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斯威爾.馬提斯
那天早上我到診所的時候,比利的太太已在那里等我。雖然多年不見,但我一眼就能認得她———是個肥胖、心直口快的女人(比利常開玩笑地喊她“女王”)。
“醫(yī)生說比利沒幾天好活了,”她告訴我,“比利要你去看看他。今天行不行?”
“當然行,”我說,“馬上就走?!?/p>
聽說一生多姿多彩的比利沒有幾天好活了,真是晴天霹靂。比利的太太在路上告訴我,他得了心臟病。她又說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見我,因為他明明知道我是整形外科醫(yī)生,又不是心臟病專家。
“他不肯告訴我他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彼f。
我在她臉上看到一種從前常見的表情,對她那位捉摸不透的丈夫又惱又愛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找我。是為了向我這位老朋友道別嗎?那他要道別的老朋友可多了。
車子到了紐約貧民區(qū),我不禁想起當年認識比利的情形。我是在這個區(qū)域出生長大的,他在這里開了一個只有一張椅子的理發(fā)店,這一帶熱鬧嘈雜,天天都有人吵嘴、打架。居民中各國人都有,有各種風俗習慣,各種糾紛。比利的理發(fā)店恍如一塊美麗親善的綠洲。
當時的理發(fā)店都少不了裸女日歷、渲染犯罪和色情的雜志,他就不要這些。
“我替人理發(fā),”他常說,“總是你低著頭看人家的腦袋。不過一個人總得有點可以抬起頭來看看的東西?!?/p>
我們這些小孩在理發(fā)時所見的是:蒙娜麗莎、勝利女神、東方三賢士、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王。我們在他那里初次聽到精妙的瑰麗的詩句,因而知道了但丁和莎士比亞。
比利是個大腹便便、圓滾滾的胖子,留了兩撇濃黑的八字胡,講起話來比手劃腳,一把剪子妙用無比:可以變成樂隊指揮的指揮棒,大畫家倫布朗的畫筆,或是莎翁名劇中決斗的長劍。
我們這些窮人家的孩子進比利的理發(fā)店時,總是蓬頭垢面的,出店門時就覺得自己漂亮而有氣派了,初次知道還有一個遼闊、美妙而機會無窮的世界。我們聽到了偉大人物的豐功偉業(yè)及藝壇杰作的故事,都是意味深長、令人振奮的。
如果哪家孩子沒有1角5分錢理發(fā),而頭發(fā)又到了非理不可的程度,比利就會把他從街上招呼進去,給他理發(fā),然后說:
“告訴你媽媽,下次做葡萄干甜餅的時候帶一點來給我。啊,等一等,那可不止1角5分!我還得找錢給你?!?/p>
小錢柜“當”的一聲響———孩子手里多了一枚亮晶晶的銀角子。
照他一家入不敷出、捉襟見肘的情形來說,他實在沒資格這樣大方。實際上,他也沒能力收養(yǎng)托尼。當時托尼才6歲,那天夜里破舊的公寓倒坍時,他父母不幸喪生,而比利實在不忍心看這個臉色蒼白的孩子眼淚汪汪地到孤兒院去。
在那個時候,每條街的孩子都有幫派,打起群架來可真兇狠,有時用磚頭,有時動刀子。比利對各幫之間的明爭暗斗非常清楚,一有風吹草動,他就趕去勸解,常常丟下客人,任由客人在理發(fā)椅上吹胡子瞪眼睛。原來比利有密探———也就是我們這些年紀比較小的小鬼頭,誰快要打架了,馬上就向他報告。他通常都可以攔阻毆斗,因為連最兇悍的孩子也尊敬他。
我們都知道比利很能干。他當時一心要勸說本區(qū)的負責人,想辦法在本區(qū)造一個運動場。雖然我們始終沒有得到運動場,棒球制服倒真得到了。
比利這位禿頂大胡子的矮胖子,不僅對小孩子特別愛護,而且對大人的困苦也很關(guān)切。他不知化解了多少冤仇,指導了多少新來的移民,他們初到這陌生的地方,一切生疏,他溫和而又耐心地教他們適應這里的風俗習慣。酒鬼潘雅改過自新,就是他的功勞。
潘雅做零工賺來的錢全換成了酒。有一天,比利看到潘雅在街上踉踉蹌蹌,終于倒在一家門口,呼呼大睡。比利忽然計上心來,去賣了一些東西。下午潘雅醒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上又臟又臭,比利便過去扶住他,帶他到理發(fā)店去,給他洗頭、理發(fā)、修面,請他洗澡,換上新衣服,讓他站在鏡子前,瞧瞧自己容光煥發(fā)的樣子。
“老兄,”比利說,“你現(xiàn)在和港口的自由女神像一樣了?!?/p>
潘雅搖搖腦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我像自由女神像?”
“當然啦!”比利興高采烈地說,“你們倆都是自由的象征。你擺脫了酒,自由了。從今以后,你就是這條街名正言順的自由女神像,也是我的助手了。打掃店鋪,開電燈。周薪5元!”
比利在潘雅的新衣上別了一枚別針,上面是自由女神像。
潘雅的自尊心恢復了,戒了酒,不久之后,當了某公寓大廈的管理員。一直到他死,不論他穿什么衣服,工作服也好,星期天穿的漂亮衣服也好,胸口總是別著那枚小別針。
現(xiàn)在我就要見比利最后一面了,我想到自己應該感謝他的地方實在太多。多虧了他,我們許多孩子才領(lǐng)略到美:他告訴我們,一個人只要有抱負,窮和貧民窟也擋不住上進。車子開進了舊日的街坊,我心里深深自責,為什么不早回來,讓他知道我并沒有忘記他。這里的變化非常大———許多新建的公寓大樓,周圍有草地和樹木,丑陋的舊建筑拆了;新建了好幾個廣闊的運動場。我知道許多變化都應該歸功于比利,因為他一直在奮斗,要求種草種樹,爭取兒童游樂場,而且他的“老朋友”有些長大成人,還為這一帶的建設(shè)出了力。
比利的太太帶我進了臥室,我發(fā)現(xiàn)比利也變了。他變得瘦骨嶙峋,臉像瓷器一樣蒼白,只有烏黑歡愉的眼睛和粗大飄散的八字胡還是老樣子。
“你瞧,我把醫(yī)生請來了?!北壤f。
他在床上稍稍撐起身來。
“走近一點,馬克斯,讓我好好地瞧瞧你?!彼毤毜厍屏宋乙魂?,“咯、咯、咯”地笑,“你差不多沒有變,記得吧,你媽最喜歡你的那些小卷發(fā),那天我把它剪了,你才像個男孩子?!?/p>
我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握住他的手。
“馬克斯,”比利說,“你是能把別人身上的疤去掉的醫(yī)生,是吧?”
我點點頭。
“也許你會以為我發(fā)癡了,說實話,我年輕時在西西里,壞得很,野得很。我跟人打架,動刀子,我狠狠地戳了人家?guī)椎?,人家也戳了我一刀,留下一個疤,”他又湊近些道,“馬克斯,我就要去見上帝了。上帝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不愿讓他看到我的疤。因為我覺得羞恥,你肯不肯把我的這個疤去掉?”
我感到無所適從,因為我想,這時候動手術(shù),他的身體恐怕受不了。
“噢,讓我看看,”我說,“疤在哪兒?”
他掀起大胡子的一角:
“在嘴唇和面頰上,看到了吧?”
我睜大眼望去,原來他蓄胡子是用來遮疤!
“比利,你上次看它,是什么時候?”
“很久了。為什么問這個,馬克斯?”
“噢,因為上帝好像已經(jīng)替你修飾好了?!蔽夷昧艘幻骁R子遞給他,讓他自己看清楚。
固然,老年人皮膚虛弱收縮,舊疤會無形中消失,但是我寧愿相信:這么多年來,比利做了這么多好事,刀疤跟著一點一點越變越小,終于不留絲毫痕跡。
(文/高海燕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