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
神交“模擬先生”
我在前幾年開始教模擬電路,教這門課可說是吃足苦頭,因為我們找不到一本像樣的教科書來教,絕大多數(shù)這類教科書沒有詳細的電路圖,但偏偏模擬電路的每一個小節(jié)都很重要,我常發(fā)現(xiàn)電路不對,經(jīng)過多方改進,仍然不奏效,往往徹夜難眠。
后來,經(jīng)過多方打聽,我終于找到一位模擬電路專家,大家都叫他“模擬先生”,也有人稱他為“模擬麻煩終結(jié)者”,問他模擬電路的問題,他都愿意幫忙,而且一定能解決。
自從知道這位專家的存在,我心情好得多了。當然仍然去壓迫高足們努力克服困難,實在逼不得已,到了群高足束手無策的時候,我們一定會去問這位專家。他永遠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一些秘訣。他使我對于那些厚厚的教科書失去了敬畏之情,因為那些教科書的作者只知道打高空,對于實際電路大概是一無所知。
我請教專家已有數(shù)年之久,大多是利用電話或傳真機、電子郵件,他的三言兩語就使我茅塞頓開。雖然多次接觸,卻始終沒有見過面。
山里一聞雜貨店
我有一位博士班學生,曾和他見過好多次。我決定親自去謝謝他,買了一些好的茶葉,由那位學生開車,從埔里到新竹。
到了新竹,車子往右轉(zhuǎn),我想大概要進入科學園區(qū)了,可是車子過門而不入,繼續(xù)往東開去,我想大概要去工研院,沒有想到又是過門不入。我們一路開往竹東,而且過了竹東,一口氣到了一個叫做橫山的村落,不僅如此,我們的車子經(jīng)由一條產(chǎn)業(yè)道路,一直向深山開進去。
說實話,我早已弄不清楚到了什么地方,從車窗看出去,全是青山綠水,極少住家。我正納悶,怎么這位專家住在這么偏遠的地方?車子忽然停在一家雜貨店門口。鄉(xiāng)下沒有什么摩登的便利商店,這種雜貨店,就扮演了當?shù)鼐用癖憷痰甑慕巧?。我想學生一定是口渴了。要進去買飲料,所以當學生走出車子后,我仍好端端地坐在車子里。同學趕緊告訴我,專家就是這家雜貨店的老板。
這雖然是一問臺灣鄉(xiāng)下到處可見的典型雜貨店,老板卻不像典型雜貨店的老板,當我們走進雜貨店時,聽到的音樂就很特別。后來我才知道,老板在聽《秘密花園》這套唱片。在幽靜的鄉(xiāng)下,放這種音樂最恰當了。
老板熱情地招待我們,他的客廳就在商店后方。我們在那間布置得很優(yōu)雅的客廳里聊了起來,他說他一直喜歡設(shè)計模擬電路,可是,自從臺灣開始計算機熱以后,大家就熱衷于數(shù)字電路,人人口中都是“數(shù)字化”。他知道數(shù)字電路也一定要被轉(zhuǎn)換成模擬電路的,可是大伙兒不理他,認為他的那一套已經(jīng)愈來愈不重要。他就在這種情況下退休了。
沒有想到,臺灣又進入了通訊時代,他的那一行又吃香了起來,放大器、振蕩器、調(diào)變器、相位偵測器、頻率合成器等,都是通訊工業(yè)中不可或缺的基本組件,那些菜鳥工程師(當然也包括我這位菜鳥教授),都紛紛來求他幫忙。所以他現(xiàn)在忽然又變成紅人了。當年他工作的公司要他回去,他不肯,因為他已不習慣住在城里了。
說著說著,他又有訪客來。我偷聽了一下他們的談話,顯然那位菜鳥工程師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出一個相位鎖定回路的電路,可是鎖住所需的時間太長,挨上司罵,只好趕來求救。這個問題不簡單,我們的專家建議他修改某些地方,而且立刻用計算機來仿真,果真時間縮短了。那位工程師露出笑容,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離開,上車的時候還在吹口哨。我其實也才做成了一個這種電路,我們當教授的,能夠做出這種電路已經(jīng)是偉大無比,無須注意究竟得花多少時間來鎖住。
孩子們的避風港
這位專家和我們大談他設(shè)計模擬電路的經(jīng)驗,忽然我們聽到店里有小男孩的聲音,原來來了兩個小男孩,他們大咧咧地在一張小桌子旁坐下,然后從書包里拿作業(yè)簿出來寫作業(yè)。一面寫作業(yè),一面打鬧。我們的專家出去叫他們不要鬧,講話也要輕一點,同時給他們一人一包鋁箔包的牛奶。
專家知道我們都好奇,他為什么要經(jīng)營沒什么生意的雜貨店,而且還要照料小孩念書,就主動告訴我們了。他說,他小時候就住在附近,當時是一位慈祥的老婆婆照顧這家雜貨店,他有事沒事就來雜貨店玩。老婆婆有個孫子,是新竹高中的學生,他有功課不懂的地方,老婆婆會叫她的孫子教他。他有好幾次成績單不能見人的經(jīng)驗,老婆婆都陪著他回家,如此才不會挨父親揍。對當時的他而言,雜貨店就是一個避風港。這里,只有溫暖,沒有風雨。
退休后,他發(fā)現(xiàn)老婆婆已經(jīng)過世,她的后人對經(jīng)營這間雜貨店毫無興趣,因為當?shù)厝丝谟鷣碛?,雜貨店一個月只有兩三千元利潤。老婆婆的后代想關(guān)掉商店,這位專家卻買下了它,他當然不在乎利潤,只有一個想法。要讓這個雜貨店繼續(xù)扮演避風港的角色。沒有想到的是,他自己變成了家教,那些頑童不僅來找他聊天和訴苦,也乘機問他數(shù)學和英文。這兩位頑童已養(yǎng)成習慣,放學后,一定會來將作業(yè)做完才回家。他們的家長都是鄉(xiāng)下人,無法輔導他們做作業(yè),現(xiàn)在有了一位爺爺般的大好人幫孩子的忙,都對他感謝不已,不時送些新鮮的水果和蔬菜給他,他幾乎吃不完。
離開了專家,我和學生到新竹科學園區(qū)的一家餐廳吃晚飯。走出車子,發(fā)現(xiàn)風好大,冷得不得了,而且還夾帶著細雨。學生問我:為什么在橫山,都沒有感到冷風冷雨?我終于了解,園區(qū)好多工程師喜歡親自去請教那位專家,而不用電子郵件、傳真或電話,不只是因為那家雜貨店是他們的避風港,更因為那里只有溫暖,沒有冷風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