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重聲
坡根村的人家好不驚訝,如今的30元連只豬娃子也捉不回來,可老董叔上集的時候,卻用這點(diǎn)抓藥治病的錢買回一頭大犍牛!這老頭上輩子積了什么陰德,居然在快要蹬腿之前,還撿了這么個大便宜?
待到看過這頭牛之后,一伙人才撇著嘴偷偷地笑了: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喲!骨架倒大著哩,只是像一根根麻稈兒拼扎起來的,掛不住那張紙糊的松塌塌的黃皮,黃皮上紅一道青一道,縱橫交錯,皮裂肉綻,看樣于是木棒子樹條子狠命抽打的結(jié)果。脖梁上也是紅拉拉血糊糊,一群蒼蠅嗡嗡亂叮,看著就瘳人惡心。再看那雙核桃般的眼睛,一派癡呆、委屈、哀傷,淚水滴溜溜打轉(zhuǎn),隨時都可能沖決四周的粘糊之物。惟有那兩只犄角還可愛,彎如鐮,尖如錐,還殘留著昔日的威武和驍勇。
兒子心里暗暗嘀咕:老爺子哪根神經(jīng)出了毛病?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瞎瞎病,這些年來看病吃藥就像喝涼水,弄得家里打油稱鹽都缺錢,還要平白無故地買回一頭病牛,例圖啥呢?圖它能駕車?yán)缱胱?,還是你一口氣不得上來的時候,指望它披麻戴孝把你那副五寸厚的松木棺材拽到墳里去?
兒媳一見這頭牛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老爺子哦,你愛牛養(yǎng)牛一輩子,各村堡寨誰家有牛,那牛的牙口、脾性、筋力怎么樣,你心里還不一清二楚?這不就是俺娘家北垛村白狗娃家的那頭兇牛么?誰不知道它把白狗娃給活活地頂死了?這頭牛沒人敢要,賣都賣不出去,想不到你卻把這兇神請進(jìn)了屋!
老董叔卻不聲不哼不辯白,他有他的老主意。
他這輩子命里注定是牛犢子托生的,從小就給人家放牛;那些年給生產(chǎn)隊當(dāng)飼養(yǎng)員,一圈的黃牛歸他管,哪一頭沒喂得滾瓜溜圓?這些年自家老了病了,也沒??晌沽耍鰜磉M(jìn)去老覺得悶得慌,心里空蕩蕩的,就像把魂丟了。自家養(yǎng)牛一輩子,臨到倒頭的時候,身邊連頭牛都沒有,這叫怎么回事兒?因此,他在集上一見這頭牛皮包骨頭一身傷,像個沒爸沒媽的娃子,心里就作酸作癉,二話沒說就接過了韁繩。
自打這頭牛一進(jìn)門,老董叔硬是讓它“坐月子”,一天到晚啥活都不干,只吃只睡只攢膘。每天三頓三晌,按時喂料飲水,不在話下。只要這頭?!皨尅遍L叫一聲,老董叔跟腳就到,股勤侍候。他還請來獸醫(yī),又敷藥又灌湯,治好了牛背上和脖項里的爛傷。左鄰右舍取笑他,莫非想讓這頭牛給你懷個孫子?老董叔只是嘿嘿地笑,不搭理。他想,人病了也得臥床休息,這頭牛都病成這樣子了,還能忍心再讓它做活?
老董叔雖是病身子,但手腳閑不下來,一閑下來渾身就更不舒服。每逢雨后天晴,或者自家心里煩悶,他就把牛拉到河灘里放牧。自家還要跪在地上,掙掙巴巴地捎帶著割些青草?!鞍?,人心到底是個啥東西?”他割著割著,不禁長嘆一聲,想起了原來的牛主人白狗娃——
生產(chǎn)隊散伙的時候,你既然要了這頭牛,你就得好好飼養(yǎng)它么??赡?,每天三頓單料都懶得給牛喂,拉牛到澇池里飲回水都嫌麻煩,心里只記著沒黑沒明的“搬磚”,這不是要把牛硬往死里餓么?盡管這頭牛瘦成一把骨頭,可你用起來卻沒完沒了,好像覺著既然我養(yǎng)活了你,就要把你用狠用死,否則就劃不來。你的性子也暴得叫人害怕,肚皮里塞的好像不是五谷而是炸藥。那回犁地,牛走得慢了點(diǎn),你就狠動地抽;牛走得快了點(diǎn),你又慌得扶不住犁把,枕把牛迎頭攔住往死里打;牛都臥到地上了,你還不解恨,干脆把犁杖卸下來往牛身上砸。你這人,看來天生就是個生生貨,幾十年的飯菜白吃了,哪有點(diǎn)主人家的味道?
有一回老董叔放牛轉(zhuǎn)得遠(yuǎn)了,天黑盡了,才貓著腰背著滿滿的一筐青草,拉著大犍牛往回走。走著走著,那頭牛卻僵住了,他抬頭一看,正好走到北垛村旁邊了。人懷故土,牛呢?莫非也想重進(jìn)北垛村一游?到老主人白狗娃家看一看?他故意放開韁繩,拍著牛背大聲說:“怎么啦?想老白咧?想咧你就走!”
不料大犍牛卻“媽——”叫了一聲,撲通一聲臥到他的腳下,伸出舌頭直舔他的腳脖子。老董叔忽然靈醒了,牛通人性哩,分明是嫌他背著草筐走路吃力,想要他往背上騎哩!他怎么舍得騎?他怕把牛壓累了。但若不騎,牛又臥著不起來。于是,他只好把草筐架在牛背上,說:“老伙計,我領(lǐng)情了!”就這樣,大犍牛馱著草筐,老董叔在旁邊扶著,慢慢地往回走。
這當(dāng)兒,老董叔不由得思緒如麻。牛本來就是給主人家下苦的,生性馴良溫順,逆來順受,怎么能去害主人家?就說白狗娃吧,你硬是把牛往死里整呢,難道牛心里就好受?它只是不能跟人一樣訴說委屈而已。你既然嫌棄這牛,拉到集上賣掉就是了??陕牨倍獯宓娜苏f,你卻把牛當(dāng)成了冤家對頭,一天整不死,就賭咒發(fā)誓非殺不可!這頭牛牙,還不重,正是做活的時候,為什么要?dú)⑺?莫非真成了喪心病狂?
那天白狗娃提著刀子繩子,把牛剛拉出圈門,牛就猛地掙脫韁繩跑了。一伙人把牛攆到巷子盡頭,看牛沒路可跑了,白狗娃掄著殺豬刀氣勢洶洶地就往前搶。他知道大犍牛已經(jīng)閹過,特別溫順,不怕!誰料還沒等他挨著牛身呢,牛就呼地一聲端端地朝他撲來。白狗娃嚇得忙往后退,一伙人沖上去連忙拽住牛尾巴。遲了!大犍牛硬是把白狗娃死死地頂?shù)揭欢聣ι?。你看這頭牛使的勁大不大,把那堵二尺厚的磚墻頂塌了一個豁口,兩只犄角還給白狗娃肚子上鉆了兩個血窟窿……
半年過后,這頭牛在老董叔家里將息得已經(jīng)像模像樣了。雖然還說不上膘肥肉滿,但畢竟骨架結(jié)實,肌肉勻稱,走路步履剛健,和原來相比可算是脫胎換骨了!
這天正好要搶墑種小麥,老董叔雇不起別人家的拖拉機(jī),自然就想試試這頭牛。下地的時候,這頭牛仿佛知道要干啥,急頭奔腦地往前趕,生怕遲緩了一步,就輪不上它來奉獻(xiàn)半年來積攢的力氣了。
可是一到地頭,老董叔的棉花腸子又犯病了——拽犁種麥?zhǔn)侵鼗?,這頭牛剛剛緩過氣來,招架得住么?于是,他一聲吆喝,把牛趕到旁邊的沙梁上啃蘋去了。
本來應(yīng)是兒子掌犁牛拽犁,兒媳撒種,現(xiàn)在卻變成老董叔掌犁,兒子拽犁了。犁了不到兩個來回,老董叔就氣喘吁吁,滿身大汗,右手抖得握不住犁把。他畢竟病了好些年了,身衰體虛,哪能干這種既使氣力又講技術(shù)的活?他剛想喊聲歇會兒,手一松,犁頭就刷地一聲鏢出地面,兒子栽了個嘴啃地,他也被拽倒在地。
“媽——”一聲沉悶的嘶吼,只見大犍牛急騰騰奔了過來,四蹄揚(yáng)起一股股塵土。這鬼東西,眼窩怎么還這么尖,莫非一直在注視著主人家的動靜?兒子爬起來,顧不上拍打泥土,就連忙來攙扶老人。兒媳也說:“爸,你牛娃子也看你來了!”
可不,大犍牛呼哧呼哧地跑到跟前,繞著老董叔轉(zhuǎn)了一圈,雞蛋大的眼窩都瞪圓了。當(dāng)它確信老董叔沒有受啥破傷之后,就走到犁杖前,像騾馬那樣前蹄子不斷地刨著牛軛頭。顯而易見,它急著讓主人家給它架套哩!兒媳說:“爸,你不叫你牛娃子拽犁,它自家要拽呢!”老董叔也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陣陣發(fā)熱,高喉嚨大嗓子地喊道:“那就好,給套上!”
老董叔畢竟是久病之人,經(jīng)不住摔打。這個爬撲
雖然栽得不重,但心中吃驚不小,魂魄像摔散了,神志也像摔亂了,老是迷迷糊糊地想瞌睡,似乎一輩子都沒安安寧寧地睡過覺,而今只有長睡不醒才最美氣。他心中清楚,自家就像一盞油燈已經(jīng)熬盡了,熄滅的時刻即將來臨。
幾天后的晚上,老董叔從昏睡中又醒過來了。他知道這是他最后再看一眼人世的時候了。若按醫(yī)生當(dāng)初給他推斷的大限,一年之前,也就是他從集上買回大犍牛的時候,就該和兒子兒媳拜拜了??伤麤]死,還救活了一頭十,既重溫了孩提時代放牛割草的樂趣,也圓了一輩子以牛為伴的夢,可以說是活得超額了,有滋有味。該給兒子兒媳交待的話,他早就交待過了。此刻他惟一想去看看的,就是他撿回來的這頭牛,這頭讓他傾心癡情的老伙計。
兒子背著他,兒媳一旁扶著,來到后院的牛圈。牛圈里電燈明亮,靜得沒一點(diǎn)聲音。大犍牛癡癡呆呆地臥在那里,好像在想心事??粗魅思疫M(jìn)來了,它猛地站起來,伸長脖項,深沉而悲哀地長叫一聲:“媽——”。
這一聲呼叫,把父子三人嚇了一跳。隨即,大犍牛淚水涌泉般奪眶而出,噼噼啪啪地濺在地上。老董叔見狀,干澀的眼眶里也流出渾濁的淚水,是欣慰、感動,還是悲傷、心酸?連他自家也說不清楚。
兒子看看牛槽里頭,他從早到晚親手喂的三頓草料原封未動,不禁感慨地說:“莫非你也知道老人家快走咧,連一口草料也嚼不下去?老人家也放心不下你,他這是專門來看你一眼!”
大犍牛低垂著頭,把半邊身于朝圈外靠過來。老董叔兩只手顫顫抖抖地搭在牛背上,卻再也沒有力氣親昵地?fù)崦拇蛞环?;喉嚨里拉風(fēng)箱一樣,呼隆呼隆地響著,卻說不出什么話來;惟有那雙黯淡失神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大犍牛不肯移動。兒子哭著說:“爸,俺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地走吧,你走后,俺們不會虧待大犍牛!”
當(dāng)晚,老董叔就撒手西去了。
第三天早晨,老董叔家里人聲鼎沸,一片忙亂。隨著一陣爆竹劈里啪啦的炸響,低回悲哀的樂聲伴著撕心裂肺的哭聲飄出小院,飄向小巷。主人家出殯的時刻到了!“媽——”,大犍牛仰天長嘯,大放悲聲,嘭地一聲掙斷那根皮條擰成的韁繩,不顧死活地撞倒圈門,沖出后院,沖向緩緩涌動的送葬隊列。
在黃幡黑幛白花素服的渦流中,淚水長流的大犍牛的突然出現(xiàn),特別引人注目。人們驚愕、慌亂、感慨、喟嘆,霎時間議論紛紛。誰說這是頭兇牛病牛?它比起這些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們來,對老董叔的感情并不淺么!它明白老董叔生前待它如同親生兒女,它也要像老董叔的兒女一樣前去送葬哩!只是人們這兩天忙喪事忙昏了頭,把老董叔心愛的大犍牛給丟到腦后去了。
老董叔的兒子摘下頭上的孝布,鄭重地纏在大犍牛的特角上,抹著眼淚說:“就讓它也去吧!”
2004年8月