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剛
事件發(fā)生的時候,他的腿已近痊愈。而她的丈夫剛剛入院不到半月。
事件的起因是幾天前的一個深夜他小解時的奇遇。他經常半夜小解??赡翘焖堋芭既弧钡刈惨娝龜嗟袅送群褪直鄣恼煞虺弥股那乃搅怂男〈采?。被一陣接一陣輕柔的呻吟和喘息聲驚醒時,他還不明就里,等他看清他比鄰的床頭那張窄小的陪護床上高高聳起的被子規(guī)律起伏的波浪時,他的尿意猛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消息在天亮以后病毒一樣復制和蔓延,整個病區(qū)的每個角落,沒有一個人幸免。
她和丈夫都知道罪魁禍首是他,卻拿他沒有辦法。照常住在一個病房里,開些或葷或素的玩笑。他的葷玩笑很多,不管什么事情,他總可以找到恰當?shù)姆绞剑樌匾剿麩嶂缘脑掝}上。她照樣鼓著兩只分不清是興奮還是驚奇的大眼,東倒西歪地笑。記得有一次,我正在給她丈夫換藥,他在一旁看著,津津有味地說話,說著說著,就把我和她活生生地綁在了一塊兒。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可在她東倒西歪、不置可否的笑聲里,我的臉突地燙了起來。而他卻在一旁迎合著她,肆無忌憚地大笑。
他的病歷上清楚地寫著:男,38歲,已婚。可在那之前和以后將近三個月時間里,我從沒聽他提到過他的妻子和他理應有的孩子。他入院以后,一直由一個專門請來的護工照顧。他給出了我見過的最高價錢,每天50元。開始時一次預付了一個月,其余的,他說出院時一起結算,反正不是他自己掏腰包,有老板。可我同樣沒見過他傳說中的老板。
事件發(fā)生的導火索便是錢。那天閑著無事,他們約了兩個病友打撲克,她丈夫輸了給錢的時候,沒有零鈔,就從兜里掏出了一疊百元面值的錢。他也是參與者之一??吹剿心敲炊噱X,他就不滿起來。此前他好幾次向她和她丈夫借錢,得到的都是同樣的回答,現(xiàn)在謊言被她丈夫自己不經意揭穿。他知道自己受騙了,他用雙手表達了他的不滿:他先是騰一下站了起來,伸出左手(也可能是右手),一把扯下嘴里含著的煙蒂,惡狠狠地往身后擲去,然后一只手揪住她丈夫的頭發(fā),不停地朝她丈夫的頭部、臉上和他可以夠著的地方揮舞著另一只手。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哪里去找你這樣的道理?她鼓著她的大眼,據(jù)理力爭,針鋒相對。見他居然動手,就又挺起她鼓鼓的前胸向他猛撲過去。
一場爭斗就這樣不可避免地發(fā)生。
接下來的事情有多個不同的版本。這些版本分別從她和他、以及少數(shù)幾個旁觀者口中說出。其余的人則保持緘默。如果不是因為她和他都把我當成了傾訴對象,我想我也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把自己歸入擁有大多數(shù)人的那個陣營。但從她和他在第二天早上,先后把我堵在醫(yī)院大門和辦公室門口的那一刻起,我的角色便在不經意間發(fā)生了根本的轉變。
她和他各執(zhí)一詞,但這絲毫不影響我把她和他的敘述與少數(shù)幾個旁觀者的敘述相結合,這樣一來,事件的脈絡就變得清晰而簡單起來——
她把自己圓鼓鼓的前胸撞向他,他的雙手就離開了她丈夫的頭,飛快地伸向了她胸前那兩座小山峰。一聲高亢的讓人分辨不清到底是痛苦還是興奮的女高音隨即在她的口腔里炸響。在她高亢的叫聲吸引來的人們不知所以的目光里,幾個牌友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七手八腳將他拽出了病房。后來的細節(jié)因為夜色的掩護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也是她和他、以及少數(shù)旁人的敘述給人感覺分歧最大的疑點;眾口一詞因而可以肯定的事實是,在醫(yī)院大門旁的草坪上,他正繪聲繪色地向病友描述自己剛才的壯舉,和他的雙手接觸到她胸前那兩座小山峰時的特別感覺,她出現(xiàn)了,他受到了突然出現(xiàn)的她的攻擊,猝不及防——他很是凄厲地叫了起來;還有就是他皺巴巴的短褲——第二天早上,在辦公室門口,他的腋下夾著剛剛丟掉不到十天的拐杖,高翹著幾近愈合的腿,伸手扯住皺巴巴的褲腿,在他的男性器官對應的部位,兩條縫線交叉的地方,張著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明顯久未換洗的內褲遮蔽著的那塊不規(guī)則突起,在他雙手的幫助下,一覽無余。像一個病情嚴重的“露陰癖”患者。根本的不同在于,他似乎很清楚不該這樣做,至少不該選擇這樣的時間和地點,還配合著明顯是經過精心設計和加工的臺詞:“大家看一下,這像是結了婚的女人干的事情嗎?”所以,只是露了那么很短暫的一小會兒,他就迅速把自己收拾了起來。
而在他展示他短褲上的裂口露出他皺巴巴的內褲不到半個小時前,她將我堵在醫(yī)院門口。她說到她丈夫的頭,說到X光和CT檢查。她的言談平靜,而且有理有節(jié),與他后來的舉止形成強烈的反差。稍后,在她的堅持下,她丈夫極不情愿地掏出了那疊百元大鈔,拿出其中一部分來用在了她要求的那些可有可無的檢查上。除此而外,她和他一樣,他們好像約好了似的,對昨晚的事保持著驚人的一致——閉口不談。
我預期和反復浮想的場景未能出現(xiàn)——我以為她或者他,他們當中的一個,最起碼會向我要求調換一下床位,可是沒有——心底隱隱的失望讓我的浮想更加泛濫更加廣闊——是什么使得他們如此“同病相憐”?那以后的第三天下午,我甚至見到他把自己臨時的餐桌和她與她丈夫搬到了一起。他葷素夾雜的玩笑,照例不時在她的口腔里制造出一連串忘情的笑聲,間或還有碗筷快速接觸和碗碗相撞發(fā)出的聲音。他們就那么相安無事地在那間病房里住了下去。一起在住院部轟動一時的非醫(yī)療事件就這樣無疾而終。
他是一個月后離開的。和當初那起事件發(fā)生時一樣,他的突然離開在住院部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動。那之前的一天,我還給他幾近痊愈的腿搞過治療,他當時和我提到了錢的事,他有多少次向我提到錢,我已經不記得了,他說他是他老板負責的,他的老板已經把錢送到了來這里的路上,很快就到。他每次提到錢時總是這么說,他千篇一律的結束語現(xiàn)在我可以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他反復和我說同樣的話,是因為他害怕我停止對他的傷腿實施的治療——他不知道,在他之前,我曾有若干次為那些窮得每天只能吃清水煮白菜的患者減免了大部分費用,我想即便他知道這些,也改變不了他一次次向我提到他傳說一樣存在的老板,和總是在遙迢路上走著的錢——他已經欠下了近兩個月的床位費和治療費——他有他的原則,我也有我的原則。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晚上值班護士例行夜間巡視病房時發(fā)現(xiàn),他的床鋪空了。摁下通話鍵的那一刻,我的心驟然間一片空虛,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他選定的這種特別的方式。
消息不脛而走。他留在住院部的一切隨即一一呈現(xiàn):在向她丈夫動手之前,他很早就開始向病友們借錢,少的二十或三十,多的一百或兩百,整個病區(qū),除了她和她丈夫,沒有一個人例外。包括他專門請來的陪護,他當初的許諾自然成了泡影。他所使用的伎倆,就是不斷提起他只傳說一樣存在的老板……
還有兩點背景必須交代。作為事件的倆主角之一,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是她第一次到醫(yī)院看望她丈夫,后來她又斷續(xù)在病房出現(xiàn)過,兩次或者三次,具體我也已記不太清了;還有就是她少言寡語的丈夫,一個兩眼有些不太對稱的漢子,為了她和兩個他們的孩子,一直在煤窯里挖煤,很長時間才回一次家,他的手臂和腿就是在煤窯里被煤車撞斷的——在他私自離開后不到一個月,她丈夫拖著遠未愈合的手臂和腿特意回了一趟家,回到病區(qū)就向我提出了出院請求,原因很簡單:她沒和他打一下招呼,就撇下兩個孩子,偷偷跑了,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配合著他臉上無聲涌動的淚,這樣簡單明了的理由,便有了無上的摧毀力。我清晰地聽到心底某個地方,轟隆隆垮塌的聲響……
我至今依然無法在他和她的先后離開之間找到有機的聯(lián)系。誰都不能排除兩者毫無關聯(lián)的可能。作為一起事件的后記,這無疑是殘缺和不完整的,但這就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不管它是否殘缺——誰也無法改變!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