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戈

初航

那時，我剛剛進入弱冠之年，黨便把我們十個毛頭小子和丫頭們，由北京派往南海，從事密碼機要工作。說是要去支援抗美援越戰(zhàn)爭，支援邊疆建設(shè)，支援解放臺灣。大家高興得小狗似的，蹦呀、跳呀、唱呀、瘋呀、狂呀！一時間，都沉醉在大海的懷抱里啦！

當時，組織將我分派到一條名叫“南海１號”的客貨輪上。那是一條載重僅有４００噸貨、一百個人的小船。輪船在廣州珠江岸邊的“白鶴洞”碼頭拋錨。剛剛上船的那天中午，一位操武漢口音的服務(wù)員師傅，給我發(fā)了一個小鐵桶。我問：“作啥用？”他詭譎地一笑：“到時候就明白了。”

下午４時，輪船起碇出航。我站在甲板上，感慨萬分，心潮澎湃，騁目遠眺，江南美景，盡收眼底。兩個小時以后，航船駛至珠江下游兩塊浮出水面的巨石北面。這里江面狹窄，水流湍急，白浪翻滾，只見東西兩側(cè)的岸邊，有兩尊大石頭，猛虎般臥在水里，半邊頭身浮出水面：雙眼圓睜，兩耳豎起，警惕地注視著南面海域。原來，這里便是虎門要塞。不一會兒，航船行至虎門口。這時，我正在想象當年林則徐焚燒鴉片的壯觀場景，卻突然感到一陣昏眩，腹內(nèi)惡心起來，像要嘔吐。霎時間，張口彎腰，向小鐵桶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將腹內(nèi)的食物和黃水吐完之后，才感到舒服了些。其時，我才知道，服務(wù)員師傅發(fā)給我那個小鐵桶的用場了。

其后，我們航經(jīng)虎門南面的海軍基地擔桿山、香港、澳門、內(nèi)零丁、外零丁、以及上川島和下川島。經(jīng)過一天兩夜的航行，最后到達雷州半島的湛江港。在珠江的虎門口，我已經(jīng)暈船嘔吐了十幾次，出了珠江口，繞過擔桿山，在白浪滔天的大海上，更是難以忍受。當時，我一方面要應(yīng)付繁重的譯電工作，另一方面，還要應(yīng)付險惡的滔滔大浪，為了應(yīng)付暈船昏吐，我的小桌上，擺著一杯溫開水，放著一小包蘇打餅干（這種餅干容易吐出來），每翻譯幾個密電碼，就要昏吐一次，隨即喝溫水漱漱口；為了保護腸胃，接著又必須硬著頭皮，很快吃口餅干，然后，再翻譯，再昏吐，再翻譯，再昏吐。就這樣，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fù)下去。為了完成黨和國家的政治任務(wù)，我必須暫時忍受這種嚴重的脾胃之苦。因為暈船昏吐，我破天荒第一次，兩天兩夜沒有吃飯。趕到輪船駛?cè)胝拷?，我一個人關(guān)著小房門，痛苦得淚流滿面。因為剛剛離家不久，此時，頗有種異鄉(xiāng)情調(diào)，首次感到孤獨了。

這便是我破浪遠航的第一次洗禮。

零丁洋里嘆零丁

在那種特殊而異常艱苦鍛煉之中，又經(jīng)過了多次航行，我終于和大海產(chǎn)生了深深的戀情。每當我遠航一段時間后，便有一種登陸上岸的沖動；但是，每當我上岸和戀人促膝相談之后，又產(chǎn)生了一種濃烈的上船下海的心境。我多么想回到大海母親的懷抱里去破浪遠航啊！

那年夏秋之間的一天中年，我們南海１８１號，滿載援越抗美物資。從廣州港向越南海防港馳騁而去。

這次遠航，由于種種原因，我們必須在零丁洋、雷州海峽和天涯海角（即今之海南三亞港）等地靠岸錨泊，中途加油。經(jīng)過一天航行，最先到達的港口便是廣東崖山南面的零丁洋。這里風和日麗，景色秀美！近海海水湛藍湛藍，看了叫人沉醉，令人想起了山花爛漫的春天。我跟著周必祥船長、唐春山政委和大副楊茂祥、二副王安詳、實習(xí)三副袁祥裕，還有一位一等水手鄭作松等六人，開著一艘救生艇，徑直到達岸邊，在一塊約數(shù)十平方米的大石平臺上歇腳。船長是一位上海海運學(xué)院的老牌大學(xué)生，四川人，年約五十開外，身材高大而魁梧。他能背誦好多古詩，對文天祥的身世經(jīng)歷非常熟悉。能滾瓜爛熟地背誦英雄的史詩《正氣歌》和《過零丁洋》。他在大石邊坐定后，將腿腳懸在石邊的空中，我們五人坐在他的兩旁。這時，他便向我們介紹起零丁洋海域的歷史來了，并順口高聲朗誦文天祥的《過零丁洋》和《正氣歌》。他的聲調(diào)一會兒高昂激越，一會兒低沉悲憤，一會兒又顯得平和有力。驀的，朗誦戛然而止。我把視線從外零丁海面轉(zhuǎn)移到船長面部。這時，只見他滿面淚痕，靜靜地坐在大石上，舉目遠眺，一聲不吭。心想：船長不僅是一位航海家，而且還是一位富有愛國激情的詩人哪！我們五個人坐在他身旁，也都熱淚盈眶了。大家被文天祥那浩然正氣、殺身成仁之舉深深感動著，唏噓著。船長的介紹和朗誦，對我們的確是一堂深刻而生動的愛國主義教育課。此后，凡是在零丁洋海面拋錨，他都要帶領(lǐng)一群青年水手和輪機員，來此朗誦，把這塊地方當作愛國主義教育陣地。當我知道他文史底蘊很深時，便經(jīng)常向他求教。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初中畢業(yè)的青年海員，因為得益于他，后來，才考入了“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朗誦完畢后，船長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隨后，便說：“下海！”于是，大家一個個跟著船長跳下去，盡情地暢游起來，每人腳板后面都劃出一條長長的白色浪線，正所謂“浪里白條”了。但是，我由于剛剛加入海員隊伍，是個黃土高原來的旱鴨子，平時，在北方連池塘都沒下過的人，竟破天荒第一次跳入零丁洋了。船長知道我的底細，便叫水手給我?guī)Я艘桓本壬?，水手給我套好救生圈后，又在圈上系了一條繩子，然后，把我放入水中，讓我自由自在地飄蕩著。此時，我的心花簡直怒放了。夏秋之間的海水，溫度適中，舒服極了！海水的浮力可比江河湖泊大得多了。我不用力，就可以在湛藍湛藍的海水里起浮。我騁目遠望，就見船長和幾位助手，已經(jīng)游出千米之外，我真有些自慚形穢。水手只好無可奈何地看著我的“狗爬式”運動了。

織海

在整整５年的海上生活中，每當輪船出航或返航時，我都要在早晨６時，向北京、廣州和目的港局，報告輪船航行的位置（即輪船在東經(jīng)和北緯多少度的交叉點上），然后，又將對方的回電，交到在駕駛臺上值班的船長或駕駛員手中。按每年３６５天計，５年期間，我就必須上駕駛臺１８２５次。每次登上駕駛臺，我都要在船橋上騁目遠眺一番。我常?？匆?，大海呈現(xiàn)一派深深的墨綠，而在東方的天邊，則是一抹魚肚白。透過墨綠跟魚肚白之間的?？?，遠遠望見，千萬條漁船的桅桿，高聳云天，東、西、南、北，有規(guī)律地縱橫交錯而飛快地穿插著。在那些漁船穿過的水面上，又呈現(xiàn)出千萬條明亮的銀色浪條，這便是浪里白條了?？吹拇螖?shù)多了，竟然在我的腦海里，產(chǎn)生了詩的意境。于是覺得：那兩頭尖尖的漁船，就像織女手中的梭，那浪里白條，便是梭子吐出的銀線。織女用那長長的銀線，織住那茫茫的大海。

尤其是在中午，天氣晴朗，陽光照耀，風平浪靜之時，航行起來，更有一番景致。有時，我一個人在甲板上徜徉，手扶船舷，舉目遠望，看見那藍藍的大海，一碧萬頃，橫無際涯。海水平面，細浪悠悠，含情脈脈，一改狂浪肆虐時的驚濤面目。水面呈現(xiàn)錦緞布紋狀態(tài)，煞是好看。它潺潺地、細語地、歡笑著向東流去，此時，我的心情別有一番雅趣：我的內(nèi)心，格外平靜，大有安全慰藉之感，再沒有狂濤巨浪、暈船昏吐時的恐懼感覺了。大海如此平靜多情地向我訴說著它的心曲，如此默默地關(guān)愛，安撫著我，我似乎回到了偉大的寬宏的柔情的母親的懷抱。每當此時，我便張開雙臂，擁抱大海母親，然后，拘一捧海水，用雙唇熱烈吻吻她。本來，海水咸得發(fā)苦，但此時我卻覺得，她甜得滋潤。她既有暴烈性格的一面，又有善良柔情的一面；她既有父親般的粗獷和嚴厲，又有母親般的細膩和溫柔。于是，我從心底深處唱道：啊，大海，我愛您！

一次，我坐在甲板的鐵墩上，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一群麻雀從海水深處飛出水面，它們像燕子似的將翅膀上下伸展開來，歡快地喧嘩著，從甲板左側(cè)的海平面繞過船身上空，飛向甲板右側(cè)的海水里。我孩子般地驚叫起來：“麻雀？！”這時，身后有人笑道：“傻小子，那是飛魚！”一句話提醒了我。我沉思片刻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喔，原來是飛魚，外行，外行?！彼奶嵝?，又一次增加了我對大海的認識。如此的詩情畫意，使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熱愛大海的戀情。

我起身向回走去，又一次看見：在北面靠近岸邊的淺海，像一片美麗的絨絨的淺藍色錦毯，在淺藍色錦毯上，有無數(shù)條漁船，在海面上，東、西、南、北飛快地穿過，高高的桅桿，劃破了天。在條條漁船的尾部約兩海里的水面上，呈現(xiàn)條條白浪，滾滾向前。遠看去，是一條長長的銀線。白浪在陽光照耀下，發(fā)出強烈而耀眼的金色光華。它使人激奮，令我鼓舞，叫你心曠神怡。就這樣，海員們、漁民們，辛勤地織著那茫茫的大海。

由于長期的觀察，長期的體驗，長期的構(gòu)思，我便寫下了《織?！返脑姼瑁⒃凇赌虾蟆飞习l(fā)表。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fā)表的文學(xué)作品。

……

大海母親就是這樣，哺育著我，教育著我，鍛煉著我。終于，使我從一個農(nóng)村娃，成長為一個堅強的海員。

如今，我從航海事業(yè)轉(zhuǎn)到教育戰(zhàn)線，時間已有半個世紀了。在這半個世紀里，我沒有忘記大海母親對我的哺育。我對大海仍舊懷有深深的戀情。

啊，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