾后又仔細看了陳啟章一眼,才說:“是你找我?好,請進屋。”
高廠長把陳啟章讓進一間辦公室,熱情地讓了坐,沏了茶,然后滿臉堆笑地問:“是從遠道而來的吧?”“從威海市來?!薄澳F姓?”“免貴,姓陳?!薄澳闶遣皇窃诒本┕ぷ??”
陳啟章說:“是,這是我的工作證?!闭f罷,把工作證遞給高廠長,但同時他又十分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北京工作呢?
高廠長把工作證接在手中,并沒有打開看就對陳啟章說:“你叫陳啟章,陳煥章是你哥哥,對吧?”
陳啟章更驚訝了,他一邊點頭說“對”,一邊心想:這位高廠長難道會算卦相面不成,我和他素不相識,他怎么知道我叫陳啟章,陳煥章是我哥哥呢?
這時高廠長才打開工作證看了看遞給他,很高興地說:“好,好,你能來就好,太好了!走,到我宿舍去!”
陳啟章迷惑地跟著他走出辦公室,到了隔壁就是廠長的宿舍,進屋后,他又給陳啟章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說:“你對我能猜出你是誰,一定感到很奇怪吧!”
陳啟章沒有答話,只是點了點頭。
“其實,這是你的臉告訴我的。你和你哥哥長得太像了。在院子里我一見到你,就猜到了八九分。后來你又說你姓陳,我就更肯定了。我在你哥哥家看到過你的照片,你哥嫂對我說你在北京工作?!?/p>
說到這里,高廠長的表情嚴肅起來,并且?guī)е鴰追直吹臉幼诱f:“你哥哥去世的消息我已經(jīng)聽說了,沒想到他正值壯年,竟得了這樣的急病。”他見陳啟章用驚疑的目光望著他,又解釋說:“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我們廠的汽車司機送貨去威海市回來說的。你哥哥的去世對我們廠可是個巨大的損失呀!我們廠去年能轉虧為盈,全靠你哥哥啦!”
說到這里,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說:“對,你還沒吃飯吧,我去安排伙房做飯。”說完就匆匆出去了。
可是高廠長出去足足二十多分鐘才回來,他微笑著向陳啟章連連道歉:“對不起,讓你久等了?!?/p>
陳啟章急于了解情況,開門見山地問:“高廠長,您早就認識我哥?”
“不,我原先只認識你嫂嫂,去年初才通過你嫂嫂認識了你哥哥。我以前在縣藥材公司工作,和你嫂嫂是同行,因為業(yè)務上的事情免不了去威海市。十多年前就認識你嫂嫂了?!彼贿呎f著,一邊從身上掏出一卷東西,放在桌子上。陳啟章一看,是一疊很厚的十元鈔票,還有一張表格。
高廠長說:“我本打算過些日子去威海市交給你嫂嫂的,正好你來了。就請你給帶回去吧。這是你哥哥今年三個月的工資!”
陳啟章一聽,奇怪地想:什么?我哥哥的工資?哥哥是威海市教育局財供科的科長,他的工資是在教育局領,怎么這里會有他的工資?這么想著禁不住驚訝地問了一句:“我哥哥的工資?”
高廠長說:“是呀,怎么你嫂嫂沒詳細給你說?是這么回事,你哥哥是我們廠的產(chǎn)品銷售顧問,每月我們給他工資一百五十元。”
一邊說著,高廠長把那張表格遞給陳啟章。陳啟章看了一眼,見上面橫七豎八列著幾個人的名字,名字后面有工資金額數(shù),他把名字掃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他哥哥的名字。
這時高廠長把那摞鈔票往他面前推了推,說:“一共是四百五十元,你點一下,簽個字吧。”
陳啟章沒有答話,又看了看工資表上的名字,還是沒有找到他哥哥的名字,便問高廠長:“這上面沒有我哥哥的名字呀!”
“這就是?!?高廠長指著工資表上最后一個名字說。
陳啟章一看,上面寫著“陳小明”三個字。
高廠長解釋道:“沒寫老陳的名字,原想用一個化名,你嫂嫂說就用你侄兒的名字好了?!?/p>
陳啟章終于明白了,他把那沓錢推開,說:“不,我不領!”
高廠長詫異地問:“怎么,你不是來領這筆錢的?”
陳啟章突然覺得不能把他真正的來意告訴高廠長,于是便含糊地說:“我只是順便來看看,然后回北京去?!?/p>
奇怪的是,高廠長聽了他的話,竟顯出若有所悟的樣子,說:“噢,也好,這錢等我以后再給你嫂嫂送去。歡迎你來,歡迎你來。不瞞你說,我早就想借著你替我們的產(chǎn)品在北京打開銷路。去年我和你嫂嫂商量,也想聘請你當我們的銷售顧問,她說以后再說吧,這件事也就擱下了。這次你嫂嫂和你談了?”
陳啟章沒有答話,心里說:這位廠長大人又誤解了我的來意,事情真是富有戲劇性。他想他在北京只是單位里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沒想到,在遠離北京千里之外的山區(qū)縣城,竟然有人如此看重他,在他一點也不知情的時候,已經(jīng)想聘請他做“顧問”了!
高廠長見陳啟章好像在想什么,就笑笑對他說:“報酬嘛,和你哥哥一樣,每月一百五十元,每年只要推銷超過三萬元的貨就行。如果銷得多,每超額一萬元,可得獎金五百元……去年你哥哥超額八萬多元呢!要不是你哥哥助了我們一臂之力,我們廠去年又要虧損了?!?/p>
陳啟章依然沒有答話。他想,看來,無需再找那個寫揭發(fā)信的“群言”了,哥哥受賄的事情已經(jīng)很明了了。只是有一點仍然令他十分費解:哥哥向誰去推銷那么多馬燈呢?
“你還是有顧慮吧?”高廠長見陳啟章仍沒說話,對他說,“不要怕,我們會替你保密的。你哥哥原先也是不太想干,倒是你嫂嫂想得開,幫助我們做通了你哥哥的工作,現(xiàn)在這樣干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這也算多勞多得,為四化做貢獻嘛!”
這竟然是“為四化做貢獻”!陳啟章簡直有點啼笑皆非了。但他沉住氣又問了一句:“我哥哥把你們的產(chǎn)品推銷給誰呢?”
“他們教育局管的六十多所中學呀!你哥哥統(tǒng)一為他們定的貨?!?/p>
“怎么,你們的產(chǎn)品賣給中學?”
“是呀,目前的主要銷路是中學和一些工廠?!?/p>
“他們要你們的馬燈做什么?”
高廠長大搖其頭說:“不是馬燈,搞馬燈賺不了錢,總是虧損。我們把生產(chǎn)馬燈玻璃罩的車間擴充了一下,轉產(chǎn)玻璃儀器了。現(xiàn)在廠里只生產(chǎn)少量馬燈,主要搞玻璃儀器。我們打算不久就把馬燈廠正式改為玻璃儀器廠了。”
一聽玻璃儀器,陳啟章的心猛然一動,似乎對哥哥自殺的原因已隱約明白了一點什么……
6. 良心負罪
陳啟章并沒把心里的激動表露出來,而是努力讓聲音顯得比較平靜:“你們都做些什么玻璃儀器?”
高廠長如數(shù)家珍地說:“大都是些化學實驗儀器,試管、燒杯、燒瓶、錐形瓶、冷凝器、滴定管什么的,都有。不過現(xiàn)在工人們的技術水平還比較低,要不還能擴大些業(yè)務。生產(chǎn)玻璃儀器,利潤比馬燈大多了。你想,一個燒杯的用料和一個馬燈差不多,可價格相差很多……要不,我?guī)闳ボ囬g看看怎樣?”
陳啟章跟著高廠長來到車間。只見車間一角堆著一堆乳白色的石英砂和好多碎玻璃。幾個工人正在把這些碎玻璃往化玻璃的爐子里投。
陳啟章不知道正規(guī)廠家制作玻璃儀器使用怎樣的原料,但他想決不至于用些廢玻璃吧,于是,他隨口問了一句:“光用這些廢玻璃就行了?”
高廠長說:“不,也得加些新料。我們用料比較簡單,只用一些石英砂、石灰石、堿面、硼砂、長石什么的就行了?!?/p>
陳啟章問:“那些大廠子也這樣?”
高廠長說:“他們?他們可復雜了,配方得有十來種東西,除了我剛才說的,還要什么白云石、重晶石、綠柱石、金紅石……名堂多了,每種原料還得經(jīng)過化驗,咱們哪有那個條件?!?/p>
在車間的另一邊,陳啟章看到有一些工人們正在制作玻璃儀器。他們用吹管從火紅的爐口里蘸上一小塊熔融得通紅的玻璃,然后放在磨具里吹制成器皿。只見一個工人在吹燒瓶時,一連吹了幾個都有破洞。
高廠長忙向陳啟章解釋:“廢玻璃有雜質(zhì),活兒不好做?!?/p>
這時,那個工人終于吹成了一個燒瓶。
高廠長指指那個燒瓶說:“再退一下火,就行了。走,到成品車間看一下?!?/p>
和剛才的車間緊連著的便是堆放、包裝成品的地方。工人們正把一件件玻璃儀器用紙包起來,然后裝進紙箱里。他們仔細地檢查著每一件產(chǎn)品,把有毛病的、不合格的挑了出來。
陳啟章拿起一個工人們用紙包起來的合格燒瓶,只見那瓶非但壁厚不均,而且上面還有兩三個小黑點,比起他以前在學校上化學課使用的燒瓶簡直有天淵之別。
高廠長也拿起一個燒瓶,一邊看一邊對陳啟章說:“這是二十六中的訂貨,我讓工人們挑細點。”
陳啟章問:“是威海市二十六中?”
“對,也是有名的重點中學。聽說在威海市,除了十五中就數(shù)這個中學最好了。唉,越是重點中學,頭越難剃。去年十五中就嫌質(zhì)量不好,非要退貨?!闭f到這里,高廠長壓低聲音,幾乎是附在陳啟章的耳邊說,“他們找到你哥哥,你哥哥給他們做工作,讓他們重點中學帶頭扶植本省工業(yè)的發(fā)展,不要把錢都讓外省的工廠賺去。但他們就是不買這個賬。最后你哥哥不知給他們學校增撥了一些什么經(jīng)費,我們又給他們學校的有關人員上了點貢,才算解決了問題?!?/p>
高廠長的話音很低,然而卻像驚雷震撼著陳啟章的鼓膜。他癡呆地望著手里的燒瓶,透過那呈球形的透明玻璃器皿,他仿佛看到了侄兒小明那纏滿繃帶的臉。哥哥為圖私利,憑借自己的職權,幾乎是強制性地推銷這些劣等玻璃器皿,從而導致了他最疼愛的獨生兒子雙目失明,面容被毀。這個后果大概是哥哥之前絕對沒有想到的……
陳啟章不能再想下去了,他轉身走出了這個成品車間。高廠長見他的面色很難看,邊走邊關心地問:“你怎么啦?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陳啟章隨口說:“不,沒什么?!?/p>
于是,高廠長又帶陳啟章回到他的宿舍,只見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豐盛的飯菜和兩瓶酒。高廠長沖陳啟章笑笑說:“請用點便飯。我們這里條件差,沒有什么好吃的,請多包涵?!?/p>
此刻,陳啟章也許是只顧想事了,竟不由自主地按高廠長的話坐在了酒宴桌邊。坐下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拿著那個玻璃燒瓶。這時,一個中年人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一張卷起來的紙走進屋來,對高廠長說:“高廠長,按你的吩咐都準備好了。”說完,他把那張紙和信封遞給高廠長,然后轉身走了。
高廠長把信封抖了抖,露出一疊人民幣。他又把那張紙打開,是一張印制得很考究的紙,通常用來寫獎狀的那種,上面已經(jīng)用毛筆寫上了字。
高廠長客氣地說:“這是你的顧問聘請書和頭一個月的報酬。我們廠現(xiàn)在關鍵是銷路,北京可是個大市場,今后多拜托啦!這聘書已經(jīng)寫好了,只是名字還空著沒有填。你看用個什么化名呢?”
高廠長頓了頓說:“要不,也用你孩子的名字吧?”
陳啟章一聽,臉頓時變了色,聲調(diào)異常地從嘴里吐出“什么”二字,然后站起身來,拉開門走了出去。
高廠長對陳啟章的舉動感到莫名其妙,趕緊追出去:“老陳,你要去哪兒?”
“回北京!”陳啟章說著,腳步?jīng)]有停,頭也沒有回。
高廠長吃驚地說:“什么?不吃飯就要走?”
陳啟章沒有答話,只顧向廠門口走去。
高廠長搶上兩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壓低聲音對他說:“聘書和錢都不拿?”
陳啟章掙脫了高廠長的手,依舊大步向門口走去。他這時的神態(tài)和行動使高廠長感到驚愕奇怪。他有些茫然地說:“也好,等我以后去北京時給你帶去……”
陳啟章幾乎是小跑著到了西店縣車站。這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有黑點的燒瓶……
此時,陳啟章終于完全明白,嫂嫂和老劉都沒有說對哥哥的死因?;蛘哒f,他們只是說對了哥哥死因的一半。哥哥既非單純因為心疼受傷的兒子而自殺,也不是由于受賄的事被人揭發(fā)出來而畏罪自殺。他認為哥哥自殺的真正原因是:當他知道兒子雙目變瞎、面容被毀是劣質(zhì)燒瓶所致,而這劣質(zhì)產(chǎn)品恰恰是他受賄后強行推銷的,他覺悟到了自己對兒子的罪過,做父親的良心使他再也無顏看見拆除繃帶后兒子的臉……
然而,促成哥哥自殺的決心里,除了做父親的良心外,是否也有作為一個干部的良心?作為一個人的良心?
令陳啟章痛心的是:當初,當嫂嫂貪污了少量的賣藥款時,哥哥感到那樣的不安,而現(xiàn)在他卻接受了五千多元的賄賂。這種轉化是由于受到嫂嫂的影響,還是受到社會上不正之風的影響?陳啟章不得而知。但他明白,一個有黑點的燒瓶是容易破碎的。也許,在哥哥身上原來就有這樣的黑點。
不過,令人欣慰的是,他最后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了。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