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納丁·戈迪默　著［美國］蘇珊·桑塔格　著　姚君偉　譯

2005年年底，譯林出版社推出了國際級出版物——《愛的講述》。這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南非作家戈迪默所編當今著名作家短篇小說集，它讓世界文壇二十一位最杰出的文學家（其中包括五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同時聚集在我們面前。集子所選二十一篇小說均由作者和譯者授權出版，所有的版稅和利潤均捐獻給防治艾滋病事業(yè)。這是一次愛的講述，更是一次愛的奉獻，體現(xiàn)出作家和譯者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對人類生存狀況的熱切關注，思之令人感動。回想起讀過的一篇戈迪默與桑塔格（《愛的講述》作者之一）就作家的社會責任感以及寫作與政治的關系等問題所作的一次對談，覺得《愛的講述》與之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遂撿出原作，譯成中文，奉獻給中國讀者。

——譯者

納丁·戈迪默（下簡稱“戈”）：我童年第一次拿起筆寫東西的時候——九歲左右，怎么也沒有想到，寫作日后竟會成為大家全都認為就是我干的工作，也沒有想到，寫作是一種需要擔當責任的行為。

蘇珊·桑塔格（下簡稱“?！保旱阏J為自己是有讀者，你是為他人寫，還是認為只為自己寫？

戈：我覺得我當時認為寫作是為自己，沒想過出版，也沒想過別人會看我的作品。

桑：我的經(jīng)歷與你不同。我也是七八歲開始寫作，但我真的想過發(fā)表的事情。事實上，我當時真的認為當做家就是要發(fā)表作品。不過，我那時也不知道當做家要承擔什么樣的責任。

戈：我出生在南非這樣一個國家，是個白人，天生就擁有特權，像我這樣一個在殖民地生活中長大成人的孩子，要當做家，就必定要有機會了解到這一社會里有什么，并且明白社會是如何塑造我、影響我的思維的。作為一個人類成員，我就會自動地為它擔當起某種責任（因為作家是一個善于辭令的人），就會有一種特殊的責任要求他去以某種方式作出反應。但是，你知道，當時，我還在讀里爾克、弗吉尼亞·伍爾夫、亨利·詹姆斯和普魯斯特的作品——不是九歲，而是十五六歲的時候。我身上有某種盲目性。我只是想：“嗯，我在寫作；這是世上我想做的一件事情?！庇谑?，我便埋頭寫作。

桑：但是，我認為，你在讀普魯斯特、亨├·詹姆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的時候，并沒有封閉自我，而是在尋求你作為作家的基本身份，尋找使你成為作家的東西，同時，你正漸漸意識到成為你的祖國的一個公民意味著什么，這難道與你目前做的事情有什么兩樣嗎？

戈：嗯，是這樣：政治是某種潛入我作品的東西，因為我周圍的生活充滿了政治內(nèi)容，就連生活中絕對隱私的層面也擋不住政治的侵入。在南非，政治過去不是、現(xiàn)在也不是你參與不參與的東西。整個政治氣候——社會秩序、你的生活方式——為政治所決定，根本不存在愿意不愿意進入其中的問題。但是，我原先不明白并感到某種幼稚的是，在我長大成人，意識到我生活在哪里、意識到一個人、一個公民應該承擔的責任時，我視之為某種與我作為一個作家所做的事情完全分離的東西。即使在我的作品中政治形勢決定人物命運的時候（因為這一切就在我身邊發(fā)生著），我仍然視之為我在用文學創(chuàng)造的東西的一部分，我面臨的挑戰(zhàn)是如何創(chuàng)造得更好一些。這與我是否令那些與我政見相同的人滿意毫不相干。

桑：契訶夫說過，作家與政治的關系主要是一種逃離的關系，作家決不能允許自己因他人希望你表達一種進步的觀點便為之所┦縛。

戈：我當然同意契訶夫而非艾伯特·加繆的觀點。加繆說：“等到哪天我僅僅只是個作家，我就決不再當做家?！蔽彝耆荒芡?。我寧愿把它反過來講，即等到哪天我成為不僅僅是公眾意義上的作家，即愿意面對某個政治問題或者社會問題，而且在這個問題上我作為一個公民能夠深度參與，等到哪天對我而言，這些比當做家更重要，那么，我認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價值就大打折扣了。我沒有了用武之地，因為我相信你必須做你最擅長的事情；如果你是作家，那么，即使你對某項事業(yè)激情滿懷，信念堅定，去當政治家也是錯誤的。

桑：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認為寫作在那種意義上是私人的。我是說，寫作是孤獨的——你獨自一人寫作，寫作也許是天底下最孤獨的職業(yè)了。但它不是私人的，只是私下做的事情而已。我從未覺得作家所從事的是私人活動。你知道，我以為優(yōu)秀作家（自愿寫作者）總是創(chuàng)造出一些代表優(yōu)秀的、代表某種價值的等級體系以及保護語言的某種群體的東西；語言是我們寫作的媒介，從根本上講，我們希望防止語言衰敗或退化。我們希望因為我們在所有自己的書都穿越語言而使其保持在一種也許稍好一些而非更糟一點的形態(tài)上。作家代表卓越，作家發(fā)出一種個人的聲音。優(yōu)秀作品的存在代表一種獨立自主的生活，代表一種自力更生的精神。這些都是公共的、公民的、道德的價值，與你談論的某種公眾的或公民的參與不一定搭界，這我完全明白。我生活的國家并不經(jīng)常要求我公開表明立場。我一生多次公開表明過自己的立場，但是，我始終覺得那是我自愿的，我擔了風險——結果常常是令人很不舒服。

戈：那我倒要問問，你為什么那樣干呢？你是有選擇余地的。譬如，你為什么那樣關注越南戰(zhàn)爭，投入那么多精力創(chuàng)作關于這場戰(zhàn)爭的作品，可能還公開發(fā)表了一些講演？桑塔格對越南戰(zhàn)爭十分關注，曾遠赴越南，并寫下《河內(nèi)之行》（1968）等作品。

桑：我認為，首先是作為一個人而非作為一個作家，我不得不這樣做。也就是說，我當時認為，成為作家是一種特權，我在社會上處于一種有特權的位置，我要公開發(fā)出聲音，當時情況緊急，我認為自己能夠以聲音來影響人們，讓他們?nèi)リP注我熱切關注的東西。我們認為我們擁有——或許我們大都認為自己擁有——一種道德職責；我認為這是現(xiàn)代生活中作為一個作家應有的一部分。但我并不認為它決定我們作為作家的價值。

戈：沒錯。但是，就我的情況而言，這一道德責任感更加強烈，因為我就生活在苦難中，我親眼目睹身邊的黑人在遭受壓迫。從出生在享有特權的白人醫(yī)院里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其中：假如我當時死了，就會埋在一個白人墓地，那里可不允許葬黑人。所以，每時每刻，你生活的周圍都是這種非自然的、壓迫性的社會秩序，這種情況確確實實延續(xù)一輩子。所以，責任死死地“盯牢”作為一個人的你，從一開始就這樣。

桑：找到一個題材并與之建立起一種關系，對于嚴肅作家來說，我認為是一種遠遠不像以前那樣幼稚的關系。清晰地描述一個人生活的社會，描寫人類的愚蠢和脆弱的整個情形，在我們要比薩克雷、巴爾扎克，或者俄國偉大的小說家所處的時代困難一些?？偟膩碚f，清楚地擁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題材的作家現(xiàn)在都屬于媚俗的作家——他們純粹是娛樂性作家，其作品不在文學之列，而我認為過去幾代偉大作家中大多數(shù)——你可以一直追溯到福樓拜我們這位有獨創(chuàng)性的祖師爺——20世紀文學所取得的主要的偉大成就已表┟鰲—似乎表明——要超越題材，自我指涉，最終要寫寫語言和感受力。桑塔格對感受力(sensibility)十分關注，曾寫過《一種文化與新感受力》（1965）等文章。

戈：不過，我認為，目前在作家（比如米├肌お昆德拉，在一定程度上，我也是這樣）身上發(fā)生的情況倒恰巧是兩者合一了。它已表明，內(nèi)心世界和外部世界是有可能合而為一、相互融鑄在同一作品中的。換句話說，內(nèi)心世界（實際上就是主觀性小說，技巧、感受力、感覺——甚至是其技術方面，即方法）均可與外部世界（即題材）一起運用。我對歐洲不太熟悉，但我發(fā)現(xiàn)英國作家好像差不多整個地回避了外部世界；我覺得很奇怪。1984年發(fā)生過一場長時間的礦工大罷工，這肯定影響到礦區(qū)很多人的生活，肯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整個地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我只想知道，是否有什么長篇或短篇小說寫到這場罷工及其影響，是否這一事件僅僅停留在報刊和電視上。

桑：我想，我不希望小說給我?guī)硇侣?，我看質(zhì)量更高的新聞作品、論文、電影，也看某類影評（我認為很重要），希望它們讓我感覺到感受力是如何在當下發(fā)生的事件的壓力下改變的。我認為小說家是魔術師，我需要某種魔術，需要某種快樂。

戈：但是為什么有這么多作家似乎都不能將現(xiàn)代感受力應用于一種題材，甚至連興趣都沒有呢？

桑：這是否可能與大多數(shù)作家的生活方式有關？多數(shù)作家都是高校教師。在美國，他們大多是大學教師——大多數(shù)嚴肅作家以教書為生，就生活在大學這個世界里。好作家總體上不寫社會權力真正的來源何在。他們寫私人情景，因為我認為他們實際上缺乏社會閱歷。

我認識而且極其崇拜的美國作家威廉·加斯威廉·加斯（William Gass, 1924— ），美國作家，著有《奧門塞特的運氣》（1966）、《隧道》（1995）等作品。曾經(jīng)問我：“蘇珊，你寫作是出于什么情感？”我回答說“悲傷”。當然，把你寫作的源泉狹隘地歸結為一種情感，那是相當荒謬的。他接著說：“哦，我是出于憤怒?！蔽冶蛔约旱幕卮饑樍艘惶?，他的回答同樣奇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感覺，但是，我意識到我的寫作源于一種極度的悲觀主義。我想，我們的確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即我們都在某種方式上體會到這是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這個時代已經(jīng)摧毀了許多東西，已經(jīng)喪失了許多東西，還要喪失更多的東西，我們體會到對作為作家的我們的要求（我認為也是對作為人類成員的我們的要求——為什么不可以呢？）既是激進的，又是保守的。它是激進的要求，因為我們要幫助消除社會中的丑惡現(xiàn)象，創(chuàng)造出某些能夠有助于消除冤屈、伸張正義的東西。同時，我們也是保守的，因為我們知道，在這一進程中，有多少我們珍愛的東西正遭到摧毀。很難稱我們自己是保守主義者還是激進主義者，因為我們領教過這兩種沖動。這就揭示了我們作為作家的境況。一種是文明進程的一部分，另一種是越來越厲害的野蠻進程中的一部分。

戈：我認為我們正生活在我所謂的一種間歇狀態(tài)之中。這一狀態(tài)不僅存在于我出生其中的南非這個國度，盡管那里最明顯，因為那里的情況為葛蘭西葛蘭西(Antonio Gramsci, 1891—1937)，意大利共產(chǎn)黨杰出領袖，也是20世紀杰出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他提出的“霸權”理論是對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豐富和補充，為漸進式的革命開辟了道路，對當代思想學術也有深遠的┯跋颯。所說的話作了最充分的說明。他說：“舊的在死亡，而新的尚未出生；在這一間歇出現(xiàn)大量不同的病態(tài)癥狀?！币虼耍也畈欢喱F(xiàn)在就能寫部長篇，或者一個短篇，作品的名字叫《病態(tài)癥狀》。

桑：我在許多場合聽你講過，你不相信資本主義或西方式民主能夠解決你們國家的問題，現(xiàn)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它們能解決你們國家的問題。顯然，我不敢預測你的祖國的未來。但據(jù)我所知，長期以來對自稱為社會主義的希望已經(jīng)因其制度而變成了徹底的失望，這種制度一開始前程似錦，但在蘇聯(lián)或別的什么重要的帝國主義形式的主宰下變成了官僚的獨裁。我認為，如果歷史不能支持人們的希望，那么，人們就得改變其希望的視野。

戈：但是，人們給歷史機會了嗎？我百分之百地同意你談到的在許多國家里的試┭欏—現(xiàn)在姑且就用這個詞兒。但是，它們真正占據(jù)的只是歷史的一瞬間，不很長，不過是幾代人的時間。人們能否就此斷定社會主義的整個理念、整個社會秩序就是永遠實現(xiàn)不了的目標呢？

桑：我當然認為一個更仁慈的社會會到來，在這個意義上，在這個非常有限的幾乎是與仁慈一樣的意義上，我也還是個樂觀主義者，或者不妨說，我也有自己的希望視野。但我不相信傳統(tǒng)的程式能夠發(fā)揮作用，因為對什么構成經(jīng)濟、什么組成社會我們知道得更多；現(xiàn)代官僚體制和高新技術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社會的管理模式。我生活在一個社會里，我想對于大多數(shù)生活在西歐、英國，至少是加拿大和美國的人來說是這樣，在這些國家，人們不再有那種不可遏制的、要求變化的強烈愿望。他們相信沒什么變化是不可避免的，除了可能的惡化。他們不明白自己已身處某種邊緣的境地，這里只許他們點頭同意。人們對變化產(chǎn)生了一種相當?shù)钟|的情緒。變化總是某種摧毀幾代人的連續(xù)性的東西。作為一個富裕消費社會的公民，我們被告知將來不會像過去一樣。新技術肯定會改變我們的生活，我們接受培訓，成為新技術的消費者，成為摧毀我們的過去、摧毀過去與現(xiàn)在的聯(lián)系的消費者。我以為，這已經(jīng)對什么是人格，什么是個性，什么又可能是各種文化產(chǎn)業(yè)和知識產(chǎn)業(yè)產(chǎn)生了巨大的、很大程度上是負面的影響。

如果我寫作，那是因為我想將來會像過去一樣。這個想法是徹頭徹尾的落伍。但是，我的社會給予我的大部分信息都說將來不會像過去。除了沮喪，對此我無話可說?？吹侥愕纳鐣镎霈F(xiàn)的變化，難道你不沮喪嗎？

戈：是疑慮，因為我還不清楚會是什么樣的變化。但是，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一種熱切的希望——換言之，我身上還有熱情，還相信另外創(chuàng)造一個左翼是可能的。我們這樣的人見過許多國家的左翼自我出賣，我們見過許多政府變成獨裁政府，成為新的帝國主義。相信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講，從那些國家產(chǎn)生一個新左翼并繼續(xù)前行是可能的。我相┬擰—這幾乎真是一種預言的感覺——這必須做，我們必須做。對比之下，你知道，我的祖國的不同之處在于我們正處于這一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間歇。但是你是相信的，而且知道，在你生活的社會有值得保存下來的東西，你也愿意看到它們發(fā)揚光大；你愿意看到那里的連續(xù)性。說真的，要想出南非有什么我希望看到保存下來的東西，我還真得費一番腦子呢。

（姚君偉：南京師范大學外語學院教授，郵政編碼：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