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華
2004年12月16日,記者采訪了相關當事人,并進看守所采訪了罪犯。面對記者,兇手未曾開口已痛哭流涕……
兇手歸案,殺母之仇卻在寬容中消解
1997年1月7日清晨,家住安圖縣二道鎮(zhèn)的方蘭與母親吃完早飯,把年僅4歲的兒子送到幼兒園,趕到學校教課。兩年前,方蘭與丈夫雷銘洋離婚。母親一直不放心女兒,過來看望。
當天中午,方蘭回到家,她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母親倒在炕上,渾身冰涼,頭邊一攤血跡!旁邊有一張字跡零亂的紙條:“方蘭,我失手害了媽媽,我對不起你們,不能再見你們了,別找我!雷銘洋”
方蘭尖叫一聲,扔下紙條瘋了一般地沖出家門……安圖縣警方趕到雷的暫住處,發(fā)現(xiàn)已人去屋空,警方迅速展開網(wǎng)上通緝……
驚聞母親的噩耗,二女兒方菊同樣跌入悲痛的深淵:姐姐一夜之間精神崩潰,她年幼的孩子無人照顧……沉重的家庭重擔從天而降。方菊只好先把姐姐和外甥接到身邊。安頓好后,她走上了追兇之路。
方菊想不通:雷銘洋與姐姐離婚前從不惹是生非,與岳母也相處融洽。母親說過,雷銘洋平時知道她最愿意吃魚,所以每次到他家,他都要下廚親手給她做魚吃。離婚后,母親還一直勸說姐姐與他復婚,他本人對此也很感恩。他應該感謝岳母才對,怎么會殺死岳母呢?
不知為何,追兇的日日夜夜里,她總想著姐夫對她的好。高中還沒畢業(yè)的她趁寒假來到姐姐家小住,因為來時被車上冷風吹得著涼,當晚頭疼不已,高燒不退,半夜時分頭痛難忍。晚上沒有車,姐夫雷銘洋不顧天寒地凍,用自行車把她送到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幸虧來得早,再晚來一個小時就轉成肺炎了。打完了一支吊針后,天已大亮,陪在一旁的姐夫又用車子把她馱回家。第二天,她身體基本恢復正常。雷銘洋當時還說一句玩笑話:“小姨子不來則罷,一來就折騰我一夜未眠……”她聽了還撒嬌說:“你活該,你活該……”
每當想起這些,她就不信這個與人為善的雷銘洋會殺人,可是事實終究是事實。在追兇路上,她心情一直十分復雜:她只想找到他問一句為什么?幾年過去了,她多少次在暗暗設想找到雷銘洋的場景,她多么希望他不是兇手啊。
2004年2月21日,方菊協(xié)同專案組趕到雷銘洋老家黑龍江伊春市。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雷銘洋妹妹家里將犯罪嫌疑人抓獲。雷銘洋一到案,即向警方如實交待了犯罪事實。
雷銘洋本是吉林省安圖縣某林場干部,但與方蘭結婚后不久,他就下崗了。岳母念女婿平時對自己很好,出錢為他買了一輛機動三輪車拉菜。但因競爭過于激烈,為人老實的雷銘洋搶不上活兒,一直賠本。這樣,岳母想把車賣掉。自卑而又敏感的雷銘洋認為岳母瞧不起人。他還聽信流言,誤以為妻子不忠……由此生出許多事端,終于導致他與方蘭分手。
1997年1月7日上午8時許,雷銘洋來到前妻方蘭家看望兒子。方蘭母親批評他“不爭氣”,搞得自己做女兒復婚的工作都難?!昂掼F不成鋼”的岳母氣憤地向他索要自己以前墊付的修車款……
雷銘洋聽了這些刺耳的言語,頓感尊嚴掃地,心里的積怨突然爆發(fā)。他血氣上涌,粗暴地喊了一聲:“你不要批評我!我也沒錢!”然后就抓起身邊的三輪車搖把順手狠勁一甩。不料,沉重的車搖把正撞到方蘭母親的太陽穴上,她應聲倒下。
雷銘洋慌忙抱起岳母,卻發(fā)現(xiàn)她雙眼緊閉,已無呼吸,身體也逐漸變涼。他驚異失措地害怕起來,顫抖著雙手寫下一張紙條,拽過一件衣服蓋到岳母頭上,叩了三個響頭慌忙逃離現(xiàn)場……
警方押解犯人返回,方菊不想與他們同行。她無法面對雷銘洋,在獨自回家的火車上,方菊陷入心如亂麻的境地:“他并非故意殺害媽媽……現(xiàn)在,神智不清的姐姐還能不能面對兇手前夫?他們留下的陽陽怎么辦?”這時,她突然極想見到雷銘洋,以解心頭疑惑。
追兇盡頭,尷尬面對殺母兇手
回家后,方菊閉門不出。她苦苦思索:原兇歸案,可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外甥陽陽在自己身邊生活已7年了,孩子和自己感情非常深厚,要不要告訴他這一切?
兩天后,她終于做出決定:去看望雷銘洋。自己應該原諒他,還給孩子一個父親,讓孩子從小就學會關愛、理解和寬容。拒絕寬容,是人世間一切悲劇的根源。
第三天,已上小學三年級的外甥雷陽放學。看著孩子清澈純凈的眼睛,方菊告訴陽陽他很快就能見到父親了。雷陽驚愕不已,他只知道“爸爸出差了”,媽媽有病長期住院,爸爸的概念對于他是空洞的。方菊摟過孩子:“姨會帶你去看守所的,你可以看到你的爸爸了?!?/p>
雷陽瞪大眼睛:“他怎么在那里?”
方菊把故事原委告訴陽陽。陽陽難過地落淚:“我怎么會有這樣的爸爸?”
方菊為陽陽擦干眼淚:“人都有錯,有的錯誤能原諒,有的卻不可以諒解。爸爸失手殺人,他已經(jīng)承擔了法律責任,但他畢竟是你父親啊?!?/p>
爸爸、弟弟和妹妹聽說她要去看望雷銘洋,都不約而同地反對。方菊感到一種無形壓力。她一次次問自己:難道是我錯了?人生在世,冤冤相報何時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弟弟。不料,弟弟還沒聽完就拂袖而去??粗艿芘瓪鉀_沖離去的背影,方菊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爸爸也來勸說她。勸說無效,老人只好嘆氣地搖搖頭,起身離去。
妹妹也找上門來。方菊開導她:“我覺得,姐姐已經(jīng)很可憐了,我不想讓陽陽再面對一個心中充滿怨恨情緒丟掉良知的爸爸啊。畢竟孩子是無辜的啊,他需要健康地長大成人!”
方菊的丈夫吳新民得知此事也埋怨她:“你追兇七年,我支持你,也理解你的心情??墒?,現(xiàn)在我不能理解你的做法?!?/p>
丈夫的話,讓一直十分壓抑委屈的方菊眼淚流了下來。最后,吳新民摟過哭得成了淚人的方菊說:“好,你放心去吧。爸爸和弟弟的工作我?guī)湍阕??!?/p>
2004年7月25日,方菊來到看守所接見室。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她感覺到這里氣氛沉重。不一會兒,“嘩啦嘩啦”的腳鐐聲音傳進接見室。她心里一陣悲傷,那一瞬間她幾乎支持不住,她想起了死去的媽媽。
人間蒸發(fā)7年的雷銘洋滿不在乎地走進來,肆無忌憚地看著方菊。
方菊也盯著雷銘洋。最后,他終于心虛地低下頭說:“方菊,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承認,人是我不小心打死的,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償命就是了!”
方菊心一沉,陽陽幼稚的面孔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好半天,她強壓著怒火,一件件地把東西掏出來。沒想到雷銘洋卻痛苦地喊道:“我不要這些東西!”
方菊停下了手說:“雷銘洋,你看清楚,其實我內心是不想原諒你。你忤逆殺人,盡管是失手,可是法律也會照樣懲辦你。我只是覺得現(xiàn)在你父母不在身邊,看在我撫養(yǎng)了7年你兒子面子上,我來關心照顧一下你現(xiàn)在的生活,也好讓你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不至于凄涼地離開!你竟然這樣不體諒、理解我們方家人?”
雷銘洋聽到這里愣怔良久,最后終于低下了頭,眼睛濕了。
“我?guī)淼倪@些東西都是新的,我和你的兒子都希望你多反省一下你自己,多想想當年為什么失手殺死媽媽。她是無辜之人,對你也頗有恩情……一個人內心不應該有太多的怨恨。”
雷銘洋低著頭,再也無話可說。
“我還會把你的孩子也領來。7年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方菊流著淚轉身離去。
雷銘洋無力地跌坐在那里,眼里突然涌出淚水。
拒絕怨恨,殺人原兇終懺悔
那天,方菊滿臉淚痕地走出看守所??词厮T外的山坡上鋪滿了正午的陽光。她長長出了一口氣。
幾天后,方菊帶著陽陽來到看守所。雷銘洋隔著鐵柵欄驚呆了:逃亡時兒子還小,轉眼之間眼前的孩子已長高許多,眉宇之間還有自己的影子……雷銘洋無法面對如此大的刺激,突然一跺腳轉身回去了。陽陽站在當?shù)?,放聲大哭?/p>
回家后,她對陽陽講起他父親過去對姥姥的尊敬與好處,還有救過自己一命的故事。她還幫陽陽分析父親的犯罪根源:“人,一定要有自信,一定要學會寬容,學會理解,學會關愛別人,保護自己的心靈不受傷害,不被怨恨所侵蝕……”
方菊說:“上次我們去看你爸爸時,其實他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他不敢見你,才轉身回去。其實,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錯了,姨姨也開始原諒他。他是你的父親,你更應該原諒他。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幫助他真正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陽陽懂事地點點頭。
2004年9月16日,方菊又一次領著陽陽來到看守所。接見室空氣悶熱,陽陽的臉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雷銘洋心情復雜地走進接見室。沉默了半天,陽陽在方菊眼光的鼓勵下,才拘謹?shù)亟辛艘宦暋鞍职帧?。雷銘洋愣了一下,陽陽說:“你離開我和媽媽這幾年,都是姨姨照顧我的生活,姨姨對我就像媽媽一樣。爸爸,你不應該殺害我姥姥……”
雷銘洋忽然渾身一抖,手哆嗦著伸出鐵柵欄抓住陽陽的手,放聲大哭:“兒子,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時沖動,失手殺了你姥姥啊,我后悔啊……”
直到此時,雷銘洋才徹底表現(xiàn)出內心的極度痛悔。他在兒子面前一次次涕淚橫流:“孩子,今后你要聽姨姨的話,不要像爸爸這樣做人。我不配當你的爸爸。你千萬不要學爸爸那樣,心胸狹隘,最后就會做錯事情,后悔也遲了……”
陽陽即將離開看守所,雷銘洋緊緊抓住孩子的手,用幾乎哀求的口氣說:“爸爸只能以死謝罪了。你姥姥生前最愛吃魚,爸爸只求你一件事:到白河里捉一條魚,替爸爸在你姥姥墳前燒化,就算是爸爸對姥姥的懺悔吧!”
2004年10月中旬,方菊又一次帶領陽陽去看守所,為雷銘洋帶去香煙等生活用品和換洗衣服。家人看到陽陽一掃憂郁情緒,變得陽光快樂,終于理解了方菊的良苦用心。
方菊一次次帶領陽陽來與雷銘洋相見,使雷銘洋漸漸感到方菊對自己的寬容是真誠的。一天晚上,他終于悟到了方菊的良苦用心:她是為了我的兒子??!
想到這里,他內心再也無法平靜:當年一時沖動失手害了方蘭母親,導致前妻精神崩潰,兒子幾乎成為孤兒。當年如果再冷靜一些,就不會發(fā)生這起悲劇。當時我為什么要沖動,為什么啊……他痛苦地搖搖頭,一種無可名狀的痛悔襲上心頭。他猛地一下子坐起來,抱著頭咆哮起來:“雷銘洋,你不是人?。 迸赃吜硪粋€犯罪嫌疑人被他的突來之舉嚇了一跳,再看他剛帶回來的嶄新被褥就明白了:“爭取活下來,將來教育好你的兒子。”“我兒子才11歲,我說什么也不要他再跟我一樣?。 比鐗舴叫训乃床挥厥曂纯?。
泣血一跪,7朵血色紙花表懺悔
情緒平靜下來后,雷銘洋心里逐漸坦然、平和了許多。他沉默起來,經(jīng)常坐在那里冥思苦想。
一天晚上,他跟管教要來幾張稿紙和鉛筆,趴在床鋪上認真地寫下了懺悔書:“7年了,我真的很累了,我害怕,我恐懼,我也恨。但卻沒想到現(xiàn)在方菊對我這么好,還讓我見到了兒子。她讓我麻木的靈魂蘇醒了!
“我希望人們千萬不要像我只顧自己,心胸狹隘,造成悲劇。悲劇只會給自己和親人帶來痛苦……
“這一切本不應該發(fā)生。如果我能心胸寬廣,就不會弄得現(xiàn)在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只能以死謝罪,帶走我在人世上留下的沖動與罪惡!”
寫著寫著,雷銘洋的淚水落到稿紙上。他猛地咬破食指,殷紅的鮮血“嗒嗒”地一滴滴地滲入稿紙。不一會兒,整張稿紙被染紅……
深夜,難以入睡的雷銘洋坐到窗口透進來的月光下,從衣服上扯下一段細線,捆扎出一朵朵血紅的紙花來。東方天際紅霞滿天時,雷銘洋手里已經(jīng)扎成了7朵紅色小紙花:七年了,我對不起死去的老人!7朵花就代表著我一年一次血的懺悔吧。他像完成了一樁莫大的心愿一樣,沉睡過去。
2004年11月25日上午8時許,雷銘洋被押解到延邊中級人民法院,接受法庭的審判。那天,自始至終,雷銘洋一直低頭認罪,對檢察官指控的犯罪事實均無異議。兩個小時后,主審法官一聲槌響:法院擇日宣判。
法警押著他向庭外走去,當他走到方菊面前時,突然“咕咚”一下跪倒在地,痛哭著掏出那份“懺悔書”和7朵紅色紙花:“這是我的懺悔書,和我給她老人家做的紙花,這上面有我的鮮血。求你在她老人家墳前燒化,這是我?guī)а膽曰诎 ?/p>
方菊接過血色紙花,早已淚流滿面,她幾乎無法站立,弟弟妹妹急忙攙住她。
2004年11月30日,方菊和父親領著雷陽來到位于縣城北山坡上的母親墳前。父親老淚縱橫,雙手撫摸著風雨斑駁的墓碑喃喃自語:“老伴,你可以安心地睡啦!”
雷陽把帶來的魚架在墳前點燃,突然哭喊著:“姥姥,這是我爸爸讓我給你帶來的。他現(xiàn)在后悔了!知道錯了!姥姥,我長大了,我替爸爸向你贖罪……”
方菊雙手顫抖地點燃了那7朵血色紙花:“媽媽,事情已過去七年了。他現(xiàn)在有真誠的懺悔,我們還是原諒他吧……七年了,女兒終于認識到:人間只有多一些寬容,才能帶給這個世界以更多的幸福。人和人之間只有少一些仇恨,才會少一些痛苦;有大愛,才會有大善。媽媽,你九泉之下安息吧!”
山寂林靜,微風拂面。遠山如黛,林濤陣陣。這時,方菊肅穆而立,眼中撒下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