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勝
1. 疑云初現(xiàn)
十二月二日這天,任期將滿的棲山鎮(zhèn)鎮(zhèn)長高志安到縣里開會時,縣委趙副書記私下向他透露,他升任副縣長一事已經(jīng)基本確定。趙書記讓他心中有數(shù),回去后務(wù)必抓緊各方面的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崗,千萬不要出現(xiàn)問題。
棲山鎮(zhèn)條件得天獨厚,盛產(chǎn)煤炭,小煤窯一個連一個,如今煤炭價格居高不下,用富得流油來形容棲山鎮(zhèn)絕不為過。在棲山鎮(zhèn)工作,成績?nèi)菀壮觯瑯?,問題也容易出。高志安上任后,最怕的就是出現(xiàn)礦難。
在回鎮(zhèn)的途中,高志安就盤算好了:一回去就馬上召集礦主們開會,嚴(yán)肅強調(diào):治亂需用重典,不管哪家煤礦,不管有什么背景,不管你能產(chǎn)出多大效益交多少稅,不管有沒有造成死傷,本月只要發(fā)生事故,一律關(guān)停整頓!
然而,高志安回鎮(zhèn)第二天,剛到辦公室,馬秘書匆匆趕來,關(guān)上門后,悄聲說:“高鎮(zhèn)長,柳溝煤礦昨晚可能出事了?!?/p>
高志安一聽,心里“咯噔”一聲,但他馬上鎮(zhèn)靜下來,問:“死人了沒有?”
馬秘書說,具體情況不太清楚。他說,今天早晨大概四點多鐘,自己被一陣劇烈的搖晃給驚醒,開燈一看,墻上“撲撲”往下掉土,已經(jīng)裂開了一道縫。起先還以為是地震,嚇得衣服都來不及穿,趕緊跑到院子里。后來,等震動平息,聽到從柳溝煤礦那邊傳來一些動靜,才意識到,可能是井下出事了。
馬秘書住在離柳溝煤礦不遠的柳溝村里,這幾年,隨著開采的深入,柳溝煤礦的地下坑道已經(jīng)延伸到了村子底下,不少地方已經(jīng)被掏空了。地下面如果發(fā)生坑道塌陷等事故,地面有反應(yīng)不足為怪。
高志安追問馬秘書:“你沒到礦里去看看,事情嚴(yán)不嚴(yán)重?”
馬秘書說:“進不去,我只是遠遠地看到一些情況。我看到礦工們陸陸續(xù)續(xù)從井下升上來,窯主劉麻子開始的時候縮在井口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后來,等到不再有礦工出井,他又有了精神,看他那樣子,不像是出大事的樣子?!瘪R秘書看了看表,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四個多小時了。如果有人員傷亡,劉麻子肯定早給您打電話匯報了,應(yīng)該是沒啥大事?!?/p>
高志安覺著有些道理,提起來的心略微放了放。他長吁了一口氣,心有余悸地說:“這個劉麻子,差點給我捅了大婁子。走,咱們現(xiàn)在就去柳溝礦看看去?!?/p>
說完,兩人立即出門上車,直奔柳溝煤礦。
柳溝煤礦的規(guī)模在本地是數(shù)得著的,礦主姓劉名全昌,綽號劉麻子。他財大氣粗,腰纏萬貫,又善于結(jié)交權(quán)貴,八面玲瓏,在本鎮(zhèn)乃至本縣也算是個數(shù)得著的人物。
不過,高志安一直對劉麻子沒有什么好印象。這幾年,劉麻子也曾多次給他送錢送物套近乎,有一次,甚至要送給他柳溝礦百分之十的股份,都被高志安嚴(yán)詞拒絕了。高志安告訴劉麻子:“劉老板,只要你合法開礦,遵守法律法規(guī),就是支持我的工作,自然而然,我也會支持你的工作?!彼闹杏袛?shù),萬萬不能跟這些人走得太近。不過,親近不得,可也得罪不得,因為別看對方只是一個土財主,可背后極可能跟上面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得罪了他,往往不知不覺就把上面的某位領(lǐng)導(dǎo)給得罪了。他曾聽說縣委趙副書記在棲山鎮(zhèn)當(dāng)書記時,就在劉麻子的礦上入了股。這種說法看來也絕非僅僅是傳言,高志安來棲山上任之初,趙副書記就曾專門找過他,讓他多多關(guān)照一下劉麻子,其中的關(guān)系耐人尋味。
一個小時后,高志安的車駛進了柳溝煤礦。讓高志安感到奇怪的是,往日這個時候,正是礦上最繁忙的時候,地下面在忙挖掘,地上面在忙運輸,可今天礦上卻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工人的影子。
此時,礦主劉麻子正在屋里打電話,透過窗戶,他看到高志安的車在大院門口停下,心里一驚:難道剛出事,他就知道了?
今早出事后,劉麻子見沒造成重大人員傷亡,決意封鎖消息,隱瞞此次事故,以免被關(guān)停整頓。因為怕今天上面來人檢查,工人們?nèi)硕嘧祀s,將事故泄露出去,他特意給礦工們放了一天假,讓心腹領(lǐng)著全體工人到縣城去玩一天,躲一躲風(fēng)頭。
現(xiàn)在他見高志安來礦上了,低聲罵了一句:“不知是哪個王八蛋泄的密!”隨即打著哈哈從屋里迎出來,熱情洋溢地招呼道:“高鎮(zhèn)長,歡迎歡迎,我正想您呢,您就來了?!焙堰^后,他問道,“是不是又要檢查安全生產(chǎn)呀?您放心,我這里是安全信得過單位,絕對沒問題?!?/p>
高志安不動聲色,說:“我就是放心不下呀,劉老板,聽說今早上你這里出了點事故?”
劉麻子一口否認(rèn):“沒有的事,您抓安全抓得這么緊,怎么可能出事呢?”
高志安看著他的眼睛,卻看不出什么端倪,就一笑,問:“那為什么今天沒有開工???”
劉麻子擺出一副大善人的模樣,說:“連續(xù)加了一個多月班,工人們都累壞了,我讓他們休息一天。想讓馬兒跑,就得讓馬兒吃草啊,高鎮(zhèn)長,你說對不對?”
高志安見他拒不承認(rèn),冷冷一笑,說:“沒出事最好,那咱們一起到井下看看吧?!闭f著,徑直就往井口走去。
劉麻子不由心慌,高志安只要一下井,可就什么都知道了。而且,他顯然已經(jīng)得到一些風(fēng)聲。劉麻子知道這事早晚瞞不過去,心中迅速權(quán)衡了一下,忙追上去,低聲說:“高鎮(zhèn)長,不瞞您說,還真出了點小事故,不過因為事情不大,我想就沒有必要驚動您了,所以沒有向您報告。”
高志安生氣地說:“我反復(fù)警告過你們,出了事要立即上報,你以為能瞞得過去?”他緩和了一下口氣問,“有傷亡沒有?”
劉麻子連連搖頭說:“沒有!絕對沒有。塌方的只是一條廢棄的巷道,工作面上并沒有礦工,其他巷道只是受到一點輕微影響,礦工們都安全及時地撤了出來,只有一個人受了點輕傷。你放心,傷員我已經(jīng)安撫好了。”
說話間,幾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井口。高志安拿過一頂安全帽,戴到頭上,提起礦燈,就要進罐籠。
劉麻子忙上前一步,用身子擋住他的去路,再次勸阻說:“高鎮(zhèn)長,剛出事故,現(xiàn)在下面還很危險,何必這么認(rèn)真呢,您就不要下去了吧?”
見劉麻子三番兩次阻攔,高志安心中頓起疑云:難道下面會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肯定是井下的情況非常糟糕,他怕自己封了他的窯。那就更要下去看一看了。高志安看了對方一眼,冷冷地說:“我下去看看情況,如果情況嚴(yán)重,你這口窯必須馬上關(guān)掉?!闭f著,推開劉麻子,進了罐籠。
劉麻子見難以阻攔,就向自己的司機兼保鏢阿牛一使眼色。阿牛心領(lǐng)神會,兩人一前一后跟著高志安進了罐籠。進去后,劉麻子隨手將罐籠的門關(guān)上,把后面要跟進來的馬秘書關(guān)在了外面。
劉麻子試探著說:“高鎮(zhèn)長,手下留情啊。您想一想,這窯一關(guān),我該有多大的損失呀!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趙副書記的面上……”
高志安面無表情,像是沒有聽到一樣。
劉麻子心里又惱又急,隨著鐵籠吱吱呀呀往下落,他心里也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2.瞞天過海
這口煤窯里共有三條主巷道,支巷道更是四通八達。高志安下去后,一看到事故現(xiàn)場的狀況,心就不由得抽緊了。半個月前,他曾到柳溝煤礦檢查過安全生產(chǎn),對井下的各條巷道都有印象。出事的是一條向東的主巷道,長達兩千余米。這次塌方涉及的范圍很大,從巷道中間位置直到工作面,足足一千多米的距離,全部被掩埋。這么長的距離,如果事故發(fā)生時里面還有人作業(yè),很難想象他會有機會全身而退。
高志安之所以心里不安,是因為他記起上次來檢查時,這條巷道盡頭還有人在采煤。難道僅僅半個月時間,這條巷道就廢棄了?他心中升起一個疑問:劉麻子會不會在撒謊?
雖然塌方已經(jīng)停止,但事發(fā)現(xiàn)場附近還是極其危險。幾十根頂著橫梁的柱子已被壓得七歪八斜,上面的橫梁也是搖搖欲墜,還不時有沙石“撲簌簌”落下,情形已經(jīng)十分危險,只要支撐點稍微失去平衡,塌陷將不可避免。看那情形,哪怕是稍微大點的說話聲,都有可能把這里震塌。
劉麻子壓低聲音,催促說:“高鎮(zhèn)長,這里太危險了,咱們還是趕快出去吧?!?/p>
高志安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出事時里面的工作面上真的沒有工人?”
劉麻子信誓旦旦地說:“絕對沒有!你知道的,這條巷道直通柳溝村底下,再開采,就把村子底下掏空了,所以,我按照規(guī)定,下決心把這條巷道停了?,F(xiàn)在塌了正好,省得還要費時費力封堵?!?/p>
盡管劉麻子的語氣非常輕松,但不知為什么,高志安還是有些不放心,又追問:“昨晚下井的工人確實是一個不少都平安上去了?”
劉麻子笑道:“我的高鎮(zhèn)長,你咋就不相信我呢?如果有人埋在下面,人命關(guān)天,你想一想,我現(xiàn)在能像沒事一樣不去營救嗎?”
高志安想想也是,心想是自己多疑了,畢竟,要是死了人,窯主難逃干系,不但要賠錢,而且縣里對這類私人小煤窯有規(guī)定,只要歷史累計死亡人數(shù)達到兩位數(shù),那就是高危小煤窯,要吊銷采礦許可證,永久封閉。據(jù)他所知,柳溝煤礦自開礦以來,遇難的礦工數(shù)量累計起來也快要上十了,現(xiàn)在一旦出事,作為窯主,一定會全力營救,不然的話,累計人數(shù)上去,到時候封了礦,那損失就是成百萬,甚至上千萬了。
隨后,高志安又到其他各巷道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不少地方受到了事故的波及,雖然情況并不嚴(yán)重,他還是要求劉麻子必須采取有力措施,加大投入,消除隱患,避免塌方事故再次發(fā)生。他叮囑,在沒有采取措施以前,堅決不能讓工人下井。
高志安說一句,劉麻子就答應(yīng)一聲,很是配合,最后說:“高鎮(zhèn)長,你放心吧,我一定認(rèn)真落實您的指示,絕對不打折扣。好了,高鎮(zhèn)長,我們快上去吧?!?/p>
三個人便一起返身往回走。此時,大家都不說話,除了“沙沙”的腳步聲,井下靜悄悄的。眼看快要走到罐籠旁了,高志安突然隱約聽到一陣“咚、咚、咚……”的奇怪聲響,那聲音極其微弱,似乎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敲擊墻壁。
高志安一怔,急忙停下腳步,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聲音卻消失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轉(zhuǎn)頭沖劉麻子看去,這一看,他猛地發(fā)現(xiàn)劉麻子神色大亂,顯得極為慌張。顯然,他也聽到了那敲擊聲。
高志安狐疑地問:“這是什么聲音?難道井下還有人?”
劉麻子避開高志安的目光,強笑道:“不可能有人,您大概聽錯了,咱們快走吧?!?/p>
高志安仍不放心,他靈機一動,彎腰撿起一把煤釬,使勁向坑壁上敲去,發(fā)出了“、……”的響聲,他期待著對方會回應(yīng)自己,可是,里面卻并沒反應(yīng)。
高志安等了一會兒,才搖搖頭,說:“大概聽錯了,走吧?!?/p>
然而,沒走幾步,“咚、咚……”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雖然很微弱,但確確實實在響。
這一次,高志安聽得真真切切,頓時一股涼氣從腳底陡然升起,迅速傳遍了他的全身。他目光如刀,看著劉麻子,說:“井下一定還有人!”
劉麻子竭力保持著鎮(zhèn)定,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解釋道:“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這口窯跟周圍的煤窯快要挖通了,這一定是別的煤窯在采煤?!?/p>
高志安見他睜著眼睛說瞎話,不由怒目圓睜,氣憤地說:“劉全昌,你以為我是傻子?這里方圓幾里除了你這口窯,哪還有別的煤窯?趕快給我說實話,巷道里面是不是埋著礦工?埋了幾個?”
劉麻子神色大變,他知道難以隱瞞,干笑一聲,說:“高鎮(zhèn)長,你先別發(fā)火,這次塌方,確實埋了一個工人,不過,出事后我下來看過,當(dāng)時下面靜悄悄的,沒有這聲音。像這種規(guī)模的塌方,我以為他就是有十條命也被砸死了,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所以……沒想到他還活著。”
“所以你就想瞞天過海?”高志安又急又氣,指著劉麻子的鼻子,怒斥道:“劉全昌,你太過分了!你知道出了人命隱瞞不報的后果嗎?”
劉麻子此刻也鎮(zhèn)定下來,一攤手,說:“我當(dāng)然知道了,可是,高鎮(zhèn)長,人已經(jīng)死了,報上去也不會活過來呀,你放心,死的這個人是個啞巴,別的工人我也做了工作。所以,沒有人會知道這次事故死了人?!?/p>
高志安氣得咬碎鋼牙,恨不得將手中的煤釬砸在劉麻子的狗頭上,他鐵青著臉說:“可人家還沒死呀!時間就是生命,少嗦了,走,咱們趕快出去組織人員營救!”
3. 善惡交鋒
然而,劉麻子卻跟沒聽到似的,依然站著不動。
高志安來不及多想,掏出手機,就要撥號。說時遲那時快,劉麻子見了忙沖阿牛一擺手,阿牛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劈手就將高志安手里的手機奪去,交到了劉麻子手里。
高志安愕然道:“你要干什么?快還給我!”
劉麻子古怪地一笑:“高鎮(zhèn)長,你少安毋躁,這里手機是沒有信號的?!?/p>
高志安著急地說:“那咱們就趕快出去叫人?!闭f完,他抬腳就往外走。
劉麻子和阿牛卻并排站著,嚴(yán)嚴(yán)實實擋住了他的去路。高志安見狀,變了臉色,怒斥道:“快閃開!再耽擱就來不及了?!?/p>
劉麻子卻搖搖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高鎮(zhèn)長,要是能救出來,不用你說我也早就救了。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里面的啞巴不死也是重傷,里面缺氧、缺水,他肯定堅持不了多久的。如果營救的話,即使全力以赴疏通巷道,想要挖到埋他的那個地方,少說也得十天八天的工夫,等挖到那兒,人早死了。所以,救也是白救,毫無意義?!?/p>
“什么?你根本就不想救他?”高志安明白了,頓時又驚又怒,他萬萬想不到,劉麻子竟如此冷血,竟然見死不救。他強壓怒火,說:“只要有一丁點兒希望,說不定就有奇跡發(fā)生。”
劉麻子無動于衷地“哼”了一聲:“我從來不相信奇跡,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斷。我敢肯定,如果營救,挖出來的絕對是尸體?!?/p>
高志安竭力克制著自己,說:“難道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死掉?即使是尸體也應(yīng)該挖出來呀!”
劉麻子打個哈哈,說:“凡事都要想想利弊,高鎮(zhèn)長,我是生意人,每做一件事,首先想的就是值不值得,你想一下,費時費力費錢挖一具毫無意義的尸體回來,有什么意義?人家家屬都答應(yīng)了,我看你就不要管了吧?!?/p>
高志安厲聲說:“人命關(guān)天,我能不管嗎?”接著,他強壓怒火,語氣緩和下來說,“劉老板,你不是怕花錢吧?你守著這個礦,花再多的錢也能賺回來啊。”
劉麻子是個陰險兇狠,處事果斷的家伙。他見高志安不肯通融,心中迅速權(quán)衡了一番利弊后,打定了主意。他眼中突然兇光閃過,說:“高鎮(zhèn)長,我決定的事情,沒人能阻止我。事到如今,我跟你明說了吧,花錢還是小事,最關(guān)鍵的是,只要一開始營救,事情就公開了,如果挖出尸體來,那就不可能隱瞞了。加上這條人命,我這個窯的死亡人數(shù)可就上十了?!闭f到這里,劉麻子突然得意地一笑,說,“當(dāng)然了,我現(xiàn)在也不瞞你,其實,去年就夠了這個數(shù)目了。哈哈,我可不想讓你們隨隨便便把我的礦給關(guān)掉,這可是我的聚寶盆啊?!?/p>
高志安越聽越是心驚,他恍然大悟,原來,劉麻子不肯救人,是怕自己的煤窯被關(guān)掉。這家伙為了賺錢,簡直是毫無人性了,要知道,埋在里面的可是一條人命啊。想到這里,他厲聲警告說:“劉全昌,你沒糊涂吧?你如果膽大妄為,不采取措施趕快救人,就相當(dāng)于殺人!”
劉麻子陰森森地一笑:“我的高鎮(zhèn)長,你想一下,除了你,誰還知道井里埋了個活人呀?只要你不說出去,就不會有人知道。”
高志安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嘲諷地問:“你猜猜,我會不會說出去?”
劉麻子說:“如果換了我是你,就絕不會說出去。因為這事對你有利而無害,”接著,他胸有成竹,娓娓道來,“據(jù)可靠消息,你馬上就要官升一級了。你心中應(yīng)該清楚,現(xiàn)在,這條人命的重要性對你來說,絲毫不亞于我。如果沒有他,過幾天你就會順順利利地去當(dāng)你的縣長,而有了他,今年全鎮(zhèn)的礦難人數(shù)就要超過標(biāo)準(zhǔn),你想當(dāng)縣長,恐怕還得再等幾年。仕途上的事,可是一步趕不上,十步就望不見了啊。你仔細想一下吧,我的高鎮(zhèn)長,我求的是財,你求的一個光明的前途,在這件事上,咱倆利益相同,應(yīng)該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才是呀?!?/p>
他越想越不放心,怕出意外,這才臨時改變了主意,讓阿牛出窯去取股權(quán)轉(zhuǎn)讓書。
在阿牛離開之前,劉麻子讓他找來了繩子,然后親自動手,將高志安的雙手緊緊捆綁起來,他邊捆邊說:“高鎮(zhèn)長,先得罪一下,字沒簽之前,咱倆還不能算是一家人。我不能不防著你?!?/p>
高志安暗暗嘆了口氣,知道此時反抗也是徒勞,只能任他動手。
阿牛離開后,井底下就剩下劉麻子和高志安了。當(dāng)然,還有埋在巷道盡頭的那個可憐的啞巴。
兩人各懷心事,都不說話。只有那微弱的“咚、咚……”聲,還在時斷時續(xù)地響著。
5. 人命關(guān)天
阿牛出去有一會兒了,高志安一直沒有找到動手的機會。
剛才,高志安見劉麻子改變主意讓阿牛出去,策反阿牛的計劃落空,心中除了失望,還夾雜著一絲絕望。他非常清楚,與劉麻子這個老狐貍在一起,自己文斗贏他的希望不大,看來,只能武斗了。雖然明知不敵,也要拼一拼。于是,等阿牛離開后,他就暗暗尋找著動手的機會??墒莿⒙樽右恢备叨染柚驹诟咧景才赃?,手執(zhí)煤釬,小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他,一刻也不放松。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還是找不到機會。
高志安雙眉緊鎖,憂心如焚,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按照劉麻子的要求寫了那封索要股權(quán)的信,再在股權(quán)轉(zhuǎn)讓書上簽了字,那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從此腦門上就會刻上“貪官”兩個字,即使將來組織上能夠相信自己,可是,老百姓呢,他們也會相信自己嗎?只怕自己就是死了也會被釘在恥辱柱上,難以擺脫貪官的名聲。
可是,繼續(xù)等下去,卻只有向劉麻子臣服這一途可走。想到這一層,高志安不由打了個寒顫,暗問自己:高志安呀高志安,你難道真的要屈服、要拿自己的清白換取一時的平安嗎?他聽到自己心里有個聲音在回答:不,絕不能,雁過留聲,人過留名,為人一世,最重要的是名聲,這個字你無論如何不能簽,就是死也不能簽,你千萬不能讓家人蒙羞,不能讓那些信任自己、愛護自己的人失望!
剎那之間,高志安緊皺的雙眉舒展開來,他已經(jīng)下了必死的決心。
正當(dāng)高志安下了寧死的決心時,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咚、咚……”的敲擊聲,這是那個被困在絕境中的啞巴在努力表達著自己對生的渴望啊。
聲音雖弱,可是一下接一下,就像是鐵錘在狠狠敲著高志安的腦袋、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令他頭疼欲裂。他猛然想到:我死不足惜,可是,埋在坑道中的那個礦工怎么辦?如果我不管他,他只能在那黑暗無聲的世界里絕望地死去,恐怕到死他都不會知道,自出事以后,外面的人就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了死人,他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啊。
人命關(guān)天,這是一條人命啊,不是草芥螞蟻!
高志安苦思冥想:一定要救他,即使我死了,也要想法讓別人來救他??墒?,怎么救呢?我一旦死去,怎樣才能讓別人知道他被埋在里面呢?
突然間,他心中一亮,想起了那條時刻會坍塌的巷道,想到了那些幾乎不堪重壓的立柱……
“吱—呀—”
罐籠下落的聲音清晰地傳進高志安的耳朵里。阿牛就要回來了!他猛一激靈,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他渾身的肌肉繃緊了:再不采取行動,等阿牛一到,機會就更少了。
行動吧!
趁著劉麻子往外探頭張望的工夫,高志安猛地站了起來,低頭沉肩,用盡全身力氣,向劉麻子撞去。劉麻子猝不及防,被撞了個人仰馬翻。而后,高志安似乎是慌不擇路,撒腿跑進了發(fā)生事故的那條巷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盡頭奔去。
劉麻子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跟在高志安后面緊追不舍。情急之下,劉麻子忘了這是一條絕路,高志安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跑掉的,根本不需要追。但是,等劉麻子明白這一點時,已經(jīng)晚了,他已經(jīng)隨高志安跑進了危險地段。
前面沒路了!
高志安站住腳,回轉(zhuǎn)過身,微笑著看著近在咫尺的劉麻子,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劉老板,你想不想知道一個鎮(zhèn)長和一個礦長被埋在窯里后,外面的人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劉麻子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不解地看著他,問:“你說什么?”隨后,他吃驚地看到,高志安的右腳抬了起來,對準(zhǔn)了身旁的一根立柱。這根立柱像周圍的數(shù)十根柱子一樣,已經(jīng)被上面的千鈞重力壓得又彎又歪,只是勉強支撐著保持不倒,此時,哪怕只是在它上面橫向輕輕戳一指頭,它也會馬上失去平衡。這一腳如果踹上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
頓時,劉麻子的眼睛瞪大了,他明白了對方想干什么,霎時間,額上冷汗淋漓,無比恐懼地顫聲大喊:“不、不……不要!你不要命了?!”
高志安沖他眨眨眼,微微一笑,說:“你放心,他們一定會全力以赴來救咱們的?!闭f罷,右腳就要彈出。
劉麻子臉色如灰,身子一晃,竟然癱軟在地,身下屁滾尿流。他嘴里可憐巴巴地哀求道:“求你了,別……”
高志安心中突然一軟,右腳在空中凝住不動:人命關(guān)天,劉麻子雖然該死,也不能讓他陪自己埋在里面啊,將來自會有法律法規(guī)處罰他。
劉麻子見高志安突然停下,以為他也是怕死,頓時精神一振,膽氣立壯,說:“高鎮(zhèn)長,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為一個破礦工,不值得你……”
沒等他說完,就聽高志安說:“我給你5秒鐘,你如果跑得出去,算你命大,1—”
劉麻子還想再勸,高志安數(shù)道:“2—”
劉麻子哪里還敢再停留,他爬起身來,連滾帶爬,沒命地向外奔去。
……
“5!”
“5”字出口,高志安的腳踹了出去,“啪啪”兩聲,接連踢在了兩根傾斜欲倒的立柱上,兩根立柱應(yīng)聲而倒。頓時,像是推倒了多米諾骨牌,伴隨著“轟隆轟隆”的巨大聲響,由里向外,立柱一根根相繼倒下,頂梁、巖石轟然塌落……
響聲持續(xù)了近一分鐘。
一切靜下來后,當(dāng)阿牛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搜尋過來,哪里還能找到劉麻子、高志安的蹤影?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條巷道塌陷的長度,又往外延伸了幾十米。
等阿牛跑出去搬救兵的時候,他耳邊聽到“咚、咚、咚”的敲擊聲,不過,這次的聲音比以前密集了一些,而且,聲音不是從一個地方發(fā)出來的,而是有遠有近,求救的人好像又多了一個。
這是誰呀?是劉老板?還是高鎮(zhèn)長?
事發(fā)四小時后,救援隊就將劉麻子挖了出來,還好,他已經(jīng)逃到了塌方地段的邊緣,只是被砸斷了一條腿。
事發(fā)十二小時后,高志安也被挖了出來,幸運的是,他雖然昏迷不醒,卻依然活著。老天有眼,斷裂的橫梁和立柱橫豎交錯,支起了一個狹小的空間,保住了他的性命。當(dāng)高志安清醒過來,看到圍在身邊的縣里領(lǐng)導(dǎo),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快往里挖,里面還埋著人!”
領(lǐng)導(dǎo)眼中一熱,拍拍他的手,說:“高鎮(zhèn)長,你放心吧,救援人員已經(jīng)聽到了巷道深處的敲擊聲,現(xiàn)在正在全力向里挖掘?!备咧景查L長舒了一口氣,停了片刻,又問:“劉……劉麻子呢?他沒事吧?”
領(lǐng)導(dǎo)說:“他也沒事,不過,他要是知道你已經(jīng)醒過來了,估計該有事了。高鎮(zhèn)長,阿牛已經(jīng)全交待了。你是好樣的!”
……
事發(fā)兩天后,縣委趙副書記投案自首。
事發(fā)七天后,埋在坑道盡頭的啞巴礦工被救了出來。加上之前被埋的一天時間,他被埋在地下整整八天,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等他康復(fù)后,啞巴比劃著對他的工友們“說”:在埋在地下的那些天里,他從沒喪失信心,人命關(guān)天,他心里堅信,大家一定會去救他的。
“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閃著幸福的光芒……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