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巧
《陳奐生上城》[1]是高曉聲寫于1980年1月的一篇小說。從小說產(chǎn)生到現(xiàn)在,其贊頌聲不絕于耳。評論者往往從歌頌新時期、新社會的視角來考察,或者從人物刻畫上來分析,對這篇小說做足了文章,似乎再也無從下筆了。
其實,我們不妨運用弗洛伊德主義來分析一下這篇文章,具體來說就是用弗洛伊德的心理構(gòu)成理論(本我、自我、超我)來分析陳奐生這個人物。
弗洛伊德認(rèn)為人的心理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組成。本我是一種“使本能需求按照快樂原則得到滿足的沖動”;“自我”通過對外在世界的感受,以滿足“本我”的要求,它是按照現(xiàn)實原則行事的;“超我”壓制“本我”的各種沖動,按照“至善原則”行事,它是“道德化了的自我”,包括通常所說的“良心”和“自我理想”。[2]
本我對陳奐生的召喚
吃、穿、性以及玩樂等等,可以說都是人的本能,在陳奐生身上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
首先說吃穿。陳奐生上城是為什么?賣吃——油繩,買穿——帽子,因此他非常高興。文章一開始就說他“今日悠悠上城來”,一個“悠悠”,使他本能的種種快樂得到舒展和表現(xiàn)?!八胍剐褋怼保跋氲蕉诶镉忻?,櫥里有衣”,就“興致勃勃睡不著覺”,可見吃和穿對他是多么重要,只要一想到吃穿他就高興,這是一種本能得到滿足后的高興,體現(xiàn)了“本我”自身——吃飽穿暖就能使人快樂,沒有更多的理由。
對性的追求似乎在他身上看不到,因為他是一個被吃穿的現(xiàn)實壓迫得抬不起頭的人。其實,“食色性也”,“飽暖思淫欲”,都有一定道理。在旅店里,“陳奐生看看她,真正絕色”,“她”是服務(wù)臺的姑娘,并且特意強調(diào)是從陳奐生的眼睛看來,是從他的內(nèi)心發(fā)出的不由自主的贊嘆,并且,注意“絕色”后邊的“!”,把他內(nèi)心的一種本能的感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還有接下來,陳奐生因為掏了五元錢很不高興,這不高興里也有“不曾討得大姑娘的歡喜”——看,他已經(jīng)在隱隱地討好大姑娘了。在后來為五塊錢向老婆說謊時,還念念不忘“就說送給一個大姑娘了”,可見“大姑娘”已經(jīng)在他心中生了根,盡管現(xiàn)實生活中他不可能得到大姑娘。他可能沒有覺察到這一點,本能卻在毫不客氣地指揮著他。
玩樂對他也是一種本能?!澳睦镉新牭模麗廴ヂ?,哪里有演的,他愛去看,沒聽沒看,他就覺得沒趣。”他羨慕“別人能說東道西,拉三扯四”,但他卻不會,因而很苦惱。因為在玩樂方面嚴(yán)重不能得到滿足,他非常自卑,甚至他認(rèn)為一個人會說書是最值得佩服的。他所知道的經(jīng)歷的,別人都知道經(jīng)歷了,并且能繪聲繪色地講述,于是,他潛意識里總在追求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沒經(jīng)歷過的自然也沒法講過的事情來。這些事最后還真實現(xiàn)了——他因病得福地坐了“吳書記的車”,“住過五塊錢一夜的高級房間”等,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而這是別人——至少他大隊的人所沒有經(jīng)歷過、因而也就不能講的事情了。他實現(xiàn)了玩樂方面的本能滿足,因此很高興,很神氣。
總之,本能按照快樂原則在吃、穿、性、玩樂等方面支配著陳奐生;而陳奐生的快樂也來自這些方面一定程度的滿足。在這里,可以說是本我在支配著人的行動。
自我掙扎的陳奐生
陳奐生雖然想得到溫飽,得到美色和玩樂,但他卻知道必須依照現(xiàn)實原則行事,這就是“自我”。
陳奐生想得到溫飽,不是靠偷、搶,或者僅僅坐在那里幻想,而是行動起來,辛勤勞動,換來糧食把糧食做成食品賣掉,換成衣帽。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必須按照這個原則行事,否則,他的“本我”得不到保護,更別說其它了。他也知道油繩“格啦嘣脆,又香又酥,比店里的新鮮,比店里的好吃”,但他卻將其全部賣掉,自己只啃僵餅,因為他知道僵餅賣不到錢,買不到帽子。對于住他當(dāng)然也很想住得好一點,但他寧可躺在車站的椅子上,也不愿住店,更別說是五元錢一夜的店了。在這里本能與其說是受到了壓抑,勿寧說是得到了保護,因為如果沒有按這個現(xiàn)實原則行事,人將遭到現(xiàn)實的懲罰乃至毀滅,那時“本我”自然也難以存在了。
陳奐生雖然內(nèi)心很喜歡“說話軟款款”、“笑得甜極了”的大姑娘,認(rèn)為她是“絕色”,并在不由自主地討好她,但也僅僅如此,僅僅想想而已。他自己的老婆是農(nóng)村婦女,“生過腦炎,有后遺癥,不大靈活,不大能勞動”,是個“沒用的人”。如果僅僅按“本我”來行動,他肯定選擇“大姑娘”的,但是他不可能娶到大姑娘為妻,所以盡管大姑娘已根植在他心中,他還是想著回家怎樣向老婆交待,怎樣和老婆過日子。因為現(xiàn)實中他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窮苦農(nóng)民,娶農(nóng)婦為妻,偶爾想想“大姑娘”,這正是“自我”的聰明之處。
還有在旅店里的一系列事情,也很好體現(xiàn)了陳奐生的“自我”。按“本我”而言,他真不愿掏那五元店錢,尤其還是“半夜來的”,他特不服氣。但不掏是不行的,現(xiàn)實逼著他掏,掏過后,“自我”就來安撫“本我”:別生氣了,咱們一定要撈回來。于是他又回到房間“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guān)我事,出了五元錢呢”,“站直了身子,撲通坐下去……試了三次,也沒有壞”,決心“困到足十二點走”,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困了——“即使房間弄成豬圈,也不值!”因為“本我”實在舍不得出那五元錢啊,“自我”支了聰明的一招,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本我”的要求,又不至于讓現(xiàn)實太承受不了——現(xiàn)實不會因此懲罰人,讓人挨打進監(jiān)獄的。
“自我”總是努力調(diào)節(jié)“本我”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保護著“本我”也維護著現(xiàn)實,使它們達到一個相對的平衡。通過以上分析,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超我的陳奐生的缺失及其補償
“超我”是道德化的準(zhǔn)則,如果這些準(zhǔn)則沒有得到遵守,超我就要采用自卑感和犯罪感表現(xiàn)出來的緊張感來懲罰自我。超我的陳奐生似乎是缺失的,但實質(zhì)上并非如此。陳奐生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堂堂男子漢,一生干凈,問心無愧”,可見至少從陳奐生個人角度而言,他對自己的人格沒有自卑感和犯罪感,缺失只是作品在表現(xiàn)上的缺失。因為多年以來,陳奐生無論是物質(zhì)生活還是精神生活都極度匱乏,在這種情況下,要求其高揚“超我”,大唱道德也是不合實際的。他只能以勤勞善良來要求自己了,這一點他做到了,所以他認(rèn)為“問心無愧”,但是這是許多農(nóng)民都能達到的,沒有特別可大書特書之處,所以作品對其進行“缺失”處理。但是對一篇文章,特別是新時期的具有某種提升人們思想道德水平的文章而言,“超我”的缺失是不能容忍的,于是作者就創(chuàng)造出了吳楚——吳書記來作為策略上的補償。吳楚作為縣委書記,關(guān)心民眾,樂于助人——到陳奐生家吃便飯,給孩子們買塊糖吃,陳奐生生病,吳書記又親自送他去看病抓藥,安排人送他去住店,“就說是我的朋友”等等,都表現(xiàn)了一些“超我”的道德特點。在陳奐生眼里,他就是超我的化身,陳奐生也因為和這個“超我”的替身的關(guān)系,而認(rèn)為自己也高大了,也神氣了。陳奐生住了五元一夜的店,如果沒有吳書記作后臺,那在別人看來是荒唐可笑了,但因為有吳書記這個“超我”的存在,所以陳的住店、坐汽車,都成為可受尊重的了。
所以,由于“本我”、“自我”在陳奐生身上表現(xiàn)的充分,我們覺得他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有其可憐可愛之處。對我們大家而言,在嚴(yán)酷的社會生活中,我們身上表現(xiàn)出的更多的是“自我”,是“本我”、“超我”與現(xiàn)實的平衡,這讓我們安全而平庸地融入大眾。如果“本我”太突出,不顧“自我”、現(xiàn)實、“超我”,那是可怕的;如果高蹈“超我”,而不顧其它方面,也會“高處不勝寒”的。
《陳奐生上城》這篇文章,既生動活潑又符合現(xiàn)實,頗能給人以啟發(fā),這與對弗洛伊德主義中心構(gòu)成理論“本我”、“自我”、“超我”的不自覺運用有很大關(guān)系。
注釋:
[1]高曉聲《陳奐生上城》,選自《高曉聲小說選》(英漢對照)第2頁至第29頁,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8月.
[2]馮黎明,陽友權(quán),周茂君編《當(dāng)代西方文藝批評主潮》第259頁至第260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