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老師這些天的脾氣特別不好對付，動不動就發(fā)火，人也像是一下子瘦小了幾分。

小鎮(zhèn)畢竟小，董老師的事已經(jīng)在小鎮(zhèn)里廣泛傳開了。那就是：董老師把他老婆燒餅和女兒董笑都無情地趕出了家門。很久以來，人們都說董老師的女兒董笑長得是既不像董老師也不像董老師的老婆燒餅。董老師是個脾氣特別隨和的人，他從來沒和別人紅過臉更不用說動手。他這天所做的一件事也就是把家里的那張大床從中間憤怒地鋸開，他一個人在屋里滿頭大汗地把那張黃漆大床“咯吱、咯吱”鋸了老半天，然后又把鋸開的大床從屋里一拖兩拖拖到了屋外，半張床只有兩條腿，所以只好靠著墻放在屋門外邊。這時有人過來了，先是一個人，然后是許多人，他們都是董老師的老鄰居，他們都吃驚地張大了嘴，問董老師是不是也打算換家具了?董老師不說話，只是搖頭，臉紅紅的。然后，人們就又看見董老師把燒餅的那張梳妝臺也從屋里搬了出來，還有臉盆什么的，臉盆是無法鋸開的，除了臉盆和牙缸還有鍋碗瓢盆，幾乎所有能鋸開的東西都給董老師分作了兩半。人們這時候才知道董老師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無論人們怎么問，董老師就是不肯開口，后來他把被子、褥子，一包一包的衣服也從屋里搬了出來，那當(dāng)然是董老師的老婆燒餅和她女兒董笑的衣服和被褥。董老師把該搬的東西都從屋里搬了出來，然后就臉紅紅地坐在了那里。

快到中午的時候，董老師的老婆燒餅和她的女兒董笑才從外邊回來，董笑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她媽燒餅的個頭差不多高，已經(jīng)十五歲了。這天正好是星期天，燒餅帶女兒逛了一趟街，去買換季的減價衣服。董老師的鄰居們聽到從外邊回來的燒餅突然發(fā)出了一聲驚叫：

“董文明你要做什么?你做什么好端端把大床鋸成了兩半，啊呀，你把大床鋸成了這樣還不說，你把我的梳妝臺搬出來是什么意思?啊呀，還有我的衣服和笑笑的衣服，你把這些衣服都弄出來干什么?啊，干什么?”

燒餅幾乎把每個包袱都用胖嘟嘟的手挨個兒抓了一下，最后，她放開了手里的一個包袱，指著董老師，尖聲說：

“董文明你是不是瘋了?你把一張床從中間鋸開你是不是瘋了，到晚上咱們怎么睡覺?”

但燒餅馬上就怔住了，不叫了，也不說了。董老師已經(jīng)把什么對著她從口袋里掏了出來，是那張化驗單，是董笑的，學(xué)校前不久剛剛給學(xué)生們做過一次健康檢查。

“你自己看!”

董老師把那張輕飄飄的化驗單往地上重重一擲。

“你什么意思?”

燒餅把被董老師擲在地上的那張化驗單揀起來，問。

“自己看!”

董老師說意思都在里邊了，你睜開眼好好兒看!

“你這是什么意思?”

燒餅又說，看著董老師，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這就是你女兒的化驗單?！?/p>

董老師又看了一眼燒餅，說你是不是還不明白?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化驗單怎么了?”

天有點熱，燒餅的鼻子上開始冒出一點一點的汗，她打燒餅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我A型，你B型，笑笑應(yīng)該是什么血型!”

董老師說這點常識想必你應(yīng)該有吧，雖然你只不過是個打燒餅的。

燒餅的臉一下子大紅了起來，一口氣頂上來再也下不來，身子往后挺著，有點兒僵。

“你說說你女兒應(yīng)該是什么血型?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是O型?”

董老師盯著燒餅，又問。

“啊呀、啊呀、啊呀!”

燒餅馬上就“啊呀”不出來了，她的眼睛已經(jīng)說不好在看著什么地方了。

“你什么意思?”

燒餅的聲音變小了，她這人從來都是大嗓門兒，說話，笑，打哈欠，都是大嗓門兒，這時候她的嗓門兒倒小了，這說明她的心里已經(jīng)虛了，她看看周圍，她不愿意周圍那些鄰居聽到她和董老師的對話，她希望他們馬上走開，但他們更近了，圍得更近了，他們覺得該有好戲看了，小鎮(zhèn)里的人對什么都感興趣，家長里短在他們就是難得的山珍海味。

“什么意思!我倒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董老師大聲說，抓住了別人把柄的人都是這口氣，還不說他心里那股氣。

燒餅怔住了，她明白董老師已經(jīng)氣到了極點，因為她看到了他的手在抖，董老師突然又狠狠看了一眼燒餅，問燒餅他們是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什么時候?什么時候?什么時候?董老師一連問了好幾個什么時候。

燒餅當(dāng)然記著這個日子，并且，馬上小聲說了出來。

“九三年八月。”

“對!已經(jīng)十五年了。”

董老師又用很大的聲音說：

“你知道十五年是什么意思!”

燒餅心里都明白過來了，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她身子有些發(fā)軟，她推開董老師，想過去開門，她想趕快讓自己和女兒進(jìn)家，進(jìn)了家就是另一個世界，她不想在鄰居們面前丟人現(xiàn)眼，但她手里的鑰匙已經(jīng)打不開這個門了，門鎖已經(jīng)換了。那扇門已經(jīng)不認(rèn)識她了。

燒餅吃了一驚，轉(zhuǎn)過了身，小聲說：

“啊，董文明，你把門鎖也換了?”

“是!你騙了我十五年，我未必就不能換把門鎖!”

董老師站了起來，說。

“你不讓我進(jìn)門可以，但你得讓笑笑進(jìn)家呀。”

燒餅又小聲說。

“笑笑是誰?我問你笑笑是誰?”

董老師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兒，更火了。

燒餅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她說：

“笑笑是你的女兒呀!”

“真是天大的笑話!你還想騙誰?”

董老師把手猛地朝天上一揚，手就停在了半空，但他還是沒有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周圍的鄰居們卻都一下子笑了起來，但他們馬上都不笑了，他們都看著董老師的女兒董笑。董老師的女兒董笑的臉在那一剎間是那么白，白得像死人，她好像不會動了，她就那么背抄著手，靠著墻站在那里，好像是，挪一步都不行，挪半步都不行，她感覺自己的身子已經(jīng)在飄起來，頭快要朝下了，人已經(jīng)在空中翻筋斗了。

“笑笑!”

燒餅叫了一聲。

“笑笑!”

燒餅又叫了一聲。

“走，笑笑!”

燒餅下死勁拽了拽笑笑，她要去搬救兵了，這局面，她恐怕對付不了。燒餅拽上笑笑往院子外走，董老師卻把臉轉(zhuǎn)到另一邊去，看著另一邊，兩只眼亮得出奇，他這樣的眼神說眼神已經(jīng)不準(zhǔn)確，說是子彈還差不多。

院子里的那叢芍藥，已經(jīng)快開謝了。

二

離很遠(yuǎn)，董老師就能聽見是他母親來了，他冷笑了一下，他料定了燒餅就會來這一手。董老師的母親已經(jīng)很老了，老到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八十幾了，是燒餅攙著她，她已經(jīng)走不快了，東倒西歪地走著，但燒餅希望她能走得快一點，最好能快步如飛，所以看上去倒像是一次綁架。董老師的母親一邊東倒西歪地走著一邊激動地說：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好好兒的把床鋸了?啊，為什么?”

董老師已經(jīng)拿準(zhǔn)了燒餅會去做什么，所以他在她走后就一直沒有開門進(jìn)家，一直臉紅紅地坐在那里，他知道他要是開了門，燒餅就會把他母親直接攙到屋里來，然后就再也不會離開。董老師已經(jīng)想到這些了，所以，他就一直在門口坐著，后來就有人在他旁邊打起撲克來，這些人說是打撲克，心卻始終在董老師這邊，是一心二用，是花開兩處。

董老師的母親被攙過來了。

“阿大!聽話，你把門開開?！?/p>

董老師的母親用手里的拐棍敲了敲那半張床，對兒子說。

“我為什么開門?”

董老師對母親說。

“你得讓小張和笑笑進(jìn)家?！?/p>

董老師的母親說。

“這根本就不是她燒餅的家?！?/p>

董老師說。

“胡說!”

董老師的母親說你們誰也不要氣我。

“我怎么氣您?您想沒想是誰騙了我整整十五年!”

董老師忽然動起氣來，用一只手“啪啪啪啪”拍著胸脯，他一急就開始說家鄉(xiāng)話了，很快，快到人們都聽不懂。

董老師的母親倒不說話了，吃驚地看看燒餅，又看看兒子，她不知道兒子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肯定是有事了。

“什么十五年?”

董老師的母親問旁邊的人。

“十五年就是十五年?！?/p>

旁邊的人笑著說。

“十五年怎么啦?”

董老師的母親又說。

“十五年就是過去了十五年?！?/p>

旁邊的人又笑著說。

“是不是小張打了十五年燒餅?”

董老師的母親又說。

旁邊的人就笑得更厲害了，笑得“嘩啦嘩啦”，說那當(dāng)然是，這鎮(zhèn)上誰不知道你兒媳燒餅打得最好。這時有人把董老師的母親攙到一把竹椅上坐了下來，這時候已經(jīng)快下午四點鐘了，太陽光黃黃的要多溫暖有多溫暖，董老師屋子的東邊那六棵白楊樹上已經(jīng)長出了小小的碎葉子，董老師種樹的時候，人們還說怎么不種幾棵果樹，不說吃果子，有花看也好。但董老師還是種了六棵白楊，白楊樹也不難看，樹干直溜溜的，春天的時候，樹上總是掛滿了給風(fēng)刮起來的塑料袋子，人們就總是看到董老師用根長的竹棍子往下夠塑料袋子。董老師的母親已經(jīng)在那邊展開了她毫無結(jié)果的調(diào)查，但沒人敢對她說什么，雖然都是些她看著長大的老鄰居的孩子。董老師的母親雖然老了，但她也明白是出事了，她看到不但是床，還有那個紅漆梳妝臺，上邊畫著綠牡丹，還有盆盆碗碗，甚至還有一個淡綠色的玻璃泡菜壇子，還有行李和包袱，都給放在了外邊。出什么事了，她不知道，但她覺得兒子這個家要完了，她想知道為什么，又沒人肯告訴她，她看看那些東西，忽然覺得委屈，委屈對她而言就是感情的洪峰，她忽然開始抹眼淚，要決堤了，緊接著，她也許要哭出聲了，如果哭出聲，她會把聲音越搞越大。

“您哭什么哭?這事兒跟您有什么關(guān)系?”

董老師用家鄉(xiāng)話煩躁地對他母親說。

“那你就把門打開!”

董老師的母親揚揚拐棍。

“您回家吧?！?/p>

董老師說要是這個家能一鋸兩半我也會鋸了，但這個家不能鋸。

“為什么?”

董老師的母親看著兒子。

“因為這套房子是我父親的，我沒資格，因為不屬于我，所以不能一劈兩半兒分給她，要給，也只能給阿小，既然出了這種事，她休想分到一片瓦?！?/p>

董老師看了一眼旁邊的燒餅，這話是說給她聽的，里邊有法律的意思。

“你說什么?房子為什么不屬于你?”

燒餅吃了一驚，拍拍手，說董文明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理解吧，愛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你最好去法院理解一下?！?/p>

董老師又揚揚手，對燒餅說我和你只能到此為止了。

董老師的母親看看兒子，又看看燒餅，忽然在一旁又癟著嘴笑開了，她仰著臉用手點著董老師，說你們別氣我，我八十多歲了，你們又不小了，還開這種玩笑，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你們誰也別氣我，我有心臟病。

燒餅站在旁邊早已經(jīng)沒了主意，她想自己把董老師的母親弄來是錯了，問題是她歲數(shù)太大了，已經(jīng)接近糊涂了，下一步該怎么辦?她沒一點點主意，她又不能把她娘家的人七七八八地弄來，那樣就會更難看，她從來都沒見過董文明會動這么大的氣，她現(xiàn)在是生學(xué)校的氣，怎么會想起給學(xué)生們?nèi)ヲ炑?要是早知有這種事，她可以在中間做做手腳，血站那邊她有認(rèn)識的人。她現(xiàn)在再想，笑笑到底會是誰的孩子，怎么會不是董文明的?是不是真是那個王八蛋劉再進(jìn)的?但最最不可能是畢建國的，她和畢建國有那種關(guān)系還是去年的事，畢建國要比她小十五歲，燒餅今年四十，畢建國才二十五，畢建國的歲數(shù)正在火候上，特別貪那事，見了燒餅就要上，沒有一次肯放過，也不管手邊有事沒事，也不管是不是地方，只要一見到她就會風(fēng)起云涌。可以說，燒餅的心里現(xiàn)在除了董老師就只有畢建國一個人，而且畢建國的分量在暗里一天比一天重。劉再進(jìn)!劉再進(jìn)!劉再進(jìn)!燒餅在心里叫了一聲又一聲，她現(xiàn)在恨死了那個劉再進(jìn)，這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燒餅現(xiàn)在是一點點主意都沒有，因為沒一點點主意她忽然傷起心來，她用手摸摸身旁的一個包袱，她一摸，那個藍(lán)花兒包袱就從那一堆包袱上邊滾到了地上，她彎腰又把包袱揀了起來，拍拍上邊的土，她又傷心地看看已經(jīng)被鋸成了兩半的床，那半個床因為只有兩條腿，又被上邊那么多包壓著，看上去床板也要被壓斷了，這讓她更加傷心，因為傷心，她此刻的心情倒變得十分簡單，所以她突然又有了主意，她看了一眼董文明，笑了笑，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那就是到了晚上自己就和笑笑睡在這半張床上，就不離開!你董文明休想讓自己離開。到了晚上她要把那些包袱通通都塞到這半張床的床肚子下，她要和女兒笑笑睡在床上。這么一想，燒餅心里倒不慌了，她坐了下來，因為出了汗，她這會兒渾身都散發(fā)著燒餅的味道。在這小鎮(zhèn)里，許多男人都十分想念這味道，甚至于，這味道會讓他們一下子就刀槍出庫地興奮起來，法國香水倒不會派上什么用場。燒餅坐了下來，心里不再像剛才那么慌。這時有汽車在院子外邊“嘀、嘀嘀、嘀嘀嘀嘀”響。是董老師給他的弟弟打了電話，讓他打輛出租車馬上過來一趟，要他把母親馬上接走，董老師在電話里已經(jīng)把發(fā)生的事情對弟弟講了，關(guān)于嫂子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董老師的弟弟早就聽人們說過了，所以他一點都不覺得奇怪。董老師的弟弟二董從車上跳下來了，二董往車上攙母親的時候，燒餅也過來了?！熬瓦@么走了?”她說了一句，但她也沒再想把董老師的母親留住，就是留下來，又有什么用?董老師的弟弟還沖她笑了一下，他這么一笑，燒餅的臉突然紅了，就好像她站在燒餅爐子前給烤的那樣，紅撲撲的，她的手沒處放了，張著，對燒餅而言，這不是害羞，是沒主意。

董老師的母親是老了，她被人們強(qiáng)攙上了車，卻忽然又從車?yán)飹暝匠鲱^，說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到時候不要再買什么生日蛋糕，到時候都要早早過去，要是有剛剛打好的燒餅?zāi)脙蓚€去好了。

董老師的鄰居們就又都笑了起來，董老師想了想，對車?yán)锏牡艿軘[了下手，自己也跟著跳上了車。

董老師從母親那里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這幾天他的鼻子總是跟他過不去，一到春天他就是這樣，再加上這幾天總是碰到揚塵天氣，他的鼻子對塵土十分敏感，他在母親那里往鼻子里點了一點兒鼻子藥，藥就都流到喉嚨里邊去，他是打出租回的家。在車上，他喉嚨里“吼吼”的，弄得司機(jī)好幾次回頭看他，怕他把痰吐在車上。下了車，他喉嚨里還是“吼吼”的。董老師的母親現(xiàn)在和董老師的弟弟一起吃住，屋子里擠擠的，到處是舍不得扔的舊家具，要是有地方，董老師很想在弟弟那里擠上一段時間，他不想再看到燒餅，想不到自己十五年來一直在受騙，這讓他特別受不了。下了車，走到自己家門口的時候，他沒怎么注意門口那半張床和床上的那些東西，他只覺得床上的東西像是一下子少了許多，開了門，他忽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他把屋里的燈開了，回身再朝外邊看，不由得吃了一驚，那半張床上原來是睡著人，是燒餅和笑笑，床上的東西都已經(jīng)讓燒餅塞到了床下，兩條腿的床支撐不了兩個人的重量，床的另一邊已經(jīng)給三摞磚頭支了起來，兩邊各一摞，中間還有一摞。那一剎間，董老師的心里忽然軟了一下，他是心疼笑笑，他想是不是應(yīng)該讓笑笑進(jìn)屋睡?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笑笑是誰的女兒?誰的女兒!”他在心里大聲說。這一夜，董老師睡得特別不安，一會兒一會兒地醒來，耳朵聽著外邊，他擔(dān)心天會下雨，擔(dān)心會來壞人，到后來，他干脆不睡了，躺在那里，心里一會兒比一會兒亮，天跟著也亮了起來。天真正亮起來的時候鄰居家的鴿子開始“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地叫，它們一年四季總是在那里發(fā)情。董老師湊到窗前朝外邊看看，燒餅和笑笑這時候已經(jīng)起來了，笑笑正在那里彎著腰洗臉，這讓董老師心里很不是滋味兒。董老師一直等燒餅和女兒笑笑離開才出的門，臨出門時，他把一塊塑料布拉過來把那半張床苫了一下，想了想，那張塑料布又被他“嘩啦”一聲甩掉。

“下就讓它下吧，下大雨才好!讓她們都滾!又不是我的閨女!”

董老師看了看天，天上有許多許多的云，輕飄飄的。

“十五年了，居然會不是我的閨女!”

董老師在心里大聲說。

三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在這一個星期里，居然一點點雨也沒下，院子里那叢芍藥終于開謝了，粉紅的花瓣兒落了一地。燒餅根本就沒有離開這個家的意思，而且，她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照樣天天出去打她的燒餅，她如果一天不去，在她旁邊賣鹵肉的山西人就會急，急自己的鹵肉賣不出去，鹵肉再好，也要被燒餅打的燒餅夾在里邊才好賣，這是句玩笑話，但這玩笑話里又像是有話，有夾頭，這就是小鎮(zhèn)人們對燒餅的態(tài)度。董老師住的院子里花池子那邊有自來水，燒餅不知又從什么地方弄來了一個煤氣爐子，她會在上邊燒一點開水，早上用來洗臉和晚上用來洗洗腳，反正是天氣一點點熱了起來，晚上又凍不著。吃飯就更好解決，院子外有一個小面館，還有一家小飯店，她就總是帶笑笑去吃那里的刀削面，每人一碗，里邊再加一個雞蛋和一個肉條，有時候還會再加一長條豆腐干。刀削面吃膩了的時候她會領(lǐng)上笑笑去旁邊的小飯店改善一下，要個炒菜或就是一條魚。一開始的慌亂到了現(xiàn)在早變成了僵持，燒餅現(xiàn)在天天還是在那里打燒餅，一張臉被餅爐炙得紅撲撲的。她把被董老師弄到屋外的家具做了一些調(diào)整，把她的梳妝臺堵在了床的正面，把另外的東西堵在了另一邊，這樣一來，倒好像是一間沒了頂子的小屋子。而且，燒餅現(xiàn)在有了某種創(chuàng)意，那就是她每天都要從醫(yī)院那邊弄回來一些輸液用的玻璃瓶子，她的燒餅小店就在醫(yī)院門口，她和醫(yī)院里的人很熟。她用玻璃瓶子在床的另一邊砌起一小堵墻來。好像是，她也沒有董老師擔(dān)心的那種舉動，就是會突然一下子闖進(jìn)家里再也不離開，從董老師把床一分為二鋸開搬到屋外那天開始，燒餅就好像從來都沒有要再進(jìn)去的意思，是有些夸張的不屑一顧，但她心里有她的主意，那就是她等著董老師母親過生日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董老師會不打自敗，會自動求和。所以燒餅并不急，倒顯得從從容容。這倒讓董老師打消了那種戒備，而且，好像還有某種失望，好像是，笑笑也已經(jīng)和她母親商量好了，也沒有想要再進(jìn)到這個家里的意思，這讓董老師于失望之外又十分生氣，是對女兒笑笑?！暗降撞皇俏业姆N，他媽的!”董老師自己對自己說，是誰的種呢?他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來，他想把這話對別人說說，但又不知道該去對誰說，這就讓他心里悶得慌。董老師也想到了畢建國，卻在心里馬上否定了，從歲數(shù)上講，是接不上。

董老師現(xiàn)在上下班還騎著那輛飛鴿牌舊車子，從小到大，都是董老師用這輛車子帶著笑笑去鎮(zhèn)里那個小學(xué)校，下學(xué)的時候再順便把她帶回來?，F(xiàn)在情況完全變了。一開始是，董老師不再帶著笑笑去學(xué)校。放學(xué)的時候董老師有時候看到笑笑在前邊走便會從車上下來，等笑笑走進(jìn)那條巷子，他再從另一條路騎著車子回家。而那天，他從西邊那條巷子騎車過來，想不到笑笑正從巷子旁邊的小區(qū)里和同學(xué)一塊出來，笑笑看到了他，怔住了，他看著笑笑，也怔在了那里，兩個人同時都怔在那里，董老師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突然對笑笑說“笑笑上車?！弊屗氩坏降氖切π鋈豢蘖?，而且尖厲地叫起來：

“不上!不上!不上!”

“上來!”

董老師說。

“不上!不上!不上!”

笑笑尖厲地叫著。

“上來!”

董老師又大聲說。

“不上!不上!不上!”

笑笑叫得更尖厲，哭得更厲害。

“你上不上?”

董老師說。

“就不上——”

笑笑的聲音拖得很長而且十分尖厲，像是已經(jīng)劃過了小鎮(zhèn)的整個天空，天空上好像已經(jīng)有劃痕了。

“混賬!和你媽燒餅一樣混賬!”

董老師厲聲說。

笑笑吃了一驚，停止了哭叫，看著他。

“我媽不是燒餅——”

笑笑又尖叫了一聲。

“你媽就是燒餅!”

董老師又大聲說。

“我媽不是燒餅——”

笑笑跟著又尖厲地叫了一聲。

“你媽就是!”

董老師再說一句。

“不是——”

笑笑的叫聲拖得更長，小鎮(zhèn)的天空像是已經(jīng)布滿了劃痕。

董老師瞪著眼，已經(jīng)不敢再說什么了，他發(fā)現(xiàn)旁邊有人在笑，在看，在說，這些人都認(rèn)識董老師，在這個小鎮(zhèn)子里，誰不認(rèn)識誰?董老師覺得很丟人，他把身子一偏，把車子一下子蹬了出去。耳邊馬上又是笑笑洶涌的哭聲。他很快把笑笑的哭聲甩到了后邊，騎了一會兒車子，董老師又把車子停下，用一只腳支著地，他回頭看著路那邊，好長時間，笑笑都沒有出現(xiàn)，笑笑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好像是知道他在這里站著所以偏偏不過來。董老師又把車子騎了回去，哪里還有笑笑的影子。

有幾個女孩兒在樹蔭那里跳皮筋，一根紅色的皮筋把她們跳得滿頭是汗。

“看沒看見笑笑。”

董老師問這幾個女孩兒。

這幾個小女孩兒說笑笑朝那邊走了，還指了指。

董老師看看那邊，老半天才明白自己的母親就住在那邊。他拍拍自己腦門兒，這天是他母親的生日，母親的生日他總是記住一下，記不住一下，越想記越記不住，不記的時候卻又會想起來。

“笑笑朝那邊走了嗎?”

董老師又問這幾個小女孩兒。

那幾個小女孩兒忽然又都不說話了，都定定地看著董老師。

“是不是?”

董老師又說，大聲說：

“是，還是不是?你們誰來回答一下?！?/p>

“是?！?/p>

其中的一個小女孩說，捂著嘴笑了起來。

董老師把車子蹬開了，卻聽見那幾個小女孩在后邊一齊發(fā)喊：

“小燒餅，五毛錢一個小燒餅——”

董老師把車子停了一下，肚子里的氣又沖了上來，但還是沒有返回去。

四

騎著車子趕到了母親家，讓董老師吃了一驚的是母親的家里居然上著鎖，也就是說弟弟他們?nèi)腋揪筒辉诩依?，董老師從院子里出來正在那里發(fā)愣，一個賣小油雞的挑了一擔(dān)小雞“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這時他的手機(jī)響了，是弟弟打過來的，弟弟在電話里笑著說，“我們早已經(jīng)來了，你什么時候才能回家?”董老師不明白弟弟說的“我們都來了”是什么意思?是去了什么地方?是飯店?哪家飯店?鎮(zhèn)里一共也沒幾家飯店，二董就在電話里“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笑了，說他們此時都在他家，讓他趕快回來，“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你了?！边@句話就更讓董老師吃驚，他不知道母親和弟弟一家都在自己家里什么地方待著?是不是燒餅已經(jīng)找人把門給弄開了，這么一想他心里就很憤怒，憤怒讓他把車子騎得很快，車子是一路地響，從西門外騎到家里只用了不到十分鐘，把車子“嘩嘩啦啦”推進(jìn)院子，董老師馬上又吃了一驚，家門并沒有被打開，弟弟一家三口和母親還有燒餅和笑笑都在那個臨時性質(zhì)的小棚子里擠著，正在嘻嘻哈哈地說說笑笑，小棚子里放不了那么多用塑料袋裝好的一次性塑料菜盒，那菜盒就一路擺到了外邊，地上放不下，又?jǐn)[到了窗臺上。因為這許多盒一次性菜盒，所以氣勢顯得很盛大，甚至是很闊氣，但里邊也只能是一道又一道菜，涼菜和熱菜，只不過這涼菜和熱菜到后來都只會變成溫菜，冷不冷熱不熱的溫菜。

董老師的母親眼很尖，她一眼就看到從外邊推車進(jìn)來的董老師了。

“阿大，你趕快把門開了，你也不管我們來多長時間了?”

董老師的母親總是管董老師叫“阿大”，叫董老師的弟弟卻叫“阿小”。

“阿大，你說，我們都來多長時間了?”

董老師的母親又說。

“阿大，快把門開了!”

董老師的母親是個急性子，人越老性子越急。

“今天是我的生日?！?/p>

董老師的母親又說了。

董老師把目光狠狠掃向站在母親那邊的燒餅，而他也只好把目光再收回來，因為燒餅背著身子。他一出現(xiàn)，剛才的說說笑笑就馬上停止了下來，董老師只好去開門，把門打開，不等人攙扶，董老師的母親已經(jīng)站起來進(jìn)了屋。

“把吃的東西都搬到屋里來!”

董老師的母親在屋里發(fā)了話，對外邊的人發(fā)了話。外邊這時已經(jīng)有人圍了過來，他們都是董老師的鄰居，他們都想看看董老師的這頓飯是怎么吃，吃過這頓飯，董老師一家也許就會和好了，一切就都會結(jié)束了，燒餅和笑笑就不會再睡在外邊了，燒餅和笑笑已經(jīng)在外邊睡了一個星期了，這可不是件小事，在外邊睡覺這件事，已經(jīng)引起了小鎮(zhèn)人們的注意，這叫什么事，怎么能讓人睡在外邊?但這又像是在開玩笑，人們現(xiàn)在都有點兒向著燒餅，無論做了什么，無論笑笑是誰的孩子，也不能讓她們娘兒倆睡在外邊，要知道這小鎮(zhèn)里有許多小痞子，小痞子們又都是晝伏夜出。出點事對誰都不好，而且，誰又能知道會出什么事?

董老師的二弟和媳婦這時已變得是既識眼色手又勤快，這一頓飯的意義與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吃的這頓飯的意義都不同。董老師的兄弟媳婦把菜一道一道都拿到屋里來，只不過她現(xiàn)在是二傳手，胖乎乎的燒餅在外邊先把一次性飯盒外邊的塑料袋去了，然后再由董老師的弟弟和媳婦拿到屋里來，燒餅這時已經(jīng)看到了董老師，她突然把嘴抿得嚴(yán)嚴(yán)的，兩只眼睛也只看手里的飯盒，除此別的什么也不看，剛才她的手腳還是很慢很慢，這會兒突然有些笨，把一次性飯盒外邊的塑料袋撕得“嘶啦、嘶啦”的。開了門，董老師沒有進(jìn)屋，他站在那里沒動，眼睛看著另一邊，但人人都能感覺到他的眼光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一條直線，如果眼光會拐彎的話，那董老師的眼光一定是拐了一個彎，彎過來，一下子彎到了燒餅的臉上。他想自己堅持了這么久的防線怎么會就這樣一下子垮掉了，就因為母親過這么一個刻板而重復(fù)的生日自己就被打敗了?接下來，當(dāng)然是，燒餅和笑笑就要走進(jìn)她們一個多星期沒有進(jìn)過的家。這么一想，董老師的心里于憤怒之外又有那么一種輕松，問題是，他已經(jīng)想過了，氣歸氣，這么鬧說來也沒什么意思，是誰的孩子不是誰的孩子有什么意思?一個星期并不算長，董老師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鄰居們對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倒好像是他做了什么壞事。他能從鄰居們的眼神里感到這種變化。那天，燒餅的好朋友，賣油條的馬蘿蘭在加油站那邊看到了他，扔下了手里的事就湊過來，還緊趕了幾步，對董老師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女人和姑娘都放在外邊睡，要是冬天你是不是想把她們娘倆兒凍死?話是開玩笑樣說出來，站在一邊的人卻用那種眼光看他。

董老師想這件事的時候，母親在屋里發(fā)話了：“都進(jìn)來。都進(jìn)來。今天是我的生日，都進(jìn)來好好兒吃飯?！蹦赣H這么一說，董老師才發(fā)現(xiàn)放在外邊的飯菜這時都已經(jīng)進(jìn)了屋。這時候，燒餅已經(jīng)在棚子里的盆子里洗手，這是她的習(xí)慣，做完飯，吃飯前，再干凈的手，也要洗一洗。燒餅此時洗得很輕，蘸一下水，洗一洗，蘸一下水，洗一洗，好像那水很熱，其實那水一點點都不熱。董老師忽然又很惱火，惱火自己失敗了，這讓他忽然有些在心里埋怨母親的生日，怎么偏偏要在這個時候過生日。董老師進(jìn)了屋，在那張圓桌邊一屁股坐下，是一屁股，床給他搞得猛地一顫。二弟一家已經(jīng)坐好了，他和二弟坐在母親身邊，這是規(guī)矩，不成文的規(guī)矩，二弟媳婦和燒餅再挨著自己和二弟坐，多少年了，他們都這么在一起坐著吃飯。現(xiàn)在又要這樣坐在一起吃飯了。董老師看看外邊，心里忽然又有點高興，問題是：什么事情都應(yīng)該有個結(jié)束，這件事結(jié)束了也好，這倒要感謝母親的生日。下一步，他要再去買床，再買一張大床，他早就想再買一張床了，那張被從中間鋸開的黃漆大床已經(jīng)用了很多年了，不能再用了，只要人一上去就“吱呀”亂叫。

董老師這么想著，就聽著母親對外邊的燒餅說：

“你快進(jìn)來，小張你快進(jìn)來?！?/p>

外邊卻沒有動靜，這出乎董老師的意料。

“快進(jìn)來，小張?！?/p>

董老師的母親又說了一句。

但外邊還是沒有動靜。但意思已經(jīng)明了，燒餅和笑笑都在等董老師的話。

“阿大，你讓她們進(jìn)來。”

董老師的母親把臉轉(zhuǎn)過來，命令董老師。

董老師沒說話。

“阿小，你不會讓你嫂子進(jìn)來?”

董老師的母親又對董老師的弟弟說。

董老師的弟弟看看董老師，也沒說話。

“你呢?也不會?”

董老師的母親又對董老師的兄弟媳婦說。

董老師的兄弟媳婦就更不可能說話了。

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屋里的人聽著外邊的動靜，屋外的人聽著屋里的動靜。董老師的兄弟媳婦忽然開始嗑她手里的瓜子，嗑瓜子的聲音這時讓人覺得倒像是在那里劈柴。

只那么一會兒，一小會兒，十分短暫的一小會兒，要是董老師說“你們都進(jìn)來吧”，外邊的燒餅和笑笑可能就進(jìn)來了，最多也不過是說上兩句或者是再加上點眼淚，事情也許就結(jié)束了，但董老師忽然怎么也說不出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竟然是這樣的一句：

“我還不愿讓她們進(jìn)來呢，把她個燒餅?！?/p>

“阿大!”

董老師的母親大叫了一聲。

“燒餅!”

董老師又說。

“阿大——”

董老師的母親又說。

“把她個燒餅!”

董老師又說，“這又不是去人民飯店吃飯!”董老師的話只說了一半，什么意思呢，誰也不明白，連燒餅也不明白，董老師的兄弟媳婦不再嗑瓜子，在想董老師的這句話。屋子里一下子靜得沒一點聲音。

這頓生日飯到后來吃得真是十分無趣，要是董老師的母親再堅持下去，情況也許就會有新的變化，但董老師母親的興趣馬上轉(zhuǎn)移到了蛋糕上邊，她說這蛋糕怎么這樣好看，上邊的花是不是真的?人老了有時候真是像小孩子，董老師的母親急著要吃蛋糕了，是馬上，一刻也不能等了，說再等就要涼了。董老師的兄弟媳婦禁不住笑了一下，說了一聲：“蛋糕還有熱的嗎?”董老師從側(cè)面看著母親，他是一點點食欲都沒有，食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抓起一粒瓜子往嘴里塞，忙又吐出來，是他兄弟媳婦嗑過的瓜子皮。董老師這時心里倒有十二分的埋怨，是對母親：你就那么饞?你就沒吃過蛋糕?你就不會再多說幾句讓她們進(jìn)來?這時，偏偏兄弟媳婦站起身手里拿了盤子要撥菜了，紅紅綠綠把每樣菜都撥一些出去讓燒餅和笑笑吃。她怎么不出去拉燒餅和笑笑進(jìn)來?董老師心里想。

外邊的燒餅和笑笑其實都在等著董老師這樣的一句話：“你們進(jìn)來吧?！?/p>

董老師張張嘴，瞪瞪眼，看著自己的兄弟媳婦已經(jīng)把菜端了出去。

“你們吃吧，我們不餓。”

燒餅在外邊僵硬地說，她覺得自己滿肚子里都是鼓鼓的，不知道塞進(jìn)去了什么。

“還有不餓的，快進(jìn)來吃，晚了就沒了?！?/p>

董老師的母親說。

外邊更沒了聲息，一點點聲息都沒有。

這時倒是又有幾個鄰居出現(xiàn)了，和原先站在外邊的鄰居站在了一起，他們開始勸燒餅，燒餅雖是個打燒餅的，又是那樣一個人，但她在這一帶人緣十分好，她的漂亮和她的傳聞讓她與眾不同，而她的熱情和愛幫助人又讓人不能說她不好，女人們又都喜歡看她穿什么衣服，在這個小鎮(zhèn)子里，有什么新鮮的衣服總是她先穿出來，男人們看到她的時候心里也總是比較復(fù)雜一些，有些說不清的想法，那些想法是忽近忽遠(yuǎn)，讓人有些暈乎。鄰居們都覺著，董老太太既然出現(xiàn)了，而且是她的生日，這是燒餅和董老師和好的最好時機(jī)，他們勸了勸燒餅，后來，那幾個鄰居從外邊直進(jìn)到屋里來，臉上都掛著笑，他們對董老師說董老師你可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全鎮(zhèn)的人哪個不認(rèn)識你董老師，你怎么也不能再讓笑笑和燒餅在外邊吃住了，好在這是夏天，要是冬天呢?你說，要是冬天呢?

“冬天就讓她們遠(yuǎn)遠(yuǎn)地滾!”

董老師猛然說了這么一句，他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他本不愿說這樣的話，但他聽到自己的嘴又接著說了一句：

“讓她們遠(yuǎn)遠(yuǎn)地滾!”

“做人哪能這樣?”

不知是哪個鄰居小聲說了這么一句，然后，這幾個鄰居就都從屋里出去了，是整體撤退，是對董老師不滿。怎么回事?他們都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們在心里想到底董老師和燒餅之間出了什么事?就是因為那張化驗單?不至于吧?因為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們只好撤退出來。但他們又不便馬上走開。

“你怎么放著好吃的不吃倒在這里吃方便面?”

外邊，一個鄰居對燒餅說。

董老師在屋里想，誰在外邊吃方便面，是燒餅還是笑笑。

“好吃的留給他們吃吧?！?/p>

燒餅的這句話說得很平靜，很悲傷，一下子讓人有了距離感，很遠(yuǎn)很遠(yuǎn)，董老師不由地轉(zhuǎn)過臉看了一下母親和弟弟，母親和弟弟正看著自己，董老師明白自己失去了一個讓燒餅和笑笑進(jìn)家的最好的機(jī)會。他這會兒忽然很埋怨自己的母親和弟弟，還有兄弟媳婦，他們怎么不想辦法讓燒餅和笑笑進(jìn)來?只要她們一進(jìn)來，怎么說，倒是自己的勝利。

“我就是不讓她們進(jìn)家!”

董老師聽到自己又在說話了，這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笑笑是誰的，媽的!”

董老師又聽見自己在這樣說，他忽然想打自己的嘴一下，狠狠打一下。

“那你說是誰的?阿大，你說?！?/p>

母親此刻忽然也說了話，不是那種很生氣的口氣，倒像是在詢問，這話和說話的口氣真是頂頂不合時宜。

“誰的也不是!”

董老師用家鄉(xiāng)話大吼了一聲，這一吼是真的，他的氣憤簡直是對著四面八方。

這時外邊倒有人笑了，笑得十分尖厲，是燒餅。

“天下不用說百家姓，姓董的也不止你一個男人!我的眼睛還沒長在肚臍眼上!”

燒餅在外邊說，忽然用雙手捂著眼睛大哭起來。

“都怨你!”

燒餅忽然又不哭了，用手一下子指定了笑笑。

“你!”

燒餅推了一下笑笑。

“對，狠狠推!她是誰的閨女!是我的?難道是我的?”

董老師在屋里說，話一出口，他馬上恨自己怎么又說錯，真是臭嘴。

“是王八蛋的，王八蛋的!”

燒餅尖叫起來，又推了一下笑笑，又推了一下。

笑笑的臉色白得怕人，她靠墻站著，好像站不住了，好像要倒了。

“你——”

燒餅伸出一個指頭指著笑笑，不知說什么好了。

燒餅又捂著眼睛哭了起來。

董笑站在那里，臉色白得真怕人，她就那么可憐無助地站在那里，好像都不會動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們誰也別氣我!”

董老師的母親這時在屋里說了話，說她也吃完了，說她不想和任何人生氣，所以她要走了，母親這么一說話，董老師簡直是絕望了，董老師的母親是個急性子，說要走就馬上要走，二董只好給開出租的朋友打了電話，出租車很快就到了，董老師的兄弟一家自然沒有留下來的道理，他們一上車，董老師也跟著上了車，他不知道自己也跟著上了車做什么?但他明白自己這次沒有鎖門是什么意思，這可以不可以算是他最后的一點點機(jī)智?他有意沒有鎖門，有意把門大敞著，有意當(dāng)著燒餅面把門開得更大，他跟著母親回了母親那里。

臨走的時候，董老師“咣當(dāng)”一聲把門打開。

“這個家我也不要了!”董老師說。

董老師這天晚上從外邊回來，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燒餅臨時搭的棚子給拆得亂七八糟，里邊有一些東西好像是不見了，他仔細(xì)看了看，那半張床，那洗臉盆，那梳妝臺都還在，只是燒餅和笑笑的替換衣服不見了，董老師站在那里有些發(fā)呆，他不知道是誰把這里搞成了這樣，是燒餅自己還是那些從外邊闖進(jìn)來的拾破爛的給搞的。家門還那樣大敞著，走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子。董老師趕忙撲進(jìn)了家，發(fā)現(xiàn)家里沒什么異樣，只是中午吃過飯的桌子還沒收拾，碗碗碟碟在燈下油膩膩地亮。

燒餅和笑笑根本就沒有進(jìn)來過。

“媽的!”

董老師站在那里發(fā)了好一陣呆，他不知道燒餅和笑笑去了什么地方?他想不到，事情會鬧到這種地步。董老師是那種對生活沒有多少苛求的人，他只希望自己的生活日復(fù)一日過得按部就班平平靜靜。

五

燒餅帶著笑笑去了畢建國那里，是一股氣把她一下子頂?shù)搅四抢?，她沒地方去了，但她覺得自己一定要離開那個家，一定要離開那個家，是董老師把門大開著更加惹怒了她?！拔乙沁M(jìn)了那個門除非眼睛長在肚臍眼上!”燒餅對自己說，也是對笑笑說。要是董老師不把門大開呢，燒餅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也許在氣頭上還會把門砸開，會進(jìn)去把董老師的東西都扔出來，燒餅覺得自己的眼睛不能夠長在肚臍眼上，她一路拽著笑笑到了畢建國那里，雖然笑笑不愿意去。畢建國在小鎮(zhèn)的北頭住。也就是說，她一直拽著笑笑從鎮(zhèn)子南邊走到了鎮(zhèn)子北邊。畢建國開的小雜貨店就在一個十字街口，雜貨店里什么都有的賣，世上有什么他都會弄來賣賣。只是他的店面太小，進(jìn)去人都轉(zhuǎn)不過身子來，小店上邊二層還有一間房，晚上的時候畢建國就睡在上邊二層的那間小房里，這二層上的房里也亂得不能再亂，除了一張大床就是一張桌子，地上也都堆滿了各種雜貨。傍晚的時候，燒餅帶著笑笑出現(xiàn)在畢建國的雜貨店前。燒餅和笑笑每人都抱著兩個很大的包袱，里邊鼓鼓的都是她們的衣服，她們既不是販舊衣服的小販，也不是從遠(yuǎn)道來投親靠友，她們一旦帶著衣服出門，就說明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民間的教育一部分是靠戲臺上的戲文完成的，戲臺上的女主角挽著個包袱一出現(xiàn)，下邊的人們就會知道她們是要離家出走了。

燒餅要笑笑先去畢建國的雜貨店對面的洗染店那邊等著她，她先進(jìn)去和畢建國說說話。這時候小鎮(zhèn)里已經(jīng)燈光閃閃，只不過是因為天還沒完全黑，那些燈光倒顯得有些暗淡而模糊，還沒醒過來的樣子，或者是，倒是像要睡著了?！爱吔▏??！睙炚驹陔s貨店門口小聲叫了一聲畢建國。畢建國此刻正在地上做什么，剛剛有人來買過接水暖用的三通，把一串三通都打開了，畢建國正把散在地上的那些三通再一個一個穿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畢建國?！睙炗纸辛艘宦??！鞍?、啊喲、啊喲?！碑吔▏痤^，他想不到會是燒餅，他想不到燒餅會在這種時候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他一下子跳起來，兩下子已經(jīng)跳過來：“乖乖，董老師的老婆，你怎么知道我這里想啦?”畢建國痞笑著?！拔译x家出走了?！睙灇鉀_沖地對畢建國說這事想必你也聽說了，我和我女兒已經(jīng)被董文明趕到外邊住了一個多星期了，這回好，我沒地方住了，他請我回去住我也不會回去了。

“那好啊，你就住我這里。”

畢建國笑嘻嘻地說這樣一來我連老婆都不用討了。

“我有半個多月沒得快活了，你看看把我想成個這樣?！?/p>

畢建國笑嘻嘻地說，一只手已經(jīng)摸到自己下邊。

“笑笑也跟我出來了?！睙灮仡^看了一下，說這回她想帶女兒在這里住一些時候。

“那可不行，不行吧?你說那怎么行?”畢建國說燒餅姐你什么意思?想硬派給我一個閨女?那可是董老師的，畢建國又笑嘻嘻地說就我那樣一張床，你女兒睡在旁邊咱倆還怎么干事?總不能讓她看咱倆“咯吱、咯吱”演戲?要知道我見了你是一定要演戲的，不演還不憋壞，我已經(jīng)快憋壞了。

“你正經(jīng)點，我和笑笑真沒地方去了，董老師不認(rèn)她了?！?/p>

燒餅說畢建國你那張大床睡三個人也不會太擠。

“你女兒多大了?”

畢建國想讓自己正經(jīng)一點了，既然燒餅出了這種事，他還從來沒見過燒餅的女兒，他也朝那邊看了看。對面是洗染店，洗染店前是一個花壇，里邊種著玫瑰。

“十五了，我這輩子讓她給害死了……”

燒餅一直很怕畢建國知道自己的真實歲數(shù)，但這會兒她顧不得那么許多了。

“啊呀!”

畢建國果然馬上就叫了起來，說怎么會?你瞎說吧?你女兒怎么會十五?你瞎說是不是，你女兒十五，那你該多大?你多大?你瞎說是不是?

燒餅說這種事還有瞎說的，告訴你，我都四十了。

畢建國就又叫了起來，說如果真是這樣他可吃虧吃大了，問題是，他畢建國才二十五，四十減二十五是十五。畢建國的眼睛即刻瞪圓了：

“你真比我大十五?”

燒餅倒笑了起來，她看著畢建國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畢建國說你還笑，你是占了便宜了，你這是老牛吃嫩草。

“你想不到我有四十，這說明我長得水嫩。”

燒餅說要不是我和女兒沒了家我還不會告訴你，我會說我只有二十八。

畢建國蹲了下來，仰著臉看燒餅。

燒餅也蹲了下來，和畢建國對看著，忽然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畢建國的腦門兒。

“把你個死畢建國，你吃什么虧?你睡我從來都是白睡，從沒花過一分錢?！?/p>

“我當(dāng)然吃虧，你比我大這么多我當(dāng)然吃虧。”

畢建國說問題是我比你小這么多，我都快成你的兒子了。

“你說行不行吧?我和女兒沒地方住了。”

燒餅說你那張床又那么大，睡三個人一點都不會擠，你一個人睡也是浪費。

“不行不行?！?/p>

畢建國忙搖搖手說那怎么行，讓你們住在這里算什么，我也是為你想，你想想，你住在這里，你怎么對你女兒說，睡在一張床上，你說我是你的什么人?

畢建國也站了起來，又朝外邊看看，他終于看到了對面的董笑，他明白那應(yīng)該就是董笑，抱著個大包袱，董笑站在洗染店剛剛?cè)具^的布匹下，因為天黑了，已經(jīng)看不出布匹的顏色。花壇里的玫瑰也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了。

“她又不是小孩兒，你未必哄得了她?再說，董老師為什么這樣對你和你女兒?！?/p>

燒餅又用手指戳了一下畢建國，說想不到你畢建國這么不爽快，還問東問西。

“不是我不爽快。”

畢建國說你也不用腦子想想，你怎么對她說，你和她都睡在我的床上。

燒餅說她已經(jīng)想好了，她也顧不上這些了，她現(xiàn)在要的是有個地方住，要的就是把董文明的臉丟盡，要的就是把他氣死，再說她實在是給笑笑害苦了，也該給她點兒苦吃了，誰知道她當(dāng)初怎么會想到鉆到自己的肚子里，當(dāng)初她鉆到誰的肚子里不好，給我找這許多麻煩事，又說學(xué)校真是多事，沒事化驗血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畢建國看著燒餅，說我都快要給你說糊涂了，你最好是讓你女兒找她的親爸爸，既然董老師不是她的親爸爸，要是我我也會生氣不認(rèn)，這種事，沒有一個男人會咽下這口氣。這事你不能怨董老師，他要是不生氣倒不像是個男人了，他脾氣再好也是個男人。

“你說我應(yīng)該去找她親爸?”

燒餅站了起來，她也這么想過了，只是拿不定主意，她看著畢建國。

“那當(dāng)然，那還用說?！?/p>

畢建國說你不去找他還能找誰?畢建國忽然放低了聲音，問，笑笑的親爸是誰?是哪個家伙?是不是咱們這個鎮(zhèn)子的?

“就是那個在西門外開面館的劉再進(jìn)?！睙炚f這個不得好死的劉再進(jìn)作了這個孽就以為沒事了，十五年了，想不到他干的壞事這會兒化驗血又給化驗出來了。

“你馬上去找他，你就去跟他說把他閨女送回來了，看他怎么說?！?/p>

畢建國說誰造下的孽誰就要負(fù)責(zé)。

“那今天晚上呢?”

燒餅說我們母女兩個今夜總不能睡在馬路上吧?

畢建國搔搔頭說，要不，我先請你們吃頓包子吧，就到對面的包子店，那里的牛肉芹菜餡兒包子很好吃，晚上我可以到別處去睡，反正我要看足球，你和你女兒就先在我這里睡一晚上再說，明天你就去找你女兒的親爸。再次他也得給你一些錢。要不他就不像個男人，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

“要是你一個人就好了，我可以讓你在我這里住下來，想住多久住多久?！?/p>

畢建國說想不到你的女兒都這么大了，我他媽受騙了。

“受騙的從來都是我們女人，你們男人什么時候能受騙!”

燒餅的嗓門兒已經(jīng)大了起來。

六

第二天，燒餅拉著笑笑去了西門外那個面館，因為昨天晚上人們看足球賽，許多人都睡得很晚，這會兒不少人還在睡覺，所以小鎮(zhèn)顯得有點冷清。還沒到面館門口，董笑就說什么也不走了。燒餅已經(jīng)對笑笑說了，幾乎是說了一晚，對她說要拉上她去找她的親爸。“你就是叫了董文明十五年爸爸他到頭來還不是你親爸，你親爸是開面館的，就那個肥頭大耳的家伙。”燒餅對笑笑說你是不是忘了，就那個面館，那次我還帶你去吃過那里的陽春面。笑笑想不起來那個面館，但笑笑站在那里說什么也不再往前走一步。燒餅忽然生了氣，用手猛地拽了一下笑笑，說你走不走?你以為我跟你吃的苦還少，不是因為你，你爸爸能和我鬧到這個地步?

“你去不去?”

燒餅說你這是去找你親爸，你知道不知道?

“不去!”

董笑小聲說。

“不去也得去?！?/p>

燒餅說這種事不能讓我一個人背黑鍋，也該讓他付出點兒什么了，王八蛋劉再進(jìn)。

“不去——”

董笑叫了起來，聲音很尖厲。

“你還叫，你去不去!”

“不去——”

董笑叫得更加尖厲了。

“你不找你親爸你找誰?”

燒餅簡直是怒不可遏了。

“我爸是董文明——”

笑笑尖叫著說。

燒餅被笑笑的叫聲激怒了，她伸手一下子揪住了笑笑的耳朵，揪了，使勁再一擰，嘴里說：“看你去不去，看你去不去，我都快讓你害死了!”就這么，燒餅用手揪著笑笑的耳朵把笑笑拉到了劉再進(jìn)的面館門口，這時候是早餐已過而午餐還沒開張的時候，所以面館里沒人，只有兩個服務(wù)員坐在那里剝蔥擇菜，他們正在說昨天晚上的足球。

“劉再進(jìn)在不在?”

燒餅氣喘吁吁地問這兩個服務(wù)員。

這兩個服務(wù)員都迎著光亮看燒餅，他們都認(rèn)識燒餅，但他們不知道燒餅為什么會揪著自己閨女的耳朵，她揪著自己閨女的耳朵做什么?燒餅又問了一句，這兩個服務(wù)員才說劉再進(jìn)在里邊做鹵呢。面館里的鹵從來都是他自己做，他做鹵的時候從來都不會讓我們在旁邊，他怕把手藝傳給我們。

“他就是這么個男人!”

燒餅說這樣的男人根本就不像是男人。

這兩個服務(wù)員都不敢再說話，他們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劉再進(jìn)。”

燒餅在外邊大聲喊了，說你出來，看看我給你送什么好東西來了。

燒餅喊了幾聲，劉再進(jìn)就在面館里出現(xiàn)了，他的兩只手上白白的都是淀粉，是打鹵的淀粉。燒餅的喊聲太大了，還沒有人用這么大的聲音喊過自己，他被喊火了，他一下子還沒認(rèn)出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他年輕時的情人燒餅，剛要發(fā)火，但他馬上就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了。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好好看到燒餅了，想不到她還會這么漂亮，只不過比當(dāng)年胖了一些。

“你來干什么?”

劉再進(jìn)的臉上出現(xiàn)了復(fù)雜的笑容，他對燒餅說。

“我給你送閨女來了，給你!”

燒餅放開了笑笑的耳朵，把笑笑往劉再進(jìn)跟前狠狠一推。

“什么閨女?”

劉再進(jìn)大吃了一驚，說。

“還有什么閨女?”

燒餅說你也不想想你還能有什么閨女，你的閨女。

劉再進(jìn)就再次笑了起來，這次是冷笑，說我從什么地方掉下個閨女，是從天上?

“是你把她種到我肚子里，然后她從我肚子里爬了出來，我現(xiàn)在把她帶來了?！?/p>

燒餅說話的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聽到了。

劉再進(jìn)馬上不敢再說什么了，那些人已經(jīng)都圍了過來，都是些小鎮(zhèn)上的熟人，他們的面孔上都帶著笑容，他們明白會有好戲給他們看了，他們停下了自己手里的活兒，有些人是剛剛從菜市場那邊回來，手里還拎著各種各樣的蔬菜，他們此刻都不急于回家了，他們朝這邊圍了過來。燒餅被董老師趕出家門的事情他們已經(jīng)聽說了，也許，這件事就要結(jié)束了，再這么下去，真是太不像話了。

“你胡說什么?誰往你肚子里放孩子了?”

劉再進(jìn)看看周圍那些人，用最小的聲音憤怒地說。

“是你，你把她十五年前種到了我的肚子里?！?/p>

“胡說!”

劉再進(jìn)的聲音更小了，但更憤怒了。

“是誰胡說，是你，是你把她種在了我的肚子里，然后她就從我的肚子里爬了出來。”

燒餅用更大的聲音說：

“所以，董老師不要她了，我也不能要，我把她給你送來了!”

燒餅又大聲說，劉再進(jìn)的聲音越小，她的聲音就會越大，她用手指指了一下劉再進(jìn)，然后再用手指去指笑笑，但她愣在了那里，董笑已經(jīng)不在了，人呢?“笑笑!”燒餅叫了一聲。圍在她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人們誰也沒提醒她，就在她和劉再進(jìn)說話的時候，董笑已經(jīng)穿過了那些朝這邊圍攏過來的人朝東邊跑去了。

“笑笑——”

燒餅喊了一聲。

“笑笑——”

燒餅又喊了一聲。

“這個小王八蛋，我快讓她害死了!”

燒餅大聲說。

“你閨女怎么害死你了，你不是好好兒活在這里嗎?”

旁邊馬上有人很不滿地說，說你再這么喊，到最后被害死的也許是你女兒，她已經(jīng)不小了，你不要把她當(dāng)作三歲兩歲的小孩兒，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這和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旁邊的另一個人說，說你們是貪一時的快活風(fēng)流，是作孽!

劉再進(jìn)已經(jīng)不在了，他和那兩個服務(wù)員都趁亂回了店，想過來看看好戲的人又站了一會兒，也慢慢慢慢走開了。只有燒餅還站在那里，她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她一下子變得沒了一點點主意，她的手紅紅的，她的臉紅紅的，她出了一身的汗，渾身散發(fā)出好聞的燒餅味道，她站了一會兒，忽然一屁股坐在了那里，但她沒有哭，她坐了一會兒，她是沒有一點點主意，然后，她也站了起來，走開了，但她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后來，她又出現(xiàn)在畢建國的小店里，她渾身的汗都要把她自已打濕了，她身上的燒餅味已經(jīng)洶涌澎湃了。

“你怎么又回來了?”

畢建國看看燒餅的身后。

“這么說，你把你女兒成功地送給劉再進(jìn)了?”

畢建國又看著燒餅，說。

燒餅的哭聲是這時突然爆發(fā)的。

“沒人要笑笑，到時候還不是我一個人受苦!天殺的劉再進(jìn)!王八蛋!”

燒餅哭著說笑笑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看見她親爸就像看到了狼，她還說董文明是他的親爸，可董文明就是不要她這個女兒!

“你別用這么亮的聲音哭?！?/p>

畢建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在朝這邊看了，而且已經(jīng)朝這邊走過來了。

“你小點兒聲哭?！?/p>

畢建國又說。

“我快被她害死了!”

燒餅繼續(xù)哭，她是傷心極了，她說我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是欠了她什么，為什么是她偏偏爬到了我的肚子里來?

“找找去吧。”

畢建國小聲說。

“找她干啥?她跑到天邊才好?！?/p>

燒餅大聲說，她賣燒餅的時候就是這種大嗓門兒。

畢建國不敢再說什么了，他知道他越說燒餅的哭聲就會越洪亮。

天黑之后，燒餅的哭聲終于偃旗息鼓了，畢建國才又小聲對燒餅說最好是出去找找，要是出點事就不好了，外邊天已經(jīng)黑了。

“她有兩個爸，讓她隨便去找哪一個好啦!”

燒餅說。

“要不，我先帶你去吃點兒飯?”

畢建國又小聲說，但他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燒餅一下子掐住了他，燒餅說我知道你這樣對我好是什么意思。

“你們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七

又一個多星期過去了，董老師的心里是越來越空空落落，他前不久是上下班都要繞一段路，繞過西門外那個十字路口，因為他老婆的燒餅攤就在那里，這樣一來，他騎車子就要從南街那一帶過來。繞好大一個圈子才能回到自己的家里。董老師那兩天總是在門口的小面館里吃口飯，或者是買兩個剛出籠的饅頭，再買一塊豬頭肉夾在里邊就是一頓飯。天氣已經(jīng)熱了起來，但就是沒有雨。董老師不知道燒餅和笑笑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這幾天他已經(jīng)不繞路了，他知道笑笑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沒到學(xué)校上課了，這讓他心里很慌。擺在門外的那些家具現(xiàn)在布滿了灰塵，這讓他很后悔當(dāng)時的舉動。董老師現(xiàn)在有些撐不住氣了，他那天已經(jīng)悄悄問過笑笑的舅舅了，知道燒餅和笑笑都不在他那里，董老師還悄悄問過燒餅的妹妹，因為董老師幫助過燒餅的妹妹，就是幫她妹妹的小孩兒進(jìn)了一個好學(xué)校，所以燒餅的妹妹一直都很感謝董老師。燒餅的親戚們都說沒有見到笑笑和燒餅，這就更讓董老師著急。那天，董老師還硬著頭皮去了一趟燒餅賣燒餅的地方，但他不必硬著頭皮，他就是軟著頭皮也沒事，燒餅的燒餅攤子已經(jīng)停了，但那個爐子還在那里，只是不知道被誰給推倒了，燒餅爐子在那里側(cè)躺著，像是在那里睡大覺。有人看見董老師在那里一個人“啃哧、啃哧”地扶那個燒餅爐子，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那鐵皮大泥爐子扶了起來。這時有人站在一邊跟他開起了玩笑，說董老師是不是不準(zhǔn)備當(dāng)人民教員了?

“是不是也要學(xué)著賣燒餅?”

董老師的臉紅紅的，沒說話。

“賣燒餅其實也不少掙?！?/p>

旁邊的人還在開玩笑。

董老師的臉紅紅的，還是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他想問問旁邊的人到底是誰見到燒餅了?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還有笑笑?他心里這么想，嘴里說出來的話卻又是：

“她們不在我更好!”

“那你也不能把她們趕出家門讓她們在院子里睡覺?！?/p>

旁邊的人說話了，人們對他的這種做法都很不滿。

董老師被說到了心病上，但他聽到自己的嘴里又說了這么一句：

“她們睡在狗窩里也與我無關(guān)!”

旁邊的人不說話了，都詫異地看著他。

“她們就是睡在狗窩里也和我沒有關(guān)系!”

董老師又憤憤地說了一句。

“讓她們睡狗窩去!”

八

董老師的女兒笑笑沒有睡在狗窩里，她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在一個洗浴中心里，她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站在洗浴中心四樓的窗臺上，窗臺上有護(hù)窗，所以她就是想跳也跳不下來，她只能在上邊發(fā)出陣陣尖叫和哭喊。恰好這時有人看到了她，她朝著下邊又是哭又是打手勢，里邊有兩個人企圖把她拉進(jìn)去。那天夜里她被兩個小伙子送到了這個洗浴中心，從那天開始她就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后來她就出現(xiàn)在四樓的護(hù)窗上，她跳不下來。人們馬上報了警。然后，有人跑去告訴了董老師。董老師馬上就去了派出所，他的一個學(xué)生正好在這個派出所工作。但無論派出所的人怎么問董老師，董老師都不肯說話，他臉紅紅的，站在那里，直到笑笑慢慢出現(xiàn)在派出所辦公室的門口。

“咱們回家吧?！?/p>

董老師對笑笑說。

“不——”

笑笑尖厲地叫了起來，并且不許他靠近，只要他一靠近笑笑就會再次尖聲叫起來。

“咱們回家，回家!”

燒餅對笑笑說。

“不——”

笑笑又一次尖厲地叫了起來……

但是，有人還是看到董老師和燒餅帶著笑笑回了家，并且，有一輛家具店的送貨車給他們家送去了一張大床，是董老師打電話訂的，日子又像往常一樣過了下去，但和往常不一樣的是笑笑不再去學(xué)校上學(xué)，她要轉(zhuǎn)到另一個鎮(zhèn)子去上學(xué)，在沒離開這個小鎮(zhèn)之前，人們幾乎天天都可以看到笑笑坐在窗前發(fā)呆，她的眼里空洞洞的，是一無所有。天上呢，是下個不停的小雨，下了一天，又下了一天，又下了一天，還是不停。

“吃飯吧?”

董老師小聲對笑笑說。

“不——”

笑笑又尖聲叫了起來。

董老師不敢再說什么，開始悄悄吃他自己的飯。

笑笑常常是在那里站著站著就會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董老師要扶她的時候，她便會發(fā)出更加尖厲的叫聲：

“不——”

這一天，讓董老師的鄰居們吃驚的是他們居然聽到了董老師的一聲嚎叫，是嚎叫而不是尖叫，他手里拿著一張剛剛從醫(yī)院里取回來的化驗單，是他弟弟陪著燒餅從醫(yī)院里剛剛?cè)』貋磉f給他的，董老師又請醫(yī)院給笑笑重新做了一次化驗，以證實她到底是誰的女兒，這次化驗的結(jié)果說明上次學(xué)校里的化驗是錯了，那么多學(xué)生一起去化驗難免不出錯。董老師看著手里的化驗單，看著血型的那一格上印著的那一個鮮紅的“A”字。這一個“A”字和董老師血型的那一個“A”字當(dāng)然是別無二致。

董老師看著手里化驗單，發(fā)出了一聲怕人的嚎叫，是嚎叫：

“不——!”

原刊責(zé)編 雷平陽

【作者簡介】王祥夫，男，遼寧撫順人，1958年生，198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亂世蝴蝶》、《種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謠》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永不回歸的姑母》、《西牛界舊事》、《誰再來撞我一下》、《城南詩篇》，散文集《雜七雜八》等多部。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曾獲首屆、二屆趙樹理文學(xué)獎，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F(xiàn)居山西大同，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