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斌
那年,我十八歲。離高考還有兩個月,父親突然病倒了。
經(jīng)醫(yī)生診斷,父親患了風(fēng)濕性偏癱,要治好它,只能靜心調(diào)養(yǎng),每天打針吃藥,可能需要一年或更長的時間。無奈之下,我只得向?qū)W校請假,去醫(yī)院照看父親。
離開學(xué)校時,我的心里一陣陣發(fā)慌:父親是個放排工,他之所以不顧身體長期浸在水中放排,就是為了多掙幾個錢供我念書,我考上大學(xué)是全家最大的希望??裳巯赂赣H卻病了,我必須丟下書本照顧他,這樣子,我怎么能考上大學(xué)呢?我沉浸在一種難以解脫的痛苦當(dāng)中,苦悶極了,不知道以后該咋辦。
這天,我坐在父親的病床前,一邊暗自嘆息,一邊替父親揉搓他麻木的雙腿。就在這時,病房的門“吱呀”開了,進(jìn)來的是一個六歲左右的小男孩。
小男孩走到我的身邊,說:“哥哥,你是在照看爺爺吧?”
“哦,是的?!蔽矣檬謸崦∧泻⒓t色的氈帽,笑著問他:“你是來看誰的?大人呢?”
“我不是來看人的,我是個小病號?!毙∧泻垙埍且?,認(rèn)真地說,“醫(yī)生說我的鼻子有點(diǎn)問題,爸爸便把我送來了……已有好多天了。”
看著小男孩稚氣而天真的臉,我不由得為他的身體擔(dān)憂。
小男孩用手指了指病床上的我父親,問:“哥哥,爺爺?shù)牟≈貑幔磕銥槭裁闯蠲伎嗄樀??”說著,不等我回答,小男孩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沖著我眨眨眼,做著鬼臉,說,“你在這兒等我,我一會就回來?!比缓缶团艹隽瞬》?。
真是個怪孩子,我不覺有些納悶。
一會兒,小男孩回來了,一起來的還有一個三十多歲清瘦的男人,像是男孩的父親。
男人牽著小男孩的手,沖我一笑說:“東東讓我來給你畫娃娃?!?/p>
“畫娃娃?”我不由一愣。
小男孩掙脫父親的手跑了過來,一臉的稚氣:“哥哥,我爸爸特會畫娃娃,你看──”小男孩伸出了手,舒展開來,掌心里有一個彩筆描成的娃娃,“你看看,手展開,娃娃便笑了;手縮起,娃娃便皺眉,怪好玩的?!毙∧泻⑿⌒〉氖终埔皇嬉豢s著,果然,那個掌心上的娃娃一會兒眉開眼笑,一會兒愁眉苦臉……我頓時被逗笑了。
“東東平時愛玩,可這醫(yī)院里哪有地方玩?我沒空陪他,便在他的手掌上畫上這個娃娃,也算是個玩具吧,沒想到這個娃娃還特能解悶?zāi)亍!蹦腥诵π?,“東東說你一個人呆在這兒,特悶的,就讓我來……”
小男孩走上前來,搖著我的手,眼里充滿了期望:“哥哥,你讓爸爸給你畫一個吧。你一個人好可憐的,又沒人說話,還要照顧爺爺。有了它,你就可以和它玩,會開心的。”
我看著小男孩期盼的臉,心里覺得熱熱的,鼻子里也有些酸澀,不覺伸出了左手。
小男孩的父親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彩筆,細(xì)心地在我的掌心上一筆一劃地畫上了一個娃娃。果然,畫好之后,隨著我的手掌的舒展,娃娃的嘴、鼻、眼、耳、臉一齊舒展了開來,笑容可掬,一臉燦爛;而手掌稍稍合攏,那嘴、鼻、眼、耳、臉便擠成了一團(tuán),又變成了一個愁眉苦臉的娃娃。
原本平淡無奇的掌心,畫上了這個娃娃后,如同添上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我頓時被這“掌心娃娃”逗樂了,我感激那個小男孩在我孤獨(dú)愁悶的時候送來了歡樂,心情也漸漸好轉(zhuǎn)起來。
后來幾天,我都沒舍得洗去掌心上的娃娃……
這天,我正坐在病床前看著掌心上的娃娃,讓它變出各種神態(tài)。負(fù)責(zé)為我父親看病的女醫(yī)生走了過來。我抬起頭來,看到她正注視著我掌心上的娃娃,便告訴她是那個小男孩讓他父親畫上的。
女醫(yī)生嘆了一口氣,也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我一看,吃了一驚:那上面竟然也畫著一個娃娃。
這是怎么回事?
女醫(yī)生低下了頭,向我說起了小男孩令人心酸而感動的故事:
小男孩叫東東,兩歲時,母親因病去世,他就由已經(jīng)下了崗的父親帶著。一天,小男孩突然口鼻出血,鼻子還一陣陣地抽搐,送醫(yī)院一檢查,竟是鼻癌,父親瞞了病情讓兒子住進(jìn)了醫(yī)院。
東東的父親沒有正式工作,收入很少,醫(yī)院開銷大,做父親的便整日整夜地在外給人拉板車,這樣,就留下男孩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醫(yī)院里。
東東也聽話,不哭不鬧,父親每次來看他時,他還裝出笑臉,說笑話給父親聽,逗父親高興。那副懂事的模樣,把病房里的人都感動了。后來,東東不知怎地,讓父親在他的掌心里畫了一個娃娃,每日里,變著那娃娃玩。再后來,東東看到那些病友好像都不大開心,便讓父親給病友們都畫了一個“掌心娃娃”,讓他們也逗著這娃娃玩。大家看到這個可憐的小男孩這么善解人意,便都裝出開心的樣子讓他父親畫“掌心娃娃”。東東像撿了什么寶貝似的,一新來了病人,就跑去給人家畫娃娃,逗人家笑,全忘了自己身上的痛苦……
女醫(yī)生說這些時,聲音有些哽咽,右手輕輕地?fù)崦笫终菩牡耐尥蓿壑虚W過一絲淚光……我扭頭跑出了病室,我要去看看東東。
然而東東已不在了,病床上空蕩蕩的,被子整齊地疊放在那兒,好像沒有人碰過似的……
“東東呢?”我問病房里的人。
原來,東東從昨天下午起鼻子就一陣陣地疼,打針、化療都失去了作用,醫(yī)生說可能是癌細(xì)胞擴(kuò)散了。今天早上,東東的父親聽人說省城有一個專家能治這種病,就抱起兒子走了。
離開東東的病房時,我的腳步有些踉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懦弱——相比東東的不幸,我的困境算得什么?東東能以六歲之齡在非常人能忍受的病痛中站起來,堅(jiān)強(qiáng)面對,還去幫助別人,給別人帶來歡樂;而我呢,遇上一點(diǎn)小小的困難就低下了頭……我真是一個懦夫!
后來的日子里,心頭的陰云一掃而空,我用彩筆重新將那掌心娃娃涂畫一遍,每天總拿出來看幾遍,默默地替東東祈禱,而心中也勃發(fā)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拿來了書本,一邊照看父親一邊復(fù)習(xí)。高考后,我順利地接到了一所師范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這個故事已過去了十年。十年來,我總忘不了那個小男孩東東,忘不了東東讓他父親在我掌心畫的娃娃,不知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想,他肯定已經(jīng)好了,因?yàn)?,曾讓他畫過掌心娃娃的人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