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有一組《歸園田居》,其第一首中有“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句。因詩人從29歲初涉仕途、任江州祭酒,到41歲辭去彭澤令而歸田,時間恰好是十三年,所以有人認為此句“三十年”應(yīng)為“十三年”之誤。但正如布羅茨基所說:“詩歌是語言存在的最高形式”,若細細揣度,“十三年”之說泥痕鑿鑿,何及“三十年”更見陶令志節(jié)?
這一首《歸園田居》,起首六句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若將“塵網(wǎng)”僅理解為官場、仕宦生活,僅理解為“官場、仕宦生活對作者心靈的羈絆與束縛”,那么我們說這里就是“三十年”而非“十三年”,無疑難以服人。但陶淵明所憎惡的“塵網(wǎng)”何曾只來自于官場、仕宦生活呢?作者從小就不愿迎合世俗之情,而生性鐘愛山水之趣,憧憬自由自在的生活(“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現(xiàn)在他終于得以在“南野”開荒,于“園田”守拙(“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詩人之所以甘于鄉(xiāng)野疏淡清貧的生活,追求的是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羈無礙的率意與自在。也因此,他更樂于遠離俗人、俗世、俗事,喜看遠村炊煙裊裊、喜聽雞鳴狗吠的若有若無,悠然自得,其樂融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不經(jīng)意的一個“遠”字,透出那么多無言的聲息!他的生活,是“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從他托名“五柳先生”而言志的《五柳先生傳》來看,他為人是“閑靜少言、不恭榮利”;為學是“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且“性嗜酒……期在必醉”;家居是“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但卻能始終“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追求的是一種無勾連羈絆、無心累神疲真正超然的“自在”。
實際上,“少無適俗韻”一句,既是真實寫照,也是真情流露,反映出作者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和內(nèi)心深刻的矛盾。陶淵明出生于沒落的官僚家庭,雖曾祖、祖、父均先后為官,但因其父陶逸早亡,家道衰微,所以陶淵明少年貧苦,很少交游。于是他“委懷在琴書,游好在六經(jīng)”,在“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jīng)”的晉代,他卻立下“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而“大濟蒼生”的壯志,不茍流俗并認真學習了以經(jīng)世治國為要旨的“六經(jīng)”??梢娝缙谑苋寮宜枷胗绊懞艽?,是曾經(jīng)立志要大展一番拳腳的。所以在29歲到41歲的13年間,他抱著“明君賢臣”的理想,從壯懷出仕到碰壁、失望、歸隱,而后又再抱懷出仕,這樣一共“三仕而三隱”——直到因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宋書·陶潛傳》)而最后去職,徹底走上歸隱道路。尤為關(guān)鍵的是,心境的“超然”應(yīng)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不會只對官場“著眼”,也不會只對仕宦生活“上心”。同理,陶淵明在“大徹大悟”后的反思,應(yīng)是對自己“風風雨雨”前半生包括“為學”、“求仕”階段的反思,而絕不可能只囿于對仕宦生活的觀照——“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陶淵明對這段“三仕三隱”的經(jīng)歷,憤嫉怨悔自然毋庸置疑。但陶淵明對自己29歲入仕前那一段讓人們想象得到的諸如心懷:“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ɡ畎住缎新冯y·其一》)的自信、或無奈于苦讀詩書、著意經(jīng)營、求小惠而叩、沐微恩而謝的碌碌庸庸、蠅營狗茍,難道不也痛悔而嫉憤?
陶淵明在其《飲酒》詩中說“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彼€寫了一篇《桃花源記》來寄寓自己的社會理想。陶淵明也深知農(nóng)家艱辛,他在《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中寫道“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米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間豈不苦?弗獲辭此難……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彼?4歲以后,生活日見困頓,甚至連衣食也無法得到保障——“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鳥遷。”(《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已見極度貧寒;后來竟乞食為生,“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乞食》)。但看到塞門士子的被壓抑、社會政治的黑暗腐朽、世風人情的每況愈下,陶淵明更加堅決地“守拙園田”。據(jù)稱,陶淵明疏淡人生,不肯逢迎,亦不交密友,只任性情。時人劉遺民與名僧慧遠等在江西九江廬山的東林寺修行,并結(jié)白蓮社唱和。陶淵明雖與慧遠交好,并時常參與白蓮社事,卻始終不肯入社,有人歸因于陶淵明“好酒疏懶”。其實,“參與社事”有可為可不為的率意,而“入社”則必有當為當不為的無奈 ——社名雖是“白蓮”,也難免塵俗之污?!敖Y(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其五》)——這里又一個“遠”字,曲隱地透出他的心境與心態(tài)。這樣想來,陶淵明若入了社,就不是陶淵明了。所以他在《歸園田居》的結(jié)句中,是“久在樊籠中,復(fù)得返自然”——長噓了一口氣:“嗨,真自在呀”!這樣推斷,陶淵明痛悔自己的“誤網(wǎng)塵網(wǎng)中”,也就不止于入仕生活的“十三年”了。
再換個角度想想,古人用數(shù),幾曾定都實指?正如文中“舊林”,“故淵”的比喻,幾曾又一定明確指陳?陶淵明辭官歸隱、躬耕自資,正該有“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之意,應(yīng)該是以此為界,將自己人生劃作“前半生,后半世”的。古人用數(shù)有實虛之分,詩人用數(shù)常取成數(shù)——要知道古人壽短、七十稀微,“三十年”不正有“半生”之意?而我們后人讀詩,卻執(zhí)著泥實而不化,枉費作者恁多心機。正所謂:
好意為銷十年恨,
又誤陶令小半生。
附: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欠在樊籠中,復(fù)得返自然。
(饒自斌,湖北咸寧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