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慶和
1
大頭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暫時住在錘子租住的房間里。房間六七平米,大頭跟錘子擠在一張窄窄的木板床上,心情踏實了許多,同時也寬闊了許多。他覺得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住不了多久,就會搬出去的。他相信自己在不遠(yuǎn)的將來,憑借雙手與智慧會贏得自己的房子、汽車,當(dāng)然還有女人。他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時間。最多十年,撐死了十五年。大頭閉著雙眼在幻想,美好的前景卻讓他興奮得無法入睡。他就索性起來跟錘子聊天。錘子因為被擠得難受,也睡不著。兩個老朋友開始死吹。大頭聽得出來,錘子雖然話語里透著冷靜,似乎還有一絲無奈,但至少他還心懷著那個同樣的夢想。
住了還沒幾天,一向沉默寡言的房東發(fā)話了,意思是問大頭什么時候走人。那個叫張濤的房主是單獨跟錘子講的,后者以為大頭的到來打攪了他們的作息,也沒怎么當(dāng)回事,點頭說知道了。因為大頭晚上回來得晚,所以錘子叮囑他輕手輕腳。但他們誤解了張濤的意思。在大頭和錘子同時在場的時候,張濤把話說白了,房間是租給錘子一個人住的,如果大頭住進(jìn)來,房租自然要朝上加,否則大頭盡早搬出去。大頭感到不解,同時性子有些急躁,就說,錘子花三百五十塊錢租的是這個房間,里面想睡幾個就睡幾個。張濤一瞪眼,看來要發(fā)火。錘子畢竟在這里住了半年多時間,跟張濤一家人處得還算相安無事,他不想就此鬧僵而卷鋪蓋走人。他實在不想再重新找房子,那樣又得折騰一陣。他不想再挪動半步了。錘子就跟張濤解釋,大頭正在找房子,馬上就走。張濤同意了,但最遲不能超過兩天。
奔波了兩天,大頭依然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房子把自己放進(jìn)去,要么離公司太遠(yuǎn),要么房租貴得要命。大頭只好決定買一張鋼絲床住到公司里去了。臨走前,他對錘子說,對這樣一個沒有絲毫同情心的房東,要好好整整他。大頭鼓動錘子把張濤的老婆給睡了,替他大頭解口惡氣。錘子伴著玩笑的口吻答應(yīng)下來:“就這么定了,不出一個月,我把他掃地出門。”然后兩個人從張濤夫婦面前神秘地笑著出去了。
2
本來是一句玩笑話,可錘子在晚上睡不著覺時,果真盤算起來是否要跟女房東路美睡上一覺。這么做的理由是,一來是為了報復(fù)一下刻薄寡恩的張濤。二來就是,如果睡成的話,按照大頭的思路,房租的問題就好辦多了,可以以此為把柄一分錢不給。錘子懷著這個動人的想法,一晚上沒合眼。
天亮的時候他才發(fā)覺,無論他怎么想,都是一廂情愿的事,問題的關(guān)鍵是路美愿不愿意跟他睡。錘子打開房門,看見路美正在廚房準(zhǔn)備早飯,她照例沖他笑了笑,但錘子覺得有點兒異樣。其實也沒有什么,只是由于他那個想法才讓他產(chǎn)生了錯覺。張濤還在臥室,但聽出來已經(jīng)起床了。毛豆——他們的兒子——正在錘子隔壁的小房間里沉睡。
應(yīng)該承認(rèn),錘子從產(chǎn)生那個想法起,他跟路美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房東與房客的關(guān)系了,具體什么關(guān)系還說不太清楚。
錘子洗漱完畢,然后套上那件公司的制服,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他匆匆朝外面趕,他繞過客廳中間的飯桌,順手摸了摸毛豆的頭皮。小家伙不知什么時候被爸媽從床上抬了下來,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路美抬頭問道,“一起坐下來吃吧!”路美總是這么客氣,讓錘子感到親切。但他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不會坐下來吃的。如果他一屁股坐下來,感覺肯定不一樣。他特意看了看路美,那張沒有化妝的臉上隱藏著他即將去探求的東西。
在公司,錘子做起事來心不在焉。他在想,跟路美上床,還有一個障礙,那就是張濤,這個問題是無論如何也忽略不得的。張濤平時不愛說話,錘子住到他家三個月來,沒見他跟路美吵過架,但他們也并非恩愛,或者說恩愛期已經(jīng)過去了。他們得把這個家維持下去。這是錘子的判斷。他們下班一般都準(zhǔn)時回家,吃過晚飯,張濤喜歡下樓遛一圈,時間有時長有時短,而路美卻呆在房間里不出去。隔個兩三周,一家人會去張濤的父母家過周末,張濤就是本地人。
錘子想,一定得避開張濤。在張濤渾然不覺的情況下,把路美給睡了,事情本身就顯得很刺激。路美雖然生過孩子,但體型保持得不錯,或許她天生就胖不起來。她那張臉,樸素而耐看,有一絲憂郁,還有生活對她的小小的折磨隱約地浮在上面。他喜歡那張臉。他想急早趕回去把路美放倒。
因為要準(zhǔn)備一些狗屁材料,錘子下班晚了兩個多小時。這樣繁瑣的工作讓他對自己的前途越來越?jīng)]有信心。一陣恍惚似乎使他忘了路美那回事。他沒吃飯就直接回到了住處。
路美正在客廳輔導(dǎo)毛豆功課,張濤到外面散步去了。錘子湊過去,毛豆高興地讓他坐下來。毛豆跟他關(guān)系非常不錯,僅僅因為前者向后者借過錢,到街上打游戲,零零散散七八次了,加起來足有一百塊。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路美跟張濤都不知道。
毛豆嚷著說,“媽媽你真笨,讓錘子叔叔來解。”
錘子就順著話頭接著問道:“什么題目這么難?”
路美很少讓錘子輔導(dǎo)毛豆,如果那樣的話,房租就不太好算了。她慚愧地一笑,說,“叔叔還忙呢?!?/p>
“沒事,沒事?!卞N子說著,已經(jīng)把數(shù)學(xué)課本拿在了手上。
路美陪著笑說,“現(xiàn)在小學(xué)生的題目可真不像話,才三年級就這么難,學(xué)生怎么受得了。”
錘子看了看那道題目,讀了四五遍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它就是跟你繞來繞去,只要稍微轉(zhuǎn)個彎就不會糊涂了,但對錘子來講是小菜一碟。錘子細(xì)心地給毛豆講解,路美也跟個學(xué)生似的在埋頭傾聽。他感到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落在他的臉上了。這多像是一家人,一個九歲的兒子,一個賢妻良母,一個精力旺盛的年輕的父親。錘子突然覺得這個場面很有趣。路美把頭朝后仰了仰,一個家庭自然就消失了。
這時錘子突然討厭起毛豆來,小家伙的在場使得他不好跟路美說明。當(dāng)然,假如毛豆不在,錘子也不可直接把路美摁倒在地上的,那是強(qiáng)奸,那會把整個事情弄得很糟糕。他當(dāng)然不想那樣干。
錘子站起來說,“我還沒吃飯呢,我要下去吃飯去?!?/p>
路美說,“這么晚還沒吃?我給你下碗面條吧,現(xiàn)成的?!?/p>
這讓錘子感覺,這碗面條是因為他給毛豆解決了一道題目所帶來的交換或回報。他想了想,說,“算了,弄起來太麻煩了,出去吃方便一些。”
但同時看得出來,路美對他并不討厭,甚至可以算有好感吧。而錘子主要是考慮,如果他吃了路美下的面條,被張濤看見不太好解釋,他畢竟沒有在他們家吃過飯,一頓也沒有。路美沒再堅持。錘子就到小區(qū)附近的便檔要了一個炒菜和一瓶啤酒,他的晚飯通常是這么打發(fā)的。吃完飯,錘子又買了包煙,開始慢慢地上樓。當(dāng)他到達(dá)第三層樓梯口的時候,突然有了個想法,就是到對面的樓上看看路美在家里是什么樣子。
3
路美的房間在五樓,所以必須到六樓的樓道口甚至更高去看。錘子數(shù)著數(shù),沿著黑乎乎的水泥樓梯上去。在六樓半的位置,他半蹲著身子朝對面找了半天,也沒看見路美的家在哪里。大概是走錯了樓道。他不得不下來,按照路美家所在的方位重新確定相應(yīng)的單元樓道。錘子連續(xù)地跑動,再加上喝了瓶啤酒,所以心情有點兒激動。
結(jié)果還是剛才那個單元樓道,這讓他有些煩躁。透過封閉陽臺的玻璃,他看見她在臥室和客廳之間來回走動,可能有一些要收拾的東西,毛豆一直坐在地板上看電視,張濤沒有出現(xiàn)。錘子觀察了一陣,好像感覺看一部無聲電影。其實他現(xiàn)在看到的路美跟平時看到的沒什么區(qū)別,但是因為隔得遠(yuǎn),她看上去好像年輕了許多。路美又去了客廳,他希望她到他的房間里去,但因為角度關(guān)系,他無法得知。他一邊抽著煙,一邊等她再進(jìn)來。
這個等待的過程挺無聊。他極力想看清楚電視上的畫面,可就是看不到。這時一個黑影從他頭頂?shù)臉巧舷聛?,?jīng)過錘子身旁,手電筒的光一晃一晃的,但是沒有照到后者的臉上。是個老頭。老頭停下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遲遲不下樓。老頭終于下去了,可速度太慢。錘子真想踹他一腳,讓他嘰喱咕嚕地滾下去。
路美再次進(jìn)臥室的時候,披散著頭發(fā),上面濕漉漉的,身上套了一件帶花的睡袍。原來她剛才洗澡去了。洗澡間在另一個方向,如果想看需爬上樹去看。錘子沒那么大的勁頭。路美在衣櫥的穿衣鏡前站著,把頭發(fā)盤起來,又在臉上摸索了一陣。其間她扭頭對地板上的毛豆說了什么。等她收拾完畢,就把毛豆拽起來,拉著他走出了臥室。過了一會兒,路美進(jìn)來,后面再沒有毛豆。錘子看見路美朝他走來,他嚇得不禁向下縮了縮腦袋。路美當(dāng)然沒有看見他,她來到陽臺,不會再朝前走,因為陽臺是封起來的,她無法走過來。于是錘子又向上探了探頭。路美“嘩”的一聲把窗簾拉上了,嚴(yán)嚴(yán)實實,不留一點縫隙。窗簾很厚,連人影都看不見。這時老頭剛好又上來了,好像他剛從黑暗的地獄升起來,好像他根本就沒下去,一直躲在一邊偷看。
老頭竭盡全力想用燈光罩住眼前這個可疑的家伙,“你在看什么?”
錘子被老頭照得很不耐煩,喝斥道,“我操你媽的,照什么照!”說完,他便從那片黃色的光里下去了,燈光里已空無一物,老傻瓜頓時愣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錘子悄悄地打開房門,看見臥室的門虛掩著,那是給張濤留的,里面泄出了些許燈光,但是沒有電視的聲音,什么聲音都沒有。
4
第二天在上班途中的公交車上,錘子想到了一個主意,并且感覺它既可行安全又不露破綻。他十分驚奇自己怎么會會產(chǎn)生如此的想法,由于興奮,竟然坐過了頭,所以他不得不下車再掉轉(zhuǎn)回去。
中午快下班的時候,他撥通了路美單位的電話。路美沒聽出是誰的聲音。錘子就解釋說,“是我,錘子??!是這樣的,我要回房間拿個材料,我們部門下午要用,因為我早晨走得匆忙,鑰匙忘在家里了。你看,我,能不能去你那兒借一下……”錘子一字一句,說得平靜如常,好像并不急于對方回答。
“原來是這樣啊,行啊,那你來吧,你知道我單位在哪嗎?”
“知道知道,我打車過去,估計十分鐘就到了?!卞N子高興地幾乎要把手里的那串鑰匙攥出水來。
“這樣吧,你到我單位邊上的超市門口等我,你到了我也就到了,好吧?”
錘子答應(yīng)下來。路美單位所在的那條街他前幾天還去過,他記得那家超市距路美的單位僅有二三百米遠(yuǎn)。
從出租車上下來,錘子看見路美已經(jīng)站在超市門口等他了?!罢媸遣缓靡馑及??!彼麧M懷一副抱歉的口吻對她說。
“沒事,”路美說著,把那把鑰匙從一串鑰匙中找出來。
“你單位毛豆跟我講過的,電話我查的114。”
“是這樣?!甭访傈c了點頭。
“這條街我經(jīng)常來的,離我們公司還不算太遠(yuǎn)?!?/p>
她遞給他鑰匙,說,“是嗎?你們公司在哪條街上呀?”
“明德路,我們公司就在清真寺對過。清真寺你知道吧?”路美又點了點頭。
錘子說,“你看這樣好吧,我去配一把,你跟我一塊去,免得再來麻煩你,反正只花一塊錢就夠了?!?/p>
他這樣說是讓她感覺,找她的原因確實是他沒帶鑰匙而不是找什么借口。路美笑了笑表示同意,錘子想朝她單位的方向走,但她返身說道,“這邊這邊。”于是錘子就跟她一起朝離她的單位越去越遠(yuǎn)的方向走去。
配完鑰匙,錘子想請路美吃飯。后者說,“不用了,我回單位食堂吃就行了?!钡床怀鏊厝サ募軇??!斑@么麻煩你,我都不好意思,反正我也沒吃,一起吃算了。”路美聽了,就不再推脫。
他們找了街邊的一家小餐館坐下來。因為是中午,餐館里除了他們不再有別的食客,朝街的門面顯得很清靜。他們面對面坐著,當(dāng)然對于錘子來講,這是最好的方式了。但剛?cè)胱€不知道要說什么,而且是房東跟房客坐到一起吃,也感覺怪怪的。錘子就自我解嘲說,“你別擔(dān)心,這頓飯錢是不會算在房租費里的?!?/p>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這么請我,我真是覺得不好意思?!甭访篮芫执俚卣f。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次我朋友的事真是不好意思。你們沒把我掃地出門就算是我的幸運了,就算這頓飯是我感謝你們的還不行嗎?”
此話一出,說得路美又笑了起來,這是錘子第一次正眼打量她,他發(fā)現(xiàn)了她眼角的皺紋。路美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笑容被她及時地收了回去。其實錘子并不討厭她的皺紋,但他不知道這種不討厭的表情該怎么做為好。好在菜很快就上來了。
錘子要了瓶啤酒,給路美要了聽飲料。拿起筷子來,雙方都顯得自然了不少,看來溝通必然需要以物質(zhì)為媒介。錘子熱情地頻頻向路美舉杯,其間他們漸漸地聊起來。
錘子得知路美叫他到超市門口等他是不想讓她單位的人看見。他們不知道她租房出去。其實那個房間一年也沒幾個錢,是張濤執(zhí)意要租出去的。錘子就試探地問起張濤的情況,其實他的意思是問張濤跟她的關(guān)系如何,但路美不能提供更多,只說他們是通過別人介紹認(rèn)識的。僅此而已。她不愿多談。然后他們聊起了大學(xué)時光,雖然兩個人畢業(yè)時間相隔十來年,感受還是有許多相通的地方。錘子說他大三時追求過一位女生,未遂。路美問,長得好看嗎?錘子說,不好看??绰访赖难凵窈孟裨趩?,不好看為什么要追呢?但她沒問。
路美問他跟那個胖乎乎的女孩散了嗎?錘子知道她指的是胖女孩到他房間睡了一晚的那件事情。那件事情的結(jié)果是,第二天張濤氣得差點把錘子轟出門去,指責(zé)錘子竟然把他的家當(dāng)成了妓院。錘子自知理虧,也就沒跟張濤反駁。但張濤夫婦還是讓他繼續(xù)住了下去。那是他跟張濤惟一沖突的一次。那么他今天來勾引路美,是不是出于報復(fù)張濤的目的呢?
其實那晚我們什么都沒干,錘子對路美說,我根本就不喜歡她。路美說她不關(guān)心這個,只是隨便問問。
那頓飯吃了一個多小時,錘子對自己的表現(xiàn)還算滿意,起碼這已經(jīng)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像以前那么不生不疏的樣子。錘子談到了她的頭發(fā),說她應(yīng)該學(xué)會打扮,最好先從頭發(fā)入手,染一染。她聽了就羞澀地笑起來,撫摸著耳邊。他們還談到了毛豆,甚至當(dāng)錘子提出以后有空請她喝茶、看電影的事情,她既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他們已經(jīng)從固有的關(guān)系(房東與房客)出發(fā),試圖建立一種更新的關(guān)系,具體走向哪里,從她的眼中還看不出來。但是事情一開始就取得這樣的成效,是他意料之中的。
5
下午錘子工作效率很高。下班后,他在外面解決完晚飯就趕了回去。張濤正把洗好的衣服晾到陽臺上,路美在客廳里擇菜,毛豆在臥室看電視,從聲音判斷是卡通片。他們還沒開飯。路美肯定知道他進(jìn)來了,但沒有抬頭看他。即使在他進(jìn)自己的房間前,路美也沒拋個眼神給他。就像中午見面的事情不存在一樣。
他躺在床上看了會書,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就迷迷糊糊地睡一會兒。他聽見外面不時發(fā)出響動。不知什么時候,他被推醒了。睜開眼一看,原來是毛豆。
“你們吃過飯了?”錘子問道。
毛豆點點頭,同時示意他小聲點。
“你爸爸呢?”
“在看電視。我媽也在看電視,跟他們呆在一塊沒意思。”毛豆回答說。小雞巴孩子還知道什么有意思什么沒意思。
“錘子叔叔,”毛豆已經(jīng)爬到了床上,附在他耳邊細(xì)聲細(xì)氣地講,“你再借我十塊錢吧!”看他猶豫,就改口說,“五塊也行,等我長大了一定還你?!?/p>
錘子覺得好笑,開始給毛豆錢的時候,倒沒覺得什么,現(xiàn)在越發(fā)感覺小家伙成了一個癮君子,他可憐的眼神近乎于哀求了。錘子決定跟他玩?zhèn)€小游戲,于是坐起來說,“可以。但你要叫我爸爸。”
錘子的樣子很嚴(yán)肅,毛豆是個聰明孩子,如果他不答應(yīng)錘子叔叔的要求,不但五塊錢得不到,而且還會把他借錢打游戲的事告訴他媽媽。毛豆想了想,就說道,“那好吧。錘子爸爸。”
錘子從皮夾里抽出了十塊錢,“記住,不是錘子爸爸,是爸爸。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不準(zhǔn)告訴任何人?!?/p>
毛豆被十塊錢的誘惑覆蓋住了,狠狠地點著頭喊道,“好的,爸爸。”錘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小孩玩這樣的游戲。
6
無疑,錘子肯定要進(jìn)一步跟路美接觸,不管她懷有什么想法。但第二天他沒跟她聯(lián)系,下班后回去,他也保持一言不發(fā)的姿態(tài),以此來配合路美的沉默。連續(xù)幾天都是這樣。
等到第四天上班時,錘子開始打電話約路美出來。他先問她中午在單位有什么事,她就說沒什么事啊,看同事打打牌什么的。他接著說,那不如出來玩玩吧,到茶舍聊聊天。他一邊問一邊想,如果她拒絕,他是進(jìn)一步地繼續(xù)糾纏她,還是就此放棄。他聽到她的聲音從那頭傳了過來,她分明是同意了。于是兩個人約好了在廣陵茶社見面。
這是他們第二次談話。路美說,“我很少來茶社,同事、同學(xué)聚會一般去餐館。”
茶社相比小餐館來說,是個聊天的好地方。但因為是白天,心頭的事情好像被白色的光線壓住了。
錘子說,“等我到四十歲的時候準(zhǔn)備開個茶館,門面不要太大,也可以算是朋友們聚會的場所,到時候你也來給我撐臉啊?!?/p>
路美說,“你四十歲的時候,我早就老成不知什么樣了。怎么給你撐啊?”他看著她的臉,感覺自己真的喜歡上她了,但他不打算說出口。因為他感覺的真實程度值得懷疑。
“可是我連座房子都沒有,”他嘆息道,“像你家那么大的面積就夠了。娶一個像你這樣的老婆,生一個像毛豆那樣的孩子,我就滿意了??墒俏覜]有,在這個城市我什么都沒有。有時想想挺可怕的?!?/p>
路美勸說道,“你才工作幾年啊,闖一闖再定下來也不是壞事。再說現(xiàn)在不是可以貸款買房嗎?”
他一直迎接著她的眼神說,“那種方式我還暫時接受不了,好像幾十年的奮斗就為了屁大點的房子似的,那這一生也太叫人難過了?!?/p>
茶社不知不覺暗了下來,好像夜晚如期而至,其實那只是錯覺而已。這次路美主動談到了張濤的情況。她說張濤在他父親原先的單位工作,任工會干事。他跟路美結(jié)婚以來,日子過得十分平常。用路美的話說就是“沒什么可說的”。
錘子抓過路美的手,給她算命。路美很專心地聽他講,而他只是想通過胡說八道,盡可能長時間的抓住那只手不放,但這種方式?jīng)Q定了它們不可能始終粘在一起,而且樣子也不曖昧。
上班前他們各自回去了。錘子已經(jīng)知道,路美對待他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配合的,剩下來的事情完全在他,他要控制好事情進(jìn)展的速度。
第二天中午,錘子再次約路美出來。這次是去看電影,看完一場,下午上班時間肯定要過了。雙方都不惜犧牲自己的時間,看來他們都已經(jīng)進(jìn)入角色。在電影院門口,錘子去售票口買票,路美站在旁邊等他。他買好票轉(zhuǎn)回頭,看見她跟個雞似的在不安地走動,那樣子一下子荒誕起來。
一進(jìn)黑乎乎的電影院,錘子一把就把路美掐住了,他想讓她坐到他身上去。事實上,他掐住的就是她的一只手、一個乳房而已。他感到她沉默的身體在顫抖,他悄悄問道,“是不是害怕了?”她的沉默顫抖得更厲害了。錘子想深入下去,但被對方的手抓住了。錘子克制住自己激動不已的情緒,兩只手保持粘連不放,一直到電影結(jié)束。
7
沒想到,張濤會突然冒了出來。正當(dāng)錘子籌劃著下一步如何對路美施展身手之時,張濤沒敲房門,就來到了他面前。是張濤察覺到了跡象,還是路美主動跟他抖露了出來?錘子一時無法確定。錘子慌亂地站起來,臉色頓時就紅了?;蛟S燈光不太亮,張濤沒注意到。
“吃過了?”張濤四處瞅了瞅,好像他在看這房間到底屬不屬于他。
“吃了吃了吃了?!卞N子連連應(yīng)答。他還沒想好什么對策,他順著張濤的視線掃了房間一圈。他的腦袋里就像這燈光下的墻壁,四面空白。
“我們聊聊吧!到樓下找個小飯館,可以邊喝邊聊?!?/p>
“我不會喝酒?!?/p>
“北方人哪有不會喝酒的?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找個人聊一聊。今天特別想。”
看來張濤想到另外的地方把事情說清楚,錘子似乎沒什么選擇。他換了拖鞋,然后朝張濤一歪頭,意思是我們走吧。經(jīng)過臥室時,里面?zhèn)鞒鰜黼娨晱V告的聲音,路美和毛豆應(yīng)該在看電視。
路上,兩個人沉默不語。錘子一直在想張濤問他的話,他應(yīng)該怎么回答。當(dāng)然他不知道張濤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們用沉默在對抗著對方。
到小餐館坐下來,他們先是就大頭借宿那件事說了一陣。聽張濤意思,他在向錘子道歉。錘子也相應(yīng)成趣地賠禮。然后兩個人開始碰杯。幾杯酒下肚,張濤對生活的看法就來了??此悄璨焕瓏\的樣兒,就知道他的情緒很消極。他在單位不怎么如意,從部隊下來一直就是工會干事。他說他很懷念以前當(dāng)兵時的日子。房東跟房客來探討這個不著邊際、大而空洞的話題,未免太滑稽了。錘子只是偶爾對他所面對的生活有些厭煩情緒,但很快就會好的。他知道怎么轉(zhuǎn)移自己的視線。
張濤談到了老婆、孩子,還有家庭,這讓錘子覺得他越來越接近他想要說的那件事情了,但他卻堅持不說。錘子決定試探他一下。錘子也談起了自己的夢想,他說他初到這個城市時想成就自己的事業(yè),可時過境遷,他現(xiàn)在務(wù)實了不少。他說:“我挺羨慕你的,其實我以前一直有個幻像,以為自己會什么都會擁有。但實際上,努力達(dá)到你這個地步就可以了。平常人就該有平常人切實的夢想。有一個你這么大的家就夠了,娶一個像路美這樣賢惠的老婆,生一個像毛豆那樣的孩子,我就滿意了??墒俏覜]有,在這個城市我什么都沒有。有時想想挺可怕的?!闭f著,錘子不禁被自己的處境所憐憫,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看著毛豆長大,我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孩子呢?”張濤想盡量表達(dá)清楚一些,但似乎從他嘴里吐出來的煙霧一直在模糊著他的思路,而且揮之不去。“我總覺得那不是我的孩子?!?/p>
原來是這么回事,張濤始終在懷疑毛豆是不是他生的。這可是個致命的問題,仿佛這個問題已經(jīng)困擾了他大半輩子。錘子就安慰他說,“我看毛豆長得挺像你的嘛!實在不行,你可以去做DNA嘛。很方便的。”
“可能是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可能是我沒表達(dá)清楚,我是說他們對我來說都很陌生,”張濤又點了一棵煙。
“真的。有時我覺得毛豆跟我還不及跟你親切呢?”
錘子沒道出實情,而說,“我挺喜歡孩子的,毛豆蠻聰明的?!?/p>
張濤不說話了,叼著煙頭在那兒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這場談話下來,錘子只覺得好笑,他有時都感到自己很陌生呢。這有什么奇怪的?總的印象是,張濤跟個白癡似的。錘子以前對路美采取的行動,張濤沒產(chǎn)生懷疑,當(dāng)然路美也沒向他透露半點實情。他張濤把錘子請出來喝酒,無非想告訴錘子一點,那就是,他不知道日子怎么過才好。
8
畢竟錘子心里發(fā)虛,張濤的打攪讓他猶豫了幾天。這幾天里,他都是早出晚歸。其間,他又借給毛豆一次錢,他還找過大頭一次。大頭聽了事情經(jīng)過,頓時興奮異常,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水到渠成了,叫錘子快點動手,干完之后搬出去跟他一起住。現(xiàn)在大頭迫不得已租了一小套房子,他一直想找人合租。最終錘子下定了決心,沉默的路美似乎也在期待著他。
他本來想找個旅館跟路美把事情解決掉,但因為手頭比較緊,所以干脆就找個現(xiàn)成的場地,那就是張濤的房子。大頭也這么認(rèn)為,他說這樣干是很刺激的。大頭還主動問錘子,需不需要幫助,他替他望個風(fēng)什么的。錘子說沒那個必要。
中午時間,張濤在單位不回家,毛豆在學(xué)校吃飯。所以在一天錘子要下中班時打電話給路美,約她出來吃飯。吃完飯,錘子拽著她就上了輛出租。路美在后座緊張得要命,一直在問要去哪,因為她知道緊攥著她的手的錘子要干什么了,她聞到了那種讓她意料之內(nèi)的氣味。司機(jī)在錘子的指引下,一直朝前開。司機(jī)說到了,錘子說繼續(xù)朝前開。司機(jī)回頭沖錘子一笑,說,要爬樓嗎?錘子朝車外一看,發(fā)現(xiàn)車子已經(jīng)到了路美家樓下。
一進(jìn)房間,錘子就抱住了路美朝臥室床上拖。后者開始不好意思,扭著頭。錘子開導(dǎo)她說,這在你家里,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9
寫到這兒,一定有人疑問,你瞎編這個故事到底是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許我的技法過于拙劣,讓你覺得這個故事太虛假了。但我告訴你,這確實是我從一個朋友那里聽說的一個真實的故事。我為什么要篡改,我也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原初是這樣的:路美認(rèn)識了錘子,并與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繼之,錘子住到了她家,有時趁張濤熟睡之機(jī),路美會跑到錘子的房間,有時上班時他們會回家媾合,他們一直維持著這個樣子。你覺得這樣夠不夠味。
說著,張濤不失時機(jī)地出現(xiàn)在了他們面前。張濤眼睛不眨地好像看了有一陣了。路美看到了張濤,想示意錘子停止。因為錘子背對著門,沒看見他進(jìn)來,卻干得更來勁了。張濤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錘子才停下來。
“沒事?!睆垵押玫卣f。
但錘子并沒聽從張濤,他停下來,而且兩個人很快就分開了。路美快速地裹上了床單,而錘子卻從容地穿衣服。張濤就這么一直看著他穿戴整齊。這下好了,似乎剛才發(fā)生的事是幻覺,似乎錘子跟路美從沒干過那回事。
“其實我,我,只想告訴你,”張濤幾乎眼淚汪汪地對錘子說,“我在這個家里是不合適的,而你卻做得很好,你適合這個家,真的?!?/p>
說完,張濤舒了一口氣,好像他卸下了壓在他身上已經(jīng)很久的重?fù)?dān)。他背起一個小背包,輕輕地關(guān)上門,然后就不見了。
從此張濤就沒出現(xiàn)過。錘子就這么順理成章地成了這里的主人??伤⒉辉趺锤吲d,反而相當(dāng)沮喪。他不禁懷疑是路美跟張濤兩個人合謀來害他。結(jié)果他得到了路美的一個大嘴巴。
路美破著嗓子叫道:“你他媽逼的不是整天巴望著,有一套這么大的房子,娶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婆,生一個像毛豆這么聰明的孩子嗎?”
錘子沮喪地回答道:“是的,可這一切對我來說,來得都太早了。”
說完,錘子感到更沮喪了。錘子神情悲傷地下樓,去菜場買菜。錘子看到樓下一個患了老年癡呆癥的老頭坐在藤椅上,沖他點頭致意。他脖子下邊圍了個白色大毛巾,仔細(xì)一看,是幾個毛巾縫在一起的,他的口水不斷地滴到了上面。錘子上前把他的毛巾朝上拉了拉,再朝上拉了拉,這樣毛巾就把他眼睛以下的臉遮擋了起來,這樣一來,老頭就成了一位阿拉伯少女。錘子繼續(xù)朝前走,又看到小區(qū)居委會旁邊墻壁的黑板上寫著這樣一句宣傳標(biāo)語,“小區(qū)是我家,人人都愛她?!卞N子把這句話讀出聲來,覺得像首詩,寫得挺實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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