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奇

1980年，春回大地，風和日麗。這一天縣里召開平反大會。當縣委張書記宣讀完給王長根同志的平反決定，雖然王長根缺席未到，會場上還是立刻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從掌聲中走出一位兩鬢銀霜的老同志，他雙手托著一個內放三枚金質獎章的推光漆盤，邁著沉重的步履走上臺去，向與會者們深深地鞠了一躬。會場一下就變得鴉雀無聲了。人們都認識他，他是多次榮獲省、部級勞動模范稱號，現(xiàn)任化肥廠廠長、總工程師的黃秋山先生。他面對大家陳述道：“今天終于恢復王長根同志的本來面目了，所以我就要將這三枚本來是應該屬于他的獎章奉還給他了!”他想和盤交給張書記，請組織上轉交他本人，但張書記笑了笑，未接。人們便竊竊私語開了，覺得這也情有可原，他來本縣任書記還不到一年，哪能清楚二十二年前的事由根底呢?

拂去歷史塵埃，時光一下子就退回到1957年春天了?？h委召開民主人士幫助整黨座談會，要化肥廠的黃秋山出席。黃秋山是該廠黨支部書記兼廠長的王長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天津請調來的化工專家，他正忙于苦心攻關，去不了。王長根說這是縣委對你的看重，還是動員他去了。黃秋山在會上看到大家出于對黨的熱愛，發(fā)言都很中肯，便也發(fā)表了自己的一點看法，他認為農(nóng)民剛從土地改革中分到土地，還沒來得及好好親熱幾天，就又將土地變?yōu)楣?，步子也邁得太大了，不利于發(fā)展生產(chǎn)力。與會人士都點首贊同，主持人還帶頭鼓掌，說他見識高遠，言之有理。

但誰能想到?jīng)]過三個月，就來了個反右運動呢?給化肥廠下的指標是要定一個右派，而且暗示黃秋山就是最合適的人選。王長根拖住不報，上邊就發(fā)火了。他思來想去，覺得出爾反爾不是共產(chǎn)黨所為，就對黃秋山實話實說了。黃秋山聽了，馬上就要找領導理論去。

王長根急忙將他拉住說：“你這不是以卵擊石嗎?一碰必碎，沒了你，扔下咱這半途而廢的化肥廠怎么辦呀?”

黃秋山一拍桌子說：“人且不惜我，我又何必惜護他們的化肥廠呢?”

“不對!不行!”王長根斬釘截鐵地說，“這化肥廠不是個人的，是全縣幾十萬人民的，咱們國家現(xiàn)在最大的困難就是太缺糧食了，全縣包括你我?guī)资f人吃不飽肚子，可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啊!你怎么能扔下化肥廠，甘受人擺布去當右派呢?”

“老王，你怎么還這么老實呀，現(xiàn)在的領導吃的不是糧食，而是政治。不是我甘愿當右派，而是有人想踩著我往上爬，我能怎的哩……”他氣得說不下去了。王長根望著黃秋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這都是我害了你的呀。但我想，這事你是絕對不能去硬碰的，你出身不好，又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如果把你打成右派，一定會開除你的，那么你有病的妻子靠誰呢?你兩個才上小學的孩子又怎么辦呢?”

黃秋山聽到這里就抱頭放聲大哭起來了，“老王啊!那你說我該怎么辦呀?”

“頂!我頂你當右派去!”王長根又是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那怎么行?!沒了你當書記，這化肥廠豈不是更要完蛋了嗎?”

“不，你是專家，現(xiàn)在還沒人能代替你，而像我這樣的角色，到處有的是。再說我是貧農(nóng)出身，1938年入黨參加革命，即使當了右派，我想也不會開除了工職的，我的老婆孩子又都在農(nóng)村，離開我也餓不死。兩弊相衡取其輕嘛。你，必須聽我的!只要你能把咱的化肥廠搞好了，那就什么都好辦了?！?/p>

黃秋山還是一直搖腦袋，“右派還能頂替嗎?右派還能頂替嗎?”

王長根再一次斬釘截鐵道：“定啦!我當右派，你搞化肥!”他頭也沒回就走了。

王長根來到反右辦公室，一進門就和頭兒們較上勁了。他質問：“黃秋山從天津來咱山區(qū)，為咱們全心全意建設化肥廠。有啥過錯?是你們請人家提意見的，而且是在會上提的呀，當時你們還鼓掌稱贊，現(xiàn)在如果要把人家打成右派的話，那你們不就成為右派的右派了嗎?”他把頭兒們頂?shù)眠B臺都下不了，還大喊大叫，“我就認為現(xiàn)在搞農(nóng)業(yè)合作化就是在搞冒進! ” 你說頭兒們還能不恨他嗎?就把黃秋山放下，把那頂特制的右派帽帽給他戴上了。只是念其出身好，革命早，從輕從寬，開除黨籍，降兩級，發(fā)配到邊遠林區(qū)，給了他個護林員的飯碗。

王長根二話沒說，為黃秋山戴上這頂帽帽倒覺得踏實了些。領導頭天宣布處分結果，他第二天就背上行李和幾本書赴任了。多少年來，他養(yǎng)成忠于職守的習慣了，每天從早到晚，扛一把镢頭，領一條狗，穿越在幾座人跡罕至的密林山谷之中。與他相伴的處處是百花笑臉相迎，珍禽飛舞和鳴，山泉日夜吟唱，且時有云飄雨灑，陽光明媚，空氣也格外清爽，就如真的進入人間仙境一般的恬靜舒適。連文化大革命都未曾有人來造過他的反，因禍得福，倒免了掛牌游街示眾，自在的他常常獨自又跳又唱，連素日羞于出口的那些酸曲兒都敢唱了一遍又一遍，真是發(fā)自內心的高興呀!他走得累了渴了，就讓狗歇著，自己托地爬下去喝上幾口清流礦泉水，然后坐在樹下，讀讀《毛選》呀，《水滸》呀，還有什么《本草綱目》之類。他還采集到了不少稀有藥材，特別是還給黃秋山的妻子采到了市場上買不到治她病的藥材，居然把病治好了。

更使他開心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好幾架光禿禿的沙石山坡之后，就想法試著栽樹造林，也居然成功了!這他就有了個打發(fā)剩余精力的空間了，護林兼造林。不知不覺十幾年，栽活一棵樹心上就開一朵花，造綠一片林就覺得年輕了好幾歲。日子過得比當官的時候痛快多了。

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省林業(yè)廳來普查，才發(fā)現(xiàn)他所護理的林區(qū)，二十年來從沒有發(fā)生過任何火災與盜伐事故，是全省保護最好，生長率最快的林區(qū)，而且還新造林三千余畝，成活各種大小樹木50多萬株。所以這位王長根就被評選上特等護林模范了!縣上開平反會時，他正到省城參加表彰頒獎會去了。

會后，縣委張書記會同黃秋山上林區(qū)看望王長根。張書記向他轉達了縣人大代表們的意見，要選任他為副縣長。他連忙雙手合抱道：“謝謝!其實當初對我的安排就挺合適的。你們看，此地的風光多好啊!在這片土地上，只要有智慧有力氣不怕用不上!”

黃秋山感嘆道：“可是你知道咱化肥廠的職工是多么盼你回去啊!連我老伴每天都要念叨好幾遍，說沒有你救她早死過了。這是我代表全廠全家給你送來的?！彼f著就要把那三枚金質獎章往王長根胸前佩戴。王長根連忙向他舉手致敬道：“你把咱們化肥廠搞成了全省的先進企業(yè)，為農(nóng)業(yè)豐收做出了那么大的貢獻，我還沒感謝你哩，你怎么還能把政府給你的榮譽隨便給別人呢?”他拍打著胸前的特等護林模范獎章，“你們看，我這不是也有嘛!”

三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