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
背著母親上高山
背著母親上高山,讓她看看
她困頓了一生的地盤。真的,那只是
一塊彈丸之地,在幾株白楊樹之間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兒子,小如虛空
像一張螞蟻的臉,承受不了最小的閃電
我們站在高山之巔,順著天空往下看
母親沒找到她剛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慮則布滿了白楊之外的空間
沒有邊際的小,擴(kuò)散著,像古老的時光
一次次排練的恩怨,恒久而簡單
小學(xué)校
去年的時候它已是廢墟。我從那兒經(jīng)過
聞到了一股嗆人的氣味。那是夏天
斷墻上長滿了紫云英;破損的一個個
窗戶上,有鳥糞,也有輕風(fēng)在吹著
雨痕斑斑的描紅紙。有幾根斷梁
傾靠著,朝天的端口長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們歡笑的結(jié)晶……也算是奇跡吧
我畫的一個板報還在,三十年了
抄錄的文字中,還彌漫著火藥的氣息。
而非童心!也許,我真是我小小的敵人
一直潛伏下來,直到今日。不過
我并不想責(zé)怪那些引領(lǐng)過我的思想
都是廢墟了,用不著落井下石……
晚秋白色
山神的毛發(fā)白了,燕麥白了
西涼山的秋天也跟著白了
充軍人的后裔,霜跡在脊梁上
白了,像冷風(fēng)的胚芽
就要長大成冰凌
抽我肋骨,鑿一根笛子
空我的胸膛,多—座糧倉
都白了,爺爺和奶奶住在山上
他們墳頂上的長草也白了
一層白蓋著,他們活著
像死者一樣,白得徹底、荒涼
都白,倮伍家的小妹空身下樓
高高山上,一盤月亮
我這漢人,一個打工崽,空手返鄉(xiāng)
繞了—圈,眠于草垛旁
都白了,笛孔里的血滴兒
都白了,糧倉里的耗子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