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世炎
蘇州葑門里面有條深深的小巷,這地方像是被舊城改造遺忘了,那些老房子一點也沒有變。小巷深處住著一對六十來歲的老夫婦,男的叫李寶仁,原是一家中藥廠的政工干部,而李大媽閑在家里也有些年頭了。她原本在一家國營蘇繡廠里做工,廠子效益不好,大媽提前退休回了家,再說家里也少不了人手。那時,老李八十歲的老娘中風癱在床上,光侍候老婆婆,就夠李大媽忙的了。這樣的日子過了整整八年,老婆婆活到八十八歲,十天前剛去世。老李剛料理完老母親的喪事,就聽說他在臺灣的兄弟李守仁奔喪要回來了,老李免不了又要做點兒準備。
提起這個兄弟,老李會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他倆是孿生,“文化大革命”開始時都是蘇州十七中的高中生。那時,他們像大多數(shù)青年人一樣,在政治上陷入狂熱?熏都是最早戴上紅衛(wèi)兵袖標的??墒?,兄弟倆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們當區(qū)長的父親會在一夜之間被揪出來成為“走資派”,第二天就要被拉去批斗!造反派司令傳下話,明天的斗爭大會把那個“走資派”用“噴氣式”揪上臺時,必須要由兄弟倆去押送。兩兄弟必須一手反扭“走資派”老子的一只胳膊,一手抓住父親的頭發(fā),把老子押上臺,然后在臺上帶頭呼喊“打倒‘走資派李滿堂!”的口號。這樣就表示兄弟倆與“走資派”的父親劃清界線了。如果兄弟倆不這么做,那就表明他倆頑固堅持反動立場,是“走資派”的孝子賢孫,后果將會非常嚴重!
這天晚上,在母親到“牛棚”給父親送飯時,兄弟倆大吵了一場。弟弟李守仁說殺他的頭他明天也不干,哥哥李寶仁說胳膊扭不過大腿,去吧,比方是演戲,父親會理解的……吵著吵著,弟弟摔掉飯碗,一頭沖出屋去了……怎么也沒有想到,弟弟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那年頭只要有個紅袖標,坐火車、吃飯、住宿都不要錢。直到許多年后,才收到弟弟寄自臺灣的一封信,原來他當年竟偷渡到了香港,后來又輾轉去了臺灣。弟弟在那封信里說,他這輩子是不會回來了,他討厭大陸這個天天斗過來斗過去、六親不認的社會……這封信讓哥哥氣得差點要噴血!無論媽媽怎么勸,他回信也沒寫,再也沒有理那個在臺灣的兄弟。而他父親,終于沒有熬到平反昭雪,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在父親臨死的時候,那個口口聲聲討厭六親不認的人自己已是六親不認了,無論他媽媽怎樣托人寫信叫他回來見父親最后一面,他也沒有回來。不過說句實在話,那年頭像他這樣的人敢回來嗎?
此后兄弟倆就斷了消息。直到去年,蘇州工業(yè)園有個招商團去臺灣招商,宴請臺灣一群實業(yè)家時,言談之中才知道座中的精細化工業(yè)巨頭、億萬富豪李守仁竟是蘇州人,他的孿生哥哥和媽媽還在蘇州!代表團回來后,幾次找到李寶仁先生,請他出面動員他弟弟回來投資。老李想到這個弟弟當年那封絕情信,就是沒有撥代表團團長給的電話號碼。只是在母親病重、老母親十分想見那個臺灣兒子時,老李才撥通那個電話,把母親病重、想見他一面的消息告訴他。誰知像他這樣的實業(yè)家不是說走就能走的,從他答應回來看母親直到成行,竟又花了半個月時間。等他趕回蘇州時,母親已經作古十來天了。
在上海浦東機場見面時,兄弟倆都落淚了。當年弟弟出走,兩人還是嘴唇上面只有層茸毛的大男孩,而今兩人都滿頭白發(fā)了,而且弟弟看上去比哥哥還要衰老,這真是少小離鄉(xiāng)老大回啊!在驅車沿那條高速公路回蘇州時,哥哥對弟弟說,如今的國家跟以前大不一樣了,我們的黨已經糾正錯誤,努力把各級政府建成親民政府,全國都在努力把我們的社會建成一個和諧的社會。而弟弟除了貪婪地看著車窗外掠過的變得陌生的故土,只是心不在焉地應著哥哥的話。也許,他是在等著哥哥問他何以能在臺灣掙下那么大的家業(yè),他用近四十年的時間空手套白狼的傳奇經歷是他的最大驕傲,不料李寶仁偏不問他,他對他的萬貫家財同樣不感興趣。
到家了,蘇州什么地方都在變,沒有變化的好像只有這家的老屋。李寶仁說,老屋住習慣了,他連單位的房改房也沒有要。在這老房子的客廳里,李守仁一走進去就看見擱案上擺著一只骨灰盒,骨灰盒上方墻上掛著一張放大的老母親的黑白照片。李守仁在母親的遺像前跪下了,他蒼白的臉上早已是老淚縱橫。
“媽,兒子不孝,兒子來遲了!……”
李守仁站起來后,請求哥哥把母親的遺像再沖印一張,讓他帶回臺灣去。他說臺灣有一種舊的黑白照片翻新著色技術,他要為媽媽放一張大大的彩色照片,再用一只鍍金的鑲著鉆石的鏡框裝著……李寶仁笑了,他說他按照母親的遺愿,已為他準備了一幅老母親的遺像,到時候會讓他帶到臺灣去。李寶仁說,盡管他們家經濟不寬裕,一個銅板要掰成兩半花,但就那幅遺像而言,肯定要比你說的那用鉆石鑲嵌的鏡框裝著的珍貴得多。臺灣富豪聽了不置可否地笑了:你能跟我比富?就別吹了!
說話間,李寶仁已經另外買房住在外面的兒子和兒媳婦帶了老人的寶貝孫子回來了,老屋里一下子熱鬧起來,這一來,李大媽忙了個不亦樂乎,一直到一家人吃完了團圓飯后,李大媽才閑下來,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就在這時候,兒子和兒媳婦一人捧一盆熱水,兒子給爸爸、兒媳婦給婆婆洗起腳來了。李寶仁見兄弟臉上現(xiàn)出驚訝的神色,忙解釋說,這是他們家的老規(guī)矩了,盡管他們小兩口已經搬出去住,但他倆不管多忙,至少每星期回家一次,回來也沒別的事,就是給父母親洗洗腳……這時,兒媳婦彩嬌插話說,這習慣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形成的,反正她這也是跟著婆婆學的。奶奶在世時,特別是在奶奶中風癱在床上這八年,別說洗腳,奶奶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全是婆婆包下的。老奶奶直到死,全身上下都是干干凈凈的。兒子兒媳看在眼里,能不學著點嗎?李寶仁說,老伴從嫁到他家后,他就跟她說,爸爸死得早,沒趕上盡一點孝心,只剩下一個老娘了,不盡點孝,心里不是味??!當年,在用“噴氣式”把父親推上臺、嘴里喊著“打倒李滿堂!”時,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等爸爸老了,一定要加倍孝敬他。后來,爸爸不在了,他們兩口子只能用對媽媽的孝順來撫平心里的愧疚……這時,寶貝孫子說,等他爸爸媽媽老了,他也給爸爸媽媽洗腳,一家人聽了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兒子給父親洗過腳之后,一定要再去打盆熱水給叔叔也洗洗,嚇得李守仁忙站起來,說他看見了,弄堂口就有家足浴館,他這就上那兒洗去。說著,他轉身回到哥哥給他收拾好的那個房間。
“爸,你看見了嗎?叔叔哭了,真的,我看見他眼圈紅紅的,眼睛里滿是淚花?!眱鹤訅旱吐曇粽f,還指指那扇虛掩上的房門。
“胡扯,你叔叔有的是錢,他能有什么傷心事?”李寶仁笑著說。
說話間,從那個房里竟傳出哭聲,不很響,但大家都聽得見。老李站起來了,他走過去,輕輕推開房門,果然,老弟弟站在窗前,真的在那兒哭。
李寶仁回手關上房門,走過去說道:“兄弟,心里有事,對哥說吧……”
李守仁轉過身來了,他眼睛紅紅的,慢慢彎下腰,拉起自己的褲腳管,用發(fā)顫的聲音說:“你的兒子會給你洗腳,可是,我的兒子竟買通殺手朝我開槍,幸好我命大,那一槍只打在我腳上……”
燈光下,李守仁的小腿肚上,一個傷疤赫然跳入李寶仁的眼簾……李守仁說,他結婚很遲,是在臺灣事業(yè)有成后才結婚的,因而他的獨子才二十二歲。這個逆子從小不學好,結交社會上一批烏七八糟的朋友,中學畢業(yè)后就干脆成天不回家,父母管管他,他跟父母反目成仇。他巴望父母早一天死,那十幾億美元的巨額家產就可以供他盡情揮霍了。為此,他買通黑社會,竟喪心病狂地向父母下毒手。第一次,他和妻子應酬回家,他們制造了一個車禍,可憐坐在副駕駛位上的老妻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第二次的槍擊事件就發(fā)生在半個月前,他之所以奔喪來遲,就是因為槍傷未好……李守仁說,他已經讓私家偵探去搜集證據(jù),他發(fā)誓要把這個畜生投到監(jiān)獄里去,所以,為防止夜長夢多,他這回不能久呆了。他說:“哥,你比我幸福。我算看清了,真正六親不認的是那個金錢社會,那里的人只認錢不認人……哥,你把你說的媽媽的遺像給我吧,也許,媽媽會讓我作出正確的決定?!?/p>
李寶仁陪著兄弟抹了一把老淚,還真的從他的房里取來一個包得好好的鏡框。去了包裝后,李守仁一下子驚呆了……
這是一幅繡品。
乍一看去,人們會認為這只是一幅基本功極好的畫師精心繪制的素描人像畫。是的,它沒有艷麗的色彩,它只有黑白和極其豐富的灰色……
“這是你嫂子每天為媽媽梳頭時,從梳子上取下的媽媽脫落的頭發(fā),串在繡花針上,一針針繡出來的。媽媽的頭發(fā)花白了,老人家的頭發(fā)從黑到白,還有各種深度的灰,你嫂子用一只盒子,由黑到白,分門別類地理好,然后就根據(jù)那張黑白照片,戴著老花眼鏡,整整繡了八年……噢,我忘了說了,你嫂子原本就是一家蘇繡廠的繡工,廠子破產了,才回到家里,一邊照料媽媽,一邊把心血都繡到這幅繡品上。她就等著有朝一日你回來了,能把它親手交給你……媽媽也很喜歡它,媽媽說,黑白的好,就像她的為人,沒有一點虛浮的色彩,黑是黑,白是白……”
李守仁捧著鏡框的手在抖,他哪里還止得住自己奪眶而出的老淚?突然,他捧著那幅繡品從房里跑出來,跑到客廳里,在嫂子跟前跪下了!
“嫂子,謝謝你送我這幅世界上最珍貴的繡品!這幅繡品讓我懂得什么是人間真情……”
講到這里,李守仁站起來,他摸出一張卡,說:“嫂子,我這次沒帶什么錢,我這張卡上只有100萬美元。我把這卡交給你,你去把你的老姐妹都召集攏來,把那個繡品廠恢復起來,就搞發(fā)繡。世界上的人什么顏色的頭發(fā)都有,你們有這么好的手藝,可千萬不要失傳?。∧銈兙陀貌际驳念^發(fā)繡布什,用麥當娜的頭發(fā)繡麥當娜,你們一定能發(fā)大財?shù)?!?/p>
李寶仁代他的老妻接下這張卡:“那么,這就算是你第一筆投資了?”
“噢,哥,你給開發(fā)區(qū)的余主任捎個話,我這就趕回臺灣,我會把我的十幾億臺幣都轉過來的,我喜歡這個充滿人間真情的地方……”
說話間,老哥倆緊緊地相擁在一起了……
(責編:丁洛圖:張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