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秀

一輪明月孤零零地鑲嵌在夜空。曼尼又默默地望著它出神。她在心中說，這是一輪東方的月亮，一輪中國太行山的月亮，它是一面神奇的魔鏡，只需望望它，默默地向它訴說心事，它便會帶你走出思念的悶苦。

還是七、八歲小女孩的時候，趴在白胡子老外公的膝前，小曼尼便從老外公的口中聽到了關(guān)于太行山月亮的故事。很多年以前，土生土長在太行山下的外公，跟隨著一位魁北克的傳教士來到這兒，從此便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他在這里的天主堂和鄉(xiāng)村小學打雜、當園丁。后來，又和一位魁北克的山鄉(xiāng)女子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女兒。

那個女兒，便是太行山的月亮中第一個人物——曼尼的母親玉珠。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一雙明亮的眼晴，初看雖有些混血兒的味道，但骨子里，卻是個頂尖的東方大美人。曼尼的相冊中，至今珍藏著她的照片。

26歲那年，玉珠跟隨著丈夫——曼尼的父親哈克一起，犧牲在了中國的太行山下，雙雙進入太行山的月亮中。那時，中國大地烽煙四起，玉珠自愿參加了國際醫(yī)療隊，她認為自己是個中國人，骨子里流淌著中國人的熱血，遙遠的祖國正受到日寇的蹂躪，她不能袖手旁觀，隔海相望。

從此，襁褓中的小曼尼由外公一手帶大。外公給她講媽媽、講太行山的月亮。外公說，太行山的月亮中，有個奔月的嫦娥，那便是你媽媽的化身。于是，小小的曼尼便常常盯著魁北克的夜空發(fā)呆，她仿佛看見了月宮里的嫦娥正翩翩起舞，倏忽間，化作她浴血奮戰(zhàn)的母親，而旁邊助戰(zhàn)的玉兔吳剛，正是她的父親哈克。

長大后，曼尼成了一名鄉(xiāng)村女教師。她沒想到，她會再次和一名來自太行山下的中國人結(jié)婚。他叫古強，在渥太華留學三年后，自愿來到曼尼的鄉(xiāng)村小學支教。在家鄉(xiāng)的革命英雄紀念碑上，他看到了玉珠與哈克的名字，于是追隨他們的事跡，來到這個小山村，開始了與曼尼的戀愛，并在這里生根發(fā)芽。

然而，讓人想不到的，就在婚后的第三年，古強也進入了太行山的月亮中。

那一天，古強帶領(lǐng)一批孩子去野營。當晚，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下，古強為了營救那批孩子，被一場突發(fā)的山洪卷走。他的尸體被抬回學校，曼尼甚至沒聽到他半句的遺言。

但曼尼知道，古強是到月亮中以另一種方式去關(guān)注自己去了，就跟她的母親、父親一樣。

曼尼不想再嫁。她說，學校的孩子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要為他們付出全部的心血。幾十年光陰過去了，她始終耕耘在那所鄉(xiāng)村小學，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只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燈下批改作業(yè)，她會偶而抬起頭來，揉揉困倦的雙眼，遙望在云中出沒的月亮。

曼尼會癡癡地對著月亮中的古強說：“親愛的人啊，知道嗎，我們的學生小波黑，多神氣啊，他在首都渥太華召開新書發(fā)布會呢！他真成了一名挺不錯的作家，出了好幾部暢銷小說哩。還說他與幾個老校友成立了個什么基金會，名稱只跟我一個人保密。嗨，神神叨叨，冒冒失失的，仍是當年那個老樣子哩?！?/p>

小波黑，就是當年山洪中古強奮不顧身救起的那最后一個孩子。當這孩子交到曼尼的懷里時，他已通體鱗傷、面容灰白，像停止了呼吸。學校全體師生放聲慟哭，是曼尼忍著喪夫之痛，守護在他的身旁，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救活他，這是丈夫用生命換來的愛，萬萬不能放棄啊！漸漸地，孩子緊閉的雙眼落下兩顆晶瑩的淚珠，他的嘴唇開始蠕動了??！

幾十年后，又是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推開窗戶，一輪皎月懸空，曼尼又獨自嘮叨開了。此時，她已67歲高齡，滿頭的銀發(fā)，多皺的額頭，似寫盡了她人世的滄桑。

“我親愛的人啊，你們知道嗎，小波黑的那部小說得了大獎，拍成了電影，要來我們這兒放映哪！知道故事中的主人公是誰嗎？哎喲，你們想得到的，有你們，當然還有我哪。知道那部小說叫什么名嗎？就叫《太行山的月亮》！還有，你們不會想到吧，扮演我這個山村女教師的演員竟是瑪蓮，就是當年被你從洪水中救出的那個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呀！如今，她已是加拿大著名的影星啦……”

曼尼說的是真的。小波黑的電影真的來這個魁北克的小山村放映了，就在曼尼曾經(jīng)執(zhí)教40年的小學校。

那一天，很多遠道而來的客人，三五成群，陸陸續(xù)續(xù)涌進了這偏僻的小山村。有大學教授、醫(yī)生、船長，也有普普通通的工人和農(nóng)民，他們都是曼尼不同時期的學生。學校里，舉行了座談會，大家暢談了曼尼教書育人的感人事跡。幾年小學生涯，一些瑣屑小事，竟然一輩子銘刻在心，規(guī)范了整個人生。

這一天，恰巧也是曼尼67歲生日。所有來賓為慶賀老師的生日，在宴上大家都撮起嘴唇，吸起了細細溜溜的長壽面。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習俗，他們誠心誠意地祝愿老師健康長壽。影片《太行山的月亮》放映，精彩之極，贊嘆連連，贏得滿場掌聲。

散場了，英氣勃勃的大作家小波黑，恭恭敬敬地為老師送上一封禮盒。波黑說，這是全體同學的心意。

曼尼打開禮盒，里面，有一張去中國的護照、一張機票以及他所組織的“華夏之旅”基金會的全部捐款。

那天，蜚聲影壇的大影星瑪蓮也來了，她鄭重地向曼尼鞠了一躬，接著宣布，這次遠渡重洋的“華夏之旅”，將由她和她的新婚丈夫全程陪護。她丈夫身材魁梧，交游廣闊，老家就在太行山下，她說他一定能找到抗日女戰(zhàn)士玉珠和她丈夫哈克的墓地。

環(huán)顧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學生，曼尼熱淚盈盈。她抖索著干癟凹陷的嘴唇，久久地說不出話來。天上，月亮好大、好圓。盯著那月亮好久好久，終于，她哽咽著說：“親人啊，這回，咱們真的要團聚啦，就在中國，就在太行山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