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梅內(nèi)斯是著名的現(xiàn)代詩人,曾獲1956年的諾貝爾獎,但最受一般讀者歡迎的作品,卻是這本極短小品的文集《小毛驢與我》。15年前,我從格拉納達開車去地中海岸的馬拉加,就常見谷底的窄道上,寬邊草帽半遮的村民跨著一頭蹇驢,載著滿袋重負,一路曲折攀上坡來。有時路過小鎮(zhèn),更在街上遇見市井藝人歇下驢車,招呼孩童看西洋鏡,像本書第42篇所述那樣。
無論中西民俗都慣稱驢性笨拙、頑固。其實驢子負重耐久,眼神在寂寞與憂郁中含著溫柔,另有一種可愛,所以1992年我登長城之后,就寫過一首短詩,也叫《小毛驢》。
希梅內(nèi)斯寵愛的這頭普兒,伶俐活潑,善體人意,不但群童喜歡,羊和狗也樂與嬉戲。詩人這樣描寫:“長得嬌小,毛茸茸,滑溜溜,摸起來軟綿綿,簡直像一團棉花……我輕喚:‘普兒?它便以愉快的碎步向我跑來,仿佛滿面笑容,陶醉在美妙的歌聲里?!?詩人不僅將小毛驢當(dāng)作寵物,更將它當(dāng)作友伴,引為知己,不僅良辰美景與它同享,甚至內(nèi)心的種種感想也向它傾訴。在107篇的小品里,我們看不見詩人有什么人間的知己,在普兒的經(jīng)常伴隨之中,益發(fā)顯得詩人獨來獨往的寂寞。
在《驢學(xué)》一篇中希梅內(nèi)斯大作翻案文章:“可憐的驢子!你那么美好、尊貴、機敏!大家應(yīng)該把好人叫做‘驢子,把壞驢子叫做‘人才對。你聰明絕頂,是老人與小孩、溪流與蝴蝶、太陽與狗兒、花朵與月亮的好朋友;這么有耐性而體貼、憂郁又可愛,是草原里的馬爾柯·奧略利奧。普兒的確了解我的心思,凝視著我,發(fā)亮的大眼睛溫馴而堅定,一顆小太陽在眼珠凸圓的黑色小天空里閃爍。” 最后普兒死了,不是老死,也非病死,而是吃了有毒的草根。從死亡到探墳,到祝福普兒在天之靈,本書最后五篇組成了一串安魂曲?!缎∶H與我》始于牧歌,終于挽歌?!缎∶H與我》的各篇也并非清一色的詩情畫意,賞心樂事,流連風(fēng)光。此書發(fā)表于1914年至1917年之間,正值一次大戰(zhàn),作者卻無意描寫戰(zhàn)爭,為歷史作注腳。他要印證的是自然與人性之常態(tài),而非歷史之變局。他也觀照安達露西亞的鄉(xiāng)野生活,但筆下出現(xiàn)的多為白癡小孩、肺病女童、西洋鏡老人一類的小人物,充其量也不過何塞神父、達爾朋醫(yī)生的階層,其中還夾雜著吉卜賽一類的邊緣人,場合有時溫馨,有時卻也令人不安??梢哉f此書寫景往往唯美,寫人卻相當(dāng)入世。當(dāng)時希梅內(nèi)斯才30多歲,在書中雖然也有時引經(jīng)據(jù)典,援用莎士比亞或隆薩的名句,但寫到《小毛驢與我》的那個“我”時,卻以老人的形象出場。
40多年前,由于希梅內(nèi)斯獲頒諾貝爾獎,臺灣曾經(jīng)出現(xiàn)《小毛驢與我》的中譯本,想必也是從英譯本轉(zhuǎn)譯。我沒有讀過那本舊譯,不知譯得如何,但是林為正的這本新譯,信實可靠,譯筆雅潔,我愿向讀者力薦。 (余光中)
(本文系余光中先生為團結(jié)出版社出版《小毛驢與我》一書所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