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葦
一
膏藥萬名符其實,只賣膏藥。
膏藥萬雖然只賣膏藥,但名望很大,一來是因為店老,二來是因為掌柜的怪道。
說膏藥萬的店老,證據(jù)就在門外。你看,店門右側(cè)木柱,垂掛一個五尺長短屋瓦狀的匾牌,黑漆泥金陰刻四小五大九字,小字在上,兩兩橫排為:祖?zhèn)髅胤?;大字在下,依序豎排為:萬氏膏藥店。鋪面正中,從房檐上吊下一塊正方菱形木牌,離地丈余,比臉盆略小,白底黑心,畫成膏藥狀,四角鐫刻泥金小楷“雍正八年”幾字,下角墜金紅流蘇,半尺長短,隨風(fēng)而動,在門板、柜臺、藥櫥團團烏黑之中戧起一點火色,金紅閃亮。
用占城壽星吳八爺?shù)囊痪湓捳f,膏藥萬的來歷可不簡單,他們家藏有寶貝,那是一塊巴掌大小,上頭有雍正爺親筆題款的金券子……
這一切,都是膏藥萬小店古老滄桑的力證。
至于膏藥萬的掌柜如何怪道,又有以下一段閑話。
人常說,金槍不倒大力丸,豆腐渣拌紅薯面。又說,膏藥不是藥,臭蟲頂被窩。無病有功,有病無功,貼也可,不貼也可,所以才叫狗皮膏藥,壞不了良心也發(fā)不了大財。這些話,本來是些扯淡話,可在占城,近幾年一說起來,往往就有人扯出膏藥萬來當(dāng)例子。說是,你看看,比如他膏藥萬家,熬膏藥熬膏藥,連骨頭架子都熬沒了!膏藥加蕩子,誰要指望他們治病,等吧,等著天塌地陷龍叫喚吧!
這話中的“蕩子”,就是暗指膏藥萬的掌柜萬拐子。
萬拐子蕩就蕩在他的膏藥店開得離經(jīng)叛道。一個以賣膏藥為生的小藥店,倒幾乎成了治病救命的大藥房。
按說,你賣膏藥的只管賣膏藥,行個什么醫(yī)呢?可萬拐子就是怪,干事兒喜歡走偏鋒。凡是到他店里買膏藥的,他都要細(xì)問來人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又是如何狀況,然后便從藥櫥里抓出一些中藥包上,送給病人,且叮囑一定要配合膏藥煎服。對一些替別人代買膏藥的,他更是必有一問,路遠(yuǎn)的他就叫買藥的回去帶信,讓病者想辦法進城找他。若就是城中人,他便會跟上走一趟。而這一切,除了膏藥,另做的全都免費。賣膏藥本來就是蠅頭微利,又加了這么多無利的額外,所以他的生意根本沒有賺錢一說。對他這種怪拗,同仁們背后多稱他為“萬瘋子”。但萬拐子就是萬拐子,對人解釋只有一句話,叫做:賣膏藥的不會熬膏藥,不懂本草、湯頭,那你就等于沒心沒肺、沒良心,人都不是,豈能治病救命?
人拐招術(shù)怪。民國17年冬,萬拐子頭一次叫人見識了他醫(yī)術(shù)的厲害。
那天是大年三十,家家都在忙著過年,萬拐子卻突然上了雞公崗的喊天堡,救了土匪大炮頭雷豁子老婆的命。有此一行,萬拐子不僅從此叫占城醫(yī)藥界刮目相看,還娶了繼室何小鴻。
事情的詳細(xì)經(jīng)過是這樣的。
那年冬天奇寒,百年不遇。這天清早,膏藥萬小店里的年輕相公萬公伯一陣大叫把萬拐子驚醒了。萬拐子一睜眼就看見氣喘噓噓的萬公伯站在床頭叫道,掌柜的,掌柜的,昨天夜里城中出大事了!
萬拐子抬起身子問道,公伯,什么大事?
萬公伯答說,街上不少人都在傳著,昨夜五更頭上,雞公崗喊天堡的雷豁子進城摸了縣太爺?shù)恼?,綁了小少爺?shù)钠薄U乒竦?,憑咱們跟張?zhí)珷數(shù)慕磺?,你得趕緊去看看吧?
萬拐子坐起來了,說,公伯,你聽真了?不會是訛傳吧。這年頭,兵荒馬亂的。
萬公伯答道,不會不會,滿街的人都在亂糟糟地傳說,掌柜的,不管真否,咱去看看也不多余吧?
那是那是。萬拐子已經(jīng)穿好衣服,接著說,于公于私我都該去??墒?,這種事,怎么可能呢?憑敬書兄的為人,會惹上土匪?不至于吧。
二
萬拐子的話是實情,萬張兩家是世交。張縣長名正詩,字敬書,老家就在占城北鄉(xiāng)的張口鎮(zhèn),萬張兩家的交情是從父輩們的交往開始的。
萬拐子的父親萬墨淇與張正詩的父親張秀直同是大清朝第二批庚款留學(xué)生。在英國,萬墨淇和張秀直成了好友,由于看不慣清廷所派督學(xué)的愚昧專橫,兩人聯(lián)絡(luò)了一些同學(xué)以罷學(xué)相抗議,要求朝廷改換官員。但他們的行動旋即被查處,接著兩人被開除學(xué)籍,遞押回國。歸國途中,在外國朋友的幫助下,兩人逃脫。幾經(jīng)波折之后在西班牙一家輪船公司找到了活計,后來又一同輾轉(zhuǎn)到了香港。幾年過去,兩人都加入了興中會,并成了其中的骨干分子。公元1894年,興中會策劃廣州起義,張秀直在運送武器途中不幸遇難。起義也因叛徒告密而失敗,黨人星散,萬墨淇背著義弟張秀直的骨灰潛回占城老家。
在萬拐子的記憶中,有一段父親臨死前留下的“烙印”。
萬拐子記得非常清楚,那是一個雨夜,更深人靜,他已經(jīng)為重病的父親苦守了三天三夜,看老人稍稍安定了些,他就趴在床沿打了個盹,猛然間,聽見父親叫他。睜開眼一看,老人已經(jīng)顫巍巍地坐起來了。
萬拐子連忙要給父親熱參湯,老人擺擺手示意讓他坐下,開口道,我有話跟你說。萬拐子給父親背后又墊上一個棉枕,而后恭敬地在床邊椅子上坐下。
山兒,萬墨淇叫道。萬拐子大名萬隆歧,字又山。因為他一條腿因傷致殘,為人常怪里怪氣,所以人們都叫他萬拐子,對此他并不見怪。隆歧的本名反倒少為人知了。
父親,隆歧在聽著。萬拐子直了直腰。
山兒,為父的感覺,大限也就在這幾天了。萬拐子剛要插話,萬墨淇用手阻止了他,接著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們父子都不當(dāng)俗人,不說它了罷。
萬墨淇喘口氣,將嘴就著兒子端來的茶杯沾一沾,又說下去,山兒,你是為父40歲時降世的,當(dāng)年從廣州逃回來,家道衰敗,一貧如洗,全靠你張家爺爺?shù)年P(guān)照、資助,才在城里把祖?zhèn)鞯母嗨庝佒匦禄謴?fù)起來。也是靠你張家爺爺?shù)牟賱?,我才和你母親成了家,有了你。你是難產(chǎn)啊,可憐你的母親,沒能見你一面就拋下咱爺倆先走了……萬墨淇唏噓起來,萬拐子趕緊取來毛巾遞上。
萬墨淇拭拭眼窩,又說,好在,你萬隆歧沒有給萬家丟人,天性就愛醫(yī)道,自從你北伐受傷回了家,這十幾年,好也罷壞也罷,無論干啥,你都沒有丟掉醫(yī)書,沒有虧了隆歧的名字。這些為父看得出來,你有你的主見,好啊,一個男人,立世的根本就在這一點。這些年,父親是掙了一些家業(yè),可父親哪里是為幾個銅板活命的人!父親也有自己的追求啊……萬墨淇說到過往就很有些傷感,哽咽道,可惜,人生苦短,轉(zhuǎn)眼百年,父親們這一代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了……
萬墨淇喘喘氣,又接著說道,所以,我去后,你只要還有一口氣,無論如何,不能叫咱們?nèi)f家的膏藥失傳,藥書也不能不讀!娶妻成家,以安為福,開一小店,衣食足矣。莫怕別人瞧不起膏藥這行當(dāng),小小膏藥,玄機莫測,有此一技,情志可寓。萬家祖?zhèn)鞯拿丶?,父親已全部傳你。記在心中,用在燃眉,千萬不能巧為算計,移作它圖。
萬墨淇說得累了,停一停,呷口茶水,又說,不管你今后活成何等樣子,與張正詩一定要親如兄弟。如今他混跡官場,性情難免偏激,但終歸是承繼先輩志向,萬張兩家三代交情,張老太爺對我家恩如泰山,敬書若有危難,你定要相助,生死不惜。你可記住了?
萬拐子答道,父親放心,你的話,兒子句句記在心上,往后盡心竭力,齊家修身,千方百計把萬家膏藥傳下去;正詩兄弟,兒子一定視同手足,患難與共。
萬老爺子很滿意兒子的回答,最后,他連著說了兩遍,大事不糊涂,大事不糊涂。又呷了兩口兒子熱好的參湯,才緩緩地躺下,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
事后,萬拐子明白了,老爺子頭一天的好轉(zhuǎn)是回光返照啊。
三
萬拐子出門便朝北城走去。自從聽了萬公伯的話,他就一直匪夷所思:縣長家遭劫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慣匪雷豁子是個有名的花面狐貍,他不會那么傻,滿城有錢人不搶,偏偏去老虎頭上拿大頂。但他既然敢冒險,那就說明一定有特殊的原因,其中藏著一個大背景也不敢說。
萬拐子想著加快了腳步,到了縣政府衙門,進了背后的宅院,屋里屋外有不少人??h長夫人正被人勸著,哭得直噴嚏,聽人說萬老板來了,要站起身。萬拐子趕緊說,弟妹節(jié)哀,咱和他姓雷的無冤無仇,相信他不會把事情做絕。萬拐子又問,縣長何在?有人答道,去教會了。萬拐子不解,詫異地問,到教會干什么?那人答道,雷豁子的老婆從山上摔下來,人快不行了,他要叫縣長給他請外國醫(yī)生上山,還發(fā)了狠話說——
萬拐子用手勢止住那人話頭,心里有了底兒,看來這雷豁子是想借縣長的權(quán)威來請洋人,真要是這樣子,張家的公子就不會有事了。他安慰縣長夫人幾句,轉(zhuǎn)身向外走,也準(zhǔn)備到教會醫(yī)院去看看,沒料到一轉(zhuǎn)身卻看見張正詩。
萬拐子急上前問道,你回來了,洋大夫呢?
張正詩搖搖頭說,他們一共三人,兩個回國休假了,剩下一個是女的,不是大夫是護士,一聽說上雞公崗喊天堡看病人,就指責(zé)我是通匪,是官匪聯(lián)手禍國殃民,死也不去??磥?,只有我上山去會會他雷豁子了。
萬拐子說,敬書,是這樣,你先進屋勸勸弟妹,叫她放寬心。然后立刻派人到教會醫(yī)院要點麻藥帶上,我呢,現(xiàn)在就回家準(zhǔn)備準(zhǔn)備,咱們一起上喊天堡。
你去?不行不行,張正詩叫道,牽扯我一個就夠了,你何必要跟著受累。
受什么累,你忘了吧,我懂醫(yī)道,我上山是去看?。∪f拐子邊說邊走,又回頭道,敬書,閑話少說,你趕緊派人到教會去,記住,一定要帶上麻藥!
張正詩沒有進屋,卻大步趕上來一把抓住萬拐子,說,又山兄,不是兄弟小看,你熬膏藥賣膏藥,你、你能看病治?。克墒抢谆碜?!
萬拐子一下子心火直沖,回頭說,敬書,你還要不要兒子!你不放心,就再叫幾個大夫壯膽!說明白,上了山我一個人做,不叫他們擔(dān)干系!你說小看?我還怕你小看?莫明其妙!你抓緊找人,越快越好,不能浪費時間,我一回來咱們就走!
萬拐子出門就叫了輛載人的馬車,飛起來往家里趕。
四
太陽剛剛挨住西山的尖頂子,張正詩和萬拐子一行就進了喊天堡上的聚義廳。
病情危急,雷豁子的女人姓何,綽號大奶奶,騎馬打槍,名聲赫赫。十天前攀崖摔了下來,一直昏迷不醒,此時的脈信已是斷斷續(xù)續(xù)極其微弱。萬拐子匆匆摸完脈,也不客套,飛快脫去外衣,換上自帶的素白褲褂,用白毛巾裹了頭,脫了鞋,蹬上白布套,接著叫人打來熱水,細(xì)細(xì)地洗手洗臂,邊洗邊對雷豁子道,叫人用布帳把床罩住,快,快一點!
雷豁子一聽,急火火地叫人,快,照大夫說的辦!
萬拐子道,雷寨主,借一步說話。雷豁子擰擰眉毛,跟在萬拐子身后,朝房子角落走了幾步。萬拐子低頭在他耳邊小聲說了數(shù)句,雷豁子咬咬牙,點點頭。接著轉(zhuǎn)身掃一眼屋里眾人,指著一個年輕的隨從說,你,一切聽萬大夫的!然后點點頭跟著萬拐子走進內(nèi)室。
片刻,萬拐子又走出來,叫張正詩和兩個城里來的人一樣洗凈手腳,穿戴停當(dāng)。他拿出幾張小蒲扇般大的膏藥,遞給雷豁子那個小隨從,盯真一看,小伙子挺俊秀,兩只眼睛又格外精神。萬拐子就喜歡伶俐人,心里一喜說,你拿好,等會兒照我的話給病人貼。
看眾人準(zhǔn)備妥當(dāng),萬拐子說,病人傷了腦子,情勢兇險,救治效果如何,實難預(yù)測。不過,你們不必耽心,等一下只管聽我吩咐,盡力而為即可。
雷豁子的臥房里,家具全都靠墻角堆,一張大床放在屋子中央,撤了墊褥,上吊白布帳幔,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床的四腳支著磚,床下可以彎腰進人,架一口鐵鍋,鍋下放炭火盆,小旺火,一股股白氣從鍋里往上冒,順著床板縫隙鉆進布帳幔,屋子里早已經(jīng)充滿了濃烈的草藥氣味。這一切顯然都是按萬拐子的意思辦的。
萬拐子安排進屋人等,對那年輕隨從說,你進帳子里去,寨主已在里面,一會兒他烤膏藥,你貼膏藥。小伙子雙眼一輪,重重點頭,走入帳幔中去。萬拐子又對張正詩說,張縣長,你就看著我們診治,用筆寫下經(jīng)過,越詳細(xì)越好。
吩咐已畢,萬拐子長長一聲咳嗽,稍稍抬高聲音道,從現(xiàn)在開始,屋內(nèi)人一律不準(zhǔn)出聲,不準(zhǔn)隨便走動,切記!準(zhǔn)備,開始。
萬拐子說完一閃身就進了白布帳幔,動作快得叫張正詩心里驚叫了一聲。
屋子里靜得能聽出人們的呼吸聲。張正詩呆立著,拿著一支自來水筆,根本不知從何記起,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萬拐子在帳子里干些什么。
一支煙的功夫過去,帳幔里傳出萬拐子的喃喃語聲,仿佛在發(fā)癔語一般,嗚嗚嚕嚕地聽不清楚。又過了半點鐘的樣子,聽到萬拐子說,烤膏藥,好,貼。第一張,肚臍下一寸。好。接著烤,再貼。乳下兩寸,左右各一張。再烤……好,床邊的你,稍稍加大盆火,對,好,好。雷寨主,先給夫人去痰,再揭身上紗布,從頭上往下揭,慢一點,對,慢,好,好……
帳幔里又沒了聲音,張正詩不知如何下筆,低頭看一眼手中的筆和本子,無奈地?fù)u搖頭,苦笑了一下。
屋子里非常安靜,也非常緊張,中草藥的辛辣氣味,加上偶爾從帳幔里傳出的萬拐子喃喃語聲和他一長一短的呼氣吸氣聲,使屋子里更加充滿了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氣氛。
正在茫然時,張正詩突然聽到從帳幔中傳出來一聲極輕極長的嘆息:哎——呀——
接著又響起了雷豁子的小聲驚呼:夫……夫人,你、你醒了!
接著便聽見萬拐子輕聲說話,像是在交待著什么。又是片刻之后,帳幔輕輕一動,萬拐子從里面閃身出來,不等張正詩搭話,他已經(jīng)像片風(fēng)中的樹葉飄出了房門。張正詩隨后趕出來,看見萬拐子已經(jīng)癱在了太師椅上,長長的頭發(fā)像剛剛淋了大雨。萬拐子疲倦已極,說道,放、放心,沒事兒了!張正詩問,又山兄,你——我——嗨,你都做了些什么,這么快就成了,可我怎么記,記些什么呀?
萬拐子伸手指指一張椅子,笑道,坐下,你先坐下。看著張正詩一臉不解之色,萬拐子說,請縣長大人當(dāng)書記,愚兄失禮了。請你記錄是為了我一旦失手后的檢查,如今人已救活,還記個什么!不過,往后不能再說什么熬膏藥賣膏藥了吧?
說完兩人都笑了起來。張正詩感慨道,的確沒想到,幾張膏藥也能起死回生!垂危之人一時復(fù)蘇,我想總不能光靠幾張膏藥吧?隆岐兄,最關(guān)鍵的原因是什么???
萬拐子淡淡一笑,說道,原因當(dāng)然很多,但最關(guān)鍵的還是我那幾張膏藥。
萬拐子接著道,你想想,病人由高處摔下,屬猝傷致昏,腦子一定受了大力沖撞,致使顱內(nèi)血管或塞或損,瞬間失去知覺。所以,我先用芳香草藥熏蒸,調(diào)動病人全身為一體,然后又對其進行催眠導(dǎo)引,使其體內(nèi)血液貫通腦部經(jīng)絡(luò),四肢同時并動,接下來就該用我家祖?zhèn)鞯摹皼_血膏”了。它是專門用來強力打通經(jīng)脈的救急膏藥,貼住幾處命脈穴位,如抽栓開鎖一般,借眾藥之力,除滯通竅,驟然之間,便可讓病人蘇醒。當(dāng)然,如此醫(yī)法屬于孤注一擲,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病人已經(jīng)昏迷得太久了。所以,我也作了最壞的打算,備好了麻藥,以防膏藥無用之時,立刻麻醉,動手術(shù),探查顱腦。至于僭越禮儀,讓縣長大人你來作記錄,確屬以備萬一之想,但絕不是為了事后爭辯,而是為了吸取教訓(xùn)今后不再出岔子。
萬拐子一席話讓眾人聽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正在感嘆不已,只見雷豁子從內(nèi)房快步走出,“撲通”跪在萬拐子的面前,“咚咚咚”三個響頭,驚得萬拐子慌忙起身去拉,口里連道,啊呀,不可不可!
雷豁子說,先生若要雷某起身,定要答應(yīng)雷某一事。
萬拐子頓感莫明其妙,沉吟片刻,說道,雷寨主言行突兀,實叫萬某難言以對,不過,只要不涉及大義大理,寨主盡管說出來吧。
雷豁子說,夫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蘇醒,自感對先生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有心將她的妹妹何小鴻許配萬先生為妻,日日侍奉先生前后。雷豁子說到這里,叫一聲“過來”,就有人“撲通”一聲也跪在了地上。萬拐子一看,正是站在身邊的年輕小伙子。
萬拐子大吃一驚,來不及說話,眼前又出現(xiàn)了奇跡——只見那小伙子在跪地的同時,伸手扯去頭上的皮帽,一團烏發(fā)瀑布似地散落下來。
這、這、這……萬拐子一時簡直不知如何對答了。上山看病主要是為張正詩解難,即便只是為了治病救人,他萬拐子也絕不是那種恃恩圖報、橫生枝節(jié)的勢利小人,對這突然冒出來的好事,他當(dāng)然更不會接受。
萬拐子說,雷寨主,你有所不知,先父在時曾有話,說是膏藥小店,重商遠(yuǎn)醫(yī),萬不可自恃詭異。
一句話未完,雷豁子扭頭向著里屋大吼一聲,叫道,夫人,你聽見了吧?你以為別人會把咱們放在眼里?然后將身子一閃,從腰間“嗖”地拔出手槍,頂住自己的腦門,厲聲說道,萬拐子,我雷豁子有屁就放,就知道你們瞧不起咱這打家劫舍之人,一句話,要怕雷某為匪玷你名聲,你哼一聲,我立馬死在你腳下……
雷豁子一句話未完,突然被張正詩上前抱住,輕輕一扭,下掉手槍從地上拉了起來。
張正詩對雷豁子說,寨主不必沖動,這件事由我做主了!今天,夫人起死回生是大喜,萬老板喜結(jié)良緣也是大喜,雷寨主,你難道就沒有準(zhǔn)備慶賀的事兒?
雷豁子似信非信,瞟一眼萬拐子,口里喃喃道,當(dāng)然,當(dāng)然要大慶賀,可是這……
萬拐子看張正詩已經(jīng)替自己做了主,忽然間也覺得自己是有些過于拘泥了,心里一輕松,父親要他早早娶妻成家承續(xù)祖業(yè)的話語也在耳邊響起來。加之他對眼前的何小鴻本來就有好感,似乎真有點一見鐘情的緣分。所以,他想了想,慢慢拉起了何小鴻的手……
就在萬拐子拉起何小鴻的那一刻,他聽見了雷豁子粗大的嗓門吼道,高掛紅燈!大擺酒宴!
五
喊天堡之行叫萬拐子人過不惑喜結(jié)良緣,生活一下子變得充實而又輕松。為此,他更是抱定了與世無爭的心態(tài),平日里開藥店看藥書,偶爾也為人治治病,真正有了自在自如的輕松,他對自己說,父親地下有知,也應(yīng)該心安了。
但誰也料不到,接下來的日子,萬拐子卻連連不斷地撞上麻煩事,到最后竟然還遭遇了一樁性命攸關(guān)的大禍害。
更叫人料不到,萬拐子的麻煩事,竟都跟他的生死兄弟張正詩有關(guān)。
頭一件事就叫萬拐子傷透了心。
下了喊天堡的頭一年,又到了大年夜,又是漫天大雪。半夜時分,小小的占縣城中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槍炮聲。起初,人們還以為是大戶人家放爆竹,后來響聲不斷才知道是出了事,但都以為又是喊天堡上的土匪趁過年下山鬧事的,家家戶戶緊閉大門聽天由命。但奇怪的是,盡管槍子亂飛,始終卻沒有人來砸門強搶。到了后半夜槍聲又停了,城中隨即也恢復(fù)了平靜??墒且矝]有人敢出門去看一眼,就這樣老老少少膽戰(zhàn)心驚地過了一個大年夜。第二天小小心心開門一看,墻上貼的、地上散的全是紅紅綠綠的布告?zhèn)鲉?,這才明白是豫西鄂北四省的共產(chǎn)黨鬧了暴動,一夜之間占了縣政府。
一個消息叫萬拐子目瞪口呆,這次暴動領(lǐng)頭的竟然就是國民黨的占城縣長張正詩,參加暴動的赤衛(wèi)隊主力,就是喊天堡雷豁子的隊伍。
消息是出門探聽虛實的萬公伯說的,他還帶回來一張有張正詩簽名的布告,而那簽名的頭銜是鄂豫邊三縣蘇維埃人民革命政府主席。萬公伯還說,他看見張正詩了,在縣政府大門前的石階上,張正詩正給圍觀的人們演講,脖子里系了紅布,胳膊上系了白毛巾,穿戴都變成當(dāng)兵的打扮了。萬拐子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想到了上山救人的事,立刻涌上來一種被人當(dāng)槍的感覺,一時心如刀割。他不在乎什么造反不造反,他在乎自己倒成了外人!自己真心為朋友,卻被當(dāng)成了傻呵呵的擋箭牌!萬拐子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張正詩怎么會如此無情?這件事對他,就像在頭頂上打了炸雷。
萬拐子猛然間心神俱損,仿佛靈魂出竅,一下子病倒了。
此后,萬拐子關(guān)門閉戶五天五夜,一家人除了萬公伯上街買點兒吃的用的之外,都不出門,也不議論城里的事,對張正詩,更是連名字也不提。
其實暴動四天后就失敗了。國民政府用了三個師從武漢、洛陽兩路打過來,在城南和暴動的人們開了仗,雙方死人無數(shù),后來聽說,連護城河的水都染成血水了。
一天,萬公伯問,城里已經(jīng)平靜了,是不是出去找找?
萬拐子冷冷地反問道,你說什么,找找,找誰?
萬公伯說,張、張縣長。
萬拐子說,他是誰,我不認(rèn)識,你認(rèn)識?
萬公伯沒有答話,從此也再沒有提起過。夫人何小鴻更是不出聲,她一向都少言寡語。
張正詩自此沓無音信,再見到他是在15年之后。
這15年真可謂天昏地暗滄?;煦绲?5年。
起初,古老的中國內(nèi)亂連連,一國之中黨派斗、一黨之內(nèi)派別斗,兵兵匪匪、磨磨擦擦鬧得烏煙瘴氣。但說到底,那都還算是一家人的窩里斗,到最后總還是有個海晏河清的??墒呛髞聿恍辛?,兄弟互仇,禍起蕭墻。鷸蚌相爭,賊人得利。彈丸小國的日本趁隙而入了,這可是非同小可關(guān)乎民族存亡的大事。于是,舉國同仇,張楊兵諫,國共合作抗日。占城雖小,位置重要,東西南北交接,鄂豫川陜通貫,又有一脈漢水為天塹,進可攻,退可守,所以幾經(jīng)搏殺,1938年夏天,國軍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就轉(zhuǎn)進到占城扎了根。
五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駐扎占城半年有余,這一天,李宗仁將軍突然登門膏藥萬小店。在大藥櫥背后的小茶桌旁邊,李將軍說,德鄰率部進駐占城數(shù)月之久,近日方聞先生大名,實在有愧賢俊,還望先生諒解……萬拐子對李宗仁親自登門探視,一是想不到,二是不知原因,但禮節(jié)他是講究的。一番寒暄過后,李將軍把萬里轉(zhuǎn)戰(zhàn)情況一一作了介紹。血肉凌侮,國仇家恨,將士英勇,精誠日月。萬拐子一是自幼就深懷報國激情,二是感于李宗仁的禮賢下士,所以,兩人越談越深入越談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知己幾人之慨。最后,李將軍竟從懷中取出了自己的生帖,欲與萬拐子義結(jié)金蘭。萬拐子欣然應(yīng)允,于是,兩人即在小店內(nèi)互換蘭札,簡約成禮。最后,萬拐子當(dāng)然也答應(yīng)了李將軍請他出任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后勤總部衛(wèi)生院院長一職。
為了這座衛(wèi)生院,白手起家,平地起壘,萬拐子豁出了半條命。半年后,占城南門夫子廟之側(cè)的空場上就立起了一座規(guī)模不小的醫(yī)院,內(nèi)設(shè)病床四百余張,如遇緊急情況,還可增加一倍。這可是占城內(nèi)第一座中國人自己的西醫(yī)院,雖說主要是為了救治抗戰(zhàn)的傷兵,但同時也對老百姓服務(wù)。萬拐子向李宗仁將軍提議把醫(yī)院的名字定成“軍民醫(yī)院”,一是有利團結(jié)民眾,二是也有一定的掩護作用。李將軍聞言甚喜,不僅同意而且還親自手書了醫(yī)院匾額。時光荏苒,一晃就是五年,這其中五戰(zhàn)區(qū)跟日寇狠打了幾次硬仗,軍民醫(yī)院的作用當(dāng)然讓占城上下贊不絕口。而其中最讓李宗仁感慨的,就是在豫西反包圍之戰(zhàn)的關(guān)鍵時刻,萬拐子那神奇醫(yī)術(shù)所起的重大作用。
豫西圍剿戰(zhàn)役是日寇在隨棗大戰(zhàn)失敗后的又一次瘋狂進攻。他們調(diào)集了中原數(shù)省日軍主力,制定了周密的戰(zhàn)斗方案,兵分三路,從湖北的應(yīng)山、隨縣,河南的南陽,陜西的商洛向五戰(zhàn)區(qū)占城撲來,意圖一戰(zhàn)而獲全勝,拔掉五戰(zhàn)區(qū)的釘子,讓整個中原地區(qū)南北連成一片。所以,日本人投入的戰(zhàn)力、武器,還有其洶洶之勢都是前所未有的。一天清晨,也是戰(zhàn)役最緊張的時刻,李宗仁風(fēng)塵仆仆來到了軍民醫(yī)院。他帶來一顆爆過的炸彈,對萬拐子說,前線遇到了麻煩,日寇喪心病狂使用了毒氣彈,國軍死傷慘重,也不知先生有沒有什么辦法。萬拐子一邊立刻叫人對炸彈中的殘留物進行化驗,一邊說,將軍放心,鬼魅之行必毀于正義。李宗仁說,王八蛋太傷人,先生當(dāng)越快越好。萬拐子略一思考,言道,午夜為期,一定破它,將軍屆時即可派人前來領(lǐng)取解藥。李宗仁緊緊握住萬拐子雙手說,一聽兄弟之言,德鄰的心就安了一半,你也要注意身體呀。
送走李宗仁,萬拐子就鉆進了化驗室,整整一天他連口水也顧不上喝,自從開戰(zhàn)幾天幾夜都沒有休息的他,當(dāng)最終找出防毒辦法的那一刻,他就因過度勞累而昏了過去。
萬拐子想出的克敵之法,仍然是他的膏藥絕招。那是一方布帕,內(nèi)襯藥膏,只要戰(zhàn)士們戴一個遮住口鼻,毒氣便失去了作用??戳怂脑囼?,人們都大為驚奇,誰也想不到一點點藥膏會有如此重大作用。對于眾人的驚嘆贊揚,萬拐子皆淡然一笑并不為奇,因為他認(rèn)為也只是盡到了一點自己的心力,沒有讓九泉之下的父親寒心而已。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此刻也正有一個驚奇在等著他。
那天晚上,已經(jīng)很晚很晚了,他正要回家,卻突然看見了張正詩。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