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4日,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室。4位博士生正在進行論文答辯。一群學生坐在下面旁聽。
評委之中有一位穿著粉色襯衫的金發(fā)老外,他是哲學系外籍教授丹尼爾·貝爾。這一天,4位博士都順利通過了答辯?!拔覜]有為難他們,但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博士論文答辯?!钡つ釥枴へ悹栒f。
那是1991年,在牛津大學?!罢麄€答辯只有我和兩位評審在場,其中一位評審還是我的老鄉(xiāng)。我滿以為他不會為難我,可是他認為我沒采用論文常規(guī)格式,而是采用對話體。所以,我沒通過答辯。后來半年,我一直在修改我的博士論文,可我堅持用對話體。柏拉圖的《理想國》不也是對話體么!”
“那是我一生中很沮喪的時候?!彼弥兄竿屏艘幌妈傔呇坨R,聳一下肩膀表達無奈。半年后,他的論文獲得通過。他當時并不知道,牛津大學出版社早就看上了他的博士論文,并打算出版,而這篇《社群主義及其批評者》,奠定了他在西方的學術地位。
“你是不是瘋了?”
當?shù)つ釥枴へ悹栕畛鯖Q定接受清華大學的聘請,講授政治學時,他的西方同行個個驚詫得目瞪口呆:“你是不是瘋了?”當時,這位加拿大籍政治學教授正在香港任教。同行們都清楚,香港不僅學術環(huán)境寬松,而且收入豐厚。
“我當然明白他們的擔心,”丹尼爾事后說,“不受干擾的自由討論,對研究這個行當非常重要。但我更明白,來北京對我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
丹尼爾·貝爾并非“中國盲”。早在英國讀書時,他便與來自中國的女學生宋冰組成了跨國家庭。夫人特地為他取了個中文名字:貝淡寧。這個音譯名字的背后,蘊涵著中國傳統(tǒng)的處世哲學: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而哲學,恰恰是丹尼爾·貝爾的興趣所在。
“其實,包括我的中國親戚,當時也不贊成我來北京?!必惖瓕幪孤释嘎???上啾认愀蹖W生,北京學生曾給他留下過很深的印象。此前,他多次受邀到北京講座,北京學生的好奇讓他感到“很興奮”,“而在香港,師生之間更多是維持著一種客氣和冷淡”。
不過,他也承認,清華大學令他神往的另一原因是,“這所學校的學生都是中國最優(yōu)秀的年輕人,很多中國的領導人畢業(yè)于清華大學”。
就這樣,貝淡寧力排眾議,2004年成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特聘訪問教授。次年,轉(zhuǎn)為正式教授。
“這會不會是個陷阱呢?”
剛來中國時,貝淡寧對中國的一切事務充滿好奇,但又顧慮重重。“作為一個初來乍到者,我不知道邊界在哪里?!彼f。
有一天,一個學生邀請他參加清華的一個沙龍,話題是民主?!斑@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呢?我馬上和幾個信得過的朋友,包括我太太討論,他們也勸我離這種活動遠點。我于是拒絕了?!闭f到這里,貝淡寧露出釋然的笑容,“后來我才知道,這只不過是學生之間正常的學術討論,是我多慮了。”
去年,貝淡寧應邀到北京大學講課。第一次授課結(jié)束后,有個學生用英語自我介紹,稱自己是中央黨校的學生,問是否可以來旁聽。貝淡寧在歡迎之余,也留下一腦門子問號。在第二次授課時,他特別留心觀察這個學生的面部表情,揣測他來聽課的目的。
“我問朋友,共產(chǎn)黨會派間諜到我的課堂上來嗎?這個學生為什么要告訴我他來自中央黨校?他有什么特殊目的嗎?我的朋友聽后哈哈大笑。他告訴我,外校許多學生到北大、清華這樣的名校旁聽是非常正常的事,純粹是學術上的興趣。他笑話我別總是疑神疑鬼。”
后來,貝淡寧和那位中央黨校的學生混熟了。那位學生親口告訴他,自己來北大聽講,“只是想聽一些外教課程,鍛煉鍛煉外語而已”。
到中央黨校開講座
貝淡寧曾經(jīng)玩笑性地探問班上那位旁聽生,自己是否可以去中央黨校講課?旁聽生不假思索地回答:NO!但沒過多久,這位旁聽生便向他發(fā)出了邀請。
“我很疑惑,一個外國政治學教授真的可以去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最高學府講課嗎?”貝淡寧的眼睛瞪得老大。
“YES!”旁聽生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中央黨校正在修改過去的政策。只要經(jīng)過副校長批準,老外同樣可以到中央黨校講課?!?br/> 不過在講什么的問題上雙方一時都有點躊躇。還是旁聽生機靈,他張口便說:“你可以講講怎樣提高英語水平嘛?!?br/> 貝淡寧笑了。“我對此一無所知呀!你知道我從小說英語,這對中國學生有什么借鑒意義呢?”
旁聽生為他鼓勁:“別推辭了,你是大教授,肯定有可講的。說定了,我明天來接你?!?br/> 無論是對貝淡寧,還是對中央黨校來說,這都是一次陌生的體驗:貝淡寧對校園和學校的歷史感興趣。他遇到幾個說藏語的女孩,并吃驚地得知她們未來很可能是西藏的高級干部;而當他在學生食堂排隊時,學生們看著他的表情“既好奇又可笑”。
演講的題目當然不是貝淡寧熟悉的政治哲學,而是如何學習英語。有學生問,在英語學習方面,是應該聽BBC還是VOA?貝淡寧回答:VOA是美國政府的宣傳工具,因此聽BBC可能更好些。臺下很多人忍不住笑起來,“沒想到,一個老外居然也會這么說話?!?br/> 演講結(jié)束后,還有幾個女生留下來繼續(xù)討論。有個學生打趣地問他,是否應當出國找個說英語的男人以后就不再回來了。貝淡寧當即回答:“找個說英語的男人容易,然后帶他一起回到中國來,就像我的情況一樣。”在場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
他正變得越來越“中國”
連夫人宋冰也承認,貝淡寧這兩年正變得越來越“中國”。他和岳母一家住在一起,比很多傳統(tǒng)的中國家庭相處得更融洽。有學生夸他長得帥,他不會像西方人那樣,輕松聳聳肩,笑著說“Thank you”,而是害羞地低下頭,低聲道:“哪里,哪里?!?br/> 最初,當貝淡寧看到學生復印英文教材時會十分震驚。在他看來,這是一種公然侵犯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行為。然而不久他便理解了:中國學生每個月只有大約50美元左右的生活費用,根本買不起原版書,倘若復印,一本書只需要幾美元就夠了。明白這些后,貝淡寧干脆把自己的書拿出來,借給學生們復印。
他現(xiàn)在已習慣稱呼同行為“老師”,而不像西方學者那樣直呼其名。他也不再保持牛津那樣的方式,“把對方撕成碎片”。他會像中國同行一樣,在對方發(fā)言結(jié)束后委婉地“補充幾句”,其實是在批評對方的觀點,為自己的觀點辯護。
在中國居住了幾年后,貝淡寧回加拿大探親,臨別時母親把他送到門口就止步了,他困惑了半天?!盀槭裁茨悴凰臀胰C場?”原來,他早已習慣了中國人在機場、車站送別的方式。只有從打冰球、不吃隔夜面包這樣的生活細節(jié)上,別人才能看到西方生活方式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貝淡寧希望看到中國社會更多的變化,所以他計劃在北京常住下去。他甚至打算在清華附近開一家安靜的小餐館,“得是那種既能看書、討論學術,又能和朋友一起享受美食的地方?!必惖瓕幗蚪蛴形兜貢诚胫?,“就像我的博士論文,不是中規(guī)中矩的論文格式,而是兩個人在巴黎的咖啡館里,吃著酸菜燉豬肉,討論著社群主義?!?br/> ?。◤埫髁琳浴吨袊嗄陥蟆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