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從本刊平時的稿源來看,來自玉溪的作品不算多,發(fā)表的較為零星,作為編者,對玉溪市職工文藝創(chuàng)作的總體情況,說不上有全面和明晰的了解,經過玉溪市總工會積極的組稿,本期玉溪市總工會職工文藝創(chuàng)作展示專版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廖會芹的《影子》可為其中的代表,作者以細膩的筆觸,獨特的感悟,描繪了身處城鄉(xiāng)兩極世界的主人公影子般虛空的情感生活,以及由此而生的悲劇結局,讀來令人嗟嘆不已;李世宗的《做媒》取材于人間平常事,但結果卻是事與愿違的,可謂弄巧成拙。此外,玉溪作者的一組散文,地方特色濃郁,文筆清新自然,韻味豐富,讀者不妨一睹為快。從這組稿件看,王溪市的職工文藝創(chuàng)作起點甚高,大有可觀。我們期待玉溪市的職工作者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貼近現實生活的文藝作品。
一
角角落落都是秋的味道,可是山上的秋味是太淡了,你要用手掬起來放到自己的鼻孔處才能聞到那種香潤的成熟的味,正如山上長得稀稀朗朗的包谷棵。
梅朵正在稀稀朗朗的包谷棵里掰包谷,包谷棵有半腿高,玉米棒子細得像人的小指,梅朵就把小指樣的包谷放到籮筐里。她放的時候輕輕地,這是她一年的糧食呢。而六十卻好像有點生氣,他把掰下的包谷啪一聲扔進筐里,有時瞄得不準,包谷就掉在了地上。
小心一點,梅朵說,我們還靠它來填肚子呢。
你說,這包谷怎么就只長這么高呢。六十說。
秋天的太陽暖暖地照著,土地吸足了熱氣,梅朵掰包谷的時候,熱氣就像個吃奶的孩子香噴噴地拱到她的懷里。
太陽真好。梅朵說。
六十抬起頭看出去,山連著的是山。山是青色的石頭山,一座座成馬鞍狀,上面鋪著一層薄薄的石頭風化后的沙子,五六月份把包谷種子扔進沙地里,想扔多少就扔多少,秋天熟的時候就背一只籮筐去掰。包谷能長人的半腿高,玉米棒子細得像人的小指。而沙地里唯一能長的莊稼就是包谷了。
這個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他說。
我想出去打工了。他說。
梅朵的心咕咚就沉了一下。六十是要出去打工的,一直沒去是因為梅朵生孩子。孩子是在油菜花枝頭綻滿溫暖的時候出生的,現在粉粉嘟嘟已有半歲。梅朵知道,六十在家陪自己的時間已經夠多了,襯里幾個女人生孩子的時候丈夫都不在身邊,自己應該滿足了,可梅朵的心還是咕咚沉了一下。
你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了。梅朵說。
還有寶寶和我媽呢。六十說。
梅朵就不說話了,六十遲早都要出去的,不出去這日子也無法過,靠小指粗的包谷全家都要餓死呢。
我也想和你出去。梅朵說。
那我老母怎么辦?六十說,等我們的寶寶大一點了,我們就一起出去掙錢,我們在城里買一間城里人不要的小房子,就在那里安家,好不好?六十說。
梅朵瞪了他一眼。白日做夢呢,你?
人總要想著明天嘛。六十說,要不這日子怎么過呢。
二
想起六十說要在城里買房的話,她是有點激動了,為什么不呢?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茉诔抢镔I房呢?六十有一身的力氣,能吃苦,在城里每天也能賺個二三十,自己在家里省著儉著,婆婆走了,寶寶大了,自己也到城里打工,到時就買一小間城里人不要的二手房,把寶寶供上大學,對了,寶寶是一定要上大學的,可這要多少錢啊。
白天咕咚就沉下去了,夜晚吭哧吭哧老牛樣喘著粗氣爬來。六十不在,躺在床上,梅朵是感到了夜的寂寞,她能聽到夜咔嚓咔嚓往前走的腳步聲,能聽到夜咿咿呀呀竊竊地私語聲。六十在的時候不是這樣,六十總是等孩子睡熟了,就睡到自己的身旁,用身體溫暖自己的身體,用有力的雙手環(huán)著自己,可是現在,她聽到夜被光撕得一縷縷掛在樹上的時候,天就亮了。
只可惜山上沒有樹,梅朵想象不出夜被一縷縷掛在樹上的樣子。山上只長她叫不出名字的一種草,草薄薄地楚楚可憐地鋪在地上,它從青色的沙子里鉆出來就是營養(yǎng)不良的黃毛丫頭,它柔柔地黃黃地在風中搖,小草屬于綠色,但這里的草不知道什么是綠色,它出生的時候是黃色,長大了也是黃色,死的時候也是黃色。
三
梅朵從小長在這個名叫雞屎塔的山上,長大后也嫁在這個名叫雞屎塔的山上,她沒有緣分在有樹的地方生活,也沒緣分在小草是綠的地方生活。本來她是有機會在有樹的地方在小草是綠的地方生活的,她是一個女人,她只要嫁一個山外的男人就行了,山外的男人會把她帶出去??墒撬龥]有這個機會,她還沒長成大姑娘的時候,襯里的小伙子有事沒事就圍在她的身邊。她到山上種包谷,手里的鋤早被一個小伙搶了去;她掰包谷,背上的筐早被另一個小伙接了去。那時,梅朵的父母每天都笑嘻嘻的,村里的人都很羨慕他家。你家雖然只有一個梅朵,卻有那么多的兒子,村人說,梅朵的父母都笑。他們不用為播種操心,也不用為收獲操心。
梅朵18歲的時候,父母要為梅朵定對象了,家里人為她選的對象叫六十,而梅朵為自己挑的對象叫楊光明,楊光明是村里唯一到山下上過高中的人。
他那柔弱的身子不是在山里過日月的人。父親說。
六十脾氣好,家里還有牛,有驢,是戶殷實人家,嫁過去你日子會水一樣滋潤的。母親說。
你到哪去找這樣的人家。父親說。
你到哪去找這樣的人家。母親說。
我愿意和楊光明過窮日子。梅朵說。
楊光明有什么好。母親說,他那身子骨在風中就像一根線,家里什么都沒有,我們只有你一個女兒,我們要靠你照顧,你過窮日子,我們怎么辦?你要嫁給楊光明也行,出嫁那天,就從我的尸體上跨過去。
梅朵碩大的淚珠嘩啦嘩啦落在地上,整塊整塊的日光被她的淚水浸得能擰出水來。
哭死了也沒用。母親說。
梅朵就嫁給六十了,六十像一頭牛,他白天趕著牛上山,然后在暖暖的日光中給牛套上犁,把沙地耕的更深,好讓它長出樹一樣的玉米棵來。
六十結婚了,就從村里的年輕人中分離了,好像一個團團的圓圈突然就被大水沖了一個缺口。不過,其他的年輕人很快就愈合了這個口子,他們依然在一起嬉戲玩耍,村子的上空每天飄落的都是他們桃花般的快樂。
可是突然間,山上的年輕人都好像瞬間蒸發(fā)了一樣,當梅朵和六十從床上爬起來,拉開大門,揉著眼角沾著的臟東西時,他們才發(fā)覺村子靜成一根根柔軟的頭發(fā)絲。以往的早晨,年輕人會踢騰著日光,從這頭跑到那頭,他們嬉鬧的聲音把早晨剛起床的曙光震得桃花般四處飄落。那天早晨,村子的角角落落都是空空漠漠地靜。
熱鬧的聲音都到哪去了呢?梅朵說。
你是想誰了吧。六十說。
我想誰,我能想誰。梅朵說。梅朵明白,六十指的一定是
楊光明,每天早晨,踢騰陽光最歡的就是楊光明,他從村頭踢到村尾,從村尾踢到村頭。六十的家就在村子的中央,不管他跑到哪兒,溫暖的陽光總能從窗縫里從門隙間桃花般地飄落在六十家的每一個角落。可是現在,楊光明去哪了呢。
那個時候,楊光明正領著村里的年輕人往山外走。楊光明對襯里的年輕人說,山外的世界有高樓,有汽車,有電話,有電視,有大把的鈔票,有大群的美女,還有高大的樹,綠綠的草,我們應該到山外的世界去。
我們應該下山,要不然白來世上一趟,年輕人說,于是,年輕人就跟著楊光明下山了。
楊光明找到自己的姨父,姨父是一個搞建筑的老板,楊光明就領著年輕人在他的手下做事。山里的年輕人別的沒有,有的就是一身力氣和做事的認真,很快他們就在城里站穩(wěn)了。姨父每天給每個年輕人二十的工錢,他們所干的就是把沙和水泥攪拌好,再用一只小皮桶提到粉墻師傅的面前。
每月能有六百塊錢的收入呢。他們說,山上一年才幾百的收入吧。于是,他們就把錢放在貼身的口袋里,每天走路的時候挺一下胸就能感覺到硬邦邦的幸福。
我們很快就能蓋一所漂亮的大房子,娶一個漂亮的媳婦了。他們想。
我想在城里為自己找一個媳婦。楊光明說。
城里的女人還沒有梅朵漂亮呢,其他的年輕人說,城里的女人不過是穿得好一點罷了。
我娶一個城里的女人就把她比下去了,她不管多漂亮也是一個農村人。楊光明說。
四
梅朵的母親沒想到發(fā)家致富可以不用牛和驢的,當楊光明和一伙年輕人穿著嶄新的西服提著花花綠綠的糖果站在村頭時,雞屎塔的陽光都驚得直愣愣地白。
肯定是從哪搶來的。梅朵的母親說。
媽,梅朵喊,小心人家撕你的嘴。
年輕人在村里的幾天時間里,他們更歡地踢騰著日光從這頭跑到那頭,他們嬉鬧的聲音把早晨剛起床的曙光震得桃花般四處飄落。踢騰陽光最歡的還是楊光明,他從村頭踢到村尾,從村尾踢到村頭。不管他跑到哪兒,溫暖的陽光總能從窗縫里從門隙間桃花般地飄落在六十家的每一個角落。
六十扛著鋤趕著牛往山上走,他用鞭子噼噼啪啪抽打日光。狗日的日光,他說,你為什么老是這么明晃晃的呢,你躲起來,不要讓那些年輕人踢你呀,他們這么對你,你還對他們好,還讓他們掙到了錢,掙到了錢也不要這么顯擺呀,每天還要到我家門口跑來跑去,哪里不可以跑呢,非要在我家門口跑,你不知道,當你桃花般落在我家梅朵面前時,她是多么幸福呢,她臉上開出桃花般的笑,她身上厚了一層暖暖的紅,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是多么心疼呢,狗日的日光,你躲得遠遠地,我不想看到你。
可是日光躲起來,他們的日子怎么過呢,他們的日子就要潮潮濕濕的了。要是沒有日光就好了,六十在楊光明從他家門口跑過的時候對梅朵說。
你怎么這么傻,梅朵說,如果沒有日光,我們吃什么,我們還能活嗎?你看這鮮嫩嫩的日光多好,我到哪里,它都體貼著我,沒有它,我寧愿死呢。
他們什么時候走。六十說。
他們走了,日子就會僵呆呆了呢。梅朵說。
一個鮮嫩嫩的早晨,村里的年輕人就又出發(fā)了。年輕人出發(fā)的時候還帶走了年輕力壯的父親,村里就只剩下了婦女和老弱病殘,整個村子突然就咕咚沉入到幾噸重的寂寞里。
村里唯一的青壯年就是六十了。
你也出去打工吧,梅朵說,要不這日子也不知怎么過呢。可那個時候,六十的父親已經癱瘓在床,是臨死之人了。
我怎么能走呢,六十說,我走了,我父親出事你一個人怎么辦?
梅朵不知怎么辦,日子就這么老了去。直到有一天,老人的壽命終了,六十把牛牽到山下的集市,換了九百塊錢,花四百買下一口棺材,二百請村里的人吃了一頓飯。老人抬上山,六十從墻壁縫里掏出三百塊錢對梅朵說,我們只有這三百塊錢了。
梅朵坐在灶前的土墩上,灶洞里的火把她的臉映照得彩霞一樣。我嫁給你的時候,你家有牛有驢,我母親說日子會像水一樣濕漉漉的,現在家里只剩驢了,怎么辦呢?梅朵說。
六十的頭耷在了兩腿間,我去打工,楊光明每月掙六百,我每月掙七百。六十說。
梅朵不說話。
六十收拾了衣物,塞進一個裝化肥的編織袋里,他要抬腿的時候,梅朵卻是大口大口嘔吐起來。
不要走了,她是有孩子了,你陪著她,聾耳的母親對六十說。六十就又趕著驢上山了,我多刨一些草根,以后你輕松點。六十說。
你去吧,你下山去吧,那個時候梅朵說,我不要你陪的,我自己會照顧自己,我會把我們的寶寶好好的生下來,等你從城里回來的時候,他抱著你的大腿叫爸爸,你就從衣兜里扯出一張百元大鈔放在他的手上。
我不放心你呢,六十說,你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怎么辦,我們的寶寶生下來,我就去打工,我要讓我們的寶寶上大學,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城里人,按時上班,按時下班,風吹不著,雨淋不到,每月能拿工資,還能把我們兩老口接到城里,我們就像城里人那樣,手拉手在夕陽的余輝里散步。
梅朵笑了,那個時候他就會嫌我們又老又丑了呢。
六十也笑了,要是嫌,我就用棍抽他。
他倆的夢就這樣像無邊無際的野花開得蓬蓬勃勃燦燦爛爛??僧敽⒆影霘q,六十說要去打工的時候,梅朵的心還是咕咚沉了一下,她突然嘩一下就孤獨了。
太陽拖著余輝嚓一聲滑過西邊的山梁,山上就暗了。山里沒有什么娛樂,日光一閉眼,人們也都爬到床上。那天晚上,孩子還沒有閉眼,六十就躺在了梅朵的身旁。他有力的雙臂環(huán)著梅朵,他的嘴唇含著梅朵柔軟的耳垂。我舍不得走呢,六十說,我每天摟著你睡,每天早晨起來就能看到你桃花般的臉。
梅朵也緊緊摟著六十。我也舍不得你呢,梅朵說,你走了,我一個人,怕呢。
第二天的太陽噗哧噗哧喘著氣拐過馬鞍的時候,梅朵就推搡睡得死豬樣的丈夫。山路遠,怕趕不上車,可六十呼呼還睡得熱鬧。
不想走,摟著你睡多好啊。六十揉著眼角說。
早起的梅朵把六十要帶走的生活用品裝在編織袋里,六十用冷水胡亂抹了一把臉,抓了兩個玉米餅,就走在山里繩子樣的路上了。
陽光溫暖的味道罩著梅朵,可梅朵的心卻是空空落落的。從此,家里的墻倒了都要由她來壘了。
六十走了很遠,梅朵才猶豫著朝六十喊了一句話:你要找不到工作,就去找楊光明。
五
城市的天空中結著一股粘粘稠稠的味,六十用手把這種味推得離自己遠一些,可是它又嘭嚓嘭嚓跑著鉆進六十的鼻孔,六十再推,卻再也不能把它推出去,六十才明白,自己是再也聞不到
山里秋天甜潤的香氣了。
他的面前是一輛輛跑得像風一樣快的車,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到馬路的對面,于是他就朝著太陽的方向往前走,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
去找楊光明吧。六十想。
六十和楊光明手拉著手一起爬山,肩并肩一起戲水,兩個人一起搶梅朵的鋤,一起接梅朵的筐,直到六十娶了梅朵。六十和楊光明從來沒有紅過臉,可是卻有一堵冬天般厚的墻裝在他們的心里。
可我怎么能找楊光明呢,六十自己對自己說。于是他就昂著頭挺著胸邁著堅實的步伐穿過一縷縷溫暖的陽光。
請問,哪里能找到工作,六十問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漢子。中年漢子沒有把一點目光送給六十,急匆匆往前趕。
大姐,請問哪里能找到工作,六十問一個時髦的女人。女人沒有把一點目光送給六十,急匆匆往前趕。
陽光滿當當地塞入城市的每個角落,六十就呆呆地立在滿當當的城市街頭。
請問哪里能找到工作,六十問一個坐在店里的婦女。
那不是,婦女努嘴。六十抬頭,就看到對面有很多和自己一樣的人。你站在那里,有人看上了,你跟去就行了。婦女說。
六十像一片焦黃的樹葉落進一堆焦黃中,很快,我們就分不出誰是六十了。當一輛小面包車停在那一堆焦黃面前時,所有的人就蜂擁著擠上去,六十跟著跑了幾步,其他的人用手把他一扒拉,他就立在外面了。鉆進面包車里的人哧一聲就被拉走了,只剩了原地的人羨慕地看著面包車走很遠。
剛才還滿當當的太陽忽啦就掉進城市的高樓里了,六十緊張了,到哪睡覺呢?他再次想到了楊光明,怎么能找楊光明呢,六十自己對自己說。
你們晚上怎么睡,六十問身旁的一個年輕人。
那里,年輕人努嘴。六十才發(fā)現墻角堆放著一些被子之類的東西。就睡在這里嗎?六十問。
年輕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眼里白呆呆地,沒有什么內容。
夜色已經稠起來,幾個人站起來,從附近的小店買一袋方便面,又落在站起的地方。六十的肚子早已咕咕地叫,他也買了一袋方便面。
八噸重的夜就壓在了六十的身上,但他睡不著,他呆呆地看對面樓房里暖滋滋的燈光。其中一盞屬于我家,多好,六十想。
而一輛輛的車把夜推開,跑得更歡。
六
梅朵抬了簸箕坐在門口,一顆顆金黃的玉米粒從她的指縫飄落下來,陽光被玉米粒撞得畢畢剝剝響。
你家的玉米粒比我們的胖。一位大嫂說。
哪里呢,梅朵說,我們這地兒怎么能長出胖的玉米粒呢?
梅朵家有牛,就犁出了更多的地種包谷,有驢,就能馱回更多的包谷,梅朵家的日子就比別家有了更多的滋潤,有幾戶人家,五荒六月連吃的都沒有。
今年我家包谷不夠吃,就來你家買,好不好?另一位大嫂說。
是不是你兒子給你抱來一塊金磚了,一位大娘插了話。
哪兒呢,大嫂笑了,只不過跟著楊光明出去打工給我拿回了一點,肚子總要填飽吧。
這位大嫂往常一年到另一年的糧從來都是接不上趟的,現在都有錢買包谷了,六十呢,六十現在掙錢了嗎?梅朵把目光投向通往村外的小路,小路上卻只有日光嘀嗒嘀嗒滴落的聲音。
奶奶懷里的寶寶伸出了手,梅朵接了寶寶,掀起衣角把乳頭塞進寶寶嘴里。
瞧,這個寶寶的皮膚。一位大嫂說。
他娘的乳養(yǎng)人呢,另一位大娘說。寶寶有八個月大,皮膚卻被梅朵的乳汁浸泡得像粉紅粉紅的水蜜桃花。
如果是個女孩,該有梅朵漂亮吧。大嫂說。
再漂亮還不是要在這地方受苦。大娘說。
可惜梅朵了,要買包谷的大嫂說,城里的姑娘還沒有你漂亮呢,要是生在城里,說不定嫁一個大官呢,嫁給楊光明也好啊,楊光明現在有很多錢了,你知道嗎?聽我家那渾小子說,楊光明一定要在城里找一個對象呢。
梅朵的心咕咚咕咚往下沉。村里的人誰都知道楊光明現在有錢了,他把山上的破房子扒了,從城里運來了磚、水泥,他要在山上蓋起第一所最漂亮的水泥房子。
那座房子的女主人會是誰呢?梅朵想。
七
楊光明剛到城里的時候所做的就是把沙和水泥攪拌好,再用一只小皮桶提到粉墻師傅的面前。
有一天,他把沙和水泥按比例攪拌好,就到樓下買一包煙,在樓洞口,就碰上一戶裝修房子的主人在犯愁,主人裝修房子的時候重新改了一道門,而挖出來的廢料正找不到人運走。
你來運怎么樣,主人說,一百塊錢。
楊光明心就動了,一百塊,夠自己干幾天的呢。于是叫來幾個兄弟,一下子就得了一百塊。他瞬間就找到了一條嶄新的路,他找了幾個一起來的兄弟,下班后就專門運起了廢料。后來他就發(fā)覺裝修很賺錢,他又找來泥水匠木匠,他就當起了老板。
他穿起了西裝,系起了領帶,他派人把村里的老房子扒了,運了磚、水泥,他要在雞屎塔蓋起第一所最漂亮的水泥房子,剩下的就是要找一個城里的姑娘做新房子的主人。
但是他找不到,他的腦袋里總是梅朵那雙彩蝶般的雙眼在眨。你這個臭梅朵為什么老是在我的腦袋里呢,他罵,你遠遠地滾。他用手打,用腳踢,月光被他踢得噼里啪啦,那是一個月光像銀子一樣傾瀉的晚上,他喝了酒。
梅朵喜歡月光,很多個夜晚,他和梅朵悄悄立在月光里,眼睛對著眼睛,可是現在,只有梅朵彩蝶般的雙眼在他的腦袋里眨,他受不了,他覺得他的胸膛好像要滋滋裂開一樣,他手里提著一瓶酒,他邊喝酒邊踢,滾,狗日的月亮,遠遠地滾,我不想看到你。
路燈下的兩個小伙子走過來,你罵我們呢,是吧?他們說。
楊光明沒理他們,他喝了一口酒,他罵,狗日的,遠遠地滾,我不想看到你啊。
他罵我們狗日的。一個小伙說。
他才是狗日的呢。另一個小伙說。
一個小伙伸出右手,另一個小伙踢出左腳,楊光明就倒在地上了,他倒在地上就爬不起來了。
楊光明躺在地上,他盯著天上那個白得像梅朵臉頰一樣的月亮喊:梅朵啊……
夜被他的喊聲撕開了,幾滴夜落在他的身上,他淚流滿面。
喂,需要幫忙嗎?一個溫柔的聲音落在他的耳旁。
你怎么就敢管我呢,以后的很多次,楊光明都這么問吉雪,你不怕我是一個壞人嗎?
吉雪用柔軟的小手捶楊光明的肩,你不是在喊一個女人的名字嗎?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情種。
楊光明挽過吉雪的肩,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
八
六十在路邊用企盼的眼神等了很多天,每次面包車停下,他還沒反應過來,面包車就塞滿了人,而夜一天比一天重,現在已經有16噸了。我在這會餓死的。六十說。
他就背起他破爛的編織袋往
前走。要人嗎?你們這里需要人嗎?他走進一個又一個店鋪。
沒有人回答他,他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他抬起手往臉上擦,他的眼睛已經被水浸得紅腫。怎么辦呢,朝著哪一個方向走,才能走到桃花盛開的地方?
要人嗎?你們這里需要人嗎?走進一家液化氣店。老板是個中年婦女,她怔怔地看著六十。
六十聽不到回答,他轉過身,慢慢地往外走,他已經絕望,他抬起手往臉上擦。
你會蹬三輪車嗎?中年婦女問。
六十回過頭,會。他說。
六十就留在液化氣店了,每個月四百塊錢,供吃住。他每天要做的,就是坐在店里,聽到電話響,說聲你好,就蹬三輪車把液化氣送到需要的地方。開始的時候,老板就坐在他的三輪車上,指點著往東往西?,F在不需要了,他在這個城市已經像魚在水里一樣。
液化氣店在十字路口,每天他坐在店里,都能看到許許多多肥的瘦的高的矮的人像河一樣在他的面前淌過。要是梅朵突然在這些人中間,那該多好啊,他想。
六十是個勤勞的人,他早早地打開店門,然后就把角角落落掃干凈,把上上下下擦清爽,然后就靜靜地坐在店里守電話。晚上沒有電話了,他就空閑下來,睡覺還早,他就坐在店門口,看河水一樣淌過的人群。夜越來越重的時候,他就在店里的地板上抖開鋪蓋,然后稱夜的重量。
夜有多重呢,他想。
梅朵,你睡了嗎?他想。
店前面空地上,一些操著外地口音的人在擺攤擦皮鞋,每走過一個人,外地人就吆喝,擦皮鞋,一元錢,擦皮鞋,一元錢。六十腳上是花二十元定做的一雙黑皮鞋,他舍不得花一元錢找人擦,他就用一塊破抹布沾水細細地擦。
店門口對著的是一個細皮嫩肉的外地女人,她的雙手很靈巧,她先用塑料護罩套在客人的腳上,以免弄臟襪子,再用毛刷蘸著清水洗凈鞋幫和鞋跟的塵污,然后用抹布擦干,接下來用一種固體的白油去污,又用粗布擦。接著打鞋油,女人用纖細的手指把鞋油擠在鞋面和鞋幫上,又用布反反復復地磨,最后是用細布、紗布、絨布拋光打亮,在飛快的交叉磨擦中,鞋已锃明瓦亮。
六十給細皮嫩肉的女人數人:一個,二個,三個……
他發(fā)覺這個女人每天最少都有十多塊錢的收入,最多的時候有三四十塊,這筆收入不少呢,他想。
他從舊貨市場買來了一個擦鞋箱,買來鞋油,刷子,他學著女人的樣用清水冼鞋幫和鞋跟的塵污,上油,拋光。他的雙手有力,神情專注,他擦的皮鞋像鏡子一樣明亮。
一個人坐到六十的面前,另一個人坐到六十的面前。六十在店里的地板上抖開鋪蓋的時候就數錢,一塊,二塊,竟是有二十塊呢,他太高興了,他像春天盛開的花朵一樣燦爛。梅朵,他說,我每天能掙這么多錢呢,一天二十塊,一個月是六百塊,加上四百塊的工資,我一月能賺一千呢,你高興嗎,梅朵?
九
六十沒有辦法告訴梅朵自己的一切,他只有把自己的話放在黑沉沉的夜里,我想你了,梅朵。六十說。
我好想你,梅朵。六十說。
梅朵不知道六十怎么樣,她每天朝通往山外的小路望,可是每天都只能看到日光嘀嗒嘀嗒滴落的聲音。你在哪呢,死鬼?梅朵說,也不捎個信來。
日子像書本一樣,翻過來就是另一天,梅朵把包谷收進倉里,空閑的時候就把包谷粒磨成面。磨是石頭打制的,梅朵一把一把將包谷放入磨眼,再吃力地轉動笨重的石磨,石磨的聲音如同潔白的瀑布淅淅瀝瀝流下。她把時間放到磨眼里細細地磨,她要把時間磨碎,好讓時間像水一樣淌得快。
楊光明家的水泥房子已經高高的立在雞屎塔的土地上,云朵一樣潔白的墻壁,天空一樣蔚藍的窗子。
嘖,這房子真漂亮。一個村人說。
嘖嘖,這房子真漂亮。另一個村人說。
楊光明在一個陽光滋滋響的下午帶著吉雪爬上山,他從山下拉來三頭肥豬,雞屎塔的男女老少都被請去參加了他的婚禮。一串長長的鞭炮從他漂亮的房頂拉到地上,那一天,整個雞屎塔的角角落落都是鞭炮的聲響。
梅朵把大門拴上,把窗子關嚴,她不想讓雞屎塔任何一朵歡樂的氣息飄進她的家里。
十
六十的臉上有了一層桃花般的喜色。
你昨晚是不是做了什么壞事,老板一進店,就問六十。
我能做什么壞事呢?六十嘻嘻地笑。
誰知道呢,反正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老板說。
你要相信我絕對是一個好東西。六十說。
老板笑,六十笑??諝庵芯陀辛艘稽c融融的暖色。
晚上我請你吃飯。老板說。
怎么能讓你請我吃飯呢。六十說。
和你在一起覺得開心,不愿意?老板說。
我還要幫人擦皮鞋呢。六十說。
你用我的店給別人擦皮鞋?小心我把你趕出去,到底去不去,老板臉上有了怒色。
六十就陪老板下飯店了,老板要了一個包廂,點了六十這輩子從沒見過的菜,要了一瓶酒。
今晚你要陪我喝醉,老板說,要不你就不是一個男人。
老板就倒酒,但六十顧不上。他大嘴大嘴吃肉,我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的菜,六十說。
老板笑瞇瞇地看著他,呆會我趴下了,你就在這個賓館給我開一個房間,我不想回家。她說。
六十點頭。那你老公呢?
我沒有老公,老板眼圈唰就變成了一個桃子,他在外面快活,哪管我呢。
六十給老板倒了一杯酒。這杯酒是你倒的,我喝一半,你要替我喝一半。老板說。
六十接過老板喝過的酒,一仰脖,酒就下肚了。
老板再要了一瓶酒,你要陪我喝醉。老板說。
老板就喝趴下了,六十把老板背到三樓的一個房間。你不要走啊,老板說,我怕這黑的沒有頭的夜。
六十呆呆地坐在床邊,他怕老板出事。
老板的臉被酒精燒得像一朵燦爛的玫瑰。
我是不是很丑?老板含糊不清,是不是?
怎么會呢。六十說,你很漂亮呢。
他為什么要去找另外的女人呢,你知道嗎,他去找另外的女人,在家里,我打開門,就看見了,那個騷女人,還看著我笑呢,你老公不愛你了,她笑著對我說,你老公說只愛我呢,我拾起一只破鞋朝她扔過去,他還攆過來打我,他拉著我的頭發(fā),讓那個狐貍精抓我的臉。
六十呆呆地看著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你找工作的那天,我看到你擦淚了,你擦淚說明你是一個有情的男人,你是一個有情的男人嗎?
你抱抱我,老板伸出手,你抱抱我。六十不知道怎么辦,他的女人梅朵在山上等著他回去,他能抱這個淚流滿面的女人嗎?
是不是嫌我老了,老板說,我比你大11歲呢,我今年41歲,你嫌我老了,是嗎?
不是,六十說,真的不是,你一點都看不出40歲的樣子呢。
城里的女人,40歲胸還挺那么高,腰還那么細,皮膚白里透紅,骨子里都是鄉(xiāng)村包谷熟得要炸裂的味道,而梅朵呢,梅朵40歲會是什么樣子呢。
你抱抱我啊,老板說,我不要你干什么,我只要你抱抱我。
六十躺到老板的身旁,他伸出雙臂環(huán)著懷里的女人。女人安靜下來,她睡著了,臉上是一個孩子睡熟時滿足的表情。
十一
楊光明在自己漂亮的新房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帶著吉雪離開了,他離開山上的時候回頭看了看陽光籠罩的山村。
我想見那個叫梅朵的女人。吉雪說。
見她干什么,楊光明表情淡淡地,那都是過去了。
他們就手拉著手下山了,身后是日光嘀嗒嘀嗒滴落的聲音。
老板怎么樣了呢?六十坐在店門口的小凳上。自從那一個夜晚,老板就沒有來過店里,六十想去看她,可她住哪里呢?
擦皮鞋,喊聲驚擾了他飄在空氣中的一棵棵思緒。而當他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只有白呆呆了,坐在面前的竟是楊光明。
楊光明也白呆呆地看著他。
擦呀,怎么發(fā)愣呢,吉雪催促。
六十給楊光明套上塑料護罩,用水洗凈鞋幫和鞋跟的塵污,上油,拋光,然后拔護罩,系鞋帶,放褲腿。
一元錢。六十說。
楊光明猶豫著掏出十元錢放在六十的手上,不用找了。他說。
六十掏出一把零錢,找了九塊放到楊光明的手上,不用。他說。
楊光明接過零錢,挽著吉雪的手臂。有空來玩。他說。
好的,慢走。六十說。
你認識那個人?走了很遠,吉雪才想起問。
一個老鄉(xiāng)。楊光明淡淡地說。
老板是三天后進店里的,那天是月底,老板遞錢給六十。這個月工資。她說。
六十捏了捏。老板,是不是錢數多了都不知道?他笑著說,你看,多數了六張呢。
你工作好,我給你漲工資了,老板也笑了。
不要擦皮鞋了,老板說,以后我都給你開這個工資。
可是……六十不知道說什么。
那晚我什么也沒做。六十說。
十二
有的時候,梅朵就在白呆呆的日子里背著籮筐爬上山,她不是要去干什么活,只是想站在山頂從村外的方向看看陽光嘀嗒嘀嗒從草尖滴落的聲音。
山上還長一種叫做龍膽草的植物,它矮矮的貼著地生長,漏斗形的花藍藍地立在一片枯黃的草叢中,一片片一簇簇,臨風淡雅著。這是一種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山區(qū)生長最為普遍的植物,山里人都知道這種不起眼的小草能治病,上山的時候,就順便拔幾棵,回來晾在窗臺上,生病了,熬了湯就灌進肚里。
梅朵上山的時候就順手扯幾把來放在窗臺上。
一個陽光溫暖的冬日,村里來了一個人,說是來收購龍膽草。你們這里的龍膽草沒有污染,長得又好,收購的人說。
梅朵把自己順手扯來的龍膽草拿去過了秤,就換來了50元錢。50,要多少棵包谷才能換來呢。梅朵的日子就不是白呆呆的了,從中間拗開竟也有了水汪汪的色彩。她每天爬到高高的山上,采來一大背龍膽草,上了稱,竟也有一二十的收入。
梅朵的日子就像藍藍的水一樣潤起來,不但梅朵,村里其他人的日子也都水起來,沒有出外打工的村民都到山上挖這種藍藍的小草。
梅朵是山上最有勞動能力的人了,收購龍膽草的人就對梅朵說,你幫我收購,我每月上一次山,你每斤五角錢收購,我來的時候每斤給你五角五分,曬干了的二元錢一斤。
梅朵白天就到山上背一大籮筐龍膽草,晚間就在瘦瘦的燈光下當起了老板。
這樣的日子是有盼頭的了,梅朵想。
十三
六十給楊光明擦了皮鞋,楊光明心里竟會嘭嘭咚咚不安起來,肚子里就有一根細細的絲把他牽到一個陽光嘀嗒嘀嗒從草尖滴落的地方,這根絲越來越粗,以致他的心里裝滿了空空漠漠的慌張。他知道,如果他不親自去到那個陽光嘀嗒嘀嗒從草尖滴落的地方,他的心會如同一只熾熱的燈泡砰一聲炸裂的。
我要出一趟差。楊光明對吉雪說。
我要跟你一起去,吉雪說。楊光明急切地往包里塞了幾樣日用品,匆匆就往外趕。你去會礙事的。楊光明說。
他坐了幾十個小時的車,到了山下,他吭吭哧哧往山上爬,到村里的時候,村里卻是汪洋一片的靜,只有日光滋滋地滴落著。
他再往山上爬,他就看到了拿一把小鋤在山上挖來挖去的村民。他的目光散在這些人群里,沒有那張水嫩嫩的面龐,他再往上爬。
山里的天空像天使的淚珠,水生生的,一絲絲的云,裝飾著嬌翠欲滴的藍。陽光暖暖地幸福著梅朵,她的臉在水嫩嫩的陽光下也水嫩起來。這時,她竟然就想唱歌了:天上的太陽暖心窩呀,花中的妹子想起哥……
楊光明靜靜地站在水嫩嫩的陽光里聽那脆脆甜甜的歌。
梅朵就覺得自己的歌聲里長了一雙眼睛,眼睛里的汪汪洋洋讓她手足無措,她抬起頭,嬌羞的面容上就添了一層驚訝,她只有呆呆地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
梅朵,楊光明喊,聲音里裝滿了紅紅綠綠的情感,我在城里,六十給我擦皮鞋,你知道嗎,他在城里給人擦皮鞋,我想你,我想來看看你。
梅朵眼里的光也紅紅綠綠起來。你不是娶了一個城里的姑娘了嗎?梅朵說。
可我心里的角角落落裝的都是你,我怎么辦呢?楊光明說著,眼里竟是濕漉漉的水,他走上前,雙手就環(huán)住了梅朵。
梅朵靜靜地浸在一灘男人的味道里。
陽光香香潤潤地從草尖滴落著,楊光明卻是不安分起來,他的嘴唇含住了梅朵的嘴唇,他的右手捏住了梅朵高挺的乳房。
可是陽光看著他們,小草看著他們,開著藍藍小花的龍膽草看著他們,而在水生生的云朵上,六十在白呆呆地看著他們。
梅朵就捏起拳噼噼啪啪打楊光明,不行啊,他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梅朵喊。
這里只有我們兩個啊,楊光明也喊,我想要了你,我想現在要了你。
可是梅朵噼噼啪啪把陽光打得四處亂濺,他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梅朵喊。
那晚上,晚上他就看不到我們了,楊光明說,天黑了,你給我留門,我要要了你,好不好?
梅朵不知道怎么辦。我家里有孩子,有婆婆,不行的。梅朵說。
婆婆耳朵是聽不見的,孩子是不知事的,怕什么呢,你給我留門,你一定要給我留門的,你聽到了嗎,你一定要給我留門。楊光明說。
陽光就漸漸地重起來,重起來的陽光壓得梅朵喘不過氣來,她坐在高高的山上看水生生的白云下,一只小鳥悠悠地飛過。
十四
夜稠得推搡不開。梅朵往灶洞里大把大把的塞草根,夜色被火推得遠遠地躲到了角落。梅朵服侍了婆婆孩子上床,就從鍋
里舀了大盆的水,把自己放進盆里,用香皂從上到下洗得柔軟光滑。
輕微的腳步聲把八噸重的夜踩得吱吱唧唧。來的人推門,而門是從里面拴上的。梅朵,楊光明喊,梅朵。
梅朵關了燈,她把自己裝進了八噸重的夜里。你走吧,梅朵說,你有城里的女人,我有男人,你走吧。
我想你,楊光明說,你開門,我想你,你不開門我會發(fā)瘋的。
你真的想要我嗎?梅朵說,你跟城里的女人離了婚,我就給你,我把自己的角角落落都給你。
楊光明瞬時就白呆呆了。
你走吧,梅朵說,你現在要了我,你心里的角落里就不會有我了,而我自己的角角落落都會裝滿你的,我不要你忘了我,你走吧。
梅朵說著就哭了,大顆大顆的淚落在八噸重的夜里。
十五
老板心情好的時候就帶六十出去吃飯,但這樣的機會不多,因為老板的心情總是不好。其實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最想和你在一起。老板說。
那你干嘛不在那時找我呢,六十說,你心情不好就請我吃飯,那我就希望你天天心情都不好。
老板笑了,美的你。老板說。
和你在一起真開心。老板說。
你的媳婦很漂亮吧。老板說。
我想回去看看她。六十說。
六十出來已經有兩年了,兩年來他對著幾噸重的夜給梅朵說了幾噸重的話,可他沒有梅朵的一點消息,她怎么樣了呢?六十想,兒子怎么樣了呢?
可店里只有六十一個小工,他走了,剩下老板一個女人怎么辦呢?
想她了?老板說。
六十喝了一杯酒。
快過年了,老板說,過年生意很忙的。
快過年了,大批大批在外打工的人都拎著大包小包的住家趕,連空氣里都有了過年的紅紅綠綠。而這個時候是六十最忙的時候,他每天要接很多個電話,然后扛著大罐的液化氣往高樓上爬。
過年后請一個人來守著,那時你回去一趟吧。老板說。
六十眼睛滋一下酸酸的,你真好。六十說。
老板笑,我是要你記得我對你的好呢。
過完年,日子就又一天天鮮嫩起來,先是一陣陣的春風小鬼催命般地把一棵棵的小草喚醒,再把一朵朵的鮮花掰開,然后就是熱騰騰的日光咔嚓咔嚓大踏步地來。
老板沒提六十回家的事。
六十想找一個機會提醒一下,可夜里老板肚子疼得打滾,六十接了電話,按老板說的地址,找了一輛出租車把老板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再晚送一會就完了。醫(yī)生說。
六十在醫(yī)院照顧老板的吃喝拉撒,日子忽啦啦就又滾了幾滾。
老板又重新請了一個人看店。謝謝你,老板說,要不我就死了呢,你回去一趟吧。
你回來快一點啊,要不我會想你的。老板笑著說。
你要想著我啊,要不我就不回來了呢。六十也笑。
十六
寶寶已經三歲了,他長得水生白胖,他每天在暖暖的日光里跑來跑去。媽媽,抱我。他喊。
你不是長著腿嗎?你的腿要來干什么呢?梅朵說。
桌子有腿為什么不走呢?寶寶一臉的無辜。
媽媽,寶寶是不是先蹲在媽媽肚子里,然后再爬到媽媽的嘴里,媽媽呸一吐,寶寶就出來了!
是呀,梅朵笑,媽媽呸一吐寶寶就從媽媽肚里出來了,然后媽媽就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
寶寶捏著小拳捶梅朵:你怎么給我吃屎和尿呢?
梅朵笑。因為寶寶,梅朵現在的日子滿角滿落都光鮮起來。
夜輕輕柔柔一絲絲一縷縷掛在了沾滿露水的草尖上,梅朵摟著寶寶上床。等你爸爸從城里回來,我再從嘴里呸吐一個小妹妹給你,好不好?
我想要一只小狗,你給我吐一只白色的小狗吧。
梅朵親他柔潤的小臉。好,快睡吧,要不大灰狼就來叼小孩了呢。
寶寶嚇得縮進被窩。我們床底下有大灰狼呢。寶寶說。
梅朵伸手關燈,15瓦的燈泡把梅朵的影子扯得像一根繩子晾在墻上。
那個人和我們一起睡覺,一起起床,寶寶指著梅朵的影子說。
睡吧,梅朵說,那個人和我們一起睡覺,一起起床,媽媽和那個人保護你。
寶寶就閉上眼睛了,他閉上眼睛的時候伸出小手環(huán)著梅朵的脖子。媽媽,寶寶說,我保護你。
夜就沉沉地睡了,梅朵不再聽到夜咔嚓咔嚓往前走的腳步聲,不再聽到夜咿咿呀呀竊竊的私語聲,也不再聽到夜被光撕得一縷縷掛在樹上的聲音。
十七
白生生的陽光早早就掛在了窗外金黃的玉米棒子上。起床了呢。梅朵喊寶寶。
我要睡覺呢。寶寶說,把燈關了。
是太陽照你的小屁屁了。梅朵說。
把太陽關了,我還要睡覺呢。寶寶說。
梅朵笑,她把臉輕輕地貼在寶寶的臉上。
梅朵把臉貼在寶寶臉上的時候,六十就站在他們的面前了。六十坐了一天一夜的車,再走了四個小時的山路,在陽光早早掛在窗外金黃的玉米棒子上的時候,他就站在梅朵和寶寶的面前了。
梅朵驚驚訝訝地看著六十。
六十伸手從后面摟著梅朵的腰。梅朵指床上的寶寶,然后掰開六十。
寶寶,睜開眼,你看誰來了,梅朵推寶寶。
寶寶睜開眼,生生地看六十。
他是你爸,叫爸爸。梅朵說。
爸爸,叫爸爸。六十說。
寶寶扭過頭。生呢。梅朵說。
六十從包里掏出花花綠綠的糖放到寶寶的面前,寶寶就睜開眼睛了。叫爸爸。六十說。
爸爸。寶寶叫。
再叫。六十說。
爸爸。寶寶叫。
六十剝開一顆糖,放到寶寶嘴里。
梅朵特地泡了從鎮(zhèn)上買來的米,我挖龍膽草,我們現在能吃上米飯了。梅朵說。
寶寶可愛呢,梅朵說,他小的時候放了一個屁,他聽見響,就回頭找,找了半天沒找到,就放聲大哭了。
六十笑。
她喊自己是小狗,還把我們都當作了狗,喊奶奶是“老狗”,喊我是“大狗”。梅朵說。
六十笑。
寶寶把糖一顆一顆塞嘴里。六十伸出手摸寶寶,饞描,六十說,想不想爸爸?
寶寶就爬起來親六十,六十把寶寶抱在懷里。爸爸想你呢,六十說,每天每夜都想,想得心都疼呢。
不想呢,梅朵說,要不怎么心疼都不捎個信來。
想捎,可找誰呢?我不識字,又不好意思請人寫信。六十說。
我在城里掙錢,我掙了我們要幾十年才有的錢。六十說。
擦皮鞋每天能賺多少呢?梅朵說。
他告訴你我在擦皮鞋?六十說。
梅朵的目光跳了一下。他來過一次,他說看到你在城里擦皮鞋。
他是不是還想著你?六十說。
怎么會呢,他不是娶了城里的女人了嗎?梅朵說。
六十低頭和寶寶說話。寶
寶,睡覺的時候怕不怕?
大灰狼在我們床下都不怕呢,寶寶說,有一個人和媽媽一起睡覺,一起起床。
六十白呆呆地看著梅朵。
寶寶,不要亂說,梅朵朝寶寶喊。日光被梅朵的喊聲口下得驚顫顫地溜到了墻根角。六十把寶寶放到母親的床上。
和你一起睡覺一起起床的人是不是他?六十說。
沒有,沒有人和我一起睡覺一起起床。梅朵說。
有沒有?六十說。
真的沒有啊。梅朵喊。
六十很氣,他沖上去用手卡住梅朵的脖子。你怎么就不說實話呢,六十說,我在外面想你,你卻在家里睡野男人。
沒有,梅朵說,那是我的……影……子
誰信呢?六十說,要不你怎么知道我擦皮鞋呢?要不你怎么能吃上米飯呢?要不寶寶怎么會說有一個人和你一起睡覺一起起床呢?
梅朵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只覺得自己眼前越來越黑越來越黑。
十八
六十抱著寶寶上床。我要媽媽。寶寶說。
媽媽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六十說,以后,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我會買很多的糖給你吃。
六十伸手關燈,十五瓦的燈泡把六十的影子扯得像一根繩子晾在墻上。
那個人和我們一起睡覺,一起起床,寶寶指著六十的影子說。
六十白呆呆地看著像一根繩子樣晾在墻上的影子。
短評:
男人外出打工,女人留守家園,這是中國農村的普遍現狀。
作家的眼光,當與常人不同,他(她)不僅要關注社會現實的表面,還要透過表面進行背后的思考。
我猜江川二中的廖會芹老師應是女性,因為她在《影子》中的敘述是溫潤的,思考是細膩的,這種敘述和思考,就像女主人公梅朵桃花般的臉,令欣賞者著迷。
六十和梅朵有牛有驢的傳統時代,山村好比世外桃源般單純而和諧,但為了更多的錢,也為了更好的生活——這似乎是不可逆轉的,六十別無選擇地進城打工,兩人的情感世界仿佛荒地一樣荒蕪起來,當他們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標,賺到越來越多的錢,六十甚至在言談舉止間和城市的老板娘打成一片,而梅朵也在鄉(xiāng)下做起小生意時,也許誰也沒有意識到,影子般虛空的情感生活成了他們共同的障礙,從而為這個家庭埋下了禍根……
當六十“白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影子而悲劇已經無法挽回時,這樣的結局著實令人痛心。
在這篇構思巧妙的小說中,“影子”的寓意令人回味無窮。一方面,六十打工在外的時候,墻上的影子可以保護梅朵和她的孩子安然入睡,而當六十回到家里,“影子”成了人,成了“他”,成了六十無法忍受的楊光明;另一方面,男人和女人天各一方,六十和梅朵相互成了對方遙不可及的“影子”。
城市有我的夢想,而鄉(xiāng)下住著我的爹娘。《影子》的故事提示那些進城打工的人,那些在城市打拼而真正的根在鄉(xiāng)下的人,常回家看看,血脈和親情才是最溫暖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