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儷儷
我討厭2月,它是最陰沉凄涼的時(shí)節(jié)。寒冷和蒼白的天空不過是表明它的特征,即便預(yù)示了春天的來臨,那也不過是它愚弄我們的詭計(jì)。2月僅僅帶來死亡的征兆,我相信這一點(diǎn),因?yàn)檎窃?年前的2月中旬傳來了爸爸即將不久于人世的噩耗。
我們曾經(jīng)一度懷疑為何爸爸會得不治之癥,即使在他70多歲時(shí),生命也照樣活躍旺盛。然而這個(gè)冬天卻一下削弱了他強(qiáng)健的生命:始終不見好轉(zhuǎn)的咳嗽,緊隨其后的便是無以阻止的衰竭,嚴(yán)重到以至于他不會也不能穿戴整齊的地步。最后他被送往醫(yī)院,化驗(yàn)結(jié)果確定了最糟糕的我們不敢說出口的懼怕———癌癥。診斷來得太遲,因此任何治療都是白費(fèi)苦心。惟一能做的只有把他帶回家,靜待死神最終來敲響房門。
在父親最后的幾周時(shí)間里,我常常同母親交談,她無休止地訴說她的煩憂和疲乏。有好幾次她那種沒有感情的語言觸怒了我,更多的時(shí)候我能感受到她的身心有多疲倦。我們的話語為死亡做著掩飾,不愿意承認(rèn)這一事實(shí)。我一直有著深深的罪惡感,因我當(dāng)時(shí)曾暗暗懇求爸爸的死亡能早日來臨,早日把我和他從漫長延滯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事后我是多么希望自己當(dāng)時(shí)能為他康復(fù)而祈禱啊。
死亡似乎會把生者與垂死之人之間任何密切的紐帶都擰斷。在爸爸活著的最后一個(gè)星期日,我去看他。大家正聊著天,他提到自己多么喜歡吃炸薯?xiàng)l,他多希望現(xiàn)在面前就能有上一大盤兒。母親聽到他的話,開始厲聲說道爸爸要吃什么她總做給他吃,可結(jié)果他卻碰都不碰。她的吼聲那么刺耳、那么沒完沒了,我和爸爸兩人都陷入了尷尬。爸爸不再看著我,但我仍看見那雙曾是我見過最明亮的眼睛的眼角此刻正涌上淚花。那一刻我恨母親說話的惡毒尖刻,但我更恨我自己。這本是一件舉手之勞,我完全可以為爸爸做炸薯?xiàng)l,我完全可以馬上站起身告訴母親我理解她的勞累,就算爸爸真的不吃,我也可以為他炸些薯?xiàng)l的。我本該讓母親坐下歇一會兒,或者安慰她爸爸只不過是提到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而已。我可以做上百萬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而令人失望的是,事實(shí)上在母親繼續(xù)嚷嚷而爸爸竭力掩飾自己受到的傷害時(shí),我卻找了個(gè)站不住腳的理由慌忙逃脫。
驅(qū)車回家的路上,我想著母親把我對爸爸的這次探望變得有多沮喪,腦海里遲遲無法擺脫那幅爸爸那張?jiān)瓉淼男δ樛蝗怀錆M傷痛和羞辱的畫面。我為什么不駁回母親?為什么站出來說句話顯得那么困難?父親就要離開我們了,他只不過是要些微不足道的土豆罷了,他甚至沒有要求任何人來做給他吃。就算罪大惡極的囚犯臨刑前都能要求一頓殺頭酒。殘忍地拒絕父親一盤炸薯?xiàng)l,還有什么人道可言?慚愧的淚水禁不住溢滿眼眶。
我打開家門,希望進(jìn)浴室前不要被丈夫和女兒問及任何問題。還好去廚房的路上丈夫正在聽電話,只是對我望了一眼,我把冷水潑到臉上,努力消退雙眼因流淚而引起的紅腫。等我終于打開門時(shí),丈夫正站在另一邊等著我出來。他溫和地把我拉進(jìn)懷里,輕聲說著他愛我,他很難過,但不得不告訴我,父親就在剛才與我們永別了。
在丈夫帶我們?nèi)ジ改讣业穆飞?,我不住地想,離開父親只不過30分鐘,他那時(shí)還活在這個(gè)世上。死神總是嘲弄人類,即便你一直都在等待那最后一刻的來臨,到真正來臨時(shí)還是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爸爸去世有7年了,我剛剛開始原諒母親對他最后的吼叫,但我卻無法寬恕自己。每天我都被自己的思緒折磨:我怎么能明知爸爸有需要卻就這樣離開他呢?我是怎么了,居然如此袖手旁觀!
等到公平的死神也來拉走我時(shí),我只要求做一次祈求。如果真的存有天堂之門,如果真的靈魂在跨入門前需要接受檢閱,回顧一生,我會述說我的故事。在我被審判之前,我會祈求是否能恩準(zhǔn)我一些時(shí)間來準(zhǔn)備一盤炸薯?xiàng)l?是否好心的天使能將它捎給我的父親?如果上帝能幫我這個(gè)小忙,我不會介意靈魂被派往地獄,或是天堂。
文/張芳摘自《海外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